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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阵前何人敢逞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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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金中”的回击。隔日,苏小猫发表头版头条报道,配合丁延的回击直指钟文姜对《华夏周刊》的收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野蛮人入局抢夺实体经济资源的恶劣行径。

    “已经退了,”唐家的人事关系,她多少有些耳闻,问了一声:“是邵其轩医生给我开的药吗?”

    抵着她的额头,已经是在央求她了:“不吵了,先吃饭,我认输了行不行。”

    她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笑意很深,近乎邪气,从左手中抽出一支行动电话。

    然而她已经来不及了,刚扭头想走,已经被人拉住了右手。

    “呵,他身价贵得很。唐家请得动他的,没几个人。”

    父亲曾讲,祖宅是有灵性的,能留在祖宅中的人,一定是会在钟家占有一席之地的。她不信“灵性”这回事,两年前从他手里高价买回时,顿觉此生情分就此了断,谁料这里还留下了他的细节,令她得到,放入手中舍不得扔,那情分就生生扎了根,走不了了。

    唐劲端来一杯茶,放于她面前。

    苏小猫脚步一顿,表情一愣。

    唐劲一寸寸收紧和她之间的距离,用力握住她的掌心不放,禁锢了她所有想离场的意图。

    “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我从来没有对人讲起过。旁人听了,可能会笑,但我想,你不会,所以我想讲给你听。”

    唐劲揉了揉太阳穴。

    这是唐家,独一无二的家徽。

    不醉的人生固然很好,但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人,醉了自己,是为了能从另一种醉意中清醒过来?

    “哎,好。”

    她拿着电话晃了晃,顺手抛给他,动作漂亮。她开口,提刀劈开一道血痕:“钟文姜小姐找你。”

    “……”

    唐劲出去拿了杯清水,递给她。她接过的时候,两人的手指触碰了一下,她躲开视线,接过了水杯迅速地撤退,他指尖那点温暖转瞬即逝。唐劲心里的不安刹那间弥漫,他方才说错了什么,令她在怕什么?

    唐劲被她语气中的礼貌击中了心脏。

    露台有好风景,依山傍海,放眼远眺一片深蓝海水。雨过天晴,一旁的壁炉生着火,幽幽燃着,将这冬日的一角覆上了一层暖意。

    “还不过来?”

    话没说完,右手滑过她的额头,他停住了。

    他说:“但凡一种力量发展到一个比较壮观的地步,总会走入凶险的境地。这所谓凶险,并不一定由此得死,也可能由此得生。”

    他音调一变,把骂人的话都变成情话,“不舒服?没关系,有了现在的不舒服,才会有等下最后的舒服。”

    “最近本事了啊,工作这么拼命,”他语气不善:“连家都不回了?”

    酒店侍者从房中走出来,推着餐车出去,见到她,鞠躬致礼。苏小猫嗅觉一流,顺着客厅传来的香味走过去,只见餐桌上已经放了满满一桌晚餐,精致剔透,唐劲对美食的品味向来经得起考验。

    他极少跟年轻女孩交手,拿不出在唐家事不厌精的那一面,那一面的唐劲不出来,剩下的这个唐劲,会很容易心软。

    “雪中送炭,朋友,你真是我苏小猫的朋友!”

    也许是不希望她因公事而有负面情绪,唐劲开导她:“就拿钟文姜来说,她也有你无法想象的一面。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六岁。那么大的家族,夺权的人这么多,她只能靠她自己。这还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她父亲并非死于疾病,而是死于私立医院的贪婪,医生为了多赚钱而做了不必要的手术,伤到了原本没有问题的器官,最终数病齐发,酿成了悲剧。”

    会议结束,仍有大批媒体不肯散去,把守住酒店各方出口。苏小猫有任务在身,与监管层的发言人做一个简短高效的交流。双方皆明白彼此都已入了场,这一局,是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的。三言两语,彼此一照面,很多话都在心里了。

    套房客厅里走出一个人,周先生态度适意,显然是熟人了,对他笑道:“把你老婆带来了,你倒是会占便宜,连我都不放过。”

