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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漠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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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但是那个打手势的人只是一块乌黑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都已蠢蠢而动。我要唤醒那个熟睡的贝杜因人,而他变成了一根黑色树干。树干?树干的出现叫我大为惊异,我弯下身去。我要捡起一根折断的树枝,它却是大理石做的!我又仰起身子,环顾四周;看到其他的黑色大理石。洪水前的森林留下它的断枝残躯狼藉满地。十万年前它遭到一次创世纪的风暴,像教堂似的崩坍了。这些庞大的躯干,经过一世纪又一世纪的滚动,直至我来到的那一天,磨得钢块一样光溜溜的,石化晶化以后,带着墨汁的颜色。我辨认树枝的突结,察看生命的扭曲,计算树干的年轮。这座森林,那时鸟声啾啾,受到上天的诅咒后,变成了一堆碱土。我感到这样的景物对我充满了敌意。这些凛凛然的遗物要比那些铁甲似的丘陵更为险恶,与我格格不入。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一堆不会枯烂的石头中间干什么呢?我这个不堪一击,不久便会腐朽的肉身,到这个千古长存的地方干什么呢?

    从昨天以来,我走了差不多八十公里。肯定是口渴才引起这样的晕眩。要不然就是太阳。阳光照耀着这些树干,涂了油似的发亮。阳光照耀着这块触目皆是的地壳。这里没有沙子,没有狐狸。只是一块硕大无朋的铁砧板。我走在这块铁砧板上,觉得太阳在我脑袋里当当响。啊!那边……

    “喂!喂!”

    “那边什么都没有,不要激动,这是精神错乱。”

    我对自己这么说,因为我需要向我的理智呼吁。要我拒不承认眼前看到的东西有多么困难。要我不奔向这个络绎前进的骆驼队怎么行呢……那边……你看!

    “傻瓜,你也知道,这是你自己创造的……”

    “那世界上还有什么是真实的呢……”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离我二十公里外山岗上的那个十字架。这是个十字架,还是个灯塔……

    但是这不是去大海的方向。那么这是个十字架。我整夜研究了地图。我的工作是徒劳无益的,既然我对自己的位置也不清楚。但是我还是弯下腰把所有表示有人迹的标志看了一遍。在某个地方,我发现一个小圈,上面画有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查了查图例,上面写道:“宗教建筑”。在十字架旁边,我看到一个黑点,我又查了查图例,上面写道:“自流井”。我心头猛的一震,高声念道:“自流井……自流井……自流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与这口自流井相比又值得了什么呢?再远一点我又看到两个白圈。我看图例:“间歇井”。这就不那么激动人心了。然后周围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我的宗教建筑在这里啦!教士已经在山岗上竖起了十字架,召唤沉船的人!我只要向那个十字架走去。我只要向那些多米尼克修士[13]奔去……

    “但是在利比亚只有科普特修道院[14]。”

    “……朝这些勤勉的多米尼克修士奔去。他们有一个漂亮,空气流畅,铺红色方砖的厨房,在院子里,还有一个奇妙的长锈的水泵。在长锈的水泵底下,在长锈的水泵底下,你猜也猜着了……在长锈的水泵底下,就是那口自流井!啊!当我去敲门,当我去拉那口大钟的缆绳,那里就要欢庆一番啦……”

    “傻瓜,你描述的是普罗旺斯的房子,那里面是没有钟的。”

    “……我就是要去拉那口大钟的缆绳!看门僧向空中高举双臂,对我叫道:‘你是上帝的使者!’他叫来了全院的修士。他们争先恐后地赶来。他们把我当作一个穷孩子那样热情款待。他们把我推向厨房。他们对我说:‘等一秒钟,等一秒钟;我的孩子……我们一起跑到自流井旁边。’”

    而我,幸福得全身发颤。

    但是不,我不愿意哭出来,唯一的原因是山岗上根本没有十字架。

    指望西方只会落得一场空。我旋踵朝正北方向走去。

    北方,至少充满了大海的歌声。

    啊!越过这个山头,地平线便展现在眼前,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就在这里啦。

    “你明明知道这是海市蜃楼。”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是海市蜃楼。别想骗我啦!但是,假若我心甘情愿地陷入海市蜃楼呢?假若我心甘情愿地抱着希望呢?假若我心甘情愿地爱上这座有雉堞高墙、阳光灿烂的城市呢?假若我心甘情愿地跨着轻快的步子直往前走,因为我不再感到疲劳,因为我幸福……普雷沃和他的手枪,只会叫我好笑!我宁愿自我陶醉。我醉了。我可渴死啦!

