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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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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陕西入陇西,第一个名城,要算“秦凤路”上渭州州治的平凉县,西倚崆峒,南控陇坂,泾水支流,萦绕其间,是有山有水、宜牧宜耕的好地方。兼以地当冲要,南来北往的仕宦客商,车马纷纷,不计其数,市面越发显得热闹。

    这平凉不但富庶繁华,且是边防要地。泾原经略安抚司衙门,就设在平凉,长官姓种————“山西种家”是巨族,也是武将世家,从真宗朝至今,一百年间,他们祖孙父子兄弟的功名事业,大半成就在这与西夏接壤的秦陇边疆上。现在第三代的昆仲两位,尤其出色,老种经略相公师道是哥哥,坐镇延安,威名久著;弟弟名叫师中,官拜泾原经略安抚使,上马领军,下马治民。看他哥哥的面子,也尊他一声小种经略相公。

    安抚司衙门有个极紧要的职位,称为提辖,专管各营人事赏罚,以及督捕境内盗贼,必得选个能干可靠的才能称职。种师中拜命受职以后,特意去跟他老兄商议。老种经略相公,特意把个得力军官鲁达拨了给他。

    鲁达原籍山东,仪表非凡。他生就疾恶如仇的性情,那些军营中顶名吃空、冒功舞弊的勾当,从来不做。说到督捕盗贼,且不提他一身惊人的拳棒功夫,手到擒来,只那八尺高的身材一站出去,弥勒佛似的一张大圆脸上,络腮胡子一炸,鸾铃一般的两眼一瞪,就把那些毛贼吓得不敢动弹了。

    此公样样都好,就是喝不得酒,受不得气。喝酒必醉,醉了必闹事。受了气定要发作,一发作难免闯祸。

    这天清晨,他就是装了一肚子气,要找人去发作。

    鲁达在平凉是位有名人物,一路行来,不断有人“提辖”“提辖”地招呼。他有事在心,懒得搭理,放开大步,直奔状元桥下。

    状元桥在西城,南北走向。桥下两岸,一色大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是平凉城内有名的闹市,百行交易,无所不有。鲁达由北上桥,放眼一望,然后下桥,装得安闲自在地踱向一家肉铺子。

    这家肉铺好大的店面,并排四副肉案,杠上雪亮的铁钩,吊起整爿的猪,整爿的板油,肚里货心、肝、肚、肺,一应俱全。十来个刀手,忙忙碌碌地做着买卖。鲁达上门,谁也不曾看见。

    店堂内却有个生得一双鼠眼、一脸横肉、手里捏个佛手的胖子看见了,慌忙站起,急步迎上前来唱个喏,赔着笑说:“提辖!今朝怎得有闲,到小店来坐?”

    鲁达也不还礼,只说:“郑屠,你的买卖倒兴旺!”

    “这都是托经略相公的荫庇,靠提辖你老的照应。”

    “对了!”鲁达笑一笑说,“俺正是来照应你买卖。奉经略相公的钧谕,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心内奇怪,这等琐碎小事,遣个小厮来知会一声就是,何劳他提辖亲来嘱咐?是了,必是他打着经略的招牌,想白吃十斤肉。这好,平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于是,一迭连声地答应:“是,是!提辖请坐。”然后转脸大声吩咐:“伙计们,快选好的切十斤!”

    “怎的?”鲁达把脸一沉,“你就动不得手?叫那些人切?腌臜不拉的!”

    呀!郑屠心想,莫非有意来寻事?须得小心。忍气答道:“说得是。待我来!”

    撂下清香扑鼻、玲珑可爱的佛手,系上血污斑斑、“腌臜不拉”的围裙,郑屠往肉案下的踏脚木台上一站,恰如社祭赛会的一尊开道神。他的个子有鲁达般高,这两年油水甚丰,身上又平白长起百把斤肉,所以一站出来,格外显眼。

    “咦!”街上有人望见,大为不解,“奇事!郑大官人如何亲自下手做买卖?”

    “老哥!”另有人悄悄指点,“看!鲁提辖在‘镇关西’店里坐着。这两人邪正不容,怕的有把戏好看。”

    众口相传,人同此心,三三两两都围拢过来,看“镇关西”切肉————郑屠绰号“镇关西”,从发了财,自有人恭维,当面都称他郑大官人。他的发迹,起于走门路在经略府做了承应军需的包商,不但领了经略府的本钱来做买卖,还仗着经略府的势力,架弄是非,包揽官司,惯于欺骗硬诈,欺侮善良。只两三年工夫,便混成了一个财主,照旧开着肉铺,不过遮人耳目,无事在店里一坐,只当消遣,内宅三房美妾争着献殷勤,不断地有丫头小厮来送时鲜果子、细巧点心。郑屠何曾想到有如此享用的一日?得意忘形,早记不起当年做何营生!店堂里稳稳坐着,还嫌生肉腥气熏人,要弄个佛手解秽,那肉案上的刀,自然早就不碰了!

    因此,这郑屠亲自操刀,重理旧业,便成了状元桥头的一件新闻。有些人要来看看他,缘何降尊纡贵?有些人要来看看他的本来面目,与郑大官人的气派有何不同?也有些人要来看看,他“镇关西”的威风何在?自然,还有些人是冲着鲁达来的,倒要看看这位性如烈火喜动不喜静的鲁提辖,斯斯文文坐在郑屠店里是为了什么?

    俗语说:“看杀卫玠。”喜欢赞叹看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是来看失尽威风的“镇关西”的笑话?郑屠脸上羞惭,心里懊恼,万般无奈,只得垂下眼皮,细细在那块猪肉上下功夫。

    切臊子是件最磨人的事。整块的肉,批薄切条,再细细切成肉丁,一刀归一刀,取巧不得,不然牵丝搭筋,与乱斩一气的千刀肉便无区别。郑屠当年原是他同行中的一把好刀,只是手艺撂下得久了,身子发胖,手上也不灵活了,十斤肉的臊子,费了半个时辰才切成。喘口大气,拿油手抹一抹头上的汗,扯张干荷叶包好,拈个蒲草捆扎停当,提了来向鲁达回话。

    “提辖!你老自己带了去,还是叫人送到府里?”

    “送什么!”鲁达又说,“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

    “噢,噢,好!”

    “也要切成臊子!”

    郑屠一愣,然后问道:“方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谁知道何用?经略相公吩咐下来,谁敢问他?”鲁达睁圆了双眼直吼。

    郑屠看出端倪,多半是鲁达在捣什么鬼!无奈他左一声经略,右一声相公,拿大帽子压人,无可分辩对证,只得忍气答道:“是合用的东西,我切就是了。”

    看热闹的人原已散去,见郑屠又站到肉案前来,便有些人去而复转,望着不走。他们也跟郑屠一样,不知要肥臊子何用?不免相顾诧异,纷纷议论。郑屠听在耳中,越发火气直冲顶门,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平头砍去,切下几个脑袋来方消得这一早晨的肮脏气。

    心里烦躁,手上越发欠利落,滑腻腻的肥肉,又难得把握。这十斤肥臊子,把郑屠累得通身是汗,好不容易才算切成,照旧用干荷叶、蒲草扎好,连那十斤精臊子捆在一起。看看日影已正,一上午工夫都给交代在鲁达手里。“只当遇见瘟神恶煞!”郑屠在心里骂着,“趁早拿了滚!”

    且慢,郑屠又想,这二十斤肉可不能让他白吃,得拿句话点一点他。

    “提辖,二十斤臊子在此。可是到府里领价?”

    “怎么?你承应府里的军需还不知何处领价吗?”

    就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冒冒失失地闯进店堂,刚张嘴待喊“郑大官人”,猛抬头望见鲁达,顿时脸色一变,泥塑似的定身得纹风不动。

    鲁达认得他。此人青巾裹头,穿一件皂布短袍,旧革带上系一条大手巾,一副店小二的打扮————正是东关招贤客店的伙计。他的嘴唇肿得翘了起来,门牙掉了两个,这也正就是这天一大早,恼了鲁达,一指头戳将过去,戳成的这鬼相。

    他们俩心里都有数。郑屠却只看出事有蹊跷,疑惑鲁达的来找麻烦,与住在招贤客店里那姓金的父女有关。倘真如此,今天怕还有一场大祸,不知可躲得过去?

    且不说郑屠心里嘀咕,小二溜之大吉。那鲁达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气,让店小二这一照面,想起金家父女,就像待灭的火头,忽又浇上一瓢油,顿时黑烟弥漫,平地卷起好长的火焰!

    “郑屠!”鲁达压着嗓子一喊,“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作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郑屠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冲顶门,将要发作,想起偌大家私,三房美妾,一个儿子才得三岁,只要一动上手,说不定家破人亡,就在顷刻!

    这一转念,郑屠气馁了。“兴兴旺旺的好日子,何苦自己断送在这瘟神恶煞手里?”他在心里这样子对自己说,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在胸中排荡游走,却是始终消除不了。忍了又忍,总觉得连句气话都不能说,就此拿起刀来,细切从未听说过的什么“寸金软骨的臊子”,无论如何,于心不甘。

    总得要说句话!就算受得下气,也是找个台阶好下。

    于是郑屠强笑着,斟酌再三,用那种既像埋怨、又像自嘲的语气说了句:“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他要连这句没气力的话都不说,才算是阴险不测的狠人。说这一句,前功尽弃!

    鲁达就要他有句冲撞的话,才好动手————手法来得好快,只见他身子一长,三脚两步跳了过来,捞起那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连想都来不及想,但见沉甸甸一团当头砸到,慌忙起手一格,戳破荷叶,撒落红白鲜艳的满空“肉雨”,滑腻腻地掉得郑屠满头满脸,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用手背把双眼一抹,“噗”一口吐掉落在嘴里的生肉,把牙咬得咯咯地响,胸头一阵阵血气翻腾,再也按捺不住,抢起肉案上一把剔骨尖刀,望着鲁达,眼里冒得出火来!

    鲁达早已严阵以待。郑屠不动,他也不动,只双眼凝视着那把尖刀。就这时,突闻哭喊纷然,人声杂沓,郑屠的亲人和手下,一拥而上,来夺他手中的刀。

    鲁达冷笑一声,推开闲人,扬长出店,走到街中心,听见后面有人大叫:“提辖当心!”

    鲁达身材魁伟,却不笨重,“心”字余音犹在,倒已转过身来,只见刀光耀眼,郑屠正挺刃直刺。鲁达往左滑开一步,让掉正面锋势,同时右手反捞,一把握住了郑屠的手腕子,顺势拧转。门神似的郑屠,顿时矮了半截,疼得脸色大变,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一动上手,鲁达就管不住自己,且又恨他背后偷袭,所以右手一松,左手醋钵大的拳头已当门打到,“砰”的一声,如擂战鼓。郑屠上身向后,脚下飞快,连连倒退。他身后是淹得死人的河!

    为了雨后不致积水,河边的青石板路面,里高外低,略成坡势。郑屠原已收不住脚,哪经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发脚步错乱,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圈肉墙,却都是眼睁睁替他捏一把汗,谁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这倒不是因为郑屠恶声远播,所以故意见死不救,实在是救不了他————那么臃肿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势子,谁要去挡一挡、拉一拉,必定受他的连累,一起冲入河中,同归于尽。

    这时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郑屠身上。突然间,为人所忽视的鲁达闯入视界,只见他疾趋数步,伸臂如猿,夹胸一把抓住了郑屠的衣服,跟着冲走了两步,到底一凝劲,把他自己的双足钉在地上。

    围观路人暴雷似的喝一声彩!彩声未落,转为瞠目无声的惊愕————鲁达救了郑屠,却又饶不过他,伸出手来,左右开弓,一连在他脸上扫了两个嘴巴,把他那个笆斗似的脑袋,打得歪过来、歪过去,嘴角一丝鲜红渐渐沁出,不用说,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贼!”鲁达厉声骂道,“可知道俺为何打你?”

