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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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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你开口说了第一句口齿清楚的话,表达了人的可贵的自豪感:“我干过的事,我向你发誓,是任何牲畜都不会干的。”

    后来,你把那件事故告诉了我们。

    一场风暴刮了四十八小时,在安第斯山智利境内的山坡上堆起了五米厚的积雪,把整个空间都封住了,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人已经半途折回。你还是起飞,要在天空找出一条云隙。在稍往南的方向,你发现了那一个陷阱,这时,乌云最高升到六千米,只有几座高峰刺破云天,你爬升至六千五百米,凌云朝着阿根廷飞去。

    下降气流有时引起飞行员一阵奇异的不舒适的感觉。发动机转动平稳,但是飞机就是往下沉。为了保持一定高度,飞机向上爬,失去了速度,变得飘飘荡荡,飞机还是始终往下沉。现在又怕爬升过高而放松了操纵杆,听任飞机随风漂移,忽左忽右,借助背后的山峰作为跳板,接受风的推动,但是飞机依然往下沉。整个天穹像在压下来。那时感到自己卷入了一场宇宙间的变故。哪里还有什么躲身之处。中途折回也是徒劳的,身后再也找不到那种区域,那里气流如石柱似的平稳充实,可以托住飞机。再也没有什么石柱了。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在这一场天翻地覆的毁灭中,你朝着乌云滑去,乌云悠悠上升,直到你的飞机跟前,把你整个吞没。

    你对我说:“我几乎被逼入绝境,但是我还是没有认输。在一些看来好似稳定的云层上面,还会遇到下降气流,原因很简单,就是在同一个纬度上,这些气流不断地聚而复散。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

    多怪的云啊!

    “一卷进云内,我放掉了操纵杆,紧紧抱住座位,为了不致被抛出机外。震动十分激烈,以致背带勒得我肩膀发痛,差不多要绷断了。还有仪表盘上一层霜花,遮得连指针也看不出来,我如同一顶帽子,从六千米翻滚至三千米。

    “滚至三千五百米时,我瞥见一长条横的黑影,使我可以确定飞机的方位。我认出这是一个水塘:迪阿曼特湖。我知道这条湖静卧在漏斗式的峭壁深渊,峭壁的一边是曼普火山,海拔六千九百米。虽然我钻出了云端,迷乱纷飞的暴雪仍教我两眼看不清周围,要不是认定了我的湖泊,就会在峭壁上撞得粉身碎骨。我于是在湖泊上空三十米高度盘旋,直至汽油耗尽为止。经过两小时的跌扑翻腾,我降落在地面上,晃动不已。当我跨出飞机,风暴把我掀翻在地上。我站了起来,风暴又把我掀翻在地上。我最后没法,只得爬至座舱底下,在雪地上扒了一个坑。我缩在邮包堆里,等待了四十八个小时。

    “在这以后,风暴停了,我开始走路。我走了五天四夜。”

    但是你还剩下什么呢,吉约梅?我们确实又见到你了,但是皮肤灼伤,但是全身僵硬,但是像老妇人似的枯瘦!当天晚上,我用飞机把你送到门多萨,你的身子裹在白色床单里,像涂上了一层油膏。但是这些床单并不能治愈你的创伤。这个疲劳不堪的躯体教你无法摆脱,你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没能入睡。你的躯体未能忘掉岩石和风雪。你身上处处留着它们的痕迹。我望着你那黝黑浮肿的面孔,像一个磕碰得斑斑斓斓的熟果子。你丑极了,可怜巴巴,你赖以工作的灵巧的工具已失去了功能,你的双手拘挛一团;有时为了喘口气,你坐在床沿,冻伤的双脚悬着像两只沉重的铁锤。你还没有走完你的历程,你还胸闷气憋,当你翻身伏在枕头上为了寻求安宁,可是一连串你没法遏制的图像,一连串在走廊里等得不耐烦的图像立刻争先恐后钻入你的脑海。它们列队前进。你进行了二十次的战斗,要击退这些死灰复燃的敌人。

    我给你灌满了药水:

    “喝吧,老弟!”