    黄昏使我清醒过来。我骤然止步不走了,看到自己走出那么远感到骇怕。黄昏时,海市蜃楼消失了。水泵、宫殿、司铎的黑袍,都在地平线上倏忽不见了。这是一个沙漠的地平线。

    “你走得好远啊!黑夜将把你攫住,你不得不等待天亮,而明天你的脚印将会湮没,你就哪儿都不在啦。”

    “那还不如继续往前走……走回头路有什么用呢?我不愿再停了,这时可能我正要举起————这时我正在举起双臂迎着大海……”

    “你看到哪儿有海啦?就是有你也走不到的。你与海之间肯定隔了三百公里。而普雷沃在飞机旁边窥探呢!他可能已经被一支骆驼队发现了……”

    对,我要回去,但是我先要喊一喊人:

    “喂!”

    这个星球,善良的上帝,可不是有人住着吗……

    “喂!人!”

    我的喉咙咽住了。发不出声音了。我对这样大喊大叫感到好笑……我再喊一遍:

    “人!”

    这使声音听起来显得夸张和自负。

    我回头走了。

    走了两个小时,我窥见了火光;普雷沃以为把我丢了,大为恐慌,向天空举起了火把。啊!……我竟那么无动于衷……

    又走了一个小时……还有五百米。还有一百米。还有五十米。

    “啊!”

    我收住脚步,惊呆了。我心头的欢乐快要溢出来了,我抑制内心的冲动。普雷沃映在火光中,跟两个靠在发动机上的阿拉伯人讲话。他还没有发现我。他自己也快乐得无暇他顾。啊!我若像他那样等待,我早已解放了!我高兴地叫道:

    “喂!”

    这两个贝杜因人一跳,朝我瞧着。普雷沃撂下他们,一个人走到我面前。我举起双臂。普雷沃抓住我的胳膊,是我要跌倒了吗?我对他说:

    “终于,好了。”

    “什么好了?”

    “阿拉伯人!”

    “什么阿拉伯人?”

    “在那里,跟你在一起的阿拉伯人!……”

    普雷沃诧异地瞧着我,我的印象是,在他也是不得已才悄悄告诉我一个沉重的秘密:

    “没有什么阿拉伯人……”

    当然,这一次,是我要哭出来了。

    6

    在这里没有水的度过了十九个小时,从昨晚开始,我们喝过些什么呢?几滴黎明时的露水!但是东北风始终不息,稍为延长了我们的蒸发。这块云幕在空中还可促成云的高层结构。啊!但愿云朵飘到我们这里,但愿能够下起雨来!但是沙漠中从来见不到雨下来的。

    “普雷沃,把一个降落伞上的三角布拆下来。我们用几块石头把这些布压在地上。要是风向不变,天亮时我们把三角布拧一拧,可以在汽油箱内收集一些露水。”

    我们把六块白色三角布,排成一条直线铺在星空下。普雷沃打破了一只油箱。我们只有等待天亮了。

    普雷沃在飞机的残骸中,发现一只奇迹似的桔子。我们拿它对分。我不由异常激动;可是需要二十升水的时候,这一点点是太不足道了。

    躺在我们的篝火旁边,我凝视着这只发光的水果对自己说:“世上的人未必知道什么叫一只桔子。”我又对自己说:“我们这下是完了;又一次,尽管对这点深信不疑,还是没有剥夺我的乐趣。我抓在手里的这半只桔子,是我平生一大乐事……”我躺着,吮吸我的桔子,计算天上的流星。有一分钟,我在这里感到无比幸福。我对自己说:“我们按照其规律生活的世界,如果不身陷绝境,也是无法知晓其奥秘的。”今天我才懂得死刑犯的香烟和朗姆酒的意义。我以前不理解他会接受这种悲惨的境遇。[15]但是他感到其乐无穷。人们总是认为,他笑说明他是个勇敢的人。但是他笑的是能够喝上朗姆酒。人们不知道他换了一个前景,他把这最后一个小时作为人的一生。

    我们收集了大量的水,可能有两升。这下子不会渴啦!我们得救了,我们要喝水啦!