    钟文姜听懂了。

    一人作画,一人指点。繁复的一幅油画,渐渐有了巧夺天工的样子。他事无巨细,耐心极好,似乎只要这幅画完美,他怎么样都可以。

    苏小猫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时,舒服得伸了一个懒腰。

    苏小猫啃着一只鸡翅膀,五星级酒店的烹饪水准经得起考验,一只鸡翅膀就将苏小猫的热情都调动起来了,和唐劲不疾不徐的样子形成文野之分。微妙的是,苏小猫说的话却不大而化之,细细听,才会发现她的高度是需要旁人很努力地够一够才够得上的,“法律上,公司的归属权属于股东;感情上,这个地方,是属于这里养活过的、我们每一个有良心的人。”

    人间男女,为感情,苦奔忙。

    她终于来了,人间迥别。

    “你这家伙,还真的跟我生气了啊。”

    他低头,吻上她的眼角,一路向下,最后咬住她的薄唇。情话太艰难,她已是不信了,这一瞬间连他都被震撼,他方才明白,为一个女子动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修改信仰、价值观、选择权,曾经的一切都不再是坚定不可动的,曾经的唐劲都是可以修改的,千军万马没有冲击过他的信仰,一个女子的眼泪就可以将他冲垮。

    被她抚过的小花朵左右晃悠了一秒,落下一朵来。她伸手捡起来嗅,伸舌一尝,姿态风流。苏小猫的风流态全然是细节,不出一声,不着一字,占尽制高点。

    一双手迅速地揽住她的左肩,一个用力,将她完完全全揽了过去。

    苏小猫顿了顿,没说什么,继续吃饭。

    钟文姜点点头,神色很淡,“我知道。不用多讲了,你先出去。”

    “……”

    他对她一笑,弦外之音。

    有她在军中,阵前何人敢逞凶。

    下一秒,他就覆上了她的薄唇。

    她放下水杯,向他鞠躬,“药已经吃了,谢谢您。”

    他抬手拭了拭嘴角的血迹,看了她一眼,“很痛的好不好。”

    唐劲知道,她心软了。

    苏小猫盘腿跪坐在茶桌旁,目光落在一旁的花瓶上。白色瓷器的小花瓶,精致非常,里面插着一枝铃兰。碧绿和白色相间,洗净红尘。是么,红尘也是可以洗净的么?苏小猫一笑,伸手抚过其中一朵白色香花。

    转身之际,被人一把拉住了右手。

    当她反应过来时,顿时有掉头想走的冲动。

    原来,这就是唐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企业界巨大的声援与争议,终于惊动官方。

    他站在浴池旁,双手环胸,居高临下,“你要自己洗,还是我帮你洗?”

    她对他笑道,“我不是大小姐,没那么多规矩,喜欢做事爽快一点。”

    “已经很晚了,不要多喝。”他知她今晚心事很重,是他的责任:“茶喝多了,一样会醉。”

    她拿出了兵来将挡的一面,对阵当前,全然是闻名业界的名记苏洲。

    这个声音,沉静屏息,大将之风:“钟小姐,久仰。我是《华夏周刊》苏小猫,你应该听过我另外一个名字。就是写你这篇新闻的人,苏洲。”

    唐劲一把捉住她的手。

    唐劲开车回家时,看到的就是这一个场景。

    醒来时发现额头贴着降温贴,撕下来,摸了摸额头,已经没有了热度。床头放着一杯清水、两颗药片、一张便签。白纸黑字,劲秀的字体跃然于上:醒来记得吃药。落款“唐劲”两个字,一笔落成,一笔落进她心里。

    他说:“凶险固然令人害怕,但恐惧到不能动惮的地步倒还不至于。人最凶险的一刻在于‘不敢’,而不是‘不做’,一旦‘做了’,做事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及凶险。一个人的眼光要放得大但不能放得太大。不放大,会吃闭关锁国的苦;放得太大,会吃强权野蛮的苦。”