    “最使我惊奇的……你知道……”

    你是凯旋归来的拳击家,但是遍体鳞伤,你把那奇异的历险又重温了一遍。你是点点滴滴吐露的。在你夜间叙述那些往事时,我仿佛看到你向前走着,没有爬山杖,没有保险带,没有粮食,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不是扒着四千五百米的高峰攀登,便是沿着绝壁巉岩踽踽行进,手脚膝盖上沾满血迹。热血逐渐流干了,气力逐渐耗尽了,理智逐渐丧失了,你像蚂蚁似的顽强地走着,遇到障碍回转头绕过去,摔在地上爬起来再走,或者匍匐在一直滑到深渊的山坡上,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停顿,因为你躺上雪床就再也不可能起来了。

    事实也是如此,你滑倒在地,应该马上蹲立起来,才不致变成石头。寒冷使你的身子一秒钟比一秒钟僵硬,跌倒以后,由于贪图一分钟的休息,你就要运动那僵死的肌肉才站得起来。

    你抵制了种种诱惑。你对我说:“在雪地中,人失去一切求生的本能。经过两天、三天、四天的走路后,只盼念一件事,那就是睡觉。我也盼念睡觉。但是我对自己说:我的妻子,如果她相信我活着,就相信我会走下去。我的同志也相信我会走下去。他们都很信任我。假使我不走下去,我便是一个混蛋。”

    你就走下去了。每过一天,你总是用小刀把你的靴子口割得更大些,为了能容纳下你那双冻僵浮肿的脚。

    你对我说了那么一些奇怪的知心话:

    “你看,从第二天起,我最大的努力是防止我思想。我太痛苦了,我的处境毫无希望。为了有勇气走下去,我不应该考虑我的处境。不幸的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脑子,它像涡轮机似地转动。但是我还能把我的思想集中在某些景象上。我去想一部影片,我去想一本书。这部影片和这本书的情节,在我脑海中联翩而过。然后思想还是落到我当时的处境上。丝毫不爽。于是我又想到另一些往事……”

    可是有一次,你滑倒了,直挺挺地伏卧在雪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如同一个拳击家,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热情,只听到奇妙的太空中秒针滴滴答答地在响,数到第十秒钟那就毫无救星了。

    “我已尽力而为,我也没有任何希望,何苦再受这样的折磨呢?”你只要两眼一闭,就可结束此生的痛苦。再也看不见眼前的岩石、冰层和雪堆。只要合上这两片神奇的眼皮,什么鞭打、跌扑、灼痛、皮开肉绽也都消失了;也不用当牛似的拖着已比大车更沉的生命重担。你尝到过这种有毒性的寒冷,仿佛吗啡使你全身感到晕晕乎乎的好受。你的生命躲至心房四周。在你的中枢还藏有温柔美妙的东西。知觉已渐渐达不到远离心脏的部位。躯体一直是饱尝痛苦的一团肉,已变得大理石似的麻木。

    甚至你的顾虑也消失了。我们的呼唤传不到你的耳边,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你听来乃是来自梦中的呼唤。你欣然作答,跨着梦游者的步子,三步两脚,轻轻盈盈地踏进了灵天福地。你多么悠然自若地飘入了对你说来是那么甜蜜的世界!吉约梅,你多吝啬,忍心叫我们空盼着你归来。

    在你的心灵深处引起了自责。梦幻中突然闪现了一些明确的琐事。“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保险金可以使她免于贫困。是的,但是保险金……”

    人失踪后,要过四年,法律才承认为死亡。这件小事在你眼前一亮,把其余的景象都抹去了。这时你伏在陡直的雪坡上。夏天来了,你的尸体随着泥块滚入安第斯山的千沟万壑。这个你知道。但是你也知道有一块岩石兀立在你前面五十米的地方。“我想到,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能走到那块岩石旁边。如果我把身子贴在那块石头上,到了夏天,他们会找到我的。”

    一站起来,你走了两天两夜。

    但是你并没想走得远:

