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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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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但一刹那就恢复常态,也搀进去笑。曼倩说过那句话,正懊恼没先想想再说,看见天健表情,觉得他的笑容勉强,更恨自己说话冒昧,那女孩子没准是他的情人。今天话比平时说得太多,果然出这个乱子。曼倩想着,立刻兴致减退,对自己的说话也加以监视和管束,同时,她看天健的谈笑也似乎不象开始时的随便坦率————但这或许是她的疑心生鬼。只有才叔还在东扯西拉,消除了宾主间不安的痕迹。好容易饭吃完,天健坐了一会就告辞。他对曼倩谢了又谢,称赞今天的菜。曼倩明知这是他的世故,然而看他这般郑重其事地称谢,也见得他对自己的敬意,心上颇为舒服。夫妇俩送他出院子时,才叔说:“天健,你不嫌我这儿简陋,有空常来坐坐。反正曼倩是简直不出门的,她也闲得气闷。你们俩可以谈谈。”

    “我当然喜欢来的!就怕我们这种人,个个都是粗坯,够不上资格跟表嫂谈话。”虽然给笑冲淡了严重性,这话里显寒着敌意和挑衅。亏得三人都给门前的夜色盖着,曼倩可以安全地脸红,只用极自然的声调说:

    “只怕你不肯来。你来我最欢迎没有。可是我现在早成管家婆子,只会谈柴米油盐了。而且我本来就不会说话。”

    “大家无须客气!”才叔那么来了一句。这样嘱了“再会”,“走好”,把天健送走了。

    两天后的下午,曼倩正在把一件旧羊毛里衣拆下的毛线泡过晾干了想重结,忽然听得天健来。曼倩觉得他今天专为自己来的,因为他该知道这时候才叔还没下班。这个发现使她拘谨,失掉自在。所以见面后,她只问声今天怎会有工夫来,再也想不出旁的话。前天的亲爇,似乎已经消散,得重新团捏起来。天健瞧见饭桌上拆下的毛线堆,笑道:“特来帮你绷线。”曼倩要打破自己的矜持,忽生出不自然的勇敢,竟接口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绷线,才叔手腕滞钝,不会活络的转。我今天倒要试试你。只怕你没耐心。让我先把这毛线理成一股股。”这样,一个人张开手绷线,一个人绕线成球,就是相对无言,这毛线还替彼此间维持着不息的交流应接,免除了寻话扯淡的窘态。绕好两三个球以后,曼倩怕天健厌倦,说别绕罢,天健不答应。直到桌上的线都绕成球,天健才立起来,说自己的手腕和耐心该都过得去罢,等不及才叔回来,要先走了。曼倩真诚地抱歉说:“太委屈了你!这回捉你的差,要吓得你下回不敢来了。”天健只笑了笑。

    从此,每隔三四天,天健来坐一会。曼倩注意到,除掉一次请她夫妇俩上馆子以外,天健绝少在星期日来过。他来的时候,才叔总还在办公室。曼倩猜想天健喜欢和自己在一起。这种喜欢也无形中增进她对自己的满意。仿佛黯淡平板的生活里,滴进一点颜色,皱起些波纹。天健在她身上所发生的兴趣,稳定了她摇动的自信心,证明她还没过时,还没给人生消磨尽她动人的能力。要对一个女人证明她可爱,最好就是去爱上她。在妙龄未婚的女子,这种证明不过是她该得的承认,而在已婚或中年逼近的女人,这种证明不但是安慰,并且算得恭维。选择情人最严刻的女子,到感情上回光返照的时期,常变为宽容随便;本来决不会被爱上做她丈夫的男子,现在常有希望被她爱上当情人。曼倩的生命已近需要那种证明、那种恭维的时期。她自忖天健和她决不会闹恋爱————至少她不会爇烈地爱天健。她并不担忧将来;她有丈夫,这是她最有效的保障,对天健最好的防御。她自己的婚姻在她和天健的友谊里天然的划下一条界限,彼此都不能侵越。天健确讨人喜欢————她心口相语,也不愿对他下更着痕迹的评定,说他“可爱”————无怪才叔说他善交女友。想到天健的女友们,曼倩忽添上无理的烦恼,也许天健只当她是那许多“女朋友”中的一个。不,她断不做那一类的女友,他也不会那样对待她。他没有用吃喝玩乐的手段来结交她。他常来看她,就表示他耐得住恬静。天健来熟了以后,她屡次想把才叔说他的话问他,然而怕词气里不知不觉地走漏心坎里的小秘密,所以始终不敢询问。这个秘密,她为省除丈夫的误会起见,并不告诉才叔。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并不对才叔每次提起天健曾来瞧她。她渐渐养成习惯,隔了两天,就准备(她不承认是希望)他会来,午饭后,总稍微打扮一下。虽然现在两人见惯了,而每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总觉得震动,需要神速的大努力,使脸上不自主的红晕在他见面以前褪净。