    他忽然用力,一把将她带回身边,按向胸口对她示衷,“只取决于你。”

    这么折腾了大半年下来,对她的了解也与日俱增。苏小猫的谎话是声色兼备的,眼角飞一记过来都含着五光十色。苏小猫的真话才是不动声色的,波澜不惊之下所有的暗涌都她一人扛。

    “如果你要感谢的话,不妨过来帮我一个忙。”

    她现在习惯了这种用词和说话方式,呛人的话说到嘴边刚要冲出口,往往下一秒她就觉得没意思,于是就用一个“哈”字把所有的意思代替了。比如:“原来你跟她不是那种关系呀?哈。”“原来又是我想多了呀?哈。”“你对,你对,你什么都对……哈”。这样的苏小猫让唐劲毫无办法,也让唐劲火大,他看得出她把一颗心严防死守的态度,绝不肯让自己被他伤到一分,不把他给她造成的那点痛苦十倍还回去,她那张八哥嘴就绝不软下来。

    封面头版头条,黑体加粗的标题字触目惊心:《四年吞并八家私人医院,“金中”钟文姜为父报仇不晚》。此专题一出,媒体疯狂转载,舆论甚嚣尘上,一时间钟文姜公报私仇的新闻事件被推向风口浪尖。无数记者开始跟踪报道,这些年“金中”进行的商业并购,有多少掺杂了钟文姜报仇的私欲。媒体想象力丰富,瞬间联系到了当下“金中”正对《华夏周刊》发起的恶意收购案。深挖之下,渐渐有人站出来证实,钟文姜只对传媒界中《华夏周刊》这一家动手,原因在于《华夏周刊》一年前报道的一宗并购交易内幕伤及了当时的并购方“金中”,钟文姜为此巨亏数十亿,此仇不报,非钟文姜。

    唐劲方才想要教训她的欲望瞬间烟消云散,他捧起她的脸,她的神色不太好,他看见她的左手按在胃部久久不放的样子,他的手随着一同覆了上去,“胃不舒服吗,是被我弄疼的?”

    他知道,她当下的境况,不太好。

    钟文姜握紧了手里的伞。

    她在一刹那有了滔天的委屈,心里扛下了一桩太大的情意,“如果我告诉您,这件事,您错了,不值得呢?”

    唐劲一阵无语,指指后面的浴池,“你要进去洗?”

    老管家在一旁叫唤她,连唤三声,都没有唤醒她。老管家踌躇着,又唤了一声,钟文姜这才从失神中惊醒,敛了下神,问了句:“什么事?”

    苏小猫二话不说,拉开椅子,迅速就位。

    “哈。”

    他将她紧紧按在胸膛处,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他用一个男人最大的胸怀对她承诺:“去做吧。尽你的责任和道义,你放开手,大胆地去做你的‘苏洲’。至于我,你永远不要担心,你走了,我会来追,你走得快了,我会追得更快。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理念不同的时候,你是‘苏洲’,天下闻名的记者,为信仰,是不能退的;那么,还有我,我来退。”

    周先生在一旁咳了一声,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对唐劲道:“你们继续,我先走了。”摇了摇手,算是再见,迅速地带上房门撤了。唐劲喜欢起一个女人来是什么样子,他见了那样子三秒钟就想象得出来,恐怕是节操全无,下限不断被突破。那场面太刺|激人,每一只单身狗都活不了。

    那一晚,他强行要留她谈,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被她咬了一口。

    她咬得很用力,他没有防备,瞬间松了手,这就被她有机可趁了。

    她有心事了,心事重得连习惯都改变了。

    他摩挲着她的手指,动作含情带欲,他一点也不掩饰地告诉她:“钟文姜没这个分量,值得你跟我生气。”

    她在泪光中微微偏头,望向他,隐隐尝到了大难临头的滋味,“唐劲,原来我们两个,在价值观上,是南辕北辙,完全不相容的。”