    “我从许多迹象知道我的末日来临了。下面就是其中一个迹象。我到了这个地步,每隔两个小时左右便要停下来把鞋子的裂缝割得更大一些,用雪摩擦那浮肿的双脚,或是仅仅让我的心脏得到休息。但是在最后几天,我丧失了记忆。我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突然心中一亮,我每次总要丢失一点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在这样的严寒这是件大事!我拿它放在前面,走时忘了捡起来。然后是我的手表。然后是我的小刀。然后是我的指南针。我停一次,穷一点。

    “走上一步,就有救了。再走上一步。总是走不完的这一步……”

    “我干过的事,我向你发誓,是任何牲畜都不会干的。”这句话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是我听到过的最高尚的话,这句话显出人的本色,为人增光,表达了真正的尊卑贵贱。你终于睡熟了,你的理智隐匿了,但是苏醒时,理智又将在这个皮开肉绽、焦头烂额的肉体中恢复,并将重新控制这个肉体。然而肉体只是一个好工具,肉体只是供你使唤的。好工具的骄傲,吉约梅,你也知道如何来表示:

    “你想一想,一口粮食不吃的走到第三天……我的心脏挺不住了……是啊!我正沿着一条笔直的山坡前进,身子挂在半空,挖几个小洞好让我的拳头抓住,突然我的心脏发生了故障。它停顿一下,又跳了起来。它乱蹦乱跳。我觉得它如果再停顿一秒钟,我就松手了。我一动不动,倾听着我的心房。就是在飞机上,我也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你懂吗?————把我的生命依附于我的发动机,像在那几分钟里如此紧紧地依附于我的心脏。我对心脏说:‘来吧,用劲!努力再跳一下……’但这是一颗坚强的心啊!它停顿一下,后来总是又跳了起来……你知道我是多么为我的心脏感到骄傲!”

    在门多萨的房间里,我陪着你,你终于喘着粗气睡熟了。我想:如果跟他谈到他的勇气,吉约梅会不以为然。但是颂扬他的谦虚,同样不能忠实地表达他的内心。他超越这种平凡的品质。如果他不以为然,倒是出于明智。他明白,人一旦遇上事变,不会惊慌失措。只是前途茫茫才使人害怕。但是对任何敢于面对事变的人,已经不存在前途茫茫的问题。尤其当我们神志清晰、严肃观察的时候。吉约梅的勇气首先在于他的正直。

    他的真正品质不仅在于此。他的伟大,在于他有责任感。对他自己、对航邮、对期待着的同志负责。在他的手中掌握着他们的痛苦,掌握着他们的喜悦。对他作为其中一分子的人类社会的创造事业负责。在其本身工作范围内,也可说是对人类的命运负责。

    他属于那种高耸挺拔的树木,以其茂密的枝叶干云蔽日。作为人就是要有责任感。看到好像与己无关的惨事要感到羞耻。对同志获得的胜利要感到骄傲。添砖盖瓦时感到是在为建设世界出力。

    有人愿意把这样的人跟斗牛士或者拳击家混为一谈。人们颂扬他们对死亡的蔑视。但是我却要嘲笑对死亡的蔑视。如果对死亡的蔑视不是植根于公认的责任感,这只是意志消沉或血气过旺的一种表现。我认识一个自杀的青年,我不知道哪一桩恋爱上的伤心事,使他经过周密思考后对着自己的胸脯打了一枪。我也不知道他受到什么样的文学作品的诱惑,两手还戴了白手套,但是我记得看到这种装模作样的悲剧,留给我的不是高贵的而是卑下的印象。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头颅里,实在是空洞无物,除了一个傻里傻气、平淡无奇的女孩子的肖像而已。

    面对着这种贫乏的人生,我记起一个真正的人的死。这是一个园丁的死,他跟我说:“你知道……翻土的时候有几次我要出汗。关节炎使我的腿脚不灵,我咒骂这样的奴役。可是今天,我乐意在地上翻呀翻的。我觉得翻土真是一桩美事!翻土时感到多么自在!以后,又是谁来修剪我的树呢?”他留下一块有待耕作的土地。他留下一个有待耕作的星球。他对所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树木都寄予深情。他才是一个慷慨的人,一位施主,一位显贵!他和吉约梅一样,以创造的名义与死亡进行斗争时,才算得上一名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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