    郑屠不能也不敢作声。鲁达的两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财子禄。刚才一尖刀不能搠他个窟窿,那股拼命的劲儿,立即消泄无余。此时自知作恶多端,哪件事提起来都值得一顿打,拼着受他一场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报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郑屠只是闭目不语。鲁达就看不得这副窝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说!装死抵不得事。”

    郑屠到底沉不住气,张开眼冷笑一声:“哼!姓鲁的,你须记得朝廷王法!”

    “王法?”鲁达纵声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问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亲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这可也是‘官家’的法许了你的?”

    此话一出,四周立刻嗡嗡声起,相顾惊叹,明白了鲁提辖何以要打“镇关西”的道理。那郑屠,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倒又不敢作声了!

    一看四周人人称快的脸色,鲁达越发想起郑屠平日奸诈阴狠的种种行径,手上紧一紧,把他那虚胖身子使劲摇撼了两下,高声向四周喊道:“这狗贼!逼人做妾不从,列位道他如何恶毒?竟做下三千贯一张假契,指使东关招贤客栈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还他的钱,不得脱身,竟似被监禁了一般。看看,这狗贼,目无王法到这等地步!不宰了他,凉州还有善良好人过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鲁达,越说越气,扭过头来,又是一顿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说,可该打?”

    郑屠连连冷笑,不断点头:“打得好,打得好!”说着眼中毒焰渐起,那样子叫人想到赤练蛇窥伺噬人,看着会背脊发冷。

    连鲁达都打了寒噤!刚烈汉子最看不得奸相,咬着牙横起心打出一拳————这一拳打在郑屠脸上,就像两百斤的一个铁锤砸了上去。“咕咚”一声,郑屠仰面而倒。鲁达收不住势子,赶上前去一脚踩在他小腹上。

    这一脚下去,犹如打了个铁桩,郑屠自然被制伏,但应知疼痛,有所挣扎,而他居然不吭一声,一动不动。鲁达便又骂道:“诈死也没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脚,弯下腰去,一瞥之间,鲁达大惊!郑屠脸色发紫,双眼泛白。正待细察究竟,突又见他手脚抽动,倒把鲁达吓一大跳,以为他要反扑,赶紧滑脚闪开一两步,蓄势等待。

    哪里是什么反扑?郑屠乱抽了一阵,腿一伸,不动了!鲁达猛然醒悟,退后一步,指着骂道:“狗贼!你真会诈死。且饶你这一遭,倘再作恶不改,哼,哼!”他把拳头扬一扬,高声冷笑着,撒开大步,回头就走。

    没有哪个敢拦他,闪开一条路,容他扬长而去。出了人丛,上得桥头,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回身一望,但见郑屠被围在一圈人墙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正伏跪在郑屠身旁,哀哀痛哭。看来郑屠真的断气了!

    鲁达心内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桥,闪入小巷,尽拣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两拳头就打死了“镇关西”,是他脓包,还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祸已闯下来了,该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说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话可说。只是自觉堂堂正正一条血性汉子,不死在疆场,却把条性命赔与龌龊小人的郑屠,未免冤枉!

    想想气不过,鲁达把自己的拳头举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咬牙骂道:“你个闯祸胚!”然后跺一跺脚,直奔经略安抚司衙门。

    天天要到的衙门快到了。呀!鲁达蓦地里想起,斗殴致死,并无死罪。每月巡视军营,考查纪律,像这样的案子,见得多了,不记得有谁因此斩决。

    于是鲁达站住脚,双眉紧锁,苦苦记忆,终于想起来了:“因殴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邻州牢城编管。”罪名不重。

    坏就坏在这罪名不重。鲁达站在那里发愣。死罪不怕,千刀万剐也不过一时痛苦,独独这“发配邻州牢城”的活罪,可真个难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说不尽。鲁达心想,配到远州,哪怕是十去九不还的登州沙门岛,都也还罢了。邻州的牢城,也归泾原经略司所管,往日勾当公事到了那里,上上下下如捧凤凰般,“提辖”“提辖”唤不停口;如今到了那里,拉下地来,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说,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况素常不卖情面,牢城里有克扣囚粮、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罢,知道了一定严办,以此结怨甚深。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摆布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气,只怕还要打死几个人,闯场大祸!

    这一想,鲁达翻然变计,绕路回到寓处。幸喜两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于是急忙忙打开箱笼一看,三日前关下来的饷银,除去还过酒账,送了金家父女二十两作回乡的盘缠以外,还剩下七八两散碎银子。他一把抓在手里,又胡乱拣了几件替换衣服,连银子一裹,打成个包袱,往背上一背,随手取根枣木包铜的齐眉短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右邻的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常靠鲁达周济,这时拦住了他问道:“提辖,哪里出差?”

    “嗯,嗯,”鲁达支吾着说,“去见老种经略相公,有机密公事禀告。”

    “哎!提辖,你就这好腌臜的一身军服,去见老种经略相公?”

    鲁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沾了好些肉臊子,还有些油渍,实在不雅。

    “去换,去换!”老婆子托大,说话倒像督促晚辈,“趁早把油渍去掉,我替你浆洗压平,一回来好穿。”

    “好,好,俺换,俺换。”鲁达满口答应着,随即回身入内。

    身上的军服是换了,但换的是一件紫花布衫,一顶形似竹笠的席帽————鲁达被她无意中提醒了,一身军服,是个幌子,要换了便衣,才不会惹人注目。

    老婆子哪知其中的缘由?眨一眨眼问道:“提辖!怎的又是这等打扮?”

    莽汉不善撒谎,看一看左右无人,一把把老婆子拉了进来,掩上了大门,悄悄说道:“干娘!俺有句话说出来,你休吃惊。俺,两拳头打死了个人!”

    老婆子怎能不惊?急急问道:“打死了谁?”

    “状元桥下的郑屠。”

    “郑屠!”老婆子一听这话,跌足嗟叹,“提辖,你这件事大大做错了!成全了他,葬送了自己。”

    鲁达把眼睁得滚圆,偏着头问:“怎的成全了他?”

    “郑屠作恶多端,王法不容,原该由官府判下死罪,绑到市曹,一刀斩讫;如今提辖两拳头打死,叫他逃过王法,不算有罪,却不是成全了他?”

    原来还有这层道理!鲁达呆了半晌,才说了句:“俺不曾想得到此!”

    “话虽这等说,却无死罪。提辖又何苦做个逃犯?”

    “就因为并无死罪!”鲁达哭丧了脸说,“俺受不得那个活罪!只好学高太尉见了金兵那个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也罢!提辖快去吧。”

    鲁达点点头,解下包袱,取了块碎银,约莫有二两重,塞到老婆子手里。她平日受惠已多,此时见他逃命的本钱,一共不过七八两银子,何忍再用他的?所以说什么也不受。他只得罢了,一拜作别,弃家亡命。

    鲁达家住南城,就近出了南门,投东而去。一路上茫然无主,只拣人少的地方走,也不知越过几重山、渡过几条河。饿了吃干粮,渴了饮冷水,走倦了时,挑那野寺荒庙,倒头便睡。好在他体魄壮健,风尘奔波之苦,丝毫不以为意。

    就这样走了有个把月,一日中午出了山,遥遥望见一座极壮丽的城池,似曾相识,苦苦思索,陡然想起,自己倒觉得好笑了,原是极熟的地方————代州雁门县。昔日随老种经略相公巡边到“偏头”“宁武”“雁门”三关,路过不止一次;三年前奉命来买马,一住两个月之久,怎么就想不起来?

    想起买马,鲁达马上念及一个好朋友,姓李,是买卖马匹的牙行经纪,“代马”天下闻名。官军用马,都用内地茶叶来交易,朝廷特许茶马司的官员主持其事。但以茶易马,一定要靠牙行经纪。这姓李的朋友,就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首脑,为人义气,钱又来得容易,所以极其慷慨好客,与鲁达一见投缘,惺惺相惜,交情极厚。

    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鲁达心想,有限的盘缠,已快花光,正好去投奔他,先痛痛快快醉他一场,再弄几两银子走路,岂不甚妙?

    打定主意,更不迟疑,精神抖擞地直奔雁门。鲁达记得,进南门笔直一条大路,遇十字路向东,北面第二条巷内,头一家就是“马牙李家”。

    一走走到十字路口,只见一簇人聚在一座牌坊下面,仰头看榜。鲁达生性爱热闹,又好管闲事,遇有这等场合,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于是也朝人堆里挤。

    其实并未去挤,只在人背后一站。无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昼夜不脱,肮脏不堪,犹在其次,汗水渗在上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何止“九蒸九晒”?直把这件布衫泡制得异味扑鼻,连狗闻见了都要逃走!

    因此,用不着他去挤,前面的人便已让出路来。让是让,脸色可不好看,一个个吐一口痰唾,捏着鼻子,侧目而视。

    鲁达平生何曾见过这等脸嘴?络腮胡子一炸,双眼一瞪,正待发作,猛然想起状元桥下,到底把握着的拳头又松开了。

    打架是不敢打,这口气还是咽不下,于是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你们这些狗鼻子,嫌俺身上臭?偏叫你们闻闻臭气!”这样想着,把齐眉短棍,往左臂弯里一靠,一抽带子,解开衣襟,双手提着,乱扇了一阵。扇出来的气味,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脸,东倒西撞地走避不及。

    童心犹在的鲁达哈哈大笑,笑声未终,忽然有人从后把他拦腰一抱,旋即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张大哥!可叫我寻着了!”

    鲁达纳闷,不要是认错人了吧?但声音又有些熟悉。转脸一看,真正万万想不到,恰恰是那个在平凉为他打死了郑屠的金老儿。

    不容他说话,金老儿便又拖又推地,只要他离了那里。鲁达不明缘故,任他摆布。刚走得两三步,听见有人小声在说:“这厮,倒像个牢城里逃出来的贼配军!”

    鲁达耳朵尖,听了大怒,暴吼一声“你待骂谁?”,要转回身来与那人理论,禁不住金老儿死拖活拽,总算让他避开了是非之地。

    到得一条冷僻小巷,站定了脚,金老儿看看两头无人,压低了声音喝道:“恩公,你好大胆,好糊涂!竟是不知死活了!”

    “怎的?”

    “怎的!”金老儿手一指,“牌坊上挂着榜文:‘捕捉打死郑屠逃犯鲁达,悬赏花红一千贯!’”

    鲁达这才明白金老儿叫他“张大哥”的道理,倒抽一口冷气,暗叫一声侥幸。

    埋怨完了鲁达,金老儿才抒他自己的欢欣:“天可怜我!叫我撞着恩公。诸事休管,且请到舍下说话。”

    鲁达此时作不得主张,亦无主张可作。金老儿如何说,他如何依。倒是有一句话,想想必得先说出来。

    “老丈,如何得先觅个处所,让俺好好洗上个澡!”

    金老儿忍笑答道:“自然,自然!不消恩公说得。”

    于是转弯抹角,来到城墙下极干净的一条巷子。走到第四家,金老儿站住脚敲门。鲁达看那门灯上大书一个“赵”字,心里纳闷,并不说破。等门开了,出来一个小厮,说得一句“太公回来了”,却只直着眼看鲁达。

    “休得无礼!”金老儿喝道,“快快烧起水来,伺候贵客沐浴!”

    听说是贵客,小厮慌忙往后去了。金老儿把鲁达领入宅后一间阁子,亲自张罗茶水、摆设果盘,忙个不停。鲁达看得不耐烦,大声说道:“茶就免了也罢,有酒弄两碗与俺喝!”

    “有酒,有酒!”金老儿赶紧答道,“且等沐了浴,一身轻快,那时再替恩公摆上酒来,才吃得痛快。”

    “既如此说,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鲁达说着站起身来,只问,“在哪里洗?”