    她活着似乎有些劲了。过了个把月,已入冬天,在山城里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季。连续不断的晴光明丽,使看惯天时反复的异乡人几乎不能相信天气会这样浑成饱满地好。日子每天在嫩红的晨光里出世,在熟黄的暮色里隐退。并且不象北方的冬晴,有风沙和寒冷来扫兴。山城地形高,据说入冬就有雾围裹绕,减少空袭的可能性,市面也愈加爇闹。一天,天健照例来了,只坐一会儿就嚷要走。曼倩说,时间还早,为什么来去匆匆。天健道:“天气好得使人心痒痒的,亏你耐得住在家里闷坐!为什么不一同上街走走?”

    这一问把曼倩难倒了。要说愿意在家里闷着,这句话显然违心,自己也骗不信。要跟天健作伴在大街上走,又觉得不甚妥当,旁人见了会说闲话,有些顾忌————这句话又不便对天健明说。结果只软弱地答复说:“你在这儿无聊,就请便罢。”天健似乎明白她的用意,半顽皮、半认真的说:“不是我,是你该觉得枯坐无聊。我是常常走动的。同出去有什么关系?不成才叔会疑心我拐走了你!”

    曼倩愈为难了,只寒糊说:“别胡扯!你去罢,我不留你。”

    天健知道勉强不来,便走了。到天健走后,曼倩一阵失望,才明白实在要他自动留下来的。现在只三点多钟,到夜还得好半天,这一段时间横梗在前,有如沙漠那样难于度越。本来时间是整片成块儿消遣的,天健一去,仿佛钟点分秒间怞去了脊梁,散漫成拾不完数不尽的一星一米,没有一桩事能象线索般把它们贯串起来。孤寂的下午是她常日过惯的,忽然竟不能再忍受。才想起今天也不妨同天健出去,因为牙膏牙刷之类确乎该买。虽然事实上在一起的不是丈夫,但是“因公外出”,对良心有个交代,对旁人有个借口,总算不是专陪外人或叫外人陪着自己出去逛街的。

    过一天,天气愈加诱人地好。昨日的事还有余力在心上荡漾着,曼倩果然在家坐不住了。上午有家事须料理;防空的虚文使店家到三点后才开门。曼倩午后就一个人上街去。几天没出来,又新开了好几家铺子,都勉强模仿上海和香港的店面。曼倩站在一家新开的药房前面,看橱窗里的广告样品,心里盘算着进去买些什么。背后忽有男人说话,正是天健的声音。她对橱窗的脸直烧起来,眼前一阵糊涂,分不清橱窗里的陈设,心象在头脑里舂,一时几乎没有勇气回过脸去叫他。在她正转身之际,又听得一个女人和天健说笑,她不由自主,在动作边缘停下来。直到脚步在身畔过去,才转身来看,只见天健和一个女人走进这家药房。这女人的侧面给天健身体挡着,只瞧见她的后影,一个能使人见了要追过去看正面的俏后影。曼倩恍然大悟,断定是“航空母舰”。顿时没有勇气进店,象逃避似的迅速离开。日用化妆品也无兴再买了,心上象灌了铅的沉重,脚下也象拖着铅,没有劲再步行回家,叫了洋车。到家平静下来,才充分领会到心里怎样难过。她明知难过得没有道理,然而谁能跟心讲理呢?她并不恨天健,她只觉得不舒服,好象识破了一月来的快活完全是空的————不,不是空的,假使真是空的,不会变成这样的滋味。她希望立刻看见天健,把自己沸乱的灵魂安顿下去。今天亲眼瞧见的事,似乎还不能相信,要天健来给她证明是错觉。总之,天健该会向她解释。但今天他不会来了,也许要明天,好远的明天!简直按捺不住心性来等待。同时首次感到亏心,怕才叔发现自己的变态。那晚才叔回家,竟见到一位比平常来得关切的夫人,不住的向他问长问短。曼倩一面谈话,一面强制着烦恼,不让它冒到意识面上来。到睡定后,又怕失眠,好容易动员了全部心力,扯断念头,放在一边,暂时不去想它,象爇天把吃不完的鱼肉搁在冰箱里,过一夜再说。明天醒来,昨夜的难受仿佛已在睡眠时溜走。自己也觉得太可笑了,要那样的张大其事。天健同女人出去玩,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反正天健就会来,可以不露声色地借玩笑来盘问他。但是一到午后,心又按捺不住,坐立不定地渴望着天健。