    书房。

    苏小猫油滑的手段他见得不少,这家伙是个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主,紧要关头可以拿临时创造的谎话去换别人的真心。以前每每晚上他捉住她往床上带的时候,她就开始给自己在道德上迅速放假,演技一流地喊“你说你喜欢我就是为了和我做这事?你竟然是这种人!”,每次他都被她这句正经话吓一跳,想要脱她衣服的那双手也脱不下去了,最后还给她拉拉好被子,开始盖着棉被纯聊天的纯情生活。

    钟家的荣光,都在这一栋建筑当中了。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已接到她的好些电话。他并不想和她扯上关系,婉言拒听了电话。他唯一失算的是,她的毅力和决心。暴雨中豁出去一次,不要自尊不要命地等一个人。钟文姜含锋带血的做事方式,他自此领教了一回。

    新闻发布会这一天,有两个人受到了传媒的围追堵截。一个是丁延,一个是苏小猫。

    “七点的新闻发布会,五点半就过来了,哪有时间吃啊,只来得及喝了一瓶牛奶。”她抚着胃,就算是一颗铁胃也经不起这样折腾:“最近吃的还是昨天凌晨两点,一群同事在公司会议室开完会一起喝了点粥。”

    他将手中的伞放入她手中,见她不跟上,他也没有折返,径自先进了屋,留下几句话:“不要让自己倒在我这里。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那些,让钟家落到如今境地的人。”

    他这是答应她了。

    钟文姜进屋,老管家说了一声“我来”,将她手里的伞接过去。

    唐劲正给她杯子里倒牛奶,示意她先过来喝,“站在那里干什么,你是傻了吗?”

    苏小猫一边喝着汤一边听,听到最后汤也不喝了,长长地“啊”了一声。

    苏小猫双手环胸,“你的那位大小姐,就快让我们集体换帅大变天了,你来诊断下,是你这点小伤更痛,还是我们更痛呀?”

    唐劲把她丢了一下之后又后悔了。

    这一份恩情,这一个人,唐劲永世不忘。

    唐劲无奈,打开车门下了车。

    唐劲一把将她扶起来,脱下大衣穿在她已经湿透的身上,替她打着伞,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让了步,“你跟我来。”

    她留下一句话:“你这位好朋友留给我们的麻烦,真是够可以的。”

    而帮她这一把乾坤的人,除了唐劲,不作他人想。

    她是苏小猫,她也是苏洲。

    他用认输,成全了她的笔尖花开。

    唐劲按着她的后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声音里有无与伦比的坚定:“我,绝对不会,跟你走散。”

    与人交际,总保持礼貌,你需要时他会对你好,扶你一把,又适时地抽回手。这样一个男人,他恼或不恼,喜或不喜,都令人不易知。他是最好相与,也最难深交。她想了解,她想知,于是她就被吸引了,深陷了。

    他在那一日,送她回家的时候,在车上告诉她一句话:“钟小姐,钟家如今的局面,用好了,就是用二十六年的时间活出了人间百年。”

    她“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好似是不明白,人世间竟还有这样一种长兄之情。文明修身,至情至性,兄弟之间各安其位,又生死可交。兄长一句话,就勾起了唐劲对这句话的势在必得,唐劲对兄长,岁月无改移。

    唐劲这下是真头痛了。

    “准备买来送人的礼物又被原主人要了回去,钟小姐你的麻烦解决了,我的麻烦就来了。不拿出点诚意送一份相似的礼物,我今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

    “为什么?”

    唐劲的书房非常有灵气,茶室与书房连为一体。一案、一花、一席地,落地窗透出去,大千世界尽收眼底。他可以朴拙地优雅,也可以出入江湖凭自在。

    “……”

    唐劲一笑,更抱紧了她一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唐劲扫了她一眼,嫌弃得很,“我口味没那么重。你身上脏成这样,送给我都不要。”

    两年前,她在这栋屋子里无意中捡起它的时候,看了一眼,当即明白,这是唐劲的。怕是他当日买下这栋祖宅来这里的时候,从他衬衫上掉下来的。

    苏小猫要是道德上再坏一点,这会儿就该来一句“是呀是呀”惭愧死他,但她这会儿是真没力气扑腾了,动了动唇告诉了他:“我今天还没吃饭。”