    金老儿领着鲁达来到浴室。水刚烧起,不过微温,鲁达等不得了,脱得精赤条条往浴桶里一泡,泡了一会儿,跳出浴桶,叫金家的小厮,拿洗衣服的棕刷,蘸了稠稠的皂荚水,浑身上下,使劲擦遍,又自己动手洗了头发,然后夹头夹脑淋了几大桶水,多日来的垢腻尽去,真个如金老儿所说的“一身轻快”,异样舒服。

    那一身衣服,自然上不得身了。金老儿取来一套七成新的山东茧绸衫裤,一件半旧蓝缎背心,试一试,尺寸稍小了些。鲁达哪顾得这许多,胡乱套上,趿双凉鞋,“踢拖、踢拖”地走回阁子。

    阁子中已设下酒食,一盘酿鹅、一碗肘子、数碟杂样小菜,另外一盘白煮鸡蛋,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进门条几上摆着一小坛汾酒,金老儿亲自揭开盖子,顿时香闻一室,令人口角流涎。

    鲁达好不高兴!两足一甩,甩掉了凉鞋,爬上大方杌子盘腿坐下,流星赶月般,先抛了几个白煮鸡蛋在嘴里,正干噎得慌,小厮送上酒来,一把接过,大大地喝了口,把满嘴的蛋黄蛋白送下喉去,才笑着说了三个字:“好痛快!”

    “恩公慢饮。”金老儿自取一小盏酒,隔席相陪,“现买的熟食,不成敬意。到晚来,再为恩公洗尘。”

    鲁达不会说客气话,大吃大喝,约莫有八分饱了,才放下筷子,摩一摩肚腹,望着金老儿点一点头,意思是可以谈谈了!

    金老儿先不说自己,开口便问:“恩公如何取了郑屠的性命?”

    “原非故意取他性命。不道他号称‘镇关西’,全不济事,俺只打了两拳,不知他如何腿一伸,便自去了。”说着,把当日状元桥下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原来还是从我父女身上起的祸!连累恩公到这等地步,不知何以为报?”

    金老儿一面说,一面要下座来行大礼,慌得鲁达赤脚跳下地来,急忙拦住。等金老儿重新坐下,他才问道:“却不知老丈因何又到了雁门?”

    “这,说来话长。”金老儿草草交代:他原是东京府祥符县人,在大相国寺前做个贩卖冠带的生意,消折了本钱,存身不住,不得已投亲到渭州。不想时运不济,所投的亲戚搬移到南京去了,以致父女流落。

    “这些个,俺早已全知。”鲁达不耐烦地打断,“老丈只说,如何不投东却投北到了代州?”

    提到这一层,金老儿不免内惭。原来鲁达拳打“镇关西”的那日早晨,未到状元桥下,先至招贤客栈————金家父女以郑屠的指使,被软禁在那里。由于鲁达一指头戳掉店小二两粒门牙,招贤客栈不敢阻拦,金家父女才得脱身,受了鲁达所赠的二十两银子,重回东京。

    一出平凉东门,金老儿变了主意,怕郑屠追来纠缠,所以觅了便车,投北而去。旅途中遇见一个东京的邻居,要到河东去做买卖,结伴同行,直来代州。也是这邻居的来头,结识了一个大财主赵员外,看中金家女儿,养作外室,初成好事,还只五天的工夫。当初原是不肯与郑屠做妾,才惹出一场偌大风波,哪知到头来依旧与人做了外室!金老儿自觉这话在鲁达面前说不出口,所以一直在心中嘀咕,这时被他逼紧了问,只得略略叙了究竟。

    鲁达听了自然不会觉得痛快,问道:“你女儿跟这赵员外,你父女可是自愿?”

    如说不是出于自愿,眼看又是一场祸事!金老儿慌忙答道:“自然是自愿!”

    “自愿就罢了!俺且喝酒!”说着,又干了一杯,抓了一把杏仁塞在嘴里。

    “这赵员外可不是郑屠那等人!”金老儿又作解释,“生得厚道慷慨,也喜爱弄枪舞棒。听我女儿说起恩公,只是赞叹,说无缘得会。谁知还是有缘!恩公见了,便知其人。”

    “嗯,嗯!好,好!”鲁达随口敷衍着。

    “恩公,我还有句话动问。恩公是在此路过,还是特意投奔雁门?”

    “原是误打误撞了来的。想起有个知己朋友,待去探望————如今自然是不去了,何苦连累人家?”

    “既如此,这里便是恩公的家。”金老儿极恳切地说,“好歹先住个一年半载,等我父女略报恩德。”

    “使不得,使不得!”鲁达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俺不肯连累朋友,如何又连累你?”

    “恩公若说这话,便是见得我父女的心不诚。恩公请看,”金老儿手向窗外一指,“小女来也!”

    鲁达转脸望去,只见两名丫头拥着个盛装丽人,袅袅娜娜地正走了出来————遽然一见,倒有些不敢相认了,但见她珠围翠绕,体态丰腴,眉梢眼角,一团春意,正是那嫁了称心夫婿的新娘子模样。鲁达记得在平凉所见————黄黄的脸,瘦瘦的身材,虽还生得清秀端庄,看去却是一股苦相。哪知个把月不见,仿佛脱胎换骨,别是一人,俗语所说的“女大十八变”,竟不是骗人的话!

    就在他沉吟的工夫,金家女儿已走进阁子。鲁达要下地来见礼,叫金老儿一把揿住,他女儿便盈盈下拜,行了大礼。

    “休这等,休这等!”鲁达叫道,“俺不惯受人大礼。这等是捉弄人!”

    金家女儿不由分说,管自拜了六拜,一面拜,一面说:“若非恩公,何得今日!正在烧香还愿,祝祷恩公长生不老。我爹着人来唤,说恩公到了!却不是菩萨有灵?”

    鲁达还未答话,金老儿抢着开了口:“女儿!我正在劝恩公,稍住一年半载。恩公只说使不得,你帮着我劝劝!”

    “实在使不得!”鲁达也抢着说,“你父女刚得有几天好日子过,何苦容留俺这个见不得官的人?说实话,等俺好好睡一觉,向晚再叨扰几斤汾酒,弄几两银子,俺自走路。”说着呵欠连连,把双眼睛眨个不住。

    金家父女见此光景,彼此使个眼色。金老儿便说:“恩公困了,且先歇息。到晚再作计较。”

    鲁达真是困了,见旁边有张木榻,走去向下一倒,顿时鼻息如雷,睡得好沉。

    一觉醒来,红日平西。鲁达揉揉眼坐了起来,急切间想不起身在何处,转脸一望看见自己的包袱和齐眉短棍,方才记起金家父女,也记起自己向金家父女说过的话。弄几两银子做盘缠,不在话下;走向何处,却费思量!

    就这时,金老儿亲自捧了衣帽送来,说是他家赵员外新做了还未上身的。试一试也还穿得。然后请到后楼饮酒,整整齐齐一席酒楼外卖的肴果。鲁达上座,金老儿侧席相陪,他女儿亲自把盏,一连劝了三杯。

    鲁达残醉犹在,汾酒性子又烈,三杯下肚,头上有些发晕,正扶着头想闭眼先息一息,突然听得人声杂沓,纷纷大喊:“拿将下来!”

    鲁达暗叫一声“不好”,圆睁双眼,跳将起来,顾不得前楼是金家女儿的卧房,一把扯掉花布门帘,直奔窗前望去。只见门前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气势汹汹;另有一个骑马的官人,拿马鞭子把大门敲得“吧嗒,吧嗒”的响,一迭连声地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眼里还有些发花,只道是衙门里的吏役,似此敲山震虎、虚张声势的行径,却是见得多了!心里恨他只会胡乱叫嚣,要捉的人捉不着,扰民倒是有余,思量着非弄些苦头给他尝尝不可!

    念头刚刚转完,顺手捞起一物————是面铜镜,心里在想:“倒是样好家伙!这一铜镜下去,还得看准了,不能砸他的脑袋,砸碎了又是一场麻烦。最好砍马足,马一护疼,四蹄乱蹦,把这个狗头掀下地来出出他的丑!好,使得!”

    鲁达对他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之至,转念一想:不行!这是人家夫妇的镜子,砸破了嫌忌讳!

    于是他放下镜子,换了张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凳子,高举在手,大声喝道:“俺把你这狐假虎威的狗头,照打!”

    就在凳子要出手的刹那,忽然发觉身后又有了花样,牌坊下遭遇的记忆犹新,鲁达心想:这金老儿有样看家的本领,就是拦腰一抱。

    手上还举着凳子,上身已旋了转来,一看,不是金老儿是谁?

    “恩公!”金老儿说,“且慢发虎威,容我去看明白了究竟是何事。”

    鲁达忖量着,这二三十号人,就一齐拥了上来,也还对付得下,脱身得了,于是点点头,重新入席饮酒。

    金老儿道得一声“少陪”,匆匆下楼,开了大门。马上那人一见是他,勒住缰,挥一挥手,顿时静了下来。

    “员外!何故如此?”金老儿问。

    这人就是他女儿所嫁的赵员外,此时神色大为不怡,拿手中马鞭,往楼上一指,沉声问道:“老丈,你如何引个野汉子到家里来,还叫你女儿陪着饮酒?这,这是个什么人?”

    金老儿一听哈哈大笑,笑完了说:“员外,叫那些弟兄散了吧!大惊小怪地,没的叫街坊邻居笑话。”

    成亲才五日,金老儿父女的底细来历究未深知,赵员外不免踌躇,万一是计,遣散了从人,捉不住野汉子,那可真要叫街坊邻居传为大笑话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金老儿心里有数,便又说道:“员外,有我在,那野汉子不得打你;若要打你时,休说二三十号人,再多些,还是打得了你!”

    “啊!这野汉子究竟是谁?莫非是……”

    不容他说出来,金老儿轻喝一句:“噤声!”

    这一下,赵员外便知自己猜着了,心中好生欢喜!把那二三十号闲汉中,为头的人叫到马前,发了赏钱遣散,切切嘱咐,说是一场误会,差些闹成笑话,在外不必提起有今日之事。

    为头的人诺诺连声地走回去说了究竟。那些人一哄而散,坊巷中复归清静。金老儿亲自关上大门,才把赵员外领到楼上。

    鲁达人在后楼饮酒,外面一举一动,却是听得甚为清楚。等楼梯响时,抬眼望去,只见金老儿在前,后面跟着个三十来岁,相貌堂堂、衣着华丽的人,便知来者是谁。正在寻思,可要起身迎接,那人已抢步上前,双膝一弯,扑身便拜。

    鲁达慌忙跳起,看见面有娇羞、离席侍立的金家女儿,随即问道:“这位是?”

    “这便是我女儿的官人。”金老儿接口引见,“久仰恩公的大名,却不道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又是爽朗地一阵笑。

    这就把赵员外刚才的一场鲁莽无礼揭过去了。鲁达不便再提,也翻倒身子还了礼,相将扶起,又各唱一个肥喏,执着手对看了半天,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提辖,”赵员外的无限仰慕,化作一句赞词,“你生得好威武!”

    “赵员外,”鲁达也说,“好一条汉子!”

    “妙极,妙极!”金老儿凑趣笑道,“真个惺惺相惜。且都入座,开怀畅饮。”

    于是重新整顿席面,仍把鲁达奉为首座,赵员外紧挨着他坐了,一面敬酒,一面问起鲁达的官司。鲁达把如何为抱不平,羞辱郑屠;如何失手闯祸,成了命案;如何原想自首,忽又变计;如何易服逃亡,来到雁门;以及如何在牌坊下巧遇金老儿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把赵员外和金家父女听得都出了神。

    “提辖!”等他讲完了,赵员外惋惜地说,“不是我埋怨你,这件事做得稍欠思量。原来罪名不重,一逃,罪却重了!”