    我在我的油箱里舀了一锡壶的水,但是这水呈鲜艳的黄绿色,第一口送进嘴里,就觉得味道十分可怕,尽管干渴折磨着我,在我把这一口水咽下去前,还是要换一换气。就是泥浆水我也会喝下去的,但是这股掺毒的金属味却比我的口渴更难于忍受。

    我瞧见普雷沃两眼盯着地面直打转,好像专心寻找什么东西。突然他弯下腰呕吐了。始终不停地打转。三十秒钟后,轮到了我。我抽搐得这么厉害,以致跪了下来,手指插在沙里。我们相互不说一句话,有一刻钟时间,我们就是这样颤抖不止,除了胃液以外,吐不出一点别的。

    现在完了。我只是依稀还有一点恶心的感觉。但是我们丧失了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我们这次失败,是由于降落伞的涂料,还是黏结在油箱内的四氯化碳。我们那时应该用另外一种容器或另外一些布。

    那么,快啊,天亮了。上路吧!我们要逃离这个该死的高原,大踏步往前走,直到跌倒为止。我要追随吉约梅在安第斯山的榜样,从昨天以来我老是惦念着他。我违反了要留在飞机残骸旁边的正式规定。人们来这里找不到我们了。

    我们又一次发现,我们不是在沉船上,在沉船上的是那些等待着的人们!那些被我们的沉默威胁着的人,那些为一个可憎的错误而心碎肠断的人。我们不能不奔向他们。吉约梅也是这样,从安第斯山归来后,告诉我说,他是朝着沉船上的人奔过来的!这是一个普遍真理。

    “如果我一个人在世界上,”普雷沃对我说,“我就躺下了。”

    我们笔直朝着正东偏北方向走去。如果已经越过了尼罗河,我们每走一步都是更深地陷入阿拉伯沙漠。

    这一天的事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匆匆地赶路。匆匆地赶向任何地方,赶向我的死亡。我也记得,一边赶路一边望着大地,海市蜃楼迷得我恶心。我们几次三番用指南针改正我们的方向。我们有时也躺下来喘一口气。我把留着过夜的橡胶雨衣扔在半途了。其余我都忘了。就我记忆所及的是那天晚上的凉意。那时我也像沙一样,把内心的一切都吸得无影无踪了。

    日落时我们决定露宿。我很明白,我们应该继续赶路,因为这夜再没有水,我们就完了。但是我们随身带了降落伞布。如果不是涂料有毒,明天早晨或许可能喝上水。我们又一次在星空下撒网捕露水。

    但是这天晚上,北方的天空清澈无云。但是风已换了味道,也换了方向。我们脸上已经吹袭到沙漠的热气。这是猛兽醒来了!我感到它在舔我们的手和面孔……

    但是,就是再走,也走不了十公里。三天来,滴水不进,我已经奔波了一百八十多公里……

    但是,在歇脚的时候:

    “我向你发誓,这是一条湖。”普雷沃对我说。

    “你疯了!”

    “现在这个时刻,已是黄昏,还会有海市蜃楼吗?”

    我不回答。长久以来,我早已不信任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海市蜃楼,当然可能,但是,也会是我们疯狂的创造物。普雷沃怎么还信以为真呢?

    普雷沃固执己见:

    “离这儿二十分钟,我就是要去看看……”

    这样顽固不化叫我恼火:

    “你去看吧,你去散散心吧……这对健康大有好处。你的那条湖即使存在,也是咸的,这点你要明白。不管咸与不咸,路可远着呢。最主要还是这条湖根本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发直,已经走远了。我遇到过这种勾魂摄魄的吸引力!而我在想:“也有一些梦游者,直接扑到火车轮子底下去的。”我知道普雷沃一去不再回来了。他会被迷住心窍,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他走不多远,就会倒下。他死在他的一边,我死在我的一边。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对一切无动于衷,我认为这可不是一个吉兆。濒临淹死的时候,我内心也感到过同样的和平。但是我可趁此机会,伏卧在石块上写一封遗书。我把遗书写得非常优美。不失尊严。频频写上明智的忠告。我重读时不免感到自负。他们会说:“这封遗书写得多么出色!他死得真可惜!”