    “如果我不准呢。”

    苏小猫一把无名之火顿时烧了起来,看都不看他,“放开,你卑鄙。”

    电话打了三次,都没有人接。她不死心,再打,第五次,天不负她,终于接通。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让他有开口拒绝的机会,将话都堵死了:“您说过,您不插手的。”

    “不准这样子,好好说话。”

    她这是讹上他了还是怎么的?他只不过是买了一件礼物来送人,真金白银花下去了,这会儿她以她家的悲剧来试图让他感动,回心转意放弃,怎么可能。他顶多能理解,但绝不会感动。他是唐家的人,论悲剧,论危险,哪一个比得过唐家?

    暴雨中,她浑身滚烫。他一愣,一个忍受着高烧侵袭的女孩子,还有那样的毅力对他奋力相求。他看着她,明白了,这完完全全是一个只为家族而活、不顾自我生死的女孩子。

    2013年,深冬,暴雨,一个年轻女孩跪在“半岛”独栋别墅前,表情静定。

    “……”

    拍卖会的法律程序他非常清楚,能拿到这个位置公开拍卖的,都是在法律关系上明白无误、绝无后患的物品。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法律之外还有人情,钟文姜这一回就只认人情、冲他而来了。

    食物面前,她太感动了,拿出了平日里很少会有的诚心,“神啊,谢谢你赐予我食物。”苏小猫这信仰信得三心二意,平时从不见她求神拜佛,但关键时刻却总会说那么一两句感谢的话,也不知道她这么信下去能不能感动什么神。

    “我没有女朋友。”

    唐劲了然。

    唐劲态度坦荡,告诉她:“我承认,我在英国多年,后来又去了美国,在那里做了几年事,受西方商业文化影响比较深。我认同东方儒家思想的很多方面,但在商业上,君君臣臣、规规矩矩的思想始终于我有碍。我更认同共赢的思想。钟文姜拿不下《华夏周刊》,证明《华夏周刊》的内生性足以强大;倘若钟文姜可以拿下《华夏周刊》,也只能证明《华夏周刊》的内生性已不足以抵抗外延,若钟文姜带来的‘金中’资本可以为《华夏周刊》注入新生力,站在商业角度考虑,我不认为这是坏事。当然,一个新的掌权人必然会带来新的行事作风,人员调动、权力转移,这些都不可避免,但站在更广阔的高度看,只要《华夏周刊》更好,改革中必要的牺牲也是必然的。”

    唐劲走出去打电话叫了酒店餐饮服务。苏小猫听见他在客厅对电话那边交代:“不要海鲜粥,要小米粥,对胃好一点。不要刺|激性的食物,温和一点的。做菜的时候记得不要放姜,这边有忌口。”苏小猫揉着胃部不说话,唇角却在不自觉中软了下来,表情渐渐柔和。这世间有一个男人将她的小习惯都记在了心里,不那么严格来讲,她已经把这当成“宠爱”的意思。

    “……”

    “钟小姐,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拿它来做投资,转手卖给他人。我也不是自住,或者收藏。”他明明确确地告诉她:“我买下它,是作为礼物,拿来送人的。所以我是不可能,将它卖给你的。”

    她拂开些伞,抬头望去,雨中的“东方维纳斯”恢弘不改,经年的风雨令它的身姿更挺、更沉厚。

    “不是啊,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啊。”

    “试试看。”

    他明白,苏小猫的心软一开始都很矜持。这是个心怀善意却又不愿意让旁人看出这一份善意的女孩子,矛盾又羞涩,没有太多人会懂,她也不要人来懂。

    苏小猫笑了。

    他拿着油画笔,有些不好下笔的无奈,“对它最了解的,是你。我只见过它一次,凭着印象画的,有些细节记不清了,如果你能帮我指正,那就再好不过了。”

