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别怕

    “剪头发，”她瞧了瞧镜子里面，“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有一回课间休息，方萤听见有几个男生暧昧笑着问万紫琳，“喂，这周再一起去看？”

    方萤热血上涌，脱口骂出：“方志强，我操你大爷！”

    “我帮你修修看。”

    方萤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方志强，我迟早杀了你。”

    “谢谢你了，”方萤转过头来，笑嘻嘻说，“还是不如你聪明，年级第二。”

    方萤怔了一下。

    中午吃过饭，方萤送丁雨莲回房间去休息，再出来时，蒋西池就不在屋里了。

    “嗯。”

    她是真的在哭。

    方萤求救过，报警过。

    发丝从指间滑落，落进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里。

    阮学文扳过方萤脑袋瞧了瞧，“头晕不晕？送你去医院急诊瞧一瞧？”

    方萤这才想起来，这一阵丁雨莲都跟着吴应蓉去养老院里帮忙了。

    蒋西池有点儿不忍心，不想看着方萤都这样了，还得把这些事都掏出来回忆，低声说：“外婆，明天再说吧？”

    这个时候，比起看着她笑，他宁愿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样。

    她几步跑出门，一直追到了桥头，也没见方志强的身影，估计早就走远了。

    她手里提了一只袋子，正探着头往里看。

    “130分贝多大声？”

    方萤别过脸，头枕在双臂间。

    吴应蓉叹声气，“小方，究竟怎么回事？你爸打过你们几回？”

    然而方萤很快后悔了。

    “方萤！出来！”

    方萤一愣，“修好了？”

    第二天一早，阮学文领着方萤去附近的小医院做了个检查，又开了些内服的消炎药。

    许久，他说：“……别怕。”

    方萤背过身去，声音带笑：“……你好好点儿剪，剪坏了怪你。”

    进屋，吴应蓉先给丁雨莲和方萤倒了杯热水。蒋西池去屋内取来医药箱，给方萤消炎上药。

    她发现，其实自己也是有极限的。

    蒋西池神情紧绷，现在都还没放松下来。

    而她周围的一圈学霸，以蒋西池为中心，形成了极其浓郁的学术讨论氛围，上课下课不分，上学放学无差。

    到桥边正要分开，蒋西池忽说，“等等。”

    早自习下，坐在教室门口的学生喊了一声，“蒋西池，有人找你！”

    方萤笑得前合后仰，把作业本往他面前一推，说回正经事，“作文我帮你写了。”

    他见蒋西池紧抿着唇，闷着头要往里冲，一闪身将他拦住，“这位小朋友，你是来找方萤的？今儿我家里不方便招待你，你回头再来吧……”

    片刻，她听见旁边的椅子被拖动了一下，蒋西池出去了。

    蒋西池无奈，往她红肿的脸上外敷消炎药，“还笑，不疼？”

    蒋西池继续掏书包，掏出一节七号电池，把东西拿过来，一边安电池，一边跟她讲解，“随身报警器，拔出插销，会发出130分贝的报警声……”

    蒋西池：“……”

    闵胜男像是吓傻了，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乐瓶子里，插着已经蔫儿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还能看见点儿橘黄的颜色。

    偌大几间房，除了床，柜子，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什么也没有。白色的墙皮掉得七零八落，墙角渗水，浮着一层青白的霉。

    蒋西池：“……”

    窗外烟花一声一声炸开，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她把警报器珍而重之地收起来，笑说：“谢谢，我一定随身带着。”

    蒋西池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名，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那人被堵得一时语塞。

    正月十二，新学期开学。

    就像她冷，他给她温暖；她渴，他给她清水；她害怕，他做她的避风港。

    作文字数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两个人的都捣鼓出来了。

    “警察不过年？”

    仿佛一夕之间，男生之间所有的话题，都开始带上了一点颜色，躁动的，好奇的，隐秘的，又堂而皇之的。

    但她很清楚，无济于事。

    方萤心脏一悬，“我妈……”

    “当然。”

    以前这种事，孔贞贞和万紫琳能当她的参谋，但这学期，不知不觉间，她与她们已经彻底地疏远了。

    方萤抿住唇。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萤把人带出来，吴应蓉揽住丁雨莲肩膀，“走吧。”

    方萤抬眼，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方萤气得全身发抖，甩开了蒋西池的手，就要冲上去跟方志强拼命。

