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章 在沙漠中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     “他说如果在远离要塞的地方碰见你,就对你开枪。”

    “为什么?”

    “他说:‘你有飞机和无线电,你有博纳富,但是你没有真理。’”

    穆伊阿纳穿着蓝袍,石雕似的褶裥分明,木然不动,对我进行着审判:

    “他说:‘你像山羊似的吃生菜,像猪似的吃猪肉。你们的女人没有廉耻心,把面孔露在外面。’他看到过的。他说:‘你从来不做祷告。’他说:‘假使你没有真理,你的飞机,你的无线电,你的博纳富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我钦佩这位摩尔人,他不保卫他的自由,因为在沙漠中人人都是自由的;他不保卫身外的财富,因为沙漠中一无所有,但是他保卫一个秘密的王国。在悄然无声的沙涛中,博纳富像一个老海盗率领着他的巡逻队;有了他,朱比角的帐篷营地不再是游手好闲的牧羊人的中心。博纳富风暴威胁着它的要害;有了他,晚上帐篷都挤在一起。在南方,沉默也叫人提心吊胆,这是博纳富的沉默!穆伊阿纳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倾听着他在风中彳亍的脚步声。

    当博纳富后来回到法国,他的敌人不但不感到高兴,反而潸然流下了眼泪,仿佛他的离去使他们的沙漠失去了一根磁极,使他们的生存失去了一点威望;他们对我说:

    “你的那个博纳富,他为什么走啦?”

    “我不知道……”

    他跟他们进行生死的搏斗,这样有好几年。他以他们的规则作为自己的规则。他睡觉时头枕在他们的石头上。在无穷无尽的追逐中,他学得跟他们一样,会观测《圣经》上记载的星与风组成的黑夜。现在他走了,显得他不是在进行一场必要的赌博。他离开赌桌扬长而去。被他撂在后面而独自赌下去的摩尔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因为生活不再使他们惊心动魄。他们还是愿意相信他:

    “你的博纳富,他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他会回来的,摩尔人这样想。欧洲的游戏再也不会令他满足,兵营里的桥牌、晋级、女人也不会令他满足。在这里,每一步路都令人心惊胆颤,像走向爱情似的。他原来可能以为生活在这里只是逢场作戏,在那里才是生活的主体。但是他不久意味索然地发现,唯有在这里,在沙漠中才能获得仅有的真正财富:黑夜里沙漠的这种威严,这种沉默,这个风与星星的故乡。假使博纳富有一天回来了,这条消息当夜就会传遍抵抗区。摩尔人知道,在撒哈拉某地,他沉睡在两百名海盗中间。于是大家悄悄地把骆驼牵至井边,准备秣草,检查枪统,由于受到了这种恨或这种爱的驱使。

    6

    “把我藏在一架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去……”

    每天晚上,在朱比角,这个摩尔人的奴隶向我念一遍他简短的祈祷。这几句话说过以后,对生活尽了努力,他就盘膝坐着给我煮茶。在向他认为唯一能治愈他的医生说出病情以后,向唯一能拯救他的上帝祈祷以后,从此可以安静一天。从此弯身朝着水壶,琢磨他生活中单调的情景,马拉喀什的乌黑土地,赭红房屋,以及他那被剥夺的基本生活资料。他对我的沉默,对我迟迟没有给他新生命,并不耿耿于怀;在他看来,我不是一个跟他一般的人物,而是一个促进的力量,类似一种吉利的风,终有一天会推动他的命运。

    但是,一个普通飞行员,在朱比角当几个月航空站站长,全部财富就是挨着西班牙要塞而盖的一间木屋,还有这间木屋子里的一只水盆,一只盛海水的水壶,一张不够身长的床,我对自己的能力不抱那么多的幻想:

    “老巴克,以后再看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尽管当了四年俘虏,他还是不能俯首帖耳,他记得以前做过国王。

    “你以前在马拉喀什做什么的,巴克?”