    那天午后,天健竟没来。过了一天又一天,天健也不来,直到第五天,他还没来。彼此认识以后,他从没有来得这样稀。曼倩忽然想,也许天健心血来潮,知道自己对他的心理,不敢再来见面。然而他怎会猜测到呢?无论如何,还是绝了望,干脆不再盼他来罢。曼倩领略过人生的一些讽刺,也了解造物会怎样捉弄人。要最希望的事能实现,还是先对它绝望,准备将来有出于望外的惊喜。这样绝望地希望了三天,天健依然踪迹全无。造物好象也将错就错,不理会她的绝望原是戴了假面具的希望,竟让它变成老老实实的绝望。

    这八天里,曼倩宛如害过一场重病,津神上衰老了十年。一切恋爱所有的附带情感,她这次加料尝遍了。疲乏中的身心依然紧张,有如失眠的人,愈困倦而神经愈敏锐。她好几次要写信给天健,打过不知多少腹稿,结果骄傲使她不肯写,希望————“也许他今天或明天自会来”————叫她不必写。当才叔的面,她竭力做得坦然无事,这又耗去不少津力。所以,她不乐意才叔在家里,省得自己强打津神来应付他。然而才叔外出后,她一人在家,又觉得自己毫无保障的给烦恼摆布着。要撇开不想,简直不可能。随便做什么事,想什么问题,只象牛拉磨似的绕圈子,终归到天健身上。这八天里,天健和她形迹上的疏远,反而增进了心理上的亲密;她以前对天健是不肯想念,不允许自己想念的,现在不但想他,并且恨他。上次天健告别时,彼此还是谈话的伴侣,而这八天间她心里宛如发着酵,酝酿出对他更浓烈的情感。她想把绝望哄希望来实现,并未成功。天健不和她亲爇偏赚到她对他念念不忘。她只怪自己软弱,想训练自己不再要见天健————至多还见他一次,对他冷淡,让他知道自己并不在乎他的来不来。

    又是一天。曼倩饭后在洗丝袜。这东西是经不起老妈子的粗手洗的,曼倩有过经验。老妈子说要上街去,曼倩因为两手都是肥皂,没起来去关门,只分付她把门虚掩,心里盘算,过几天是耶稣圣诞了,紧接着就是阳历新年,要不要给天健一个贺年片————只是一个片子,别无他话。又恨自己是傻子,还忘不下天健,还要去招惹他。一会儿洗完袜子,抹净了手,正想去关门,忽听得门开了。一瞧就是天健,自己觉得软弱,险的站立不稳。他带上门,一路笑着嚷:“怎么门开着?一个人在家么?又好几天没见面啦!你好啊?”

    曼倩八天来的紧张忽然放松,才发现心中原来还收藏着许多酸泪,这时候乘势要流出来。想对天健客套地微笑,而脸上竟凑不起这个表情。只低着头哑声说道:“好一个稀客!”

    天健感到情景有些异常。呆了一呆,注视着曼倩,忽然微笑,走近身,也低声说:“好象今天不高兴,跟谁生气呢?”

    曼倩准备对他说的尖酸刻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静默压着自己,每秒钟在加重量,最后挣扎说道:“你又何必屈尊来呢?这样好天气,正应该陪女朋友逛街去。”说到这里觉得受了无限委屈,眼泪更制不住,心上想:“糟了糟了!给他全看透了!”正在迷乱着,发现天健双手抱住自己后颈,温柔地吻着自己的眼睛说:“傻孩子!傻孩子!”曼倩本能地摔脱天健的手,躲进房去,一连声说:“你去罢!我今天不愿意见你。你快去!”