    我也愿意知道自己的处境。我试图泌出一点唾沫,我有多少时间没有吐口水了?我已经没有口水了。我要是闭上嘴,就有一种黏糊把我的嘴唇粘住。干了后在嘴唇外边形成一个硬的扣环。可是有几次,我居然咽了下去。我的眼睛里还没有金星乱迸。当这种大放光明的景象在我眼前出现时,这就是说我还有两个小时。

    天黑了。从那夜以来,月亮渐趋丰满。普雷沃没有回来。我挺身仰卧在地上。我在深思熟虑这些事。我心中又出现一个从前的印象。我设法要把这个印象明确表示出来。我是……我是……我是在船上!我在去南美洲的途中,我在上甲板上这样直挺挺地躺着。桅顶在星群中非常缓慢地来回晃动。这里就是少了一根桅杆,但是我还是乘在船上,朝着一个不再取决于我努力的目的地驶去。黑奴贩子把我双手反缚,扔到这条船上来的。

    我想念普雷沃,他没有回来。我不曾听到他出过一声怨言。这太好了。听到呻吟声我会受不了。普雷沃是个男子汉。

    啊!在离我五百米的地方,他挥动着他的灯!他失去了自己的踪迹!我没有灯来回答他,我站起来,我呼叫,但是他听不见……

    离他的灯两百米的地方,另一盏灯亮了起来,又有第三盏灯。善良的上帝,这是在行围狩猎,他们在找我呢!

    我叫了起来:

    “喂!”

    但是他们听不见我。

    第三盏灯继续打出呼唤的信号。

    这个晚上。我没有疯。我感觉良好。我心平气和。我仔细观察。五百米外有三盏灯。

    “喂!”

    但是他们总是听不见我的声音。

    于是我有一阵子感到恐慌。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啊!我还能跑上去:“等等……等等……”他们要转身了!他们要走远了,到其他地方去找我,而我就要摔倒了!当人们张臂迎接我的时候,我却在生命的门槛上摔倒了!……

    “喂!喂!”

    “喂!”

    他们听到我了。我气咽了,气咽了,但还是跑个不停。我朝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喂!”我瞧见了普雷沃,我摔倒了。

    “啊!当我看到所有这些灯!……”

    “什么灯?”

    他确实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一次我感不到一点失望,只是心中压抑着怒火。

    “你的湖呢?”

    “我走近去时它离开了。我朝着它走了半个钟点。半个钟点后它太远了。我就回来了。但是我现在还是肯定,这是一条湖……”

    “你疯了,完全疯了。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呢?”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气得想哭,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气。普雷沃声音咿咿哑哑的对我解释说:

    “我多么想找到水喝……你的嘴唇是那么苍白!”

    啊!我的怒气顿时消释……我用手抚一抚前额,刚醒来的样子,不胜凄然。我轻轻告诉他:

    “我看见,就像此刻我看见你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的,有三盏灯……我对你说,这三盏灯我看到的,普雷沃!”

    普雷沃起初不说什么。

    “是吗,”他终于承认说,“这下可糟了。”

    在这种不存在水蒸气的大气中,大地很快就亮了。天气已经很冷。我站了起来,迈动步子。但是不一会人颤得难以忍受。我的失去水分的血液循环不爽,寒气彻肌刺骨,这不仅是夜晚的寒气。我的牙床格格作响,全身打战,连电气灯也没法使用了,因为拿在手里直摇晃。我对冷从来是不敏感的,可是我将死于寒冻,人渴了有多么奇怪的反应!

    由于懒得在大热天提着,我把橡胶雨衣扔在途中了。风愈吹愈烈。我发现沙漠中没有躲身之地。沙漠像大理石一样光滑。白天阳光下见不着一片阴影,黑夜寒风中找不到半点遮拦。没有一棵树,一块篱笆,一块石头可以给我挡风蔽日。风像平川上的骑兵向我冲过来,我团团打转躲避它的锋芒。我躺下了又站起来。不论躺倒还是站着,我总是挨寒风的鞭挞。我跑不动了,气力不济了,已无法躲避这些杀人犯,我只能两手捧头,屈膝跪倒在屠刀之下!