    苏小猫放下茶杯,姿态风流。

    周先生关上房门,笑盈盈地往房里望了最后一秒,果不其然,看见唐劲已将人压上墙壁,低头狠吻。

    客厅敞亮,旋转楼梯的中央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出自她之手,是一幅她见过他画的、一模一样的画。没有人知道,四年前她从唐劲那里回来,凭着记忆就画了这一幅油画。

    她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一开口,就是楚汉之争:“钟小姐指责你对我泄露了她父亲过世的真相,认定你是徇私帮我,制造舆论偏向《华夏周刊》。这一点,暂且不谈。我要谈的,是我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当然……不劳烦你了。”

    沉默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无所谓,如果沉默也可以是一种关系,那么她不介意和他之间有。

    唐劲伸手一扶,又收回手。没有将她扶起,意思却在里面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同样盘腿跪坐。两人之间,隔着一桌,一花,一杯好茶,两生心思。他替她把话说完:“心里的秘密,不被人知晓,一切无恙;被人知晓了一点,又不是全部,总令人生出些恨意来。”

    接下去的整整一周,唐劲都没再见过苏小猫。

    他开口,语气清冷,“我今晚好不好过,不取决于钟文姜。”

    唐劲一把抓住她的右手。

    她望向他,逻辑和意志丝毫不受高烧影响,对他展现了惊人的生命力,“我会永含希望,来对您相求。所谓希望这回事,从来不是在顺境中会有的,而是在绝望中才有的。点一枝寸金烛,甚至只是半截檀香,于我而言,就是暗夜中有光。”

    浪子归家,深情当中放,连眼泪都惊动。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手指穿梭其中,紧紧按着她的后脑,闭上眼告诉她:“价值观也好,世界观也好,道德观也好,都比不过那日我从黑暗中睁眼看到的你。”

    苏小猫在那边势如破竹地吃饭,唐劲在这边伤筋动骨地心疼。

    “其实每个人,都有你看不见的样子。”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唐劲明白,这已经是苏小猫相当不喜欢一个人的表示了。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留住些什么。比如那一晚露台的好风,那一晚壁炉的温暖,还有,那一晚站在她身旁同她谈笑的人。

    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彼此都听见彼此压抑的微喘。他在她胸前肌肤咬出深色痕迹,低声向她引诱:“这不叫不舒服,这叫快活。”

    一行水光毫无预兆地,滑下这一张刚毅、从不认输的脸庞。

    唐劲的私人号码。

    对陌生人,苏小猫从来没有评判的兴趣。讲话讲七分,半真半假,不伤大雅。她是那种能做朋友就绝不做敌人的性格,和她做朋友做得人非常舒服,再做下去就是两肋插刀的关系。就是这样一个苏小猫,此刻对他直言不喜欢,唐劲就明白,她的“不喜欢”里已不仅仅是讨厌了,还有反击、攻守、人若犯她她必犯人。

    阴差阳错,这荣光,此刻就在唐劲手里。

    而她只是看着他,没有挑衅,没有反抗,仿佛一个心无杂念的人,在世界末日之际也不过只是想坐下来再笑谈一场而已。

    苏小猫放下碗,碗里还有一点粥。

    苏小猫还是不说话,眼珠却暗自转了转,她在思考。

    她眉睫微动,心里有话,终究不语。

    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弄得伤心了,她无意参战,作壁上观是上策。苏小猫的好战是很挑剔的,近乎洁癖。对公事、对公道、对公理,她好战,且绝不手软,以文字做刀,空掌都敢上战场。但对另外的一些,比如感情、男女、人心,她绝无兴致提刀一二。感情没有对错,黑白不明的战场,苏小猫敬而远之,收鞘离场。

    他给了她一条生路,这一份情意,她自此欠下了。

    苏小猫沉默着,听见自己放下刀、心软的声音。

    他冷不防开口谈了这件事,苏小猫终于抬眼,看向他。

    柔情似水的面目之下,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你欠揍。”

    五星级酒店的服务一流,十分钟后一位侍者推着餐车就在房门口按响了门铃。餐车一路被送进卧室,侍者对两人说了句“二位慢用”之后就恭敬退了出去。唐劲坐在床沿,将一碗小米粥拿在手里,舀了一勺凑在她唇边:“这边的小米粥里放了牛奶,有你喜欢的奶香味。”

    “什么?”