    “管他罪轻罪重?”鲁达答道,“既逃了出来,难道再去投入罗网?”

    赵员外私下原有个打算:鲁达一误不可再误,如果他肯受劝,便要劝他去自首。拼着花上几千贯钱,上下打点,纵不能脱罪,好歹弄他个从轻发落,在牢城里委屈一两年,到底消了底案,落得个天下去得的自由之身。这是替金家父女报恩的正道,也尽了自己一番仰慕的苦心。

    此刻听鲁达的口气,紧得点水泼不进去,便不肯再说。再说一句倒像是自己怕担藏匿罪犯的责任,依鲁达的性情,必是拂袖而去,说什么也留他不住的。

    因此,他再不提鲁达的官司。话题一转,谈到武艺。这下,彼此越发投机了。且谈且饮,直到三更才罢,各自歇休。

    等第二天一早起来,刚洗了脸,赵员外已穿得衣冠整齐地来看他。略略叙了几句应酬话,随即谈入正题。

    “提辖!我有句话,请恕直率。只怕这里不甚稳便,想请提辖到我庄上去盘桓几时,顺便也好朝夕请教。”

    “好,好!”鲁达极爽快地答应,又问,“贵庄在何处?”

    “离此向西,十来里路,地名七宝村。”

    “既如此,说走就走。”

    “不忙,我叫人牵马去了。提辖先用了早饭再说。”

    金老儿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早饭,银壶里还烫了酒。早酒不敢多饮,鲁达只喝了两杯,却饱餐了一顿。等马牵到,随即跟着赵员外出城往西,直到七宝村。

    这七宝村方圆十里,尽是赵家的产业。居中一大片庄园,园后辟出一片演武场,细沙铺地,上搭雨篷,刀枪架子,石担石锁,一应俱全。另外又辟出一条箭道,约有百步之遥,架着鲜红的箭鹄,正有几个年轻子弟在那里拉弓习射。

    “好地方!”鲁达一看就爱上了这所庄园,多时未练功夫,不觉技痒,恨不得当时就下场走一趟拳、舞一套枪。

    当下赵员外吩咐,杀两只羊,宰一头猪,抬来窖藏的陈年汾酒,就在演武厅上大排筵宴,把附近好武的年轻子弟,都邀了来与山东来的“路大员外”接风————赵员外在路上已跟鲁达说妥了,暂且改姓为声音略同的“路”,也要瞒住身份底细,为的好遮人耳目。

    俗语道“穷文富武”。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只抱住几本破书死啃,饿了时一碗冷粥,几茎盐菜,就算一顿。到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下考场一举成名,顿时便可扬眉吐气。大宋朝的名相,像范文正、“大宋”(指宋庠,996年——1066年————编者注)、“小宋”(指宋庠之弟宋祁,998年——1061年————编者注),都是如此熬出来的。

    习武的就不同了,光是打把刀、买把弓,就不是穷家小户所办得了的。而且成日里舞枪弄棒,耗得力气多,须有大碗饭、大块肉来填补,这又非小康之家不能供应。若是年少气盛、好胜争强、爱出风头的,讲究服色、讲究武器、讲究马匹、讲究排场,真个讲究不尽,多少钱都花得下去,那就更非富家大户不能有这样习武的子弟。

    因此,这天来赴宴的,一个个都是衣饰华丽,顾盼自豪,看这路大员外,像个鲁莽粗汉,穿一套不甚称身的衣服,有人认得原是赵员外的。照此推想,不过一个来告帮的穷朋友,何以赵员外这等款待?都不免纳闷。自然,也都不免小看了他。

    鲁达倒不甚在意,赵员外心里却颇不是味儿。酒到半酣,便拿话点他一句:“路大哥!何不下场露一手给这些小弟兄们见识见识?”

    “使得!”鲁达站起身来,掖一掖衣襟,下场走了一趟拳。

    “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鲁达的这套拳,也只有赵员外能领略得几分妙处;别人看来,平淡无奇,所以喝彩声稀稀落落,有气无力。这下连鲁达都察觉到了,不由得有些生气。

    更生气的是赵员外,差点想把鲁达两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说出来,骂他们一声“有眼不识泰山”。

    转念一想也难怪,凡是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学了几招花拳绣腿,长了百把斤笨力气,无不目空一切,都因坐井观天,所见太狭之故。要叫他们心服口服,第一先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样想着,便在席上先高叫一声:“路大哥,我陪你对一趟刀!”

    说着飞步下场,从刀枪架子上摘下两把厚背朴刀,把重的那一把顺手一抛,抛给鲁达。

    鲁达童心又起,笑吟吟地接住了刀,往地下一插,等赵员外走到面前,叫声:“赵员外,等俺陪那些小弟兄玩玩!”

    “噢。”赵员外问道,“如何玩法?”

    “不玩家伙,也不玩拳脚。俺只往这里一站,等那些小弟兄并力来推,看推得动俺推不动俺。”

    赵员外犹未答话,那些小弟兄们已纷纷响应,扰嚷半天,推出个人来问道:“路大员外,如何算是推动了你?”

    鲁达随随便便起左脚往地上一跺,提起足来,好深一个脚印。“看清了!”你指着地下说,“推得俺左脚离了这个脚印,不拘一分半分,都算俺输!”

    “输了便怎么?”

    这家伙出言无状,赵员外喝道:“你不先道你们推不动路大员外时便如何!却唐突贵客,好生无礼!我告诉你,果真推得动时,我替我路大哥做东道请你们。”

    “好!果真推不动时,我们也出份子公请路大员外!”

    等说定了,鲁达把左脚踏在那个脚印上,双手环抱,暗中凝劲。赵员外是行家,知道他此时开不得口,所以定睛,注视,看他已准备妥当,便招呼一声:“来吧!”

    声音刚停,有个冒失鬼,扛起肩膀,埋着头,像条蛮牛似的直撞了过来。赵员外微吃一惊,怕这家伙要吃大亏,但亦无法阻止,唯有握紧了拳,眼睁睁看着。

    鲁达自然也注意着,心里有个盘算,叫这家伙吃个亏,便是教了其余那些人的乖————使不得!

    于是他微微收了些劲,等那人猛地撞了过来,他双足不动,身子略向后仰,劲道一卸,那人就如撞在个沙包上,虽也肩头生疼,到底未受巨创。还待再撞第二次时,却为他的同道喝住了。

    “歇歇吧!你也把赵员外的朋友看得太不值钱了!”

    是讥笑那个自不量力的家伙,却依然是轻视乍见面的生朋友。鲁达心里不免有气,胡子一炸,瞪圆了眼睛,害得赵员外又替他们好生捏一把汗。

    那一面嘈嘈窃窃,商量定了一个主意:十二个人分作三行,头一排的三个,一个推肩,一个推臂,中间的那个弯下身来推鲁达的腰。后面的人又推前面,层层接力,跃跃欲试。

    另有个人站在一旁,双眼盯住了鲁达的左腿,慢慢举起手来;蓦地里,挥手暴喝,只得一个字:“推!”

    十二个人齐着力,势头极猛。鲁达原只用了六成的气力,上身略微晃了一晃,急忙又迸气加劲,随即稳住,就像座寺庙里的生铁大香炉,任凭你如何着力来推,只是纹风不动。

    中间的那个人,来得刁滑,看看力敌不能,起了个促狭念头,伸手在鲁达腰上乱摸乱搔,痒痒的,叫人忍不住想笑。果真一笑出真声,必定泄气,浑身的劲道立即消失无余,那就非被推倒不可了。

    一念及此,鲁达立刻还击,猛吸一口气,直到丹田,蓄势既足,猝然迸发,开声吐气,喊得一声“呸”,环抱着的双手,随即拆了开来。

    先是一蹦,顺手又是一挥,那十二个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看得赵员外惊喜莫名,乐得鲁达哈哈大笑,摔得那些人目瞪口呆,而终归于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服了我这路大哥?”赵员外满面春风地问。

    “服,服!”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于是这个执壶、那个捧盏,口口声声“路大员外”,一拥上前来敬酒。得意非凡的鲁达,来者不拒,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身在何处。

    自此以后,鲁达便为众家供养,奉若神灵。一大老早,尚未起身,便有人来伺候起居,等吃了早饭,便在赵家演武厅中消遣。鲁达武艺虽高,却无那班跑江湖的教师爷的习气,一不卖弄,二无架子;而且一颗心最热,有从他讨教的,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越得人缘,到晚来争着延请到家,好酒好肉,殷勤款待。

    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了有半个多月。忽然有一天,金老儿寻到演武厅来,把赵员外拉在一旁,低声密语。鲁达看在眼里,心中转念:这半个多月来,赵员外一直陪着自己住在七宝村,难得抽空进城,想必金家女儿空帏独守,有些耐不住寂寞,让她父亲催唤来了。果然如此,倒要劝上两句,莫叫金家父女心生怨嗔。

    因此,等待金老儿去后,鲁达便特意走了去说道:“赵员外,俺有句话,你须听劝,习武的人,虽说不宜近女色,不过,不过……”不过如何呢?鲁达口拙,自己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嘻嘻,嘿嘿”地傻笑着。

    赵员外愕然不知所答。“路大哥!”他唯有率直相问,“你老说些什么?”

    “俺说————”鲁达终于想到一句话了,“你可也别冷落了你那个新娶的!”

    赵员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了:“多谢你路大哥关爱。只是————”赵员外笑笑不再往下多说。

    “这一说,是俺弄拧了?”鲁达问道,“可是金老丈来,又为了什么?”

    “无非是琐碎私事!”

    “既是私事,俺便不问。”鲁达把这件事丢开了。

    隔了两天,金老儿却又到了七宝村,在演武厅中把赵员外唤了出去,一谈便是好半晌。光是这样,鲁达还不在意,但见金老儿一面嘴唇在动,一面不断把眼睛瞟过来,目光相接,便慌忙避了开去,那神情的诡秘,便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

    鲁达心中好生不悦!既是至好,有话不妨直说,做出这等嘴脸来,是何用意?他是个一根肚肠到底的人,心里有了疙瘩,非把它消除不可,于是撒开大步,一径走到金老儿和赵员外面前。

    这两个人也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一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便知他要说些什么。赵员外不容他开口,先就说道:“路大哥,有件事不敢瞒你。只是此时无法细说,到晚来再从长计议。”

    到晚来在后园亭子里摆下酒果,赵员外吩咐小厮,不听呼唤,休来这里。鲁达这时再忍不住了,酒杯都不碰,睁大了眼,望着金老儿说道:“老丈,你要说实话!休坏了彼此的交情。”

    “不敢,不敢!”金老儿惶恐答道,“为的恩公初到那日,员外误听人言,领人来闹了街坊。散是散了,街坊都有些疑心,沸沸扬扬地说些闲话,传了开去,前日便有三四个做公的,来街坊邻舍打听得紧。今日一早,越发敲门进来盘问,叫我支吾过去了。只是日长天久,怕的终有支吾不过去的一天,那便如之奈何?”

    听完这话,鲁达仿佛春日梦醒,怔怔地想着梦里的光景,忘却了眼前。

    “鲁大哥!”赵员外举杯相劝,“休得懊恼,我自有道理。且先吃酒!”

    鲁达点点头,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了杯子,随即起身:“既是这等,不便再留,俺走了!”

    “休走,休走!”金老儿慌忙又是拦腰一抱。

    赵员外也起身相劝。两个人横拖直拽,意思极诚,鲁达便又坐了下来。

    “鲁大哥,我有句话说。若肯听时,”赵员外亲自执壶替他斟满了酒,“便请满饮此杯!”

    料他的话绝无恶意,鲁达极爽快地喝干了酒。

    “事到如此,须有善策。”赵员外从容说道,“若留鲁大哥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如此反耽误了大事;若不留时,且不说在我决不做此无义之事,只怕鲁大哥亦无一处可去,依旧落在做公的手里,越发叫人于心不安。”

    鲁达不曾开口,金老儿却不断点头:“正是,正是!员外,你再往下说。”

    “我倒有个计较,叫鲁大哥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又得时时相聚,只怕鲁大哥不肯!”

