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休息区和会议室。那些会议室门上标着名字，从Aquamarine，Brown Sapphire，Citrine, Diamond，一直到Emerald，都是各种矿石的名字，也是他们一起想的。眼前所见林林总总，都和设计效果图上一般无二，却并没让她产生最初走进苏州河畔那间旧仓库时的亲切之感。

    进入隧道，她在车窗玻璃上看到他的侧影，好像只是随口问：“你剪头发啦？”

    苏敏不屑，冲他吐了吐舌头，但这话倒是真的，对这些身外物，她一向是最喜新厌旧的。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逛到商店打烊，阿尔诺还是毫无斩获，倒是苏敏看上一双青灰色的高跟鞋，上脚试了一试，就很爽快地让店员开票买单，整个过程还不到十分钟。

    “我没放弃。”她回答，最简单的四个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守住自己的情绪。然而，她只是躲在那一层硬壳背后，听到他那么直白的说出这个如果，让她猝然心痛。

    苏敏不禁怔了一怔，没想到又会看到这句话。她把书递过去，指出那一句话来给阿尔诺看：“那我考考你吧，这句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你看《星际迷航》里面……”

    “……当时，法国时装工会很希望能有中国设计师加入巴黎时装周，但是他们发现在中国要找一个商业成功，又是设计师主导的品牌很困难。那个时候，KEE刚刚成立一年多，毫无经济基础，但我们还是决定试一试，幸运的是第一次是春夏系列，筹备时间比秋冬系列充裕，中间也没有什么大节日。我们的经济条件其实有点勉强，但我觉得这是个机会，也是我的梦想。我们所处的环境不是很好，几乎所有花的起一万块钱买一件衣服的人都觉得中国的品牌总是不如外国的。参加巴黎时装周，一个是出于宣传考虑，一个也是想告诉年轻人，我们在世界上不一定比别人差……”

    苏敏抬起头，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怎么会知道阿尔诺的全名？直到这个时候，她仍旧期待着，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表示。

    “如果鞋子不舒服，为什么要穿？”阿尔诺反问，似乎理由充分。

    “别这么说，”他纠正她，“那是我们一起选的地方。”

    “为什么没去巴黎？”他总算问了，“这样做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找我有什么事？”她又问，心里只想着早死早超升。

    在梦里，所有前后因果难免混淆在一起。

    “还记得去年我叫你走吗？”他问她，“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要是留在这里，看着一切发生，我会失去你，所以我希望你走，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你也能看到我所看到的，想到我所想的……”他觉得失望。

    他没再说什么，走过去替她开了车门，她到底还是认输坐进去了。

    她看他下楼，楼道里的灯一层一层的亮下去，直到脚步声渐渐远了听不到了，这才关了门。过去的几个小时那么平常而快乐，叶思明也看出来她心情不错，洗澡的时候又开始像从前一扬在浴室里唱Louie Austen的Glamour Girl。

    她走的脚酸，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对他说：“我算是知道了，你想要的是一双穿起来像运动鞋的正装皮鞋，这肯定是买不到的！”

    “我会不会后悔，不用你管。”她再一次打断他的话。

    她接过鞋盒，又对他说了一遍再见，觉得两人这么站在门口有些怪，就揉揉头发笑了。

    她拿着电话的手颤了一下，很久没有出声。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回答，是说了好，还是不好，放下电话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换了身衣服就跑出去了。房门在身后关上，隐约还听得到叶思明说话的声音：“这么晚还出去啊？……”

    到了火锅店，苏敏坐靠角落的沙发位，阿尔诺的书包和外套都扔在她身边的位子上，书包拉链没拉，露出里头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其中有几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最上面的是一本中华书局出的《论语》，原文加通解。

    …… ……

    苏敏气结，听不下去他那些鬼扯论调，只得说：“好吧，穿起来像运动鞋的正装皮鞋是不是？我们再找找看吧。”

    “没你想的那么多。”她打断他，还是努力保持冷静的语气，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现在？”她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几点，周围居民楼里许多人家都关灯了，总已经是深夜了。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继续说试图说服她：“真希望你能够站在旁观者的位置看看自己工作时的样子，专注，自信，引人注目，没人能对你说不，你以后会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怪，挺好的。”是实话。

    “照你这么说，全世界都穿运动衫好了。”

    一转眼，却又是他在视图说服她：“你难道不知道这会对你的人生轨迹产生怎么样的影响？”

    一开始，苏敏还很配合，陪他走了几条街，逛了好沿途每一家百货商店的男装部。但阿尔诺挑来挑去也没找到一双合意的，她渐渐发现了问题的症结，他要的是正装鞋，但却不愿意忍受一点点不舒适，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收工回家之前，她突然想吃冰激凌，找到路边的冰激淋车，要了一个双球。结果因为快收摊了，车上的小弟拿了个750ml的纸杯，挖满了球给她。她看的一身冷汗，大叫这要是都吃下去，肯定长一身的肥膘，最后还是阿尔诺帮着她一起吃。

    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The truth is I work my ass off with the senior team, alone！I don't have time to take care of everyone！”

    “前天。”他回答。

    阿尔诺表现的很谦虚，只说是听人家提起其中的内容，很感兴趣，又不大懂，所以借来看看。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变化，他只是不希望她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原因，做出一个笨决定罢了。他们是注定属于彼此的，她曾经这样以为，但现在，她再也不能肯定了。

    “你看我多干脆。”她向阿尔诺炫耀。

    “跟我过去看看好不好？”他对她说，是个问句，语气却似乎不容她拒绝。

    “就算你要跟Arno Fouchez在一起，也不妨碍你去巴黎，他人不错，如果你去，他一定会陪着你。”

    上到三十六层，电梯门悄无声息的开了，只有lift lobby亮着几盏夜灯，空气里漫着一丝塑料制品的味道，就好像那种刚刚拆掉包装的簇新的电子产品特有的气味。

    到了楼下，走出那栋楼的门洞，就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捷豹停在路边，方书齐就站在离她几步之外的地方。他新剪了头发，比从前短了一些，更整齐利落，看起来很不错，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是啊，”阿尔诺对她笑，调侃回去，“你扔掉一双鞋的时候更干脆。”

    方书齐看到她这样，问了一句：“你冷不冷？”没等她回答，就把外套脱下来要她披上。她下意识的躲闪了一下，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近，裹在那件灰色风衣里。她又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味道，若有若无的柠檬香，夹杂着一点点椰子和烟草的气息。

    吃完饭，阿尔诺又央求苏敏陪他去买鞋。他说自己需要重新买一双配西服穿的正装皮鞋，原本那双也不知道哪里不对，穿着总觉得脚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