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来深情不经付

  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令他这会儿也没有多追问的兴趣，不痛不痒地应了一声：“有机会，做一个好项目，自然是好的。”

    “我知道，是苏小姐，”她收起些痛苦，问了他一个很古怪的问题：“您认为，您了解她吗？”

    “有话，您请说吧。”

    唐劲不置可否，笑意清浅，透着清冷。一旁的两位侍者端来前菜，把两人之间的沉默散开了一些。

    她看着他，轻声道：“您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唐劲在一瞬间骨冷。

    这么久，他们两个人，一路走来，她负责敲敲打打，他负责修修补补，她已经习惯了，他也默认这种习惯了。但这一刻，唐劲很想问一句：苏小猫，难道你就没有失手敲碎之虞吗？

    这些人，绝非善类。这是一种受过长期、系统、非人性的训练后，才会有的人形。

    这才是唐家二公子真正该有的样子。

    他已经好一阵没有消息了。

    “……”

    他完全没有异样，徒留她一个人在状况外焦虑。

    “我查过，‘金中’在《华夏周刊》这件事上的手法。”

    “走开。”她志在必得，不惜动用私人身份：“要动我，叫唐劲过来亲自动手。”

    他竟然也没瞒着，或者说，他连隐瞒的心都没有，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对你而言，是有些失礼，所以开场就先赔了罪。”

    苏小猫甩下包，甩下一办公室的人，直奔顶楼第一会议室。

    “别别！”

    “没关系，苏小姐也很快地撤了稿。倒是那一晚，我给您打电话，被她接起了，想必会给您惹了一点麻烦。”

    他拉开车门，请她上车，顺口对她道：“以前的那辆，留在唐家了。”

    她用了那么严重的词，用了“误会”这两个字，这已经是她对他最大的指控了。有些话，她是说不出口的，比如“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还有“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又何苦？”这种话她也是说不出口的。她当了三十年的钟家大小姐，在谁那里都有分量，可是在唐劲那里，她没有。没有分量的一个人，受委屈也是应该的，是说不出口的。

    她在一瞬间痛苦而愤怒：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忍心、他怎么下得了手，对她做一个薄情人？

    “……”

    钟文姜在电话里有礼地请他将晚餐的时间延后半小时，她下意识地举步返回大厅，准备坐电梯上楼，去办公室换一套衣服，再重新画一个妆。却听得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笑意：“钟小姐，你今天这一套黑色西服很利落，很漂亮，不|穿着它去一个很棒的地方吃晚餐，就是浪费了。”

    “问题太多了。钟文姜忽然来了，又忽然走了，来的时候势在必得，走的时候安若泰山。她是最精明的商人，大费周章地搞了这么一出，什么都没有带走，她图什么呢？”

    数十位黑色西服的人，训练有素，守在《华夏周刊》总部大搂前。那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从每一个动作中透出的斩截，让苏小猫的记者直觉迅速觉醒了。

    一个男人，声音温柔，性格适度，会非常迷人；而且，这个男人来爱你，不惜放弃自尊，对你央求“为了他”，那他就无比迷人。

    苏小猫猛地打了他一顿，没头没脑一顿捶。

    电梯门开，门口两位黑色西服的人迅速伸手拦住了她。苏小猫冷眼旁观，这就是唐家？这就是他不惜牺牲一切也要为之效力的地方？毫无温度，将他人尊严践踏成霜。

    唐劲拿出了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我又怎么了？”

    他从情场退场，再世为人，心上无人，全无对手。

    打完电话，唐劲没有折返回来，拿着电话思考了一会儿。他像是有急事要做，摸了摸她的头对她交代：“你先去睡，不用等我了，我有些事还要处理。”说完，他就进了书房。

    “呵，您有心避开苏小姐的公事，那就换我来告诉您好了。这些名字，还有我没有念完的更多人的名字，是《华夏周刊》的核心领导层，以及记者组的精英。”

    这话一说出来，苏小猫首先鄙视死了自己。怎么这样轻易地就对一个男人撒娇了呢，弄得她一点分量都没有。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又不争气地来了第二句：“我讨厌死你了。”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小猫。”

    她正要说什么，唐劲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走到一边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苏小猫那对听力满分的耳朵已经竖起来了，几个关键字传入她耳中：“是，港口那边是有点麻烦……唐家出手了，该收拾的人会收拾。”

    唐劲只听，不答。

    他看了她一眼。

    唐劲没有说话，等着她说下去。

    “行行，你对。”

    晚餐订在城中酒店的顶楼露台餐厅。

    丁延带着一帮虾兵蟹将，在自家公寓开了庆祝派对。两个月的阻击战，可以算是速战速决的经典战役了，苏小猫功不可没。

    还是唐劲大度，也不瞒着她，随口道：“唐家出了点事，不太好，涉及的东西比较复杂，我过去处理了一下。”