    “说哪里话?”鲁达欢然答道,“若有这等好地方,俺如何不肯?”

    “只鲁大哥肯了就好。”赵员外遥遥向北一指,“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叫作五台山,又叫清凉山,原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其中有座寺叫作显通寺,建于东汉年间,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方丈,法名智真,原是我族中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一口气说到这里,赵员外略息一息。鲁达心中纳闷,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于是问了出来:“赵员外,五台山虽好,与俺何干?”

    “怎说无干?”赵员外又说,“我曾许下智真方丈,剃度一僧在寺里,一道‘五花度牒’,早已买下,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我这条愿心!”说着举杯喝了口酒,静静地看着鲁达。

    “赵员外,”鲁达睁着眼问,“莫非叫俺当和尚?”

    赵员外合掌当胸,朗朗然答道:“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鲁达笑了:“早知这等,该叫郑屠去当和尚,省了俺藏头露尾,见不得人。”

    话锋不妙!金老儿一听,心里着急,便哀恳似的说:“恩公,你便就了这条路吧!祸事都从我女儿身上所起,恩公若有个风吹草动,岂不叫我父女一世不得安心?”

    看金老儿这副神情,鲁达于心不忍,想了想问道:“当了和尚,可许吃酒?”

    赵员外点点头:“佛法圆通,五台山上冷得紧,弄些酒挡挡寒气,倒也不妨。”

    “可许吃肉?”

    这句话问出来,赵员外便作不得声了。金老儿生怕鲁达不肯,赶紧接口:“怎的不许吃肉?”

    说到这话,不独鲁达,赵员外第一个就不信。五台山上大小寺院,戒律森严,何曾见有和尚吃肉?却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金老儿倒有番急智,已是成竹在胸,便不慌不忙地向东一指:“大相国寺有个‘烧朱院’,恩公可知道?”

    “有的。”

    “嗯!”赵员外也点点头,“有的。”

    “‘烧朱院’有个惠明和尚,烧烤的猪肉最好。因此上他所监的一院,人称‘烧猪院’,是宋学士说其名不雅,把个猪字,改作朱紫的朱,这是东京人人皆知之事,怎说和尚不许吃肉?”

    “妙啊!”鲁达大为高兴,“又许吃酒,又许吃肉,俺便当个和尚玩玩,倒也使得!”

    金老儿听他允了,自然如释重负。赵员外心中却不免嘀咕,生怕将来闹出事来,彼此面子上不好看。转念又想,智真老和尚,道行高深,善能说法,虽不致令顽石点头,也颇有那江洋大盗遁入佛门,受了他的感化而回心向善的。鲁达面恶心善,看似一尊怒目的金刚,若遇智真,自能叫他低眉。

    一经说定,连夜收拾行李盘缠、缎匹礼物,准备动身。鲁达百事不问,只管自己喝得醺醺大醉,去寻好梦。

    到得四更过后,被唤将起来,只见里外灯火通明,赵员外衣冠整齐,早已收拾妥当。鲁达匆匆漱洗饱餐一顿,等打六更————宋朝特有的规矩,不打五更,四更以后,即转六更————启程上山。金老儿送到村外,恓恓惶惶地有许多言语嘱咐,鲁达只是唯唯应着。

    约莫辰牌时分,到了山下。这里专有供客游山赁用的骡子,赵员外叫人赁了四头,两头骑坐,两头驮行李,加上三名庄客,四名骡夫,浩浩荡荡,直上五台。

    五台山五峰高耸,方位整齐,恰好称为东台、南台、西台、北台和中台。他们由南面入山,一路长松古杉,灵云怪雾,四月下半月的天气,山上积雪,不过刚刚融化。鲁达一路看风景,一路与骡夫闲谈,倒长了不少见识。

    谈到天气,骡夫说道:“好叫大员外得知,这时候上山最好,山中天气,最妙不过五月六月。往后就多雨多风,从十月到来年三月,大雪封山,足足有半年的工夫!”

    “噢!”鲁达问道,“五六月的天气,如何好法?”

    “凉快啊!”这骡夫颇善辞令,“山下夏日炎炎,山上日薄无光,不拘如何,再也不会出汗。真不枉叫作‘清凉山’!”

    “妙啊,妙啊!”鲁达骑在骡上,欢喜得拍手,“俺就怕热,怕出汗!这回可是来避暑了。”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到了中台东南灵鹫峰下的显通寺。鲁达与赵员外在山门外的亭子里歇脚,随唤一名庄客,进寺通报。

    寺中知客,见是有数的大檀越到了,不敢怠慢,一面着个小沙弥去告知长老,一面慌忙迎了出来。

    知客眼中只有财主檀越,殷殷勤勤周旋了一番,猛抬头看见鲁达,不由一惊!原来赵员外还有同伴,怎生得好怕人的相貌?心里发虚,便不敢失礼,看着赵员外问道:“这位施主是?”

    此时还不便引见,赵员外含含糊糊答道:“原是为他才上山来的。”

    “既如此,施主请!”

    知客领了赵员外和鲁达,后面跟随挑了行李、礼物的庄客,一起来到寺前。智真长老得知消息,早已率领寺中有身份的和尚,迎在那里,打过问讯,寒暄着说:“施主上山辛苦!”

    “有些小事,特来宝刹奉求!”

    “好说,好说!”智真长老单掌当胸,肃客入寺,一面细细打量着鲁达。

    鲁达却不顾长老,东张西望,只管看这显通寺的里里外外,心里在想:名山大刹,倒也见过不少,似这显通寺的气派,却还罕见。不做和尚便罢,要做和尚正该在这里做才有面子。

    这样想着,便不敢乱来,斯斯文文随在大众后面,曲曲折折到了一处禅房。只见长楹舍正中,悬着块朱漆黑字的小匾,上书“方丈”二字。到了里面,智真长老把员外延入客座。鲁达却不必长老费事来邀,就在赵员外下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见他这个样子,赵员外颇不以为然,俯身过来,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在长老面前便坐下来?叫人看着,背地里道你不懂规矩!”

    “俺不省得!”鲁达慌忙起身,站在赵员外肩下。

    这时庄客已把礼物送了进来,四个盒子,一齐打开了盒盖,请智真过目。

    “檀越布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赠?”

    “些许薄礼,聊表敬意。”赵员外看着智真身旁的侍者说,“请收起来吧!”

    收了礼物,献上茶果,赵员外看看已是说话的时候,站起身来,朝上一揖,朗朗陈告:“一事上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宝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今日,我这个至好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杀伐太重,情愿弃俗出家。”

    这话一出口,先就惊了知客,几乎跳将起来。只是此时赵、鲁二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在智真脸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见到。

    智真长老一样也是惊异!白眉一扬,慈祥的双目中,陡见精光,定睛看了鲁达半天,微微地笑了。

    这一笑,赵员外才得放心,便接着说道:“万望长老,大慈大悲,收录剃度,成全了我的这至好,也了却了我一条愿心。”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长老又来看鲁达,又来微微发笑。这一看一笑,倒把从不知什么叫难为情的鲁达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么客气话来解一解尴尬,却是想来想去想不出,只好把个头偏了过去。

    只听智真长老,微咳一声,徐徐说道:“好一重因缘,光辉了老僧山门。赵檀越,我许了你就是!”

    赵员外一听这话,随即来扯鲁达。鲁达听他摆布,被扯到中间,头被一揿,扑翻在地,向长老拜了几拜。等站起身来,只见长老已自禅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斋食,接待施主。”

    说完,长老退入净室,召集首座、监寺、书记,还有退院的老僧,一起来商议剃度鲁达。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赶了来,有话要说。

    “长老!”知客气急败坏地说,“此人相貌狞恶,必非善类。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门。”

    “你是知客,须知应看赵檀越的面子。”智真转脸来问首座,“你可有话说?”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长老的师叔,道行高深,一向认为佛门广大,无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赞成的态度,所以这样答道:“这位鲁施主,老僧未曾得见,虽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开口,知客抢着说道:“首座若是见了此人,就不说这话了!哪里来的向善之心?”

    “休妄语!”另一个长老告诫知客。

    于是智真继续指名征询,有的顺着智真长老的意思说;有的模模糊糊,说些仿佛玄妙,其实毫无主张的空话。正待问到一个年轻的执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一着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闷气的知客,一听这话,好不高兴,大声赞道:“好禅机,好禅机!到底有人说了公道话!”

    “咄!”智真长老喝道,“各去持业!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将这句偈语点破,以后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着那年轻和尚身上问道:“既然‘一着袈裟事更多’,何不脱了它?”

    “原想脱却袈裟,无处安身立命。”

    “原来如此!”智真长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轻和尚语塞。此外亦再无人更有异议。

    智真长老便又说道:“莫说鲁施主相貌生得狞恶,依我看来,便似文殊菩萨的坐骑,好一头青毛狮子!”

    大家想一想鲁施主那张青毵毵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果然智真长老的形容绝妙,便都笑了。

    在禅房设斋待客的知客,此时倒又换了一副神色————既然挡不住智真长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结个善缘,所以频频劝餐,意思殷勤。鲁达吃惯了大鱼大肉,此刻吃顿斋,倒觉得别有滋味,心里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语:“只见和尚吃斋,不见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头上炙艾,烫得眼泪直流,只许念佛,不许喊痛,那刑罚可受不住!

    转到这个念头,胃口就倒了,手里捏着半个白面馒头,看着知客问道:“俺有句话动问,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问出这等可笑的话来!赵员外正咽了口汤在嘴里,赶紧转过脸去,把口汤喷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鲁达着恼,说一句“俺不干了”,岂非功败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说:“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鲁施主你还只是个沙弥。要等修持期满,定期开坛,好时再经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谈得到受戒。”

    “怎么?”鲁达豹眼圆睁,瞪着知客问道,“等俺剃度了,还只是个沙弥?”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里在骂:这杀才,好恶的形象,且吓他一吓!

    “好办,好办!”知客显得极有把握地说,“等我上启方丈,专为鲁施主开一坛。香洞也别炙得多了,炙九个。不过疼个两三天工夫,便即无事!”

    “你待怎讲?”鲁达的双眼睁得越大,“疼个两三天?两三个时辰都难熬!”

    “那你依旧是个沙弥!”

    鲁达想了一会儿,把手中半个馒头往口里一塞:“沙弥就沙弥,反正是个秃头!”

    赵员外倒又笑了,但却笑得凄凉!这么个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诚有趣的好朋友,只为误犯人命,硬生生让他隔绝尘缘,遁入空门,可不是作孽?

    知客却大为得意,心想这厮原是个没用的草包,也像头蛮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条绳,牵着它要东是东,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着走?

    鲁达哪里猜到他的心思,吃饱了摩着肚皮问道:“何时剃度?”

    何时剃度,要问长老。知客陪着赵、鲁二人跟方丈商量,说定就在后日。赵员外叫鲁达向智真长老磕头,改称“师父”。鲁达无不依从。

    于是监寺打了账单。赵员外取出银子,叫人买办物料,接着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都在一天里赶了出来。

    第三天一早,鲁达从上到下,一身簇新的僧衣、僧鞋,却仍戴着幞头,由知客带领,赵员外相陪,先到铜殿后面的禅堂静等。

    显通寺的铜殿,在五台山上,名气甚大。殿高二丈四尺,铜壁铜柱,正中供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尽皆以铜铸成。殿内殿外还有铜塔,殿内四座,大的十三级,小的七级;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东南西北中,象征五台山的“五台”。如果天气不好,风雪严寒,朝山的信士善女,上不得“台”去,在这五座铜塔前顶礼一番,就算伸了“朝台”的诚心了。

    智真长老为了表示看重鲁达,特意选定这铜殿作为他的剃度之地。好时辰将到,知客“引礼”将鲁达带到殿前。只见殿内殿外,“观礼”的僧人俗子,不计其数。因为智真长老久已不剃传弟子,于今听得特开铜殿,为人剃发,不知此人具何大根器,都要来瞻仰一番。自然,也有些人,不存好心,见鲁达相貌威狂,行止鲁莽,思量着在这庄严肃穆的典礼中,必如“强盗扮书生”一般,大出丑态,要来看他的笑话。

    鲁达全然想不到此,他就如校场较射比武似的,人越多越得意,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走将进来,便要上殿。“引礼”的知客慌忙将他一扯,低声嘱咐:“向菩萨顶礼三拜!”