    过了一会,我恢复了意识;我站了起来,往前直走,身子老是打战!我在哪儿啦!啊,我刚走几步,听到了普雷沃的声音!这是他的呼唤把我叫醒的……

    我朝他走去,全身始终发抖,抽搐不止。我对自己说:“这不是冷。是其他原因。最后阶段来了。”我已经失水过多。前天,还有昨天我一个人,总共走了那么多路。

    在寒冷中结束一生,这使我难受。我宁愿死于内心的海市蜃楼。这个十字架,这些阿拉伯人,这些灯。不管怎么样,这些开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喜欢像奴隶那样遭人鞭打……

    我还跪在地上。

    我们随身带了些药品。一百克纯乙醚,一百克九十度酒精和一瓶碘酒。我试喝了两三口纯乙醚,无异于吞进去几把刀子。后来是一点九十度酒精,但是把我的咽喉封住了。

    我在沙里掏了一个坑,躺倒后用沙盖住身体。只有我的面孔露在外面。普雷沃发现一些小树枝,升起一堆火,火很快灭了。普雷沃不愿埋在沙里。他宁可跺脚取暖。他错了。

    我的咽喉还是感到压迫,这是个不祥之兆,可是我的感觉好了一点。我感觉平静。我是因为不抱任何希望而感觉到平静的。我还是绑在奴隶船的甲板上,身不由己地在星空下漂流。但是我可能还不算非常不幸。

    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要我不牵动一条肌肉。于是,我忘了沉睡在沙堆里的肉体。我木然不动,因而也不感到痛苦。说来也是的,人并不感到那么痛苦……在所有这些折磨后面,交织着疲劳和精神错乱。一切都变成了未免有点残酷的画册和童话故事……刚才,风在我身后追逐,为了避其锋芒,我像头野兽似的团团打转。后来我呼吸艰难,有一个膝盖抵住我的胸脯。有一个膝盖。我在天使的重压下挣扎。我在沙漠中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此刻,我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信任,潜心敛神,闭上眼睛,一根眼睫毛也不动。我感觉到,这股图像的洪流把我带往一个安静的梦境————流入大海深处,江河也不起水波。

    永别了,我爱过的人们。如果人体经不住三天不喝水,这决不是我的过错。以前我从不认为我那么离不开水井。我也没有怀疑过耐渴力是这么短促。大家以为人可以勇往直前,以为人是自由的……没有看到把人拴在水井上,把人拴在大地腹部仿佛脐带似的那根绳索。若越雷池一步,他就要灭亡。

    除了你们的痛苦以外,我毫无憾事。瞻前顾后,我这一生委实不错。我若获得重生的机会,依然会这样做的。我需要生活。在城市里已没有人的生活可言。

    这不仅是指航空而言的。飞机,这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手段。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也不是为了他的铁犁,农民才去耕地的。但是,通过飞机,可以离开城市和城市的会计师,又可获得农民的真理。

    我们做的是人的工作,也知道人的忧患。我们接触的是风,是星星,是黑夜,是沙漠,是海洋。我们与大自然的力量钩心斗角。我们期待黎明,不亚于园丁期待春天;我们向往中途站,无异于向往一块福地。我们还在星群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我决不会埋怨。三天来,我四处奔走,忍受口渴,寻觅沙上的踪迹,把希望寄托于露水。我努力去寻找我的同类,我早已忘了他们住在这个星球的什么地方。还有那些活着的人的忧患。我不能不把这些忧患看得比在晚上选择去哪家音乐厅更重要。

    我不理解那些要乘郊区火车的居民,这些人自以为在过人的生活,却因循坐误,像蚂蚁似的忙忙碌碌而不自知。当他们空闲时,做什么来消磨他们荒谬的小小星期天呢?

    有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听到演奏莫扎特的乐曲。我写了报道。我接到两百封兴师问罪的信。我并不责怪那些喜欢喧嚣的舞厅的人。他们没有听到过别的音乐。我只是责怪那些开舞厅的人。我憎恨把人引入歧途。