    她的痛苦来得太凶猛，连尹皓书对她说“再见”都没有听见。当她回神时，一行人已经下了楼。苏小猫忽然惊醒，迅疾下了楼，以惊人的速度一路追了出去。她步下台阶，几乎摔倒，一把拉住尹皓书的衬衫袖管，“皓书！”

    来自唐劲。

    “平时你吃玉米，三两下就啃完了。”外号“苏小仓”，仓鼠的仓。

    “……”

    唐劲忽然失了力气，手中软软地一放，刀叉全数掉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他听见钟文姜的声音响起来：“苏小猫，正在查唐家。……您的兄长，非常不愉快。”

    大功臣却在派对中途退了场，丁延在阳台找到了她。

    苏小猫看着他，张了张嘴。

    苏小猫曾经对他说过：“我和你之间有一些刻意的不相交是好事。记者需要分明，掺杂了感情就很难分明。相信你也是，你也有你的不能说、不想说。”

    唐劲神色不动，语气很淡，“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么？”

    “新闻人”这个身份带给她的不止是尊严，还有理想主义的意义。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骗子都开始会谈理想主义，但骗子永远不会去做、去实现。会朝着理想主义的方向负重前行的，只有他们新闻人，这一个群体。

    “……加班。”

    “……”

    他发动引擎，说完最后一句话，将车子驶出去的一瞬间挂断了电话：“我对你，无话可说。”

    小林用肩膀撞了撞她，“就你那点心思，瞒得住谁呀。”

    大厅台阶下，一辆黑色车正稳稳地停在公司门口。唐劲长身玉立，正站在车前，拿着电话含笑看着她。她看见他说话的样子，听到耳旁的电话中传来他温和的邀请：“钟小姐，晚餐我请，你不用紧张。”

    苏小猫握着手机沉默了。

    高度紧张的气氛之下，车内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屏幕上“唐劲”两个字跳跃不已，小林无语极了，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同情她：“我就说了，你这对他说不过去……”他后面没说完的话是：看吧，报应来了吧，你查着他的老底接着他的电话，你心虚不心虚。

    “那么，为什么要瞒着他，要从他身上下手呢？”

    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地响起来：“今天这么晚？”

    钟文姜没有回答，看着他的目光中已尽是对他的舍不得。

    新闻发布会上，钟文姜亲自出席，双手交握面对镁光灯，神色平静地给了大众答复：这是“金中”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对《华夏周刊》的收购成本远远大于我们的预估价格，所以决定放弃。

    长久以来的本能都令他对危机有直觉性的警惕，隐隐约约地，他预感一些凶险要在他生命中发生了。

    苏小猫换了个姿势，挪了挪臀，继续剥玉米粒，“我想点事。”

    夫妻做成这样，前路何处？

    “你呀，你都烦了快三个多月了，”小林看着她，心有戚戚焉地感慨：“真不想参与这件事，立项目的时候你只当不知道不就完了，丁总拉你入伙你就该拒绝，干什么还答应了进项目组。”

    打电话给他，电话那头的声音永远短促而平静，“在忙”、“一会儿说”、“有事”、“等下”。最后一次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苏小猫就想，不能再这样了，她快要在思想上赖上一个男人了。

    苏小猫挥挥手，“我烦。”

    “这不一样，这是工作，”她剥下一个玉米粒，看了一会儿，放入嘴里：“因为私人的原因对工作说no，你对得起你的那张记者证吗。”

    苏小猫沉默不语。

    说这话时苏小猫的声音特别郑重，特别像那么一回事，几乎把她自己都给骗了过去。她握着手机握得一脸凝重，心里想：她都把谎话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有态度了，唐劲再不上当，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苏小猫愣了下。

    “就这样吧。”

    “钟小姐，我收回之前的话。”

    “听过，不熟。”

    “您还有话，不妨直说。”

    顾不得全场人异样的眼神，苏小猫头一次做了公私不分这件事，“我想找他谈一谈，我有话对他说。”

    这已经是他不悦的表现。

    “不会。夫妻之间，没有麻烦这一说。”

    苏小猫软软地，忽然就没有了力气。

    “什么话？”

    她一夜无眠，唐劲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他对她的通行证在一夜之间全部被他收回了。她一个人就这么睁着眼熬到了天亮，沉默着来到公司时，被门口的阵仗惊醒了三分。

    他正拿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所有的风度和优雅都恰到好处。她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男人从小被养在一个比较好的环境里才养得出的气质。她只是不懂，这样子的一个男人，跟南辕北辙的苏小猫，怎么会是同路人。

    唐劲也没有动餐具，双手交握放在了餐桌上，钟文姜明白了，他不是来和她吃饭的，他心里装的都只有这一场谈话。

    大批媒体围追堵截，身为当事人的钟文姜却展现出了意外的沉默，任凭追问也不予置评，在三天后登上了飞往新加坡的航班，大批媒体蹲守机场，只拍到了一袭棕色风衣的钟文姜戴着墨镜走进VIP通道的背影，落寞又坚定。