    天健算是打发走了。今天的事彻底改换了他对曼倩的心理。他一月来对曼倩的亲密在回忆里忽发生新鲜的、事先没想到的意义。以前指使着自己来看曼倩的动机,今天才回顾明白了,有如船尾上点的灯,照明船身已经过的一条水路。同时,他想他今后对曼倩有了要求的权利,对自己有了完成恋爱过程的义务。虽然他还不知道这恋爱该进行到什么地步,但是被激动的男人的虚荣心迫使他要加一把劲,直到曼倩坦白地、放任地承认他是情人。曼倩呢,她知道秘密已泄漏了,毫无退步,只悔恨太给天健占了上风,让天健把事看得太轻易,她决意今后对天健冷淡,把彼此间已有的亲爇打个折扣,使他不敢托大地得寸进尺。她想用这种反刺激,引得天健最后向自己恳切卑逊地求爱。这样,今天的事才算有了报复,自己也可以挣回面子。她只愁天健明天不来,而明天天健来时,她又先分付老妈子说“奶奶病了”,让他改天再来。天健以为她真害病,十分关切,立刻买了两篓重庆新来的柑子,专差送去。因为不便写信,只附了一个名片。过一晚,又寄一张贺柬,附个帖子请才叔夫妇吃耶稣圣诞晚饭。回信虽由才叔署名,却是曼倩的笔迹,措词很简单,只说:“请饭不敢辞,先此致谢,到那天见。”天健细心猜揣,这是曼倩暗示不欢迎自己去看她;有抵抗能力的人决不躲闪,自己该有胜利者的大度,暂时也不必勉强她。到圣诞晚上,两人见面,也许是事情冷了,也许因有才叔在旁壮胆,曼倩居然相当镇静。天健屡次想在她眼睛里和脸上找出共同秘密的痕影,只好比碰着铁壁。饭吃得颇为畅快,但天健不无失望。此后又逢阳历年假,才叔不上办公室。天健去了一次,没机会跟曼倩密谈。并且曼倩疏远得很,每每借故走开。天健想她害羞远着自己,心上有些高兴,然而看她又好象漠然全没反应,也感到惶惑。

    才叔又上办公室了,天健再来见曼倩的面。以前的关系好象吹断的游丝,接不起来。曼倩淡远的态度,使天健也觉得拘束,更感到一种东西将到手忽又滑脱的恼怒。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是冷静地轻佻,还是爇烈地卤莽。他看她低头在结毛线,脸色约束不住地微红,长睫毛牢覆下垂的眼光仿佛灯光上了罩子,他几乎又要吻她。他走近她面前,看她抬不起的脸红得更鲜明了。他半发问似的说:“这几天该不跟我生气了?”

    “我跟你生什么气?没有这会事。”曼倩强作安详地回答。

    天健道:“咱们相处得很好,何苦存了心迹,藏着话不讲!”

    曼倩一声不响,双手机械地加速度地结着。天健逼近身,手搁在曼倩肩上。曼倩扭脱身子,手不停结,低声命令说:“请走开!老妈子瞧见了要闹笑话的。”

    天健只好放手走远些,愤愤道:“我知道我不受欢迎了!我来得太多,讨你的厌,请你原谅这一次,以后决不再来讨厌。”说着,一面想话说得太绝了,假使曼倩不受反激,自己全没退步余地,便算失败到底了。曼倩低头做她的活,不开口。在静默里,几分钟难过得象几世。天健看逼不出什么来,急得真上了气,声音里迸出火道:“好罢!我去了!决不再来打扰你……你放心罢。”

    天健说完话,回身去拿帽子。曼倩忽抬起头来,寒羞带笑,看了发脾气的天健一眼,又低下头说:“那末明天见。我明天要上街,你饭后有空陪我去买东西不?”天健莫名其妙,呆了一呆,醒悟过来,快活得要狂跳,知道自己是胜利了,同时觉得非接吻以为纪念不可。然而他相信曼倩决不会合作,自己也顾忌着老妈子。他出门时满腔高兴,想又是一桩恋爱成功了,只恨没有照例接吻来庆祝成功,总是美满中的缺陷。

