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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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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睡的时间很少,匆匆忙忙用过早餐,稍稍踌躇一下,就决定今早破例,不到船上去视察了。我这个举动真是很不对的,因为我的大副虽然在各方面都可以算做一个好男儿,却给他自己的胡思乱想糟蹋了,假使在预先料定的时候没有得到他妻子的来信,那么他就会生气妒忌到发疯,弄得对于一切工作都摸不着头绪,还跟船上所有的水手吵架,不是一个人关在卧室里去呜咽,就是大发脾气,几乎使水手们要合伙造反了。我一向总不能够了解这种情形,他俩已经结婚十三年了,我曾经瞥眼看他太太一下,说句老实话,她长得那么不好看,我真想不出天下会有一个男人放荡到那样地步,居然肯为着这样的女人投身到罪恶旋涡里去。这个意见我老没有向可怜的塞尔芬说出,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这样不则一声。那个人真是把自己关在一所小规模的人间地狱里面,我也就间接受害不浅,但是一些无谓的客气,绝对是无谓的,拦住我的嘴了。海员跟妻子的关系的确可以做一个有趣味的题目,我能够告诉你们许多例子……但是此地此刻我们谈的不是这些事情,我们说的是吉姆——他却是个还未结婚的人。假使他的古怪良心同他的自尊心,假使荒谬的妖精同严肃的幽灵——这全是对这个青年不利的密友——都不肯让他从断头木砧上逃开,那么跟他自然说不上怎么亲密的我却非常想去看他的脑瓜滚下来。我到法庭去了。我本来不希望会怎么样子深为感动,或者大开眼界,或者觉得有趣,或者甚至于吓了一跳——当我们还活在世上的时候,间或一次又热闹又带劲的惊慌,总该算个很有益的训练罢。但是我也没有预料到我心里会那么难过。他的责罚最刺心的一点是在于当时那种冰冷的、下流的气氛。他所犯的罪真正的意义是他对于人群失了信用了,从这个观点看来,他并不算个无关重要的奸贼呀,但是他的处分却是暧昧得很。没有高筑的刑台,没有大红的刑衣(他们有没有大红的刑衣藏在塔山上面?他们到应该有),没有看到他的罪恶害怕得战栗,看到他的命运伤心得流泪的吓昏了的群众——也没有报应分明的凄惨气象。当我走着的时候,我看见明亮的阳光,那是太热烈了,不能够给人以安慰,大街上到处是一块一块乱七八糟的杂色,好像一个破碎了的万花筒:黄色、绿色、蓝色、耀眼的白色,露出来的棕色肩膀,有红色布罩的牛车,一队穿着褐色衣服的本地步兵,头发乌黑,脚上穿一双满是尘土、有纽带的长靴,整整齐齐向前走着。一个本地巡警穿着剪裁得太小的暗色制服,腰间围上一条漆皮的带子,拿一副东方人特有的乞怜眼神望着我,仿佛他那个漂泊的灵魂很感到苦痛,因为跑到这个预料不到的——你们怎么说呢——天神一般的——化身旁边去。法庭的院子里有一棵孤单的大树,荫影底下坐了跟凌辱殴击案子有关系的村民,他们穿着颜色鲜明的衣服,看起来好像一本东方游记里五彩石印的野宿图,只差前景里那个不可少的一缕炊烟同一群吃草的驮兽。后头有一面光溜溜的黄色土墙高耸着,俯视这棵大树,反射出太阳的光辉。法庭里面却是阴森森的,因此更见庞大了。风扇在黯淡的高处急促地摇来摇去摇来摇去。这儿那儿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围着布的人,在光秃秃的四壁的衬托下,显得矮多了;他们分毫不动地坐在一排一排空凳子中间,好像都沉在虔敬的默想里面去了。挨打的原告是个朱古力脸色的胖子,剃着光头,肥胖的胸膛一半露出,鼻梁上有个鲜明的标记,庄严地兀坐不动,只有他的眼珠子闪烁着,在沉闷的空气里打滚,他的鼻孔呼吸时候一张一翕可来得很凶。