    在马拉喀什,他以前从事过一项高尚的职业,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肯定也还活着:

    “我以前是放牛羊的牧工,我那时叫穆罕默德!”

    那里的卡伊德[10]把他召唤来:

    “我有些牛要卖掉,穆罕默德。你去山里把它们找来。”

    或者:

    “我在原野上有一千头羊,你把它们赶到北面的牧地上去放。”

    巴克拿了一根橄榄树枝做的节杖,率领他的羊群迁徙。一个人负责着一大群羊,为了照顾将要出世的羊羔,要最灵活的羊放慢脚步,同时又不忘催一下懒惰的母羊,他一路走来,羊无不对他信任,无不对他惟命是从。唯有他知道它们该走向哪几块乐土,唯有他懂得凭着星斗去寻找道路,唯有他具有丰富的、那些羊群无法企望的知识;他一个人以其聪明睿智,决定休息的辰光,饮水的时刻。晚上,羊群睡了,他两腿插在没膝的羊毛丛中,对这些无知的弱者无比怜爱;巴克身兼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臣民祈告上苍。

    有一天,几个阿拉伯人找上了他:

    “跟我们往南方找牲畜去吧。”

    他们叫他长途跋涉,三天以后,他被带进抵抗区边缘地带的一条山沟里,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叫他巴克,就把他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我每天到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地毯上,重温白天的航程。地毯都是长纤维羊毛编织的,这是游牧部落的奢侈品,在这上面他们建立他们的住所,逗留几个小时。在沙漠中,人们感觉到日月如梭子般的转动。在阳光的灼射下,人们朝着夜晚前进,朝着去汗生凉的清风前进。在阳光的灼射下,牲畜和人都朝着这个巨大的饮水池前进,像朝着死亡前进一样千真万确。因而,闲荡也不是无益的。每个白天都显得美丽,好比通向大海的道路。

    这些奴隶我都认识。当主人从百宝箱里取出炉子、水桶和玻璃杯,他们走进帐篷来了。这种笨重的箱子里无奇不有,没有钥匙的挂锁,没有花的花盆,值三个小钱的镜子,老式的武器,这些东西散落在沙漠中,叫人想起沉船后的漂流物。

    这时,奴隶一声不出,在炉内装了干枯的小树枝,用嘴吹火,把水壶装满,摆动足以拔树的肌肉,去做那些女孩子足以应付的事。他温顺善良。过着机械的生活:焙茶,看管骆驼,吃饭。在阳光的灼射下,朝着黑夜前进,在冰凉裸露的星光下,又盼望阳光的灼射。北方国家是幸运的,四季更替,夏天叫人憧憬白雪,冬天叫人向往煦阳。不幸的热带,长年烈日炎炎,毫无变化;但是在这个撒哈拉也是幸运的,日以继夜,摆弄人从一个希望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在门前打盹,享受着晚风的吹拂。在这个囚犯粗实的躯体内,回忆永远不会浮上来。他所记得的只是绑架的时刻,这些拳打脚踢,这些喊叫声,以及这些在那难忘的一夜把他掀翻在地的人的胳膊。从这个时刻起,他陷入一种奇怪的睡眠,像瞎子一样望不见塞内加尔的悠悠流水,南摩洛哥的白色房屋,像聋子一样听不到亲切的声音。他不痛苦,这个黑人,他是受了创伤。一朝落入游牧部落的生活轨迹,免不了一起颠沛,随着他们在沙漠里的萍踪终生漂泊;从此以后,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虽生犹死的妻儿,还能跟他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长期在圣洁的爱情中生活,然后又失去了这种爱情的人,有时也会对自己高贵的独居生活感到厌倦。他们低声下气地接近生活,得到一种庸俗的爱情便心满意足。他们觉得忍让,卑躬屈节,与世无争也自有其乐趣。奴隶把主人的炭火也引以为荣。