    我在工作中很幸福。自比为中途站的农民。在郊区火车里,我感到弥留的痛苦,与这里迥然不同!在这里,瞻前顾后,多么丰富的生活!……

    我并不遗憾。我尽了努力,我失败了。干我们这一行,这也是分内的事。不管怎样,我呼吸到了大海的风。

    尝过一回的人,永远忘不了这种养料。不是吗,我的同志?这不是说要过冒险的生活。这种说法未免浮夸。斗牛士我不喜爱。我喜爱的不是冒险。我所喜爱的我自己知道。那是生活。

    在我看来天快要亮了。我从沙里伸出一条胳臂。有一块三角布就在手边,我摸了一摸,依然是干的。等一等吧。黎明时露水才降哩。但是天已大亮了,我的布没有润湿。这时我有点神思恍惚,我听到自己在说:“这里有一颗干硬的心……一颗干硬的心……一颗干硬的心,它流不出一滴眼泪!……”

    “上路吧,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咽住,就应该走下去。”

    7

    刮起了西风,这种风可以在十九小时内把人吹干。我的食道还没有封住,但是又硬又痛。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刮在磨。不久就会开始那种咳嗽,这也是人家跟我说过的,我也等着。我的舌头也不灵活,但是最严重的还是眼前出现了金星。当这些金星变成火焰时,我就要躺下了。

    我们走得很快。趁着拂晓的凉爽赶路。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在烈阳下,像人们所说的,我们就走不了啦。在烈阳下……

    我们没有出汗的权利,也没有等待的权利。所谓凉爽,也只是湿度百分之十八的那种凉爽。刮的风又都是从沙漠来的风。在这种虚情假意的吹拂下,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我们第一天吃过几颗葡萄。三天以来,半只桔子,后来又是半只桔子。我们哪里还有唾沫来咀嚼我们的食物?但是我一点也不感到饿,只感到口渴。从这时开始,比渴更叫我难受的是渴的反应。这个干硬的咽喉。这条石板似的舌头。嘴巴里这种刮磨和这股恶臭。这种种感觉在我也是新的。水无疑会把它们治愈,但是我实在记不起这种药会跟那些感觉联系在一起。干渴愈来愈成为一种病,愈来愈不是一种欲望。

    想到喷泉和水果,似乎也不及原先那样令我心醉。我已忘了桔子橙黄的色彩,如同我忘了自己的温情。可能我已把一切都忘了。

    我们坐了下来,但是又该出发了。我们放弃了走长路。走上五百米,便累得滚倒在地上。我躺下后感到莫大的欢乐。但是又该出发了。

    景色变了。石头稀少了。我们现在走在沙子上。面前两公里的地方有几个沙丘。沙丘上有几团低矮的植物影子。跟铠甲相比,我宁可要沙子了。这是金黄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我以为把它认出来了……

    现在我们走上两百米就精疲力竭。

    “我们还是要走,至少走到这些灌木旁边。”

    这是一个极限。八天以后,我们循着我们的踪迹去寻找那架西摩型飞机,在汽车上证实这个最后的企图是八十公里。我们已经跋涉了四百公里。如何还能走下去呢?

    昨天,我毫无希望地走着。今天,这样的话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今天我们是为走而走着。地里的耕牛一定也是这样的。昨天我还梦想种满桔子树的天堂。但是今天,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天堂。我也不相信桔子的存在。

    我在身体内也发现不了什么,除了一颗干枯的心。我要跌倒了,感觉不到一点绝望,连痛苦也没有。我感到遗憾的是忧伤对我却像水那样甜蜜。怜悯自己的人,会像对着朋友似的自思自叹,但是我在世上已没有一个朋友了。

    后来,他们找到我时,看到我两眼通红,相信我曾经大声高呼,历尽苦楚。但是激情,但是悔恨,但是内心的痛苦,这些也可以算得是财富。而我已没有一点财富。天真纯洁的少女,在她们初恋之夜感到伤心而哭了。伤心与生命的颤动是相互依附的。而我已不再伤心……

    沙漠就是我。我吐不出一点口水,然而我也想不出值得留恋的情景可以对之呻吟。太阳已把我内心的泪泉晒干了。

    可是,我又窥见了什么啦?希望的清风又袭上我的心头,如一阵风吹过海面。刚才触动我的本能,后来又唤醒我的知觉的是什么样的信号呢?什么都没有变化,但是一切显得异样。这片荒漠,这些沙丘,这些淡淡的绿影凑在一起,不再是一种景色,而是一个舞台。这个舞台还是空的,但是一切已准备就绪。我望着普雷沃。他同我一样,对眼前景物的变迁感到惊奇。他也不理解自己的感触。