白力厄利落到坐位上,极疲倦的样子,好像整个晚上他都在煤层铺成的跑道上跟人们赛跑的。虔敬的帆船船主显出兴奋的神情,种种举动都带了不安的色彩,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够把自己压住,否则会站起来,诚恳地劝我们祷告上帝,痛改前非。法官精细灰白的头从梳得很整齐的头发下面露出来,像一个已经绝望了的病人的头,经人梳洗过后放在床铺上的。他将花瓶——一束紫花,还杂有长秆的红花——推到一边,双手抓着一张浅蓝色的长方形纸,眼睛向纸上一溜,前臂搁在桌子边缘,就用平淡清晰的随便口气大声念出来了。

    “天呀!虽然原先我很傻,想到了刑台同滚下来的脑瓜——请你们相信,那天我所看见的却比斩头还要坏,真是更坏得无数倍了。那天的情境有个永远不散的乌云罩着,还不如斩头那么痛快,斧头一下去,接着就有休息同安全的希望了,使观众的心境会松活起来。那天的处置有死刑的宣布那么冷酷,那么咬牙切齿的样子,同时又有流徙的判决那么残忍,那么叫人焦心。那天早上我就是这样看法——甚至于到此刻我还觉得我这种小题大做含有一点不可磨灭的至理。从这一点你们就可以想出我当时的印象是多么深刻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故,我总不能够叫自己承认这件事情算已经了结了。这件事却老在我心头,我总想打听各方面的意见,好像实际上这回事还没有解决,个人的意见——国际的意见——天呀!比如那个法国人的意见。法国的意见是用那种冷静的、明白的辞句说出来的,仿佛从一个机械的口里出来,假使机械也会发言的话。法官的头有一半给那张纸遮住了,他的双眉却好像是大理石塑的。

    “法庭先讨论几个问题。第一个是那条船原来是不是各方面都没有毛病,很可以胜任那次航行。关于这个问题,法庭的结论是那条船并没有那么健全。第二个问题,我记得,是一直到遇险时候止,他们有没有尽了海员应有的小心,好好驾驶那条船。关于这个问题,法官答个‘是’字,他们怎么会这样满意呢,那大概只有上帝才晓得罢。跟着他们就宣布没有找到什么东西能够证明出这次遇险的真正原因。也许因为碰上一只漂流着的破船罢,我记得那时有一条装松脂、走外洋的挪威小帆船失踪了,正是这种船最容易一遇见风浪就颠复过来,一连好几个月漂流着——可说是海上的怅鬼,到处巡行,打算在黑夜里来杀害海上的船只。这类游尸大西洋的北部很常见,海上一切的恐怖都聚集在那儿——密雾,冰山,存心捣乱的破船同凶恶的长风,那种风跟僵尸一样抓着人不放,一直等到人们的精力用竭,人们的希望也消散了,剩下来的仿佛只是一架空壳。但是在东方——在这些海面上——这类的遇险却很少见,所以这回事好像是一个恶魔故意安排的,可是除非他的目的在于要杀死那个傻货同时把吉姆弄到求死不得。他这下捣鬼真可算做绝无意义的瞎闹。我心里一想起这个意思,就没有那么注意去听了。有一会儿,我光听见法官说话的声音,可是过一下子,他的声音又变成明白的字句……‘完全不顾他们最大的责任,’那个声音说。下面一句话我又没有听到,然后……‘危险时候,他们各自逃生,完全不管那些应归他们负责的人命同财产……’那个声音淡淡说下去,也就停住了。灰白色的额头下面有一双眼睛刚刚从那张纸的上边射出凶猛的目光。我赶紧看吉姆一眼,好像预料他会躲得无影无踪了。他却分毫不动,还在那儿。他坐着,漂亮的脸盘十分红,极端注意地听着。‘所以……’那个声音开始加重语气说道。吉姆张开嘴唇,睁大眼睛,整个人专心细听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说的话。那些话给风扇的风吹到静寂里面去了,我注视这些话对于他会生什么影响,因此我只听到一部分的判词……‘法庭……船主考斯道夫某某……德国人……詹姆士某某……大副……以前的证书不生效力了。’一阵的静寂。法官放下那张纸,斜倚在椅子靠手的地方,跟白力厄利随便谈天。人们开始走出去了,有的挤进来,我也向大门走去。