    “哎,拿着。”有时主人对俘虏说。

    由于种种疲劳消除了,种种热气散失了,由于并肩走入了阴影,这时主人对奴隶是宽宏大量的。主人赐给他一杯茶。俘虏感激涕零,为了这杯茶去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不总是戴上镣铐的。他并不需要啊!他多么忠诚!他驯顺地否认自己是个被剥夺的黑国王,他不是别的,只是一个幸福的俘虏。

    可是,有一天,主人把他放了。当他过于年老不值得对他供给衣食时,主人让他享受无边的自由。三天来,他徒然挨着一个个帐篷荐身谋活,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依然驯顺地卧倒在沙地上。在朱比角,我就看到过一些人这样赤条条的死去。摩尔人在这些长期间的弥留者身边侧目而过,但是并不是冷酷成性;摩尔小孩在奄奄一息的人形旁边游戏,每天清晨好奇地跑来看他是否还在抽动,但是并不嘲笑年老的奴隶。这是自然规律。不亚于人们对他说:“你工作得不少啦,你可以去睡了,你去睡吧。”他始终躺着,感到的只是阵阵晕眩似的饥饿,但是并不感到唯一折磨人的人间不平。他渐渐与大地融为一体。受烈日暴晒,归尘土吸收。三十年的辛劳,然后是这个长眠的权利,入土的权利。

    我遇到的第一个弥留者,我没听到他呻吟一声,这是他没有可以对之呻吟的人。我猜他内心隐约有一种俯首听命的思想,像一个迷路的山里人,精疲力尽,躺倒在雪地上,沉浸在梦幻和雪堆中。令我难受的不是他的痛苦。我不信有什么痛苦,而是随着一个人的死亡,一个未为人知的世界也消逝了;我在想,在他心头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景象。渐渐湮没在遗忘中的是塞内加尔的哪些种植园,南摩洛哥的哪些白色城市。我也没法知道,在这个黑色的躯体中,隐灭的是否仅是些日常的忧虑:焙茶,把牲畜牵至井边……得到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往事蓦然叫他清醒,怀着昔日的荣耀死去。坚硬的脑壳对我说来,好像年代久远的百宝箱。我不知道里面装了哪些彩色丝绸,哪些节日美景,哪些在此地不合时宜、在沙漠中又如此无用的遗物,居然在沉船后保留了下来。这只箱子在那里,锁得严严的,分量沉沉的。我不知道,在悠悠长眠前的最后几天,在这个人心中分解、在这个心灵、这个肉体中分解的是世界的哪一部分;这个心灵、这个肉体自身也逐渐分解为黑夜和根。

    “我以前是放牛羊的牧工,我那时叫穆罕默德……”

    巴克是我认识的黑人俘虏中第一个奋起反抗的。摩尔人损害了他的自由,一天之间把他抢得身无一物,胜过初生的婴儿,他不在乎。有时上帝的风暴不就是这样,在一小时内把一个人的庄稼全部毁坏。但是要比威胁财物更严重的,是摩尔人威胁到他的人身。巴克不愿苟且偷安,其他许多奴隶早把做过可怜的放牧人这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了!放牧人不也得长年辛勤才换来每日的粮食!

    巴克不像其他人久等生厌而乐天安命,他不甘心过奴隶生活。他不愿意乞求奴隶主的善意而感到做奴隶的喜悦。他心中还把穆罕默德居住过的房子,给离家外出的穆罕默德留着。这所房子空无一人而显得破败衰落,但是外人仍然不得擅自入内。巴克像一个白发苍苍的看家人,在花径野草和寂寞无聊中,忠心耿耿地死去。

