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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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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很迟的时候,我穿过了一个堂皇的却是非常不亮的空饭厅,走进他的书房。屋子里面是静悄悄的。一个年老的相貌凶恶的爪哇仆人,穿着仆人的制服,白短衣,黄裙子,领我进去,他把房门打开,低声喊一声‘啊,主人’,立刻就退到一旁,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好像他是一个鬼,暂时现出肉身,特地来干这个差事。史泰连椅子一起转过来,他的眼镜好像同时也推到额头上去了。他用他那个安详诙谐的声调来欢迎我。大房间里面只有一个角落,他安置书桌的地方,给一盏有罩的桌灯照得很亮,其余的地方却溶到杂乱的阴影里去了,好像是一个山洞。绕着墙壁有许多的窄架子,上面排满了一个样子、一种颜色的黑盒子,那些架子并不是从地板直到天花板,却只有四尺多高,看起来好像是条暗色的宽带子。这些架子就是甲虫的陵墓。墙上挂有木牌子,东一块,西一块,并没有一定的距离。灯光照到里面的一块,‘鞘翅类’这名词,用金字写的,就在庞大的朦胧里发出神秘的光辉。保存蝴蝶标本用的玻璃盒子,排成三长行,放在细腿的小桌子上面。有一个这样的盒子,从本来的地方被挪开,放在书桌上,桌面撒有许多长方形的纸片,上面写了细小的黑字。

    “‘你看,我正在干这件事——这件事。’他说。他的手在篮子上头动着,里面装有一只孤单单的、非常壮丽的蝴蝶,张开古铜色的暗晦翅膀,一共有七吋多宽,上头白色线纹十分精致,旁边的黄色斑点也灿烂非常。‘这种的标本,你们的伦敦城里只有一个——没有多的。我要把这个标本留下来给生我的那个小镇。总算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罢。也许是我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的身体从椅子上向前倾斜,十分注意地看着。他的下巴伸到盒子上面了。‘真妙。’他低声说,仿佛忘记了我站在他的身旁。他一生的历史的确很古怪。他生长在拔伐里亚,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积极地参加了一八四八年的革命运动,后来完全妥协了,设法逃出来,起先躲在脱立斯脱地方一个可怜的表匠、共和党党人家里。从那里他又流落到屈立波列,带有一些廉价的表去沿街叫卖——的确不能算个很好的开始,可是结果却很交上好运气,因为在这儿他遇见了一个荷兰的旅行家——我想是一个还算有点名望的人,可是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这个博物学家雇他当个助手,就带他到东方去了。他们在群岛旅行了四年多,有时在一起,有时分开,到处搜集昆虫同飞鸟的标本。然后,那位博物学家回家去了,史泰无家可归,就跟他在西利白内地——假使西利白也可以说有内地——旅行时遇见的一个老商人留在一起。这位苏格兰老头子是那时当地的官吏准许住在那儿的唯一的白种人,因为他是哇鸠国元首,一个女人的好朋友。我常听见史泰叙述这个老头子,已经半身不遂了,怎么样把他介绍给本地的宫廷,过不多久他的瘫病又发,就死去了。他是个胖子,体格雄伟,雪白的胡子使他带有族长的神气。他走进议厅,全国的酋长、领袖、头目,都聚集在那里,女王就斜倚在华盖底下的一个高榻上,是一个满面皱纹的胖妇人(据史泰说,谈话非常随便)。他拖曳着两腿。他的手杖一下一下打到地上,一手抓着史泰的手臂,一直带他到榻旁。‘请看,女王,酋长们,这是我的儿子,’他用洪亮的声调宣布,‘我跟你们的父亲做生意,我死后,他得跟你们同你们的儿子做生意了。’

    “经过了这么一个简单的仪式,史泰就继承了这位苏格兰人特殊的地位同他所有的商品,此外还有一所深沟高垒的房屋,那正盖在全国唯一可以航行的大河的岸旁。过不多久,这位谈话非常随便的老女王死了,国里就有许多要争王位的人们,因此弄得非常纷乱。他拥护一个年青的王子,三十年后他每提到这王子,就喊他做‘我那位可怜的谟罕默特·朋苏’。他们两人建了无