    “呃,呃!”鲁达想起知客原是教过这些仪节的,一笑致歉,“俺差点忘了!”

    拜完菩萨,知客又提醒他:“观礼大众,亦须顶礼一拜。”

    观礼大众分列两旁,鲁达拜了东面,又拜西面,拜罢起身,赵员外特地来附耳关照:“行动要斯文,休叫人看了笑话去!”

    鲁达一听这话,便把头低了,合掌当胸,慢慢地走上殿去。只是天生斯文不来,一斯文便变成扭捏了————这么个魁伟大汉,学着妇道人家走路,一步一顿,一动一摇,反惹得那看热闹的轿班、脚夫,个个匿笑。

    到得殿上,只见高烧红烛,乍爇檀香,菩萨面前供着名香、清花、净水、鲜果。等鲁达肃然站定,一个和尚“当————”地击了一下磬。铜壁、铜柱、铜塔都震出回响,嗡嗡然,余韵悠扬,久久不绝。

    就在这令人清心的余响中,智真长老身披大红袈裟,由两个年德俱尊的老和尚陪着,从殿后踱了出来,举止庄严,令人起敬。

    候智真长老到菩萨前面,站定闭目,第二下磬响又起,这是典礼即将开始的信号,殿内殿外,立刻静了下来。然后大磬再鸣,全体礼佛三拜,高声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钟擂鼓,声震林木,好不热闹。

    智真领头,念罢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宣“摩诃般若波罗蜜”,众响俱寂,复归清静。

    于是观礼大众依旧相向而立。智真长老转过身来,用苍老徐缓的声音,把鲁达出家的因缘说了一阵。接着两个执事和尚走到跪着的鲁达身旁,把他的幞头取了下来,解开头发,分作九绺,个别绾住。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地如秋风扫落叶,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鲁达只觉得头顶发冷、脑后灌风,相伴了三十年的黑发,一旦辞头而去,心里倒有些舍不得。等还要来剃他的络腮胡子时,他可忍不住要发话了。

    “已弄成个秃头了,”他咕哝着,“还刮俺的胡子!”

    观礼大众已有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连赵员外都不能不掩口胡卢,却又担心,不知鲁达还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智真长老见有哄堂的模样,忙施镇压,在法座上高声宣道:“大众听偈!”等声音一静,随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念完,另有侍者献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道度牒、一把剃刀。度牒暂时不管,智真长老只把剃刀取在手里。

    “斩断一发恶心!”长老向鲁达头上虚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众生!”三刀晃过,又大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鲁达看得好玩,便忘掉了自己的胡子。那两个执事的手法也真利落,智真长老语声刚毕,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鲁达脸上,三刮两刮,真个寸草不留。

    侍者又献托盘,智真长老取起空头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灵光一点,不昧前因;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念罢,随手将度牒付与书记,填上法名,交付鲁达亲手收受————从此小种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鲁达,就变成僧纲司有案的和尚智深了。

    长老又喊一声:“智深听着!”

    骤听这个名字,智深还道呼唤别人,怎的无人答应?抬头一看,个个都似要笑,这才想起,长老唤的是自己,慌忙应道:“俺,鲁————鲁智深在!”法名上加俗家的姓,只是他一个人的规矩。智真长老一时疏于纠正,自此也就叫开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长老为鲁智深细说了这“三皈依”,然后上供,便算礼成。鲁智深叩谢了长老,又由知客领着他拜见师叔、师兄,整整忙了半天,才得与赵员外见面。

    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私话,各有一番万般无奈、依依不舍之情,却都不知从何说起。鲁智深只是摸着新剃的光头,怔怔地望着。赵员外却是低了头,只管用脚尖在泥地上画出横七竖八的许多纹路————他的心,也像脚下的痕迹一样乱。

    赵员外最放不下心的,是怕鲁智深不守清规,扰乱佛门,闹将开来,会揭穿了底案。这样千万遍思量,总觉得是把话说明了的好。

    “鲁大哥!”赵员外叫了一声,却不说话,执着鲁智深的手,现出无限恓惶的神色。

    一看他这神气,鲁智深心便软了。“赵员外,”他说,“休得如此!叫俺心里酸酸的不好过。”

    赵员外点点头,勉强报以一笑:“鲁大哥,分手在即,我有三件事,若依了我时,我才得安心下山。倘或不然,回得家去,也睡不安稳!”

    “是哪三件?既有交情,俺总想法子依你就是。”

    “果然鲁大哥口能应心,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赵员外说,“第一件,休得逞强好胜。鲁大哥,你是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身手,常人当不得你的一拳头。”

    “俺省得。”鲁智深极爽快地答道,“都为拳头上闯的祸,俺吃苦须记苦。”

    “果然鲁大哥最明白!”赵员外又说,“第二件,口要谨慎,凡事‘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鲁智深想了想,毅然答道:“这俺也依你。俺只当自己娘生俺下地去,就是哑巴。”

    赵员外笑了:“这倒也无须如此。不过遇着有关碍的话,休轻出口而已。”

    “知道了。你只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千万休管闲事,顾得自己要紧!”

    这话鲁智深便有些应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恶如仇的性情,路见不平,要叫他无所动作,这比什么都难。

    沉吟之间,以手搔头,光秃秃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触!想想自己满怀忠义,一腔热血,不能做一番响当当叫人跷大拇指的事业,却遁入空门来做个沙弥,还逞什么强,好什么胜?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还管什么闲事?

    这样想着,随又记起智真长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净”,原要“免得争竞”!罢了,罢了,既应承赵员外做了和尚,便也应承他的话吧!

    于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当俺老娘生下俺时,便是个瞎眼小子,看不见世间不平之事!”

    总算如愿以偿了!但赵员外却不怎么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鲁智深委屈,便又执着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说:“鲁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赴汤蹈火都使得。鲁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养性。智真长老极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来。稍得闲时,自必上山来盘桓。”

    “俺理会得!”鲁智深说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这话?少不得陪鲁大哥宽住几日。”

    “不用,不用!到头来终须一别,不如早早撒手。”

    这是看得破的话,却也是绝情的话。赵员外心里实在舍不得鲁智深,但尘缘牵惹,亦于出家人不宜,只好听从了他的话,拜别智真长老,又千万拜托,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别去。

    鲁智深送别了赵员外,回到寺内,却不知何处可去。

    只在前殿后院逛来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课,谁也没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亲近。他在家时热闹惯了的,如何受得住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脸色越发难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个和尚跟他说了句话,那是听得钟声打斋饭的时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说,“‘过堂’了!”

    鲁智深只知道州县衙门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审人犯,名为“过堂”,如何佛寺中还有这个花样?一时好奇心起,兴冲冲跟在那和尚后面。一走走到斋堂,才恍然大悟,原来“过堂”就是吃饭。

    不到斋堂,不觉得肚饥;一到斋堂,鲁智深顿时腹如雷鸣。但眼望着大桶的稠粥,大笼的白面馒头,却不得到口————看斋堂中,东西分行长桌,先到的和尚,一个个端然正坐;堂中高设法座,想来要等智真长老到了,方可开饭。鲁智深记着赵员外的告诫,新来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会儿侍者引着长老升座,念了供养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两个馒头,一碗黄豆、盐菜、粉丝杂煮的罗汉斋。

    取食也有规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鲁智深细心看着,学会了规矩,轮到他时,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刚把粥碗端了起来,狂地里喊声:“俺的娘!”赶紧放手,“哐啷”一声,打碎了碗,泼得一地的粥。

    原来那碗粥极烫,加以太稠的缘故,上面结了一层粥衣,热气冒不出来,看上去像是不烫。鲁智深不明就里,上了个大当。清净斋堂,让他这一喊一闹,几百双眼都盯着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恼,心里骂道:“他娘的!做和尚的这碗粥比牢饭还难吃!”

    自己跟自己赌气,坐了下来,索性连那两个馒头也不动,心里思量:“这和尚不是俺当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宝村去不得了,然则投奔何处?”想一想:“有了!现在的‘马牙李家’,到了那里再说。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还俗也行,到李家弄几两银子,四海云游,逍遥自在!何苦在这里连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鲁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里想什么,脸上摆出来的就是什么!这时成竹在胸,烦恼尽去,便又有闲心情来看和尚“过堂”了。

    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斋堂,几百张嘴吃滚烫的粥,居然声息全无,而且动作飞快,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本事?

    越看越觉得不能相信,他低声问邻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语!”被问的和尚,只低声喝了这一句,不理他的疑问。

    不理只好自己动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还想说话时,只听一声引磬,数百和尚,放下饭碗,一齐站起。东序首位的执事大和尚,高声念偈:“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

    这名为“结斋咒”,念罢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饱,只有鲁智深肚子里是空的,桌上倒还有两个馒头,打算着顺手带走,多少也可以挡一挡饥,但又怕人笑话,一时不敢伸手去。

    就这踌躇不决的时候,智真长老座前一个侍者,走了来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长老唤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么事?”

    “只怕是你扰乱斋堂,长老要罚你!”

    罚就罚!鲁智深在心里想,反正就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罚谁?

    这样想着,坦然到了方丈,走进禅堂,第一眼就望见方桌上陈设着一份斋食,一样的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碗罗汉斋。鲁智深咽口唾沫,才转脸打个问讯说:“师父唤俺,为了何事?”

    智真长老指着斋食:“你且吃了再说!”

    鲁智深大为高兴,转身来在侍者头上凿个栗爆,笑着骂道:“你个秃驴,骗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头上已起了好大一个包,原是自己戏弄了他,当着智真长老不敢申诉,揉着头,苦着脸,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长老笑嘻嘻地说,“可当心,别再烫了手!”

    鲁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来先摸一摸粥碗,不凉不烫,恰正可口,于是“稀里哗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斋食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站了起来。

    “可曾吃饱?”智真长老问道。

    “也还将就。”

    “知你肚子宽,明日我着管斋堂的典座,额外多供你些。”

    鲁智深不作声,心里有话:“明日不‘过堂’了,虚领了你长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话说。”智真长老又回头吩咐侍者,“你且回避!”

    等侍者一走,长老却又默然,只是盯着鲁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发笑。鲁智深只一见他这副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会嘀咕,自觉软弱得只想告饶躲避。

    “智深!”长老终于开口了,“‘过堂’时你怎不吃那两个馒头?”

    “俺————”鲁智深老实答道,“自己跟自己赌气!”

    “我再问你,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诳语!”

    “不准打诳语,俺就不打。俺也不会打。”

    “答得好!”笑着的智真长老忽然叹口气,“唉,智深,你休负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鲁智深不懂他这话,睁大了眼问道:“师父,你待怎讲?”

    “你当我不知你的心事?尘缘方断,凡念又起!智深,”长老突地大喝一声,“说!实说!”

    这一声在鲁智深入耳如雷,嗫嚅着说,“师父,你老要俺说什么?”

    “说你打算何时逃走!”

    “师父!”鲁智深愣了一会儿,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开溜?”

    智真长老一扬他那又长又白的寿眉问道:“智深,你看我双眼花不花?”

    好一双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儿花?”他说。

    “我双眼不花,不会在斋堂看你的脸色?”