    他不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而说:“我那时叫穆罕默德。”梦想有一天,这位被人忘却的人物重新出现在人间,凭他自己的复活使这个奴隶面目一新。有时更深夜静,他所有的回忆联翩而至,若童年的歌声那样充沛。“到了半夜,”我们的摩尔翻译对我们说,“到了半夜,他谈到马拉喀什哭了起来。”在孤独中,没有人能够不走这条怀故忆旧的道路。那个人在他心中悄悄醒来,舒展肢体,在这个从来没有女人光临的沙漠中找他身边睡着的妻子;巴克在这个从来没有泉水流过的地方倾听泉水的潺流声。巴克在这个人人都寄身帐篷、漂泊无定的地方,每夜坐在同一颗星底下,闭上双目,以为居住在一所白色的房子里。巴克走到我这里满怀激情————这些旧日的激情又神秘地复苏了,仿佛受到磁极的吸力。他要对我说,他已作好准备,他的所有感情也已作好准备,为了发泄他的感情只能回到自己的家里。而这取决于我一声令下。巴克面带笑容,把他的诡计告诉了我,这确是我还没有想到的。

    “明天有邮件要送……你把我藏在飞机里,送到阿加迪尔……”

    “可怜的老巴克!”

    因为,我们身在抵抗区,怎么能帮助他潜逃呢?摩尔人在第二天,不知会进行什么样的屠杀来为这次劫持和侮辱报仇雪恨。我曾试图在机场的机械师洛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的协助下,把他赎买回来。但是摩尔人不是天天遇得到觅求奴隶的欧洲人。他们大敲竹杠。

    “两万法郎。”

    “你在取笑我们吧?”

    “瞧瞧他两条结实的胳膊……”

    几个月来就是这样过去的。

    最后摩尔人的要价降低了。我事前写信给法国一些朋友,在他们帮助下我已有能力把老巴克买下来。

    这是一些颇有意思的谈判。谈判持续了一星期。十五个摩尔人和我,团团坐在沙地上,度过这一个星期。奴隶主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朋友,赞·乌·拉塔里,一个土匪,暗中帮着我。

    跟我商量后,他对他说:“把他卖了吧,你总是要失去他的。他有病,这病不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但是它长在里面。有一天会突然爆发。快把他卖给法国人吧。”

    我曾经答应给另一个强盗拉吉一笔佣金,要是他帮我做成这笔买卖。拉吉劝诱奴隶主说: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买骆驼、枪支、弹药。你可以带上一帮抢劫队去跟法国人打仗。这样你也可以从阿塔尔带回来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奴隶。把这个老的处理了吧。”

    他把巴克卖给了我。我把巴克倒锁在木屋里关了六天,因为要是飞机到达以前让他在外面溜达的话,摩尔人又会把他抓走,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给他解除了奴隶的身份。这也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仪式。马拉布特[11]来了,还有原来的主人和朱比角穆斯林法官伊勃拉因。这三个海盗若在离要塞二十米的地方,单是为了跟我玩恶作剧,也乐意把巴克的脑袋砍掉;这时他们热烈地拥抱了他,签下了一张正式契约。

    “现在,你是我们的孩子。”

    依照法律,他也是我的孩子。

    于是,巴克拥抱了他所有的父亲。

    他在我们的小屋里度过甜蜜的软禁生活,直到动身。他一天不止二十次,要人描述这次简单的旅程:他在阿加迪尔下飞机,在这个中途站有人交给他一张去马拉喀什的汽车票。巴克扮一个自由人,好比一个孩子扮一个探险家:这次走向生命,这辆公共汽车,这些人群,这些他将见到的城市……

    洛贝尔格受马夏尔和阿布格拉尔的委托来找我。不应该让巴克在下飞机后过挨饿的生活。他们要我把一千法郎交给他;这样巴克可以寻找工作。

    这叫我想到慈善机构内那些“乐善好施”的老太太,捐献二十法郎,要求人家感恩戴德。飞机机械师洛贝尔格、马夏尔、阿布格拉尔拿出一千法郎,不是在乐善好施,更不要求人家感恩戴德。他们也不像这几个做梦也在追求幸福的老太太,出于怜悯而干这件事。他们只是促成把人的尊严归还给那一个人而已。他们跟我一样,对此是太清楚了:归家的陶醉心情一旦消除后,巴克迎面碰上的第一个忠实朋友是贫困,不到三个月他就会在某一段铁路线上,辛辛苦苦地在挖枕木。他不见得会比在沙漠跟我们一起的时候更幸运。但是他有权利回到自己的老家,恢复原来的身份。

