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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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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世界沉默无声,真是奇怪。天上繁星射出明朗的光辉,好像传给人间一个永久安全的消息。新月反弯着,低低躺在西边,像是由一根黄金杆子刨出来的一片刨花,眼前的阿剌伯海平滑清冷,有如一片冰川,海面远接那漆黑的、画着全圆的水平线。船的暗轮悄悄地自由转动,简直可算做这个安全宇宙里的天然分子。水上闪着微光,没有一线波纹,不过船的两旁各有两道深折,阴沉沉的,永远不变,深折里有几行分叉的直线浪脊,浪脊之间有一些发出轻微咝声破碎的涡卷,一些小浪花,一些涟漪的微波,一些起伏的浪涌。船一走过,留下一些波涛,海面稍微颤动一下,低低溅拍一两声,也就消沉了,终于凑进圆穹也似的海天的寂默里。移动着的船身是永远留在海面中心的一个黑点。

    站在望台上的吉姆看到大自然的静止形态,深深感到里面含有无限安全、无限和平的情调,好像看到一个母亲脸上安详亲挚的神气,可以信得过她心头有一种慈母的痴心。船篷底下,让白种人的智慧同勇敢来料理一切,依赖没有信仰的人们的本领同他们火轮船的铁壳,这班在苛刻信仰底下的拜谒圣地者睡着了,睡在席子上,睡在毡毯上,睡在光板上,舱面和黑暗的犄角满是一群一群躺着的人,染色的布包着,腌臜的衣服盖着,有的头靠着小包袱,有的脸压着弯在面前的前臂:男、女、小孩,挤在一起;老的少的,残废衰弱的,血气方刚的——在睡眠里都是一样的了,正如在死神面前——死神同睡眠本来就是哥儿俩呀!

    船走得很快,引起一阵风迎头吹来,不断地吹过高高的船舷中间那一长片黑暗舱面。吹过这样一行行平卧着的躯体。梁木下面,这儿那儿零零落落地用短链子挂着几盏地球形的灯,火焰闪烁着,模糊的灯光一团一团照到舱面,颤动着,因为船身是不停地摇摆着。这些灯光底下你可以瞧见一个朝天的下巴,或者一对紧闭的眼睛,或者一只带有银戒指的深棕色的手,或者穿着破碎衣服的瘦削肢体,或者向后弯着的头,或者一只赤脚,或者是光露的、伸直的、好像让刀子来割的颈项。富实的人们拿重箱同旧席来遮围他们的家庭;穷人们紧挨着睡觉,他们所有的家私用破布捆起当枕头;孤零零的老年人两腿拱起,睡在他们祈祷用的地毡上,两手抱着耳朵,两臂夹着脸儿;有一个做父亲的双肩驼起,膝盖拿来安置额头,衰颓地睡在他儿子身旁,那是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小孩子,一只臂膀发命令的样子指着,朝天酣睡:一个女人从头到脚盖着一块白被单,有些像死尸,两边胳肢窝里都有个赤身婴孩;这些阿剌伯人的行李堆在船后,俨然一个小山,高低不齐,上头有一盏货舱灯在摇曳,后头隐隐约约有许多东西东倒西歪着,可以瞧见大肚皮的铜壶,舱面椅子的踏脚,长矛的锋口,靠在一堆枕头上的古剑的直鞘,锡咖啡罐的罐嘴。船尾栏杆上的特制速率表过了一定时候,就叮当一声,告诉我们这回神圣的旅程又走一哩了。这群睡着的人们有时发出微弱悠远的叹声,传出恶梦的消息;船里深处突然发出的短促铿声,铁锹粗糙的磨擦声,火炉门猛力闭上时砰的一声,这些声音残酷地冲出,仿佛在底下使用这类神秘的东西的人们心里充满了暴怒;可是苗条的高高船身正在平滑地望前进,光露的桅杆一丝也不摇动,在这不可即的晴朗天空之下,继续劈开大海的平静。

