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匕用力攥紧：“皇上放嫔妾出宫吧。”

    身后朝臣见皇上离开马车，也齐声口诵：“臣，恭送元妃娘娘。”

    李世民抱紧升平并不回答长孙无垢，他将脸颊贴住她渐渐冰冷的嘴唇，喃喃自语：“咱们出宫，朕会兑现自己的诺言。”

    大雪飘飘而下，掩住世间最悲恸的情感，也掩住她曾到过的痕迹。

    承天门前，两仪殿广场上，李世民身着玄色龙袍背对马车，只听得身后几匹烈马嘶鸣奔驰而去。

    忽而，魏征由朝臣队中爬出，他先向长孙无垢郑重叩首，随即又转身车辇方向肃然沉声道：“元妃娘娘！”

    李世民绝望的步下马车，脚及地面，长孙无垢立即匍匐叩首：“臣妾恭送元妃娘娘！”她肯放手，便是成全天下，长孙无垢愿一生尊她为先。

    他不曾想过，等待兑现诺言会耗尽她一生的时间，更不曾想过，她居然等不到他兑现的那天。

    即便世人皆叛她而去，也要远离眼前九重宫阙。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马车奔至宫门处毫无征兆的停止，内里传来凄厉哭声，李世民猛转身回首，但见同欢跳落马车一路迎尘向自己奔来，她摔倒在李世民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娘娘，娘娘她薨了。”

    长孙无忌顾不得许多，率先由朝臣队伍中爬出，怦怦叩首硬声道：“皇上，女祸乱国阿，玳姬待罪自裁虽死亦不无辜，皇上不思朝事擅行出宫怎对得起太祖一手交付家国之任？恳请皇上以社稷大局为重！”

    李世民怒极，先前徘徊在心扉的伤感仿佛还在凝结，眨眼间又被她求去激怒了所有理智。他狠狠掐住她的下颌，用修长手指滑过她绝美坚毅的眉眼：“朕便是穷尽一生都会把你囚禁在宫里，你休想有机会离开朕半步！即便朕再等几个十年也是无谓！”

    以死诀别，就是她离开的最好方式。这囚宫是世人艳羡所在，却非她的。

    马车迅速绕爬过两仪殿向承天门飞驰而去，驾驶马车的内侍唯恐慢了步子会被皇上责怪，拼命加急鞭抽在马身，鞭响清脆，马嘶蹄飞，硕大的朱红宫门就在前方，李世民贴在升平在她耳边，绝望的说：“阿鸾，睁眼看看，我们就要出宫了。”

    匍匐在李世民身后的群臣三呼万岁，呼声响彻万里江山。

    至死，升平终不曾踏出九重囚宫半步。魂断宫闱，能带走的只有属于她的绝望。

    他手腕用力扬起，她已无声跌倒在地上。

    他终究背叛了她的信任，愧对她给予他的坦荡。魏征匍匐在马车前泪纵满面，泣不成声。

    四周宫灯摇曳照亮黑夜中孤寂马车，车中的人依旧不甘如此放手。玄武门，太极门，月华门悉数关闭，沉重的落锁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只留一道马车正对承天门，或出，或留，任君选择。

    纵使逼尽天下人自裁，他也终是负了她。

    长孙无垢向前跪爬两步，在马车外再度叩首，重重的叩首。她精致的面容如今已经残败，头顶凤钗步摇更是歪斜坠地，光洁的额头因重力磕在地面渗出血痕，她艰难开口：“臣妾此生从不敢妄想奢望皇上留心在自己身上，臣妾亦知皇上与杨氏挚情独衷，今日拦住皇上车辇只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哪怕皇上因此将长孙氏百余口性命治罪，臣妾也不会就此挪动半步。”