    “好啦,老巴克,去吧,做一个自由人了。”

    飞机颤动了,准备起飞。巴克最后一次俯身朝向朱比角这大片萧索的荒地。在飞机前早已围了两百个摩尔人,为了看看一个奴隶走上生命的道路时,将是什么样的一副面目。假使飞机遇上故障,他们还可在远一点的地方把他抓回来。

    我们向我们五十岁的新生婴儿挥手告别,把他送到世界上去碰运气,心里忐忑不安。

    “别了,巴克!”

    “不。”

    “怎么!不?”

    “不。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

    阿拉伯人阿勃达拉受我们委托,在阿加迪尔帮助巴克;我们从他那里得知巴克的最后消息。

    公共汽车要到晚上才开,这样巴克有一整天的时间。他首先在小镇上,默默无言地徘徊,阿勃达拉猜到他局促不安,不由甚为感动。

    “怎么啦?”

    “没什么……”

    巴克突然摆脱了束缚,可以为所欲为,简直不知所措,还没有体会到他的新生。他隐隐然感到幸福,但是,除了这点幸福外,昨天的巴克和今天的巴克之间没有多大差别。然而,从此以后,他可以和其他人处于同等的地位,分享阳光的煦照和坐在这个阿拉伯咖啡馆凉棚下的权利。他在咖啡馆坐下来。给阿勃达拉和自己要了茶。这是他第一个趾高气扬的姿态,他的权力可能已使他换了一个人,但是跑堂给他冲茶时并不表示惊讶,好像这种姿态是很平常的。他没有领会到冲茶时,是在对一个自由人表示敬意。

    “到其他地方走走。”巴克说。

    他们朝着俯视阿加迪尔的卡斯巴山走去。

    娇小玲珑的柏柏尔舞蹈女郎向他们走来。她们显得温良恭顺,巴克这下子相信他要重生了;这是她们不知不觉地把他迎入了生活。她们搀着他的手,温柔地把茶献给他,就像给任何其他人一样。巴克愿意谈他的新生。她们轻轻地笑了。既然他很满意,她们也为他感到满意。为了叫她们惊异,他又加了一句:“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但是这并没有叫她们惊异。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许多人又是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

    他又挟了阿勃达拉到城里去。他在犹太人开的铺子前踯躅,朝着海水凝视,心想可以凭自己的心意朝任何哪个方向走去,他是自由了……但是这种自由对他来说是痛苦的;尤其他发现自己与世界多么缺乏联系。

    这时,过来了一个小孩,巴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小孩笑了。这不是在讨好一个主人的孩子。巴克抚摸的是一个娇弱的孩子。而他笑了。这个孩子唤醒了巴克。巴克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不是无足轻重的,就因为一个娇弱的孩子向他笑了一笑。他开始琢磨到某些东西,现在大踏步走了起来。

    “你找什么?”阿勃达拉问道。

    “没什么。”巴克回答说。

    但是路角来了一群嬉闹的孩子把他挡住了,他停步不走。就在这里。他瞧着他们,一声不出。然后抽身朝犹太人的铺子走去,回来时抱了一大堆礼物。阿勃达拉生气了:

    “笨蛋,把你的钱留着!”

    但是巴克听不进去了。他郑重地向每个孩子做手势。这些小手纷纷伸出来抓玩具、手镯、镶金线拖鞋。每个孩子在抓到他的宝物后,粗鲁无礼地逃跑了。

    阿加迪尔的其他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都朝着他飞奔而来,巴克给他们穿镶金线拖鞋。阿加迪尔郊区的孩子风闻此事,蹬脚而起,尖声怪叫朝着这位黑色上帝跑来,拽着他做奴隶时的旧衣服,索取他们的礼物。巴克破产了。