当我站在外头的时候,吉姆望大门走来,经过我身旁,我就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留下。他给我一个眼色,使我很难过,好像他现在的地位该由我来负全部的责任。他望着我,好像我是罪恶的化身。‘总算完了。’我结巴说。‘是的。’他答道,呼吸有些困难。‘现在谁也不要再提……’他一扯,他的手臂就从我手里滑出去了。他走去以后,我望着他的背。那是一条长街,过了许久我还瞧得见他。他走得倒还慢,两脚有些叉开,好像觉得不容易笔直站着。刚在我快瞧不见他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有点站不稳的样子。

    “‘一个汉子摔到大海里头去了。’我后面有一个沉重的声音说道。我转过身子,瞧见一个我有点认得的西澳大利亚人。支斯得尔是他的名字,他也正在看吉姆。他的胸膛非常大,粗糙的脸刮得很干净,带着桃花心木的颜色,上唇边翘起两簇细长密生的铁灰色胡子。他当过商人、架珠人、打捞难船货物的人,我相信他还当过捕鲸鱼的人;据他自己说——人们在海上能做的种种勾当,他全干过了,除非是当海盗。太平洋的南部同北部是他原来觅食的所在,但是为着要购买一只便宜的汽船,他就跑到这么老远来。他最近在某地方发现了——他自己这样说——一个有海鸟粪的孤岛,但是船只不容易靠近,而且那里抛锚的地方至少总说不上安全。‘简直跟金矿一样的值钱,’他会喊道,‘就在窝尔坡尔暗礁中间。假使那里邻近你真找不出一个四十 以内的抛锚地点,那有什么关系呢?不错,那儿还有飓风。但是那个东西的确可算做上等货,简直同金矿一样的值钱——还要值钱哩!可是那班傻子没有一个能够看清这一点。我找不出一个船主或者轮船公司老板肯把船驶近那个地方。所以我决定自己来运这堆天赐的好东西……’他要买一只汽船也就是为着这个用处,我知道那时他正同波斯的拜火教徒开的一家公司交涉得很上劲,要买一只九十马力、两桅方帆、属于过去时代的残破旧船。我同他相遇谈过好几次。他很深刻的样子望着吉姆。‘为着那件事气得心痛?’他现出轻蔑的神气问道。‘很痛心。’我说。‘那么,他这个人可说没有多大出息了,’他提出他的意见,‘哪里用得着这样慌张!不过是一小块驴皮做的证书罢了。那张东西从来没有叫人发过财。你们对于天下事物必得看出真相——否则,你们还是立刻宣布自己的失败好罢。在这个世界上你们绝不会有什么成就。你看我,我向来不为着什么事情心痛。’‘是的,’我说,‘你能看出事情的真相。’‘我希望我能够看见我的伙计到这儿来,我想的就是这件事,’他说,‘你认得我的伙计吗?鲁滨孙那个老头子。就是那个鲁滨孙。你认得他吗?那个声名狼藉的鲁滨孙。他年青时候专会偷运鸦片同捕杀海獭,恐怕此刻活在世上的瞎闹水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他。据说他常坐在捕海獭的双桅船上,向阿拉斯加驶去,当时的雾密得只有上帝才辨得出一个个人形。天地所不容的鲁滨孙。就是那个家伙。他跟我合伙来做海鸟粪这桩生意。可算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机会了。’他拿嘴唇凑近我的耳朵,‘吃人的生番——啊,许多年前,他们常常这样称呼他。你还记得那段故事吗?斯条亚岛的西岸有一条海船破了,不错,七个水手一同到岸上去,他们仿佛不十分和睦。有些人太狠心了,简直无法对付——他们不懂得怎么样从恶劣的境遇里想出最好的补救办法来——没有看清事情的真相——真相,我的孩子呀!那会有什么结果呢?还用得着说吗!一阵阵的不幸接连发生,免不了打在他们的头上,真是活该。那班人只有死了才是最有用。据说有一般英国军舰乌尔外因的小艇发现他跪在海草上,赤条条的,像初生下的婴儿,正在唱一种什么赞美诗的调子,当时下着微雪。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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