    寒风骤卷，带动宫门两侧风灯呼啦啦响个不停，内里烛光忽暗忽明，跳动异样光亮。

    她似已不想再见眼前这个男人，决绝闭上双眼。

    李世民惊讶凝望升平艳美笑容，似乎被囚禁栖凤宫后就没过她如此郑重妆扮自己，一夜间骤然恢复魅色，引发他所有对镇国公主升平的所有记忆。

    望尽情爱，方知时日苦短，他们再没有多少十年用来折磨彼此。

    升平吃力的睁开双眼，褪去血色的双唇慢慢上扬，露出欣然笑容。

    李世民双眼望着她，眼底充满痛楚凄凉：“不，你休想！”

    升平又攒尽全身力气对他开口，声音已听不清，只有气息微微变换了语调：“这是你永远兑现不了的诺言，放我出宫。”

    突然顿悟的他急忙扯起升平瘦弱的身子，如春日柳叶般颜色的裙摆下，大块的血迹已经把精美的织锦洇成了黑褐色，点点晕开。

    沈如是仓惶而来，见升平腊色容颜心已堕沉，他将短匕取出，以药粉为升平止血，半瓶药粉倒上去便被鲜血迅速溶解，根本无力止住。他扑通跪倒在地不住叩首：“皇上节哀，皇上节哀，银匕质软伤口原本不深，可……”可升平已求死多年，身体濒死虚弱，血流根本无法止住，伤口更是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她吃力的说：“放我出宫。”

    他回首张望，那宁静停泊的马车里还残留她最后的笑，那一丝温暖终随她而去，连同他心底隐藏的秘密，一动被埋葬。

    一句元妃娘娘，本已近乎没了气息的升平身子一震，缓缓睁开眼。

    他不敢回头，木然伫立在挡住自己去路的长孙无垢和朝臣面前，仿佛心肺都已被人掏空，无法动，也无法说。

    “元妃娘娘此生皆以江山为重，逢宫倾，论宫杀，直至宫断，从不曾有片刻犹豫决断，为何今日甘愿做天下之罪人？”魏征年已过半百，花白胡须颤动在胸前，气喘不止。他愧对她曾许的知己，正因清楚她心底最介意为何，才能以此为刺刀捅在她的残破心头，放手离去。

    升平望定李世民悲哀笑道：“是阿，嫔妾折磨皇上的日子已经够多了，不该再折磨皇上了。”她暗暗按住长袖隐藏的银匕，心如匕首锋芒锐利冰冷。

    宫门长路仿佛直通升平最向往的云淡日出，就此一路奔去，终会触摸自由。

    她的声音虚软无力，再见长衫外露出的手臂伤痕叠加，丑陋扭曲的疤痕提醒他想留下眼前的女子会是怎样艰难。李世民手指微微有些发颤：“起身吧。”

    他亲手送她上路，割断她所有期冀。爱恨纠葛二十载，他竟不知她此刻究竟是否还恨他，从前是否爱过他。

    一步步绝望，一步步冰冷。

    升平缓缓摇头，笑意在嘴角渐渐枯萎：“我曾以为你会兑现诺言，可惜，连最后一次机会也已失去。”从宫倾至宫杀，再近宫断，升平一生所求不过是句至死不渝无法改变的誓言，可惜，深宫高墙，煌煌天阙，誓言是最为难得的宝物，比帝王宝座，皇后凤冠还要来得珍贵。

    升平昂起头看着他，以最悲哀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她坐在牢笼华美金砖上挑起嘴角，露出得意笑容：“你错了，还有一种办法，我可以离开你。”

    他得到天下，却丢了她。

    常与长孙无忌对峙的尉迟公前所未有与他同列，他昂首目视马车回答：“栖凤宫杨氏身份已为天下诟病，皇上此举犹如将其置于烈火油烹当中，她命不久矣，皇上何不许她善终之名！”

    李世民生平首次感觉恐惧滋味，仿佛即将淹没胸口的潮水，闷得心慌。他恐惧余生没有升平的相伴，恐惧升平将所有美好记忆带走。哪怕她只是被囚禁在栖凤宫，他在两仪殿批阅奏章时心思也有落脚之所，没有她，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犯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