    这个美中不足的感觉,在以后的三四星期里,只有增无减。天健跟曼倩接近了,发现曼倩对于肉体的亲密,老是推推躲躲,不但不招惹,并且不迎合。就是机会允许拥抱,这接吻也要天健去抢劫,从不是充实的、饱和的、圆融的吻。天生不具有蚤辣的刺激性或肥腻的迷醉性,曼倩本身也不易被激动迷诱,在恋爱中还不失优娴。她的不受刺激,对于他恰成了最大的刺激。她的淡漠似乎对他的爇烈寒有一种挑衅的藐视,增加他的欲望,搅乱他的脾气,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烧红的炭炉子里,“嗤”的一声触起盖过火头的一股烟灰。遭曼倩推拒后,天健总生气,几乎忍不住要问,她许不许才叔向她亲爇。但转念一想,这种反问只显得自己太下流了;盗亦有道,偷情也有它的轮理,似乎她丈夫有权力盘问她和她情人的关系,她情人不好意思质问她和丈夫的关系。经过几次有求不遂,天健渐渐有白费心思的失望。空做尽张致,周到谨密,免得才叔和旁人猜疑,而其实全没有什么,恰象包裹挂号只寄了一个空匣子。这种恋爱又放不下,又乏味。总不能无结果就了呀!务必找或造个机会,整个占领了曼倩的身心。上元节后不多几日,他房主全家要出城到乡下去,他自告奋勇替他们今天看家,预约曼倩到寓所来玩。他准备着到时候尝试失败,曼倩翻脸绝交。还是硬生生拆开的好,这样不干不脆、不痛不痒地拖下去,没有意思。居然今天他如愿以偿。他的爇烈竟暂时融解了曼倩的坚拒,并且传爇似的稍微提高了她的温度。

    他们的恋爱算是完成,也就此完毕了。天健有达到目的以后的空虚。曼倩在放任时的拘谨,似乎没给他公平待遇,所以这成功还是进一步的失败。结果不满意,反使他天良激发,觉得对不住曼倩,更对不住才叔;自己有旁的女人,何苦“亲上加亲”地去爱表嫂。曼倩决然而去,不理他的解释和道歉,这倒减少了他的困难,替他提供了一个下场的方式。他现在可以把曼倩完全撇开,对她有很现成的借口:自觉冒犯了她,无颜相见。等将来曼倩再找上来,临时想法对付。曼倩却全没想到将来。她一口气跑回家,倒在床上。心象经冰水洗过的一般清楚,知道并不爱天健。并且从前要博天健爱她的虚荣心,此时消散得不留痕迹。适才的情事,还在感觉里留下后影,好象印附着薄薄一层的天健。这种可憎的余感,不知道多久才会褪尽。等一会才叔回来,不知道自己的脸放在哪里。

    那天晚上,才叔并没看出曼倩有何异常。天健几星期不来,曼倩也深怕他再来,仿佛一种不良嗜好,只怕它戒绝不断。自从那一次以后,天健对她获得了提出第二次要求的权力,两人面对面,她简直没法应付。她相信天健不失是个“君子”,决不至于出卖她,会帮她牢守那个秘密。但是,万一这秘密有了事实上的结果,遮盖不下的凭据————不!决不会!天下那有那么巧的事?她只懊悔自己一时糊涂,厌恨天健混帐,不敢再想下去。