    她不知道理解她的人里，是否还会有一个唐劲。但长久以来的宠爱令她有了巨大的错觉，仿佛她做什么他都能理解。于是，苏小猫大意了，信口拈来一个小谎：“哎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这会儿还在公司忙呢……”

    她用了大力气，唐劲猝不及防，被她整个人扑倒，倒退了几步跌坐在沙发上。她抬手用力打在他胸口，声音咬牙切齿：“恨死你了。”

    两个人正说着，前方靠近港口的地方隐约有人影闪动。

    她省去姓的这一声叫唤，把尹皓书的私情都唤醒了。

    血腥味令她清醒。苏小猫打开车门，几乎是跳了下去，迅疾跑过去。

    于是钟文姜感到更痛苦。一个经历过女人的男人，还是让心里有了人。而且这个人，不是她。

    苏小猫瞥见他手里那份文件掉在了沙发上，扉页“唐家机密”四个字映入她眼帘，上瘾一般的诱惑，挥之不去。

    苏小猫一颗心跳到喉咙口，“他来了？”

    苏小猫住了口，眼珠转了转，没说话。

    唐劲是不大对女人出手的。唐家是纯男性的世界，很少与女人为敌，他今次与她为敌，对他而言不失为一种失礼。

    “你想过，你的这一个选题，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吗？”

    她接起电话的时候，电梯刚刚好到达一楼，电话里那个温和又清冷的男性声音对她发出一个邀请：今晚一起共进晚餐。钟文姜脚步一停，下意识低头审视她今日的着装。不好，西服太严肃了，妆容也不够典雅，职场上的她太有攻击性，配不上这一个难得的约会。

    尹皓书看着她，声音无奈又微苦，“唐家不是他一个人的，他还有受制于人的身不由己。在他上面，还有更危险、更不容人挑衅的权威存在。你打了唐家的主意，还是从他身上打的，等于将他作为了唐家的缺口。他是从唐家出来的，你让他如何面对唐家，如何去向唐家洗脱‘背叛’的罪名？”

    小林捂住了眼睛和耳朵，大叫：“谁，什么鬼啊！”

    苏小猫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心沉如底。

    “不是她没有带走，是她带不走。”丁延哼了一声：“《华夏周刊》二十一年的历史了，岂容人说带走就带走？”

    说不心虚是假的。

    记者蹲点是一件相当无聊的无聊事。

    两个人共事久了，彼此熟悉对方的事也比旁人多一些，小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提醒她：“唐劲对你不错的。”

    说不清什么感觉，她突兀地问了一句：“您换车了？”

    唐劲亲自来接，把所有后路都替她堵了，这一顿晚餐，恐怕不会吃得那么容易。他是拿出了唐家二公子的那一面，在她身上打主意，对她势在必得了。

    钟文姜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时，猛地回头。

    苏小猫接起电话的时候，一阵头皮发麻，压低声音仿佛一个老游击队员，跟人打着游击战，“喂？”

    “之前，把你父亲的一些事告诉了苏小猫，我正式向你致歉。我不知道，这件事除了我之外，你没有把它告诉过任何人。”

    悲剧来得太快，他需要力气去耗一耗、缓一缓。

    “这些名字，您了解吗？”

    钟文姜呼吸一滞。

    唐劲闭上眼，追问了最后一句：“他们是在查我，还是……在查唐家？”

    钟文姜脸上升起一种微妙的神情，是那一种，因对他有感情而产生的爱怜与同情，她微微笑了下，念出一串名字：“文新华，侯征，丁延，苏小猫，林广源，章承，胡震宇……”

    她心里的话是“你说你怎么了？”，或者是“家也不回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想造反？”，但这会儿在这个唐劲面前，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一脸莫名地盯着她，好像有问题的是她而不是他，他现在不是回来了吗，还让她这么闹了一通，她还想怎么样？

    “……”

    苏小猫没有回头，听声音她也知道，这是她的老领导来了。

    苏小猫手里刚剥下的一个玉米粒“噗”地一声，被她一个手滑，就从她手里飞出去了。

    他也没瞒着，挥了挥手里的资料，笑道：“唐家有点事，我过去了一趟。”

    他坐在车里，看见她握着电话飞奔而来的身影，电话里传来她想抓住他的高音：“唐劲！”

    尹皓书对她微微颔首，有些礼貌的歉意，“苏小姐，请问您是用哪一个身份提出这个请求的呢？”

    小林笑笑，“你这干的事，对《华夏周刊》是仗义，对唐劲真有点说不过去……”

    苏小猫刷卡，按了密码进屋。

    那么活泼的一个人，也讲得出这样一番清透世事的话，这是多么矛盾又通透的生命体。唐劲在那天晚上狠狠要她之前，首先在心底狠狠地把她敬重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