    临走前，吴应蓉给两个小孩儿一人封了一封红包，又安抚方萤，让她先在家里住着，等走完亲戚回来，再商量以后要怎么办。

    很多的情绪，五味杂陈。

    蒋西池忙将方萤一拽，攥着她的手，摇了摇头，制止道：“阿萤，走吧。”

    方志强一声断喝：“你跑出来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去看着你妈！”又立马换了副笑模样，跟大家解释，“……我那口子发起病来六亲不认，你看，我闺女就是被她……”

    蒋西池微微蹙着眉，抓住她后面的头发，手指夹着，比划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她顿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蒋西池让她“别说这种话”。

    过桥时, 蒋西池脚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险险站定，喘了口气, 继续向前飞奔。

    像有人攥着他的心脏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抛下，人倒是落了地，心脏还在高处悬着。

    “……”方萤两手撑着栏杆，身体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弯着腰去看蒋西池，“帮我保密，别跟学校里的人说。”

    方萤听见他的声音，正要出去，他已往卧室走来。

    方萤晃荡着两条腿，“……人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会对你服软。现在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坏话，他们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铁定拼不过不要命的。”

    那边的“批斗”，进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责，自然也有人跳出来说“公道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很快，便有人提议送方萤和丁雨莲去医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请母女二人到自家暂住……

    “你在酒吧打工？”

    丁雨莲紧扯着方萤的衣袖，“囡囡，囡囡……”

    “去哪儿？”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半个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礼，他站起身，谁也没看，直截了当，“现在的座位，我跟方萤坐。”

    “管你的，男生都想当宇航员。”方萤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不会。”

    “阿萤，”蒋西池手掌按在她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岁，我陪你一起离开墨城。”

    “方萤。”蒋西池喊住她。

    蒋西池想也没想，抓住她的手腕一带，往自己怀里一合。

    家里门敞开着，刚一迈进去，就听见厕所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

    方萤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觉眼前一片模糊。

    说不出的难受。

    孔贞贞更加沉默寡言，上课下课都偷偷地玩手机；魏明越来越有不良少年的气质，翘课打架无一不精；而万紫琳则越发张扬，越发会打扮，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你管得着吗？”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考过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萤转进如风，狗腿地称赞：“……你真是个好人！”

    方萤气得嘴唇发颤，把铁盒子往床上一扔，里面的磁带翻了出来，散落在床单上。

    方萤齿冷，“谁让你编排我妈有病？你才有病！”

    方萤耸了耸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哪怕是假的，象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伤害她。

    “估计整条巷子都能听到。”

    回了等于没回，方萤叹了口气。

    方萤提前一周开始思索该送他什么礼物。思来想去，没个头绪。上历史课，她戳了戳闵胜男的背，传了张纸条过去。

    “所以，”方萤故意逗他，“你以后别拿着望远镜偷看我了。”

    吴应蓉和阮学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进屋了，也就关了电视，上楼去休息了。

    十八岁，一起离开墨城。

    “妈，”方萤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你要不要剪着试试？”她把还剩一半的中长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向着蒋西池递出剪刀，“还挺好玩的。”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

    方萤回屋，把丁雨莲从床上搀下来，披了件外套。

    方萤摇摇头。

    方萤摇了摇头，“没事的，阮爷爷。”

    方萤停下脚步。

    “她个烂货！出门给老子丢人现眼！”

    夕阳照亮她的发丝，脸颊让暖光映照得分外柔和。

    方萤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形成了一个真空，明明周遭人来人往，可她的声音却被彻底隔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她没病？四五年她出过一次门吗？”

    吴应蓉，说他出去了，买点儿东西。

    蒋西池赶紧将方萤一拦。

    座位大调动，蒋西池主动去帮方萤搬桌子。

    经过昨晚的曝光，方志强也知道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战局到底没扩大，他换了身衣服，骂骂咧咧出了门。

    上学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闵胜男，她选了蒋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志强斜她一眼，轻哼一声，错身走了。

    丁雨莲筛糠一样瑟瑟发抖，方萤紧抱着她，头皮发疼，脑袋里嗡嗡直响，口腔里泛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蒋西池不做声。

    走廊里一阵脚步声，方萤急忙抬头看去。

    片刻，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口。

    片刻，他低声说：“好了。”

    方萤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方志强盯着方萤：“你妈去哪儿了？”

    “你别费心准备礼物，答应我这个要求就行了。”

    踱去卧室，方萤正站在铺了一层报纸的书桌前，把铅笔插入磁带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带子一点一点绕回去。旁边，放着摔成了两半的复读机。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那我试试……”