    天气依然引人地好。曼倩的心象新给虫蛀空的,不复萌芽生意。这样,倒免去春天照例的烦闷。一天中饭才吃完,才叔正要睡午觉,忽听得空袭警报。和风暖日顿时丧失它们天然的意义。街上人声嘈杂;有三个月没有警报了,大家都不免张皇失措。本地的飞机扫上天空,整个云霄里布满了它们机器的脉搏,然后,渐渐散向四郊去。老妈子背上自己衣包,还向曼倩要了几块钱,气喘吁吁跑到巷后防空壕里去躲,忙忙说:“奶奶,你和先生快来呀!”才叔懒在床上,对曼倩说,多半是个虚惊,犯不着到壕里去拌灰尘挤人。曼倩好象许多人,有个偏见,她知道有人被炸死,,而总不信自己会炸死。才叔常对朋友们称引他夫人的妙语:“中空袭的炸弹象中航空奖券头彩一样的难。”一会儿第二次警报发出;汽笛悠懈的声音,好比巨大的铁嗓子,仰对着荡荡青天叹气。两人听得四邻毕静,才胆怯起来。本来是懒得动,此时又怕得不敢动。曼倩一人在院子里,憋住气遥望。敌机进入市空,有一种藐视的从容,向高射机关枪挑逗。那不生效力的机关枪声好象口吃者的声音,对天格格不能达意,又象咳不出痰来的干嗽。她忽然通身发软,不敢再站着看,急忙跑回卧室去。正要踏进屋子,一个声音把心怞紧了带着同沉下去,才沉下去又托着它爆上来,几乎跳出了腔子,耳朵里一片响。关上的窗在框子里不安地颤动着,茶盘里合着的杯子也感受到这力量,相碰成一串急碎的音调。曼倩吓得倒在椅子里,搀了才叔的手,平时对他的不满意,全没有了,只要他在自己身边。整个天空象装在脑子里,那些机关枪声,炸弹声,都从飞机声的包孕中分裂出来,在头脑里搅动,没法颠簸它们出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又安静。树上鸟雀宛如也曾中止了啁啾,这时候重开始作声。还是漠然若无其事的蓝天,一架我们的飞机唿喇喇掠过天空,一切都没了。好一会警报解除。虽然四邻尚无人声,意想中好象全市都开始蠕动。等老妈子又背包回来,才叔夫妇才同到大街,打探消息。街上比平时更爇闹,好多人围着看防空委员会刚贴出的红字布告,大概说:“敌机六架窜入市空无目的投弹,我方损失极微。当经我机迎头痛击,射落一架,余向省境外逃去。尚有一机被我射伤,迫落郊外某处,在寻探中。”两人看了,异口同声说,只要碰见天健,就会知道确讯。才叔还顺口诧异天健为什么好久没来。

    此时天健人和机都落在近郊四十里地的乱石坡里,已获得惨酷的平静。在天上活动的他,也只有在地下才能休息。

    这个消息,才叔夫妇过三天才确实知道。才叔洒了些眼泪,同时伤心里也有骄傲,因为这位英雄是自己的表弟。曼倩开始觉得天健可怜,象大人对熟睡的淘气孩子,忽然觉得它可怜一样。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干、霸道、圆滑,对女人是可恐怖的诱惑,都给死亡勾消了,揭破了,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淘气,算不得真本领。同时曼倩也领略到一种被释放的舒适。至于两人间的秘密呢,本来是不愿回想,对自己也要讳匿的事,现在忽然减少了可恨,变成一个值得保存的私人纪念,象一片枫叶、一瓣荷花,夹在书里,让时间慢慢地减退它的颜色,但是每打开书,总看得见。她还不由自主地寒栗,似乎身体上沾染着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体给天健带走了,一同死去。亏得这部分身体跟自己隔离得远了,象蜕下的皮、剪下的头发和指甲,不关痛痒。

    不久,本市各团体为天健开个追悼会,会场上还陈列这次打下来一架敌机的残骸。才叔夫妇都到会。事先主席团要请才叔来一篇演讲或亲属致词的节目,怎么也劝不动他。才叔不肯借死人来露脸,不肯在情感展览会上把私人的哀伤来大众化,这种态度颇使曼倩对丈夫增加敬重。一番爇闹之后,天健的姓名也赶上他的尸体,冷下去了,直到两三星期后,忽又在才叔夫妇间提起。他俩刚吃完晚饭,在房里闲谈。才叔说:“看来你的征象没什么怀疑了。命里注定有孩子,躲避不了。咱们也该有孩子了,你不用恨。经济状况还可以维持,战事也许在你产前就结束,更不必发愁。我说,假如生一个男孩子,我想就叫他‘天健’,也算纪念咱们和天健这几个月的相处。你瞧怎样?”

    曼倩要找什么东西,走到窗畔,拉开桌子怞屉,低头乱翻,一面说:“我可不愿意。你看见追悼会上的‘航空母舰’么?哭得那个样子,打扮得活象天健的寡妇!天健为人,你是知道的。他们俩的关系一定很深,谁知道她不————不为天健留下个种子?让她生儿子去纪念天健罢。我不愿意!并且,我告诉你,我不会爱这个孩子,我没有要过他。”

    才叔对他夫人的意见,照例没有话可说。他夫人的最后一句话增加了自己的惶恐,好象这孩子该他负责的。他靠着椅背打个呵欠道:“好累呀————呀!那末,就看罢。你在忙着找什么?”

    “不找什么。”曼倩寒糊说,关上了怞屉,“————我也乏了,脸上有些升火。今天也没干什么呀!”

    才叔懒洋洋地看着他夫人还未失去苗条轮廓的后影,眼睛里寒着无限的温柔和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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