    吉姆向两边船舷踱来踱去。这么广漠的寂寞里,他的脚步声自己听起来很响亮,好像是繁星发出的回响。他眼睛向水平线溜,如饥如渴地凝视着那永远走不到的境地,而且也看不见前途的影子。海上唯一的影子是烟囱里密密地喷出的黑烟的影子,那黑烟像是一根巨大的飘带,它的末端总在大气里溶化。两个马来人,静默的,几乎是不动弹的,各在舵轮的一边把舵,舵轮的钢缘偶然有一段闪光,那是给罗盘针箱射出的椭圆形光圈照到了。有时一只手在灯光照到的部分出现,黑手指抓着舵轮周围转动的把柄,随又放开了。轮链在轮轴凹线里轧轧地大响起来。吉姆看一下罗盘,望一下那不可即的水平线,悠闲地扭一扭身体,伸伸懒腰,等到骨节都响起来了,真觉得幸福极了。这个永远不会破裂的和平空气有点叫他大胆了,他简直觉得这一生里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会是不在乎的。有时他随便看一看舵机箱后面三条腿桌上四粒图钉钉着的一幅地图。这张纸指出海的深度,绑在木桩上的牛眼灯照在上面,一片光亮平滑,好像闪着微光的水面。纸上放有平行尺同两脚规,一个小黑十字标出今天中午时船的位置,一条铅笔画的直线,一直画到丕林,指出船的航路——也就是到圣地去,到获救的希望去,到永生酬报的道路去。一支铅笔躺在那里,尖端指着索马利海岸,一动不动地像浮在安全内港里的一根光滑船桅。“这条船走得多么平稳呀。”吉姆心里纳罕,有些感谢海天这种无限的和平。这样时候,他一心一意想起许多勇敢行为;他喜欢这类好梦,爱幻想这类成功,它们是人生最可宝贵的经验,的确是人生的神秘真理,也就是人生真正的本来面目;它们具有壮伟的气概,憧憬的情趣,好像大踏步从他面前走过,把他灵魂一同带走,使他觉得什么都敢试一试,使他沉醉于“极端自信”这杯圣酒里。想到这里,他快乐得微笑,眼睛还是照例了望着。偶然回头一瞧,他看见船底在水面所留的一条白痕正同图上铅笔所画的黑线一样直。

    灰色的吊桶跳荡着,碰到火舱气筒时叮当地响;这个锡桶的噼啪声提醒了他,叫他想起现在快有人来接他的班了。他乐意地叹一口气,又有些惋惜,因为他就要离开这些养成他狂梦的恬静景物了。他有一点儿渴睡,懒洋洋地,遍体酥软,好像身里的血脉都变成温暖的牛奶了。他的船主穿着睡衣,不声不响地走上来,上面的短衫敞开着,露出了胸膛。他脸色红红的,还未十分清醒,左眼半闭着,右眼圆睁着,可是迟钝无光。他垂着大头颅,对着地图,半睡半醒地搔他的肋骨。他那露出的肉体带一点儿淫猥的气味;光溜溜的胸膛闪着亮光,软绵绵的、油腻腻的样子,好像在睡梦里他的脂肪都流出来了。他说了一句专门术语,声音粗糙迟钝,好像一把铁锉磨着木板边沿时发出的嚓嚓声。他那双重的下巴垂着,像是一个用细线系在牙床上的小袋子。吉姆吓了一跳,非常恭敬地回答。但是他仿佛这回是第一次才把这可憎的痴肥形象认清,印象特别深刻,从此以后,他老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如此可爱的世界里一切丑恶下流东西的化身;而且凡是丑恶下流的气息,都可以拿他来做代表,不管那些气息是伏在我们相信可以使我们得救的心儿里,还是伏在我们四围的人们里,我们耳目所接触的事物里,或者是我们肺里所呼吸的空气里。

    金片也似的月儿慢慢下沉,消失在黑沉沉的水面上了。天空好像没有那么辽远不可即了,星光更亮了,半透明的苍穹盖着这块圆板般的暗淡大海,里面阴沉沉的夜色也更深了。船是这么平滑地动着,人们简直无法感觉到,好像这条船是一颗满布着生物的星儿,跟许多恒星同飞过漆黑的天空,在这可怕的默默孤寂里,等候上帝再来创造世界。“底下热得说不出什么样子了。”有一个人喊起来。

    吉姆微笑着,并不回过头去。船主拿背朝着那个人,分毫不动。这个坏东西有这套把戏,故意装做不知道天下有你这么一个人,等到他乐意了,才转过来睁圆眼睛对着你,然后发出一大阵南腔北调的、满口白沫的怒骂,像阴沟里的脏水一气迸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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