二

    自从回了天津之后，这个他们姐弟的家他是一趟都没回来过。如今猛地回来了，反倒是吓了小枝一跳。小枝以为他是来接收遗产的，正想对他做一番交接，哪知道他劈头便问：“张二呢？”

    于是那人走到了他面前来，他抬眼望去，看清了对方：“林先生？”

    听筒中传出了林子枫的声音：“看了。”

    叶公馆现在就只剩了小枝看家，此时见他这样顶风冒雪地来了，小枝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还吃了一惊。而张嘉田进门之后，四处走动着看了看，末了对小枝说道：“春好没了，这里一直是由你照应着，辛苦你了。”

    叶文健走到近前，低头又唤了一声：“姐夫？”

    叶文健虽然年少，可也知道高烧不退，是能烧死人的。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张嘉田的好处，便疯了似的又坐上汽车去找张嘉田。和雷一鸣一样，他在张宅一无所获。站在风中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想哭，可是灵机一动，又跑回了自己家去。

    林子枫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尘仆仆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怎么样了？”

    他活了四十年，一直都是他欺负别人、冤枉别人，让别人欲哭无泪有口难言，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百口莫辩的一天。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权无势，又得了那样的病。昨夜他在外面奔波许久，急得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被寒风吹了个透心凉。如今坐在床上，他就觉得那火从胸中一阵一阵地往上烧，烧得他面红耳赤，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流出了一道冰凉的水迹。

    真要是能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反倒是他的福气。

    张嘉田挂断了电话，赶在天亮之前，便出发去了火车站。于是当雷一鸣清晨再次赶来时，张宅已经是大门紧闭，只剩了两个看门人。雷一鸣问他们张嘉田到哪里去了，他们只知道军长是去了火车站。雷一鸣扭头上了汽车又往火车站开，可是火车站中哪里还有张嘉田的影子。

    林子枫的脸上依旧是没表情——这一趟，他本不想来，一是他这几天很忙，二是他也不愿自己和雷一鸣走得太近。所以在接到了天津打去的长途电话之后，他先给保定的张嘉田发去了电报，告诉对方：雷一鸣病重了。

    “他有很严重的结核病，结核菌侵到了脑子里，就是脑膜炎。”

    “我不见你，你回去吧。”

    小枝答道：“他……可能是去了保定，也或许是北平。”

    张嘉田又道：“春好的遗产，或者留给她女儿，或者留给她弟弟，算起来都是叶家的事。春好活着，她的事我不能不管；现在她死了，叶家和我没了关系，我也不管了。她弟弟若是不回来，你就住在这里。若是回来了，你自己掂量着办，也不必再来找我要主意。我明天去保定，往后就不在天津常住了。”

    到家之后，他让勤务兵收拾行李。雷公馆那边接二连三地打电话过来，他不接；门房打进内线电话来，说是雷一鸣亲自来了，他也不许门房开门。

    林子枫一怔：“不是肺病吗？”

    张嘉田想从这家里拿一样东西当作纪念，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其实，忘了更好。

    然后他伸手去摸雷一鸣的额头，只觉满掌火热，原来雷一鸣早已高烧昏迷过去了。

    林子枫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直求我，不得不来。”

    张嘉田到了叶公馆。

    张嘉田向她笑了一下：“不一定，再看吧。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张支票过来，你拿钱过年，记着多给春好烧些纸。现在除了你和我，再没别人惦记她了。她那弟弟不行。”

    “那你能不能往北平打个长途电话，让他回来？”叶文健带着哭腔说道，“我是雷家的人，我姐夫今天进了医院，病得厉害。林先生是我姐夫的好朋友，我姐夫过生日时他还到我家吃过饭。我家有钱，不是要找人借钱，只要林先生能过来帮帮忙就好。”

    “那你还敢继续给他卖力气？不怕哪天死在他手里？”

    林子枫想了想，也觉得这事是与张嘉田无关，不但与张嘉田无关，与自己也无关。所以他思索了良久，如今才到。

    叶文健那含着的眼泪滚了下来：“一直发高烧……刚才更严重了，抽风，气都没了，吐白沫，老要找张嘉田……”他语无伦次，抬手一抹眼睛：“林先生，您能不能帮帮忙，对张嘉田说一声。我信我姐夫没杀我姐，我姐夫其实一直都对我姐好，是我姐不要我姐夫。”

    小枝点了点头：“是，我记住了。”

    叶文健立刻飞跑出去——跑出去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并没有可求援的对象，只好大喊苏秉君。喊了几声之后，他又想起来：苏秉君在年根底下请了假，回河北老家探亲去了。

    他不知道雷一鸣是什么时候走的，不过到了后半夜，林子枫又来了。林子枫借了门房的内线电话往公馆里打，这回张嘉田和他通了话，问他：“你看了那封信没有？”

    张嘉田离开叶公馆，回家去。

    房门开了，医生带着看护妇冲了进来。见了雷一鸣的样子，医生也是大惊失色。而叶文健被看护妇请了出去，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能是背靠着墙壁在走廊站着，他感到视野模模糊糊的有些变形，是含了两包眼泪在眼中。旁边有人唤了他一声，他依稀听见了，但是累极了也怕极了，身体竟是僵硬得不能动。

    林子枫非常平静，平静得骇人：“是脑膜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