    “方萤。”

    ……她成了“沦陷区”，被四五个学霸彻底包围了。

    方萤后来才听说，万紫琳和几个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网吧看“那种”片子。

    半刻，没听见回答了。

    蒋西池提议自己不去，留在家里照顾方萤和丁雨莲。

    卧室里，复读机被摔作两半，磁带的黑色塑料胶带也被扯了出来，绞作一团。

    方萤狠瞪了方志强一眼。

    除了一腔一定要离开墨城的冲动和执念，这些问题，她统统没考虑过。

    “你攒了多少了？”

    他穿上外套，打开门，忽发现卫生间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走过去瞥一眼，却见方萤正站在镜子前，拿着一把剪刀剪头发。齐肩长的头发，已被绞断了大半。

    蒋西池看他架势像是要动手，往前一步，把方萤往身后一护。

    蒋西池生日这天，周围的学霸“进贡”了不少贺礼，全套的《XX中学密卷》、《X年中考，X年模拟》、《X课X练》等等等等。

    丁雨莲攥着她的腕子，“囡囡……你这是准备去哪儿？你爸走了吗？咱别惹事儿……”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方萤正准备和蒋西池一块儿回去，过来一个男生，告诉蒋西池有老师找他。

    “……”蒋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刚给你擦过药的。”

    蒋西池垂着眼，手上动作更轻，把血迹清干净了，又蘸着碘伏，一点一点给她消毒。

    吴应蓉一时难以应答，片刻才又问道：“你妈妈，是不是精神状态不大好？”

    蒋西池冷眼斜睨，“过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当然不方便让我进去！”

    中午吃过饭，丁雨莲睡午觉，方萤准备回家一趟——她惦记着那被摔坏的复读机和磁带。

    方萤愣住了。

    沉默半晌，蒋西池忽说：“我生日快到了。”

    “方萤！”

    放学，方萤和蒋西池一块儿回家。

    那边的亲戚，本来与蒋西池的关系也不怎么近，吴应蓉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让蒋西池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蒋西池捏着剪刀，把太过整齐的地方，修理得参差有层次了一些，让她这个短发好歹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外面传来吴应蓉的怒吼：“你们两个鬼东西在搞什么！吓死人了！”

    这东西比鸡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几个突出的按钮，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蒋西池看她手里，“磁带呢？”

    方萤只穿着一件秋衣走了出来，嘴角渗血，鼻青脸肿，额头紧挨着头皮那处，血丝缓缓往下蜿蜒。

    “方同学和蒋同学不是关系很好吗，为什么来问我？”

    和蒋西池同桌，考试没得抄不说，上课的时候，蒋西池时刻紧盯着不让她开小差，下了课还见缝插针地给她讲数学题。

    “……真的是意外。”

    唯一没受影响的，好像只有蒋西池。

    拍了几下，没听见里面有一点声响, 索性一脚踹了上去。门板摇晃两下, 扑簌簌往下落灰。

    这里面，唯一软一点的柿子是闵胜男。考试的时候，只要拿笔戳一戳闵胜男的背，她就会把试卷立起来。

    “喷气式飞机起飞才140分贝。”蒋西池把电池盖子扣好，“以后，要是方志强动手，你就拔插销。”

    “……数不清了。”

    浅黄的一盏灯光，映在她眼里，像月色揉在水里。

    蒋西池捏了两根干净的棉签，顺着方萤额头上蜿蜒的血迹，缓缓往上擦，凑近了看，才发现她头上有一绺头发被生生扯了下来，血就是那儿流出来的。

    过了许久，方萤发颤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方志强偷了我的钱……我已经攒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的车费……”

    “还是报警吧……”

    吴应蓉一把将她拦住，“小方，小方！听奶奶的话，去把你妈妈带出来，今天去奶奶家住……”转向围观的邻居，“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过年呢，该干啥干啥……”

    听见方萤“唔”了一声，手抖了一下，忙问：“疼？”

    “乌拉乌拉”，震耳欲聋，那几个突起的“按钮”红光乱闪，吓得方萤心脏都咯噔了一下。

    “……是被方志强害的。”

    等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成了邻居口中“无恶不作”，“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谁要是造谣丁雨莲“搞破鞋”，“脑子有问题”，她就冲上去跟人拼命。

    她没出声，倔强地盯着前方的某一处，手紧紧攥着，嘴唇咬得泛白。

    人影一顿，转过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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