    我向你发誓,即将发生什么事了……

    我向你发誓,沙漠动了。我向你发誓,这个空旷冷寂的沙漠顷刻间,变得比嘈杂的广场更加喧闹。

    我们有救了,沙地上出现了踪迹!……

    啊!我们早已失去了通往人类的道路,我们跟部落两地隔绝,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已被熙来攘往的万众遗忘了,正在这时,我们发现沙地上刻着人的神奇的脚印。

    “这里,普雷沃,两个人分手了……”

    “这里,一匹骆驼跪过……”

    “这里……”

    可是,我们还没有得救。翘首以待是不够的。几小时以后,他们再也不能拯救我们了。咳嗽一开始,渴魔的步伐是太快了。而我们的咽喉……

    但是我把希望寄托在沙漠某地悠悠晃晃的这支骆驼队身上。

    我们还是在走,突然我听到一声鸡叫。吉约梅以前对我说过:“在最后阶段,我听到安第斯山中有鸡叫的声音。我也听到火车的路轨声……”

    就在听到鸡叫时,我想起了他对我讲的事,我对自己说:“首先是我的眼睛迷惑不清。这一定是干渴的结果。我的耳朵还能坚持……”但是普雷沃抓住我的手臂:

    “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鸡叫!”

    “那……那……”

    那,当然啰,傻瓜,这是人生……

    我还有最后一个幻觉:三条狗相互追逐。普雷沃也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我们两人朝着那个贝杜因人高举双臂。我们两人朝着他,把肺脏中的气都吐尽了。两人幸福地哈哈大笑!……

    但是,我们的声音传不到三十米远。声带已经干了。两人说话一直低声细气的,而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但是,这个贝杜因人和他的骆驼刚从沙丘后面映现出来,此刻又慢慢地,慢慢地走远了。可能他也是单身只影。一个残酷的魔鬼把他放在我们眼前晃一下又召了回去……

    而我们不能再跑了!

    沙丘上露出另一个阿拉伯人的侧影。我们吼叫,但是声音幽幽的。于是我们挥动双臂,我们的印象是巨大的信号遮满了整个天空。但是这个贝杜因人始终凝视右方……

    他在那里不慌不忙地绕了四分之一圈。就在他正面对着我们的那一秒钟,大功就告成了。就在他朝我们凝视的那一秒钟,他就可以把口渴、死亡和海市蜃楼从我们心中驱走了。他在那里又绕上四分之一圈,这已经是改天换地了。他只要身子一移,只要眼珠一转,就创造了生命,他在我的眼里,不亚于一位天神……

    这是一个奇迹……他在沙地上,仿佛神在海面上,朝着我们走来。

    阿拉伯人只是对我们随便看了一眼。他两手紧紧压在我们的肩膀上,我们俯首听命。我们伸直身子伏在地上。这时已没有种族、语言、分歧……只有这个贫穷的牧民用他天使的双手按住我们的肩膀。

    我们额头贴在沙上等待着。此刻我们腹部贴在地面上,头伸在盆里,像小牛似的狂饮。贝杜因人大为惊恐,好几次逼我们停一停。但是他一松手,我们又把整个面孔浸在水里了。

    水!

    水呀,你既没有味道,又没有色彩,也不芬芳;人们没法说你是什么;大家喝你,却不认识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你就是生命。你使我们内心渗透一种没法用感官形容的乐趣。随着你,我们原先放弃的所有能力,又在我们心中滋生了。靠了你的恩惠,我们内心所有干涸的源泉又涓流不绝了。

    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财富,也是最娇弱的财富,你在大地的腹部是那么纯洁。人们可以在一个含镁的泉水前死去,也可在离盐湖两步远的地方送命。两升的露水内只要浮着几颗盐粒,就会让人失去生的机会。你不能容忍外物的掺杂,你也不允许任何变质,你是一个难于侍候的神……

    但是有了你,我们心中洋溢着一种无比纯朴的幸福。

    至于你,利比亚的贝杜因人,你救了我们,以后又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了。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面孔。你是人,你同时又代表所有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你从来没有对我们凝视过,但已把我们认了出来。你是亲爱的兄弟。现在我又在所有人的身上把你认出来了。

    你在我眼里高贵善良,是伟大的主,有沐人雨露的权力。我所有的朋友,我所有的敌人都通过你向我走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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