    “师父好本领!见俺的脸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鲁智深笑道,“师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头?猜得着时俺便真的服了师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迟疑不决,都在脸上。”

    “迟疑不决?”鲁智深皱起了一层浓眉,“俺不知缘何迟疑?何事不决?”

    “既无迟疑,何不此时便下山而去?”

    鲁智深让智真问住了,搔着光头,无以为答。

    “欲去不去,这就是迟疑。”

    想想果然,此时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还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这就是不决。”

    “师父说得是。”鲁智深苦恼地说,“俺做事素有决断。就此刻,偏偏为难!”

    “我知你的难处。”智真长老点点头,“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时,却又有些舍不得师父!”

    鲁智深听得这几句话,一时傻了!句句着实,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来从无一个人能像师父般,把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一段意思,说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真正搔着了痒处————有这句话时,便为师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时间,鲁智深心头如倒翻了一盏调了蜜的热醋,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声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刚强一条汉子,在长老面前竟如无告的孤儿受了委屈,呜呜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却又觉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这话?智真长老道行高深,辩才无碍,为人开示,因材施教,时常三言五语说得人痛哭流涕。庙前侍者见得惯了,无足为奇,只需准备面汤,但等那人哭够好洗脸。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为一句戏言,吃了鲁智深好大一个栗爆,光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一阵一阵作痛,颇有越来越厉害之势,心里把鲁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个栗爆,笑着凿了过来,不但也是相戏,似乎还是亲热的表示,有苦说不出,变成吃了哑巴亏。正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听得鲁智深的哭声,正好得个小小报复的机会,心里在想:“随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么个大汉抽抽噎噎地哭着,实在也叫人听不下去。侍者叹口气,走到方丈后面的小屋,取块手巾,从坐在炭炉上的紫铜铫子里,倒了些热水在上面,拧干了拿进去,悄悄往鲁智深手里一塞。

    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时候。这块热手巾来得恰是时候,抖开来抹一抹眼泪,想到自己已是个光头,便索性连头带脸,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阵。

    侍者看他那神态,又好气、又好笑,谅他此时不会再敢动手,便背着长老,向鲁智深瞪眼相讥:“你的狠劲哪里去了?是个狠人就休哭!”

    到底还是叫人笑话!鲁智深满面羞惭地把头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记着侍者来送热手巾的情意,心里思量,出家人也与在家人一样,原也是有喜怒哀乐、不脱人情的。

    一直沉静微笑的智真长老此时又开口了:“智深!是去是留,还我句话来!”

    唉!鲁智深暗中叹口气,狠狠心答了一个字:“留!”

    “若是口不应心,不留也罢!”长老逼紧一步说。

    “是心里的话。”

    “真要留时,须守我显通寺的清规!”

    “若非守不可时,我自然守!”

    智真长老知道鲁智深说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悦,不由得衷心赞许:“真是大智慧人!”又说:“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难时,随时来说与我,我为你做主!”

    鲁智深也懂得礼貌了,当即回了声:“多谢师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寻思,既许了智真长老要守清规,须得心口相应。在他想,清规不过三样:不近女色、不饮酒、不吃荤腥。第一样不在话下,就长老不说,也不会犯;不吃酒、不吃肉,却是受活罪————想想不该答应;但既答应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头便睡。和尚睡觉,也有规矩,侧面向里,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头,曲肱而卧,不准打鼾,这个睡法名为“吉祥卧”。哪怕百把人的广席,无不一样。

    鲁智深何尝想到,连睡觉都有规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个“大”字,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地盘还不止。

    上下肩两个和尚都是受过戒的,只是挤得无处容身,也不免犯了一个“嗔”字之戒。两个人一怒之下,使劲来推鲁智深,尽推推不醒,有一个便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睡梦头里,鲁智深只当被什么毒虫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来,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头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个不住。

    鲁智深却也醒了,看看那两个和尚问道:“刚才可是你两个推俺?”

    “你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个和尚说,“既出家,如何不学坐禅?”

    “俺自睡觉,要你管?”

    见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说道:“善哉!”说完了,自上禅床坐着。

    睡了一觉的鲁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来作耍,便即喝道:“什么‘鳝哉’?团鱼俺也吃!”

    越发来歪缠了!这和尚不敢跟他斗口,攒着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断地说:“苦也,苦也!”

    “团鱼大腹,又肥又鲜,好吃得紧,哪得苦也?”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鲁智深倒也不为已甚,扑身又睡。幸好,这下是曲肱侧卧。上下两个和尚,才得挤着睡下。

    睡是睡下了,却一夜不得安宁。中间这一个,不是一翻身把条大腿搁在这个和尚身上,就是无意间一伸手打了那个和尚的脸,再不然就是鼾声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钟一起,鲁智深还在呼呼大睡,别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课。他上下肩的那两个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哭丧了脸到监院那里去诉苦,把鲁智深如何蛮不讲理,睡觉时如何不安分,加枝添叶地说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监寺劝道,“长老说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个不成话时,我再与长老去商量。”

    自此以后,日日有人来告鲁智深的状。这个说他口没遮拦,那个说他好开玩笑,而夜间鼾声,吵得人不能入梦,则是众口一词的指责。

    监寺看看鲁智深要犯众怒,这不是当耍的事,只得亲到方丈,来见智真长老,把他种种失却出家人体面的行径,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长老静静听完,徐徐说道:“这智深,原是不该拿一般清规来约束他的,况且他也还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扰乱了清净禅堂,大众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说得是!”智真长老点点头,“我自有处置。”

    长老另拨了间禅房,专供鲁智深居住,一切供养,尽皆优渥,这反倒是享福了。

    不过刚刚才剃度的一个沙弥,拜不得“梁宝忏”,念不来“倒头经”,居然拿他当个高僧大德般供养。阖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羡,背地里纷纷议论,说智真长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归妒忌,无奈福分是鲁智深的好,除了长老关顾,还有赵员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会着人上山。不是精致素斋,就是时鲜果子,不然便是细巧点心,整大盒送来供鲁智深享用。

    鲁智深有样好处,生性慷慨,凡有赵员外送来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长老,然后遇上了的,尽吃不动气,吃光为止。于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谈得来了。只是口没遮拦,动辄“秃驴”“呆鸟”,叫人皱眉;又好戏谑,说到高兴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别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爱又怕。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围山色,只是浓浓淡淡,乱洒的大片水墨,永没个开朗的时候。鲁智深整天枯坐在禅房里,听那吵人的雨声檐滴,真要闷杀了!

    “怎得弄盏酒来吃才好!”此念一起,仿佛无数酒虫一齐涎到了喉咙口,奇痒奇馋,片刻不得忍耐。万般无奈,走到香积厨里,只说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东的醋虽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鲁智深精神一振,久静思动,决意到寺外去逛逛,于是换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条雅青红绦,晃荡着两只宽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门。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时节,却真是萧爽怡人的好天气。白云青松,红叶流泉,鲁智深坐在半山亭子里看了半天,把那十几天因雨而积的烦闷,一起抛在九霄云外,自言自语地赞叹着:“真好一幅画儿!”

    就这时,瞥见远远有个人挑着副担子上山。鲁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几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赵员外着人来送吃食。”

    心里在想,脚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远,听见顺风飘来无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歌声刚终,山路转角处闪出来一个汉子,却不是赵家的庄汉。鲁智深大失所望,掉头便走,依旧回到亭子里坐着。

    那汉子也来到了亭子里,歇下担桶。鲁智深看他手里拿个铜锣子,心中一动,喊一声:“喂!”

    蓦地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汉子吓一跳,转过脸来看着鲁智深发愣。

    “你那桶里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好酒!”

    “好酒!”鲁智深惊喜交集,“多少钱一桶?”

    “你问它则甚?”

    “你这汉子!”鲁智深忍气说道,“俺问都问不得一声?看待主顾这等无礼?”

    “和尚!”那汉子抬眼看着他问,“你与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么?和尚有银子,买你的酒喝。”

    “哼!”卖酒的汉子冷笑一声,“叽叽呱呱,倒说得好听!”

    鲁智深大怒,刚要伸出手去,想起赵员外的话,缩住手喝道:“你个呆鸟!做买卖怎的这等惫懒,俺要买你的酒喝,你就该当说个价儿好成交。噜噜苏苏,惹得俺火上来,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鸟嘴。”

    卖酒汉子看他发怒的形象可怕,见机赔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刚朝五台,在显通寺里挂单,不知智真长老的规矩?”

    “什么规矩?俺不省得,你且说来听听!”

    “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值厅、轿夫,还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长老已有法谕,但卖与和尚们吃了,必受责罚————这一罚,可罚得凶!”

    “你这厮胡说!智真长老最是慈祥,要责罚,只不过略骂几句,怕什么?”

    “骂几句,打几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骂,所以就凶了。”

    那卖酒汉子天生是个不爽快的人,一句话分作几截来说,把个鲁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声:“咄!有话快说明白,再这等卖关子,哼,哼!”他把醋钵大的拳头,在卖酒的眼前扬了扬。

    “我说,我说。”卖酒汉子这下算是给他一个痛快,“我住的是寺里的房子,领的是寺里的本钱,倘或违了长老的法谕,追了本钱,赶了出去。只为卖一盏酒与你,要害我妻儿老小受饥挨冻。我不敢卖酒与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话封住了鲁智深的嘴,半晌作声不得。那卖酒汉子若是挑了担桶就走,他也只得干瞪眼。偏偏此人不识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开桶盖,自己舀了旋子酒往嘴里灌。桶盖一开,酒香阵阵,顿时把鲁智深肚里的酒虫又引到了喉咙口。

    “嗨!”鲁智深装出一脸笑容,“俺与你打个商量,此地四下无人,你就卖些酒与我。人不知、鬼不觉,又有何妨!”

    “咦、咦、呀!”卖酒汉子三角眼一翻,斜睨着他说,“不曾见过你这等惫懒的和尚!话都说绝了,却还来噜苏,不嫌无味吗?”

    鲁智深几曾受过这等奚落?心头火冒,强自压着,低声下气说道:“原是与你商量的话!”

    “没商量!”卖酒汉子脸一扬,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头,好不识抬举!”鲁智深厉声问道,“你再敢说一句不卖?”

    那人也发了牛性子,硬着脖子,扬声回答:“你杀了我也不卖!”

    这一下鲁智深看他硬气,反倒笑了:“俺一个出家人,怎能杀你?只买酒吃。”

    他的话还未说完,卖酒汉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担桶便走。鲁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赶下亭子来,双手把扁担捏得稳稳的,提起脚来,抵住那人的大腿,轻轻一踹。卖酒汉子已自立脚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滚滚,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时,鲁智深已把两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开桶盖,拾起旋子,只顾舀了酒往嘴里倒。

    酒是家酿的新醪,如米浆般浑浊,甜中带酸,糟香四溢,极易上口。鲁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见底了。

    卖酒汉子,血本有关,连忙赶了上来,收钱要紧。鲁智深吃得高兴,想交他个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来,来!俺敬你。”

    卖酒汉子不领他的情,沉下脸来答道;“谁要你敬?拿酒钱来!”

    “酒钱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鲁智深酒在肚里,逗起童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汉子被灌得咳呛不止。鲁智深越发大笑,摸一摸身边,忘了带钱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来取,俺叫鲁智深,住在方丈后面禅房内。”说了这一句,晃着两只大袖子,扬长而去。

    走着走着,不对了!脚下发飘,眼睛发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后劲甚大,而且发作得快,鲁智深又已几个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发易醉。

    不过此时心里却还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这一小桶米浆似的东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话?”