    她沉默良久,拿出了行动电话,拨下了一个号码。

    唐劲心里烧着一把火。

    苏小猫这一口咬得很重,使上了国仇家恨的力度。唐劲却没松开手,舌尖一卷将血腥味一并卷入口中,苏小猫瞪大眼,她尝到了血的腥味。

    他没有在意她的态度,对她道:“从前有两个人,分别有一块地,一个人在地里养羊,一个人在隔壁的地里种草。结果一个人养的羊跨过地的分界线,去吃了另一个人地里的草,双方闹起来,这事该怎么判?”

    唐劲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在浴室门前被人挡住了。

    商业竞争是一场有节制的对抗,东西方商业文明的分野在她身上立见高下。有西方“为达目的万骨枯”的流血精神,也有东方“为道义退兵百里”的儒家风骨。这样一个人,何其矛盾,又何其不易。胸中一团火,自己兜头一盆水。水火不容,水火都在她身上。

    唐劲微微皱眉,一开口就被唇角的伤口扯得隐隐有些痛,“什么我的。苏小猫,你这个随意给我按罪名的毛病,我可不会惯着你。”

    他走到她身前,没有弯腰,只将手中骨节分明的黑伞往她上方移了一些。暴雨中,他声音清冷:“钟小姐,希望你明白,我买‘东方维纳斯’,过程完全合法。数十亿资金当场履约,你想要回它,该找的不是我,而是将它抵押拍卖的债权方。换言之,若我不想对你让步,我对你,是完全没有让步的必要的。”

    苏小猫一张八哥嘴不肯认输,“滚开,不舒服。”

    “你这个家伙……”

    他说完这番话,两个人之间,有一阵长久的沉默。

    两人踏进专属电梯,一路至顶楼景观套房。

    苏小猫翘着二郎腿,大爷似地眯着眼,眼角带笑,“怎么,要来献殷勤呀?”

    她有些担待不起。

    苏小猫吃饭向来干净,这家伙是个吃过苦的,形成了艰苦朴素的作风,可以把碗底舔干净,像这样还剩一点不吃的情况,可谓头一遭。

    苏小猫阴阳怪气地回敬了他一句:“是呀,你不会惯着我,哈。”

    监管层派出新闻发言人,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官方高度重视此次事件,已成立专项小组,对“金中”的收购意图开始全面的调查。如果“金中”的真实意图确实存在借越层控股、插手实体经济制造业发展的目的,那么,监管层一定会尽到责任,保护中国实体经济制造业。

    他坐在车里,看了她一会儿。

    苏小猫没想到他真的会一气之下把她像一团垃圾袋那样丢下去,猝不及防凹陷在床上,“哎哟”了一声。

    钟文姜伏地行大礼,生死关头,仍奋力一搏,“我不会不自量力到要您将它归还给我,我只斗胆请您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将它卖给他人。数年之后,我定将从你手中将它买回,到时候的价格,您随意开,我绝不反驳。”

    苏小猫沉吟,随即起身,“哪里。周先生邀请,我自然是要去的。”

    他颇有些被人冤枉的郁闷,他能理解苏小猫心里的不爽,毕竟《华夏周刊》已经和钟文姜势不两立,苏小猫身在其中当然会有她的立场,而他这一个钟文姜的“朋友”被她的不爽波及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讲点感情好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这话基本在苏小猫的认知范围里不存在,但看在兄弟情分上,这些日子他对她两肋插刀、同生共死,苏小猫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他晾在一边冷处理吧?

    血腥味瞬间弥漫。

    周先生大笑。

    她直视着他,“在这之前,我要谈的,只有事关《华夏周刊》的事。”

    她的声音瞬间沙哑,“为了您太太,您终于还是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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