    阿勃达拉相信他“乐疯了”。但是我相信,巴克并不是要人家分享他满心压抑不住的喜悦。

    既然他自由了,他就占有了基本的财富:被人爱,走向天南地北和干活谋生的权利。这钱还有什么用呢……就像人们感到极度饥饿一样,他感到需要做一个处在人群中,与其他人打成一片的人。阿加迪尔的舞蹈女郎对老巴克表示了温柔,但是他像来时一样毫不费力地离开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他。阿拉伯咖啡馆的那个跑堂,街头的这些行人,都尊重他是个自由人,跟他平等分享他们的阳光,但是也没有哪一个表示需要他。他是自由的,而且无限的自由,直至他在地球上感觉不到一点分量。他缺少的是人与人关系中这种叫人趑趄不前的重量,这些眼泪,这些告别,这些责备,这些欢乐,这些一个人的行动不是带来安慰便是造成痛苦的东西,这些与其他人千丝万缕、得失相关的联系。但是巴克心上已压着千百种希望……

    在阿加迪尔的落日余晖和清新气息中开始了巴克的王朝;多年以来,这种清新气息是巴克唯一等待的慰藉,唯一栖身的地方。出发的时刻来临了,巴克好像当年在一群羊,而今在一群孩子的前簇后拥下,悠悠前往,在地球上留下他的第一道足迹。明天他回到亲人中间,艰难度日,维持全家的生计,恐怕也不是他衰老的双臂能够担当的,但是他在这里已经显示了真正的分量。仿佛一个天使,轻盈飘逸,过不了人间的生活,但是他可以掩人耳目,在他的腰间系上一只铅锤;巴克在千百个那么需要镶金线拖鞋的孩童拉拽下,跌跌撞撞走在大地上。

    7

    这就是沙漠。一部《古兰经》只不过是一套游戏规则,把沙漠变成了帝国。在原本空无一物的撒哈拉深处,搬演着一出秘密戏剧,煽动着人们的热情。沙漠中真正的人生,并不是赶了一群牛羊到处去寻找牧草,而是生生不息的行动。不屈的沙漠与一般的沙漠这两者的本质是多么不同!难道所有的人不都是这样吗?面对着这个面貌迥然不同的沙漠,我不由想起儿童时代的游戏,幽暗的金黄色花园在我们的想象中住满了天神,我们从来不曾完全认识、彻底探索过的这一平方公里,则成了无边无际的王国。我们创造了一种秘密文明,一举一动都有其风味,一事一物都有其意义,不见容于其他文明。长大成人后,在其他法则下生活过以后,这个充满童年回忆、神奇、阴冷、灼热的花园又剩下些什么呢?现在,人们归来时,怀着失望的心情,在花园外边沿着灰石砌的矮墙走去,诧异地发现从前认为无边无际的天地,竟束缚在这么一个狭小的花园中,从而明白人们永远回不到这块无边无际的天地中去了,因而,应该回去找的不是这个花园,而是当时的游戏。

    但是今天抵抗区已不复存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康萨杜港,拉萨盖·艾·海拉,多拉,斯马拉,都毫无神秘可言。我们曾经朝之直奔而去的地平线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好比那些昆虫一经落入温暖的掌心,便失去原有的色彩。但是追逐这些地平线的人不是幻想的玩物。当我们闯进这些新天地里,我们没有眼花缭乱。《一千零一夜》的苏丹也没有,他追求的物质是那么精致,以致他的美丽的女奴一经接触便失去羽翼上的金粉后,在黎明时一个接一个在他的怀抱中香消玉殒。我们赖沙碛的魔力而成长,后来其他人可能在此发现油井和靠着油井的产物发财。但是他们来晚了。因为门禁森严的棕榈园或原始的贝壳粉已把它们的精华献给了我们,它们只呈献一小时的热诚,而度过这一小时的是我们。

    沙漠?有一天让我接触到了它的中心。一九三五年,驾机直袭印度支那的途中,我在埃及,靠近利比亚的边境,陷困在沙里像陷困在胶里一样。我以为这回要死在那里了,下面是这件事的始末。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