    就这个不服气的念头,鲁智深脚下更快了。走得身子发热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来,两只袖子绑在腰带里,光着“刺青”的脊梁,扇着两只膀子,走上山来。

    松风冷冷,吹在身上,积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发散,越发涌了上来,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双,脚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要东,偏偏往西,就这样踉踉跄跄,一溜歪斜地到了头山门。

    管山门的和尚,叫作“门头”,西序执事第十位。这个“门头”,素常与鲁智深不睦,一见他喝得烂醉,赶紧提了把竹篦,当门一立,大声喝道:“呔!站住!”

    鲁智深正埋头往上直奔,冷不防这一声,吓了一跳,心里便有气,再抬头看时,影绰绰认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门头,越发勾起旧恨,气上加气。

    “快滚下山去!”门头厉声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赶出寺去。你趁早快滚,饶你几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鲁智深跳脚吼道,“俺要你饶?你饶俺,俺不饶你。你三番两次与俺作对,一次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开山门;又一日赵员外着人送素食来,你有意刁难,说内有荤腥,不准进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个贪官;你做和尚,便是个贼秃!”说到这里,他把上身摇一摇,脑袋画了几个圈子,拇指一跷,围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说:“不错,鲁老爷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兴,今天要打你个秃驴小舅子!”

    话到手到,揸开五指,一巴掌扫在门头脸上,顿时满口鲜血,吐出来两颗牙齿。

    帮着管山门的两个小沙弥看看要闯大祸,一个飞也似的奔了进去报信,一个赶紧拾起竹篦,举高了在鲁智深眼前晃着。喝醉了的人,原就头昏眼花,经他这一晃,只见无数细竹丝在空中游走,越发眼花缭乱,那小沙弥也是有心拿醉汉作耍,试着引着,来了就逃,不来又晃,把个鲁智深撩拨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这小沙弥,拧下他的光头来才解恨。

    就这时,监寺已叫火工、值厅、轿夫,还有些凑热闹的粗汉,约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担的扁担,棍子的棍子,跟了监寺来阻挡鲁智深发酒疯。

    原意是阻挡,正在火头上的鲁智深,哪里分辨得出?一声大吼,就似盛夏起了个暴雷,震得铜殿里似乎嗡嗡作响,这先声已经夺人,再看他顺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门闩,一阵风似的撵了来,顿时一个个吓得转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内,关紧了槅扇。

    鲁智深提了门闩,直上台阶,门闩太长,使起来不便,“哗啦啦”一阵暴响,抛在院中,接着便是一脚一拳,又是“哗啦啦”一阵暴响,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几双眼睛,一齐看着门外。

    这一阵大闹,鲁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动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滚出来!”

    里头的人无路可逃,发一声喊,纷纷挺着棍棒冲了出来。鲁智深往旁边一闪,顺手一捞,捞住一个便向后一推,撞着了第二个,乘势进步,夺了两条棍棒在手里,指东打西,乱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长老来了。”

    一听是长老,鲁智深一身的劲顿时泄了个干净,丢下棍棒,便想开溜。

    “哪里走?”长老喊道,“智深,回来!”

    看看逃不脱,鲁智深只得转身走到长老面前,打个问讯,却先告状,指着廊下说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惹他们,平白二三十人来打一个。不是俺会些拳脚,不叫他们活活打死?”

    “长老,长老!”有人震天价叫屈,“休听‘恶人先告状’,原是他发酒疯打伤了门头,初意挡他一挡,哪里是要聚众打他。”

    “好了,都休说!”长老转脸对鲁智深说道,“明日再说。”

    鲁智深应了一声,管自跌跌冲冲回禅房去蒙头大睡。这里许多执事僧人,心中不服,围住了长老申诉,都说鲁智深既不念经,又不拜佛,原不似个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凶大乱清规,显通寺里,断断不能容他。

    “休这等说!”智真长老意态安闲地说,“智深原不曾受过戒,凡事宽待他些。莫看他清规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后来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听长老的口风,再说也是多余,一个个逡巡散去,心里却越发不服,背地里都在冷笑:“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智真长老何尝没分晓?降龙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唤了智深来,有话说。”

    侍者走到后面禅房,从门口探头一望,只见鲁智深赤着脚,穿一领布衫,坐在禅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侍者,他慌忙跳下地来问道:“长老可曾生俺的气?”

    “哼!”侍者冷笑答道,“长老何敢生你的气?着我来请你去,只怕还要撞钟擂鼓,宣示大众,把住持的位子让了给你呢!”

    鲁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个栗爆凿了过去,此刻却无玩笑的心情,无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着侍者,来到方丈。

    一进门,看见长老面色如凝秋霜,鲁智深也不打问讯,也不叫师父,双膝一弯,扑通跪倒,把个头低着。

    “智深!”长老冷冷地开口了,“当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后来又自愿留下,那时我与你说了什么来?”

    “师父!”智深赔笑道,“当时的话,何必再说?俺记住了就是。”

    “你记住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鲁智深如何肯说?说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长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说了也罢;无奈此时传说长老唤了智深到方丈问话,众僧纷纷赶了来看热闹,窗外门前,影绰绰无数人影。鲁智深已觉受窘不堪,再要说一两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话,如何还有脸皮走得出门去?

    因此,鲁智深急得满头大汗,只不断地唤着:“师父,师父!”借以告饶。

    师父倒好,索性不闻不问,闭目入定了。

    这一下,鲁智深才领教了长老的厉害!万般无奈,发急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嘛!门外那些秃驴,乌眼鸡似的瞪着俺,你都不管一管!”

    长老把眼睛睁开来了,不看门外,只看着鲁智深说道:“要管,先从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话,我再叫他们散开,替你留些面皮。”

    “好,俺说。”鲁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时节,师父告诉智深:‘真要留时,须守显通寺的清规。’”

    长老言而有信,当即叫侍者传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窥探,违者责罚。看热闹的不敢违犯,各自散去。

    于是长老又喝问鲁智深:“你自己许了我,不犯清规。如何又犯,拿话来说。”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时又如何?”

    “任凭师父处罚。哪怕当众剥了俺脸皮,俺也不怨师父。”

    长老算是饶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饭与他吃,又拿好言语劝他。恩威并用,把个鲁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后,鲁智深果然安静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风,不但不能出门,赵员外亦无法再着人送吃食来,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禅房。

    忽忽经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鲁智深忽动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开箱子,换了一身洁净的僧衣,压箱底有数十两银子,原是赵员外所送,顺手取出来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门,潇潇洒洒地顺着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两个时辰,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鲁智深住脚踌躇,记得来时是走的左面那一条,不知另一条路通向何方?这时一阵风过,右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一听就知是打铁,久想办一条禅杖,闲来舞弄消遣,所以一听这声音,心头更无别念,顺着右面的路,撒开大步就走。

    走了不远,已隐约听得市声。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个字倒还认得,题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开朗,一片平阳之地,有五七百户人家,东西一条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专卖熟食果子的行铺,阵阵香味随风飘到鼻端,鲁智深肚里奄奄垂毙的酒虫顿时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个呆鸟!”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早知有这等好去处,去年何苦抢人家一桶酒吃?”自己骂完了又想:须先办正事,再来吃酒,心无牵挂,才吃个痛快。

    想停当了,直奔铁匠铺子,未进门就大声问道:“喂,可有好钢铁?”

    铁匠住了手,抬眼看看这位和尚,只见他身材几乎高与檐齐,腮边新剃不久的暴长短须,青毵毵的好不吓人,赶紧赔笑:“师父,请坐!不知要打什么生活?”

    “俺要打禅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东西好,工价随你说。”

    看来怕人,倒是好主顾,铁匠的笑意越发浓了:“师父来得巧,正有些精钢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且请吩咐。”

    “禅杖要条一百斤的。”

    “重了!”铁匠笑道,“我好打,怕师父不好使。便关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这话叫鲁智深听不入耳:“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师父道得不错。只是禅杖不比兵器,轻巧些的好。打条四十五斤的吧!”

    “胡说!太平兴国寺里,供的那条什么杨五郎的铁棍,说有八十一斤,俺试了试只如拈根灯草。”

    “那条铁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话。”

    “你待怎讲?”鲁智深喝声道,“说俺和尚哄人?”

    无意中触犯了忌讳,铁匠赶紧笑道:“师父别动气!我说的是那势利和尚。你大和尚赛如一尊活罗汉,如何相比?”

    “也罢了!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师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说,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戒刀的斤两不用说,师父的手劲我知道了。”

    “你叽叽呱呱好张利口!便依你。要几两银子?”

    “不讨虚价,实要八两银子!十天取货。”

    鲁智深取了十两一锭银子,丢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时,小心你的狗头!”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门面,便有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鲁智深掀掀帘子,就进门那张桌子坐下,拍着手连连喊道:“酒来,酒来!”

    “师父少罪!”店主人上来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钱……”

    “好了,好了!”鲁智深不耐烦地说,“你胡乱卖些与俺吃,只不说你家就是了。”

    “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别处就别处!俺有银子,怕买不来酒吃!”

    有银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说好的,不卖;多给钱,也不卖;赖着不走,依然不卖!把个鲁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记着智真长老的教训,早就动上手了。

    他也还记得长老的清规,想想便忍了不吃吧!无奈肚子里的酒虫万不肯饶。这样懒懒地走到市梢头,看见杏林深处也有家小酒店,过此便无市面。心里寻思,错过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绝处,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鲁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对自己说:“这番吃得成酒了!”

    于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脚僧人,买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问道:“师父,哪里来?”

    鲁智深心想,须说大话唬他一唬:“不远,关中长安。到此来朝五台。”

    “请问宝刹?”

    “大唐玄奘法师手建的大慈恩寺。”这原是他平日听智真长老所讲的佛门典故,此时恰好用来装点门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来。鲁智深要装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连吃了十来碗,顿觉神清气爽,胸头欣欣然一团生趣。那清规戒律,一概忘却,只记得当年角力赌酒的豪情胜慨。于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来吃!”

    “早来有些牛肉,此刻早卖完了。”

    “咦!”鲁智深把鼻子空闻了两下,走到后院,只见墙角砂锅里白煮着一条狗,便即问道:“你家现成的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原当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来问你。”

    “吃,吃!”鲁智深一迭连声地说,摸出块银子,约有三两重,塞在店小二手里,“且切半只来!”

    店小二见是个阔客,越发殷勤,切了狗肉,又捣些蒜泥,浇上盐水,一托盘盛了上来。鲁智深喜不自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来!”

    吃到五六分模样,鲁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头了。自觉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埋没在深山古寺之中,顿时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就不说效命疆场,成功立业,便做个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还落得个“人贵适意”,如今连喝碗酒、吃块肉都算犯戒。而且,论起来白粥青菜,都还是受十方供养,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怜,到头来依旧要靠人布施,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了!

    这样想着,大败酒兴,却又舍不得走,勉强又吃了几碗闷酒,狗肉还剩下一只腿,讨张油纸一包,揣在身上,多余的银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来,一径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来歇一歇。这一静下来,可就坏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来,晕头转向,只觉要呕。鲁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气,偏要使一路拳脚,试试自己倒是醉了没有。

    于是卷一卷衣袖、紧一紧腰带,拉开架子打了一套拳。先还像个样,越打越醉,便七冲八跌,全无路数了。只是招数不成样子,气力犹在,无意间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听哗啦啦一阵暴响,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只角,瓦片差点就打在他自己头上。

    管山门的“门头”,听得声响有异,出来一望,只见灰沙弥漫中有条人影,仔细看时,鲁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抢上山来。他是吃过苦头的,赶紧奔进山门,气急败坏地喊道:“坏了,坏了!这个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帮着看门的两个小沙弥走出去一望,但见鲁智深的头脸犹如灌了水的猪肺,红得可怕,慌忙退了进来,不约而同地一面一个,把两扇门推来合拢,上了门闩。

    埋头直往上冲的鲁智深,一看双扉紧闭,也不想想此时红日衔山,关了山门,必有缘故,只如往常云游回来得晚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砰”擂了两下。

    门头和尚和两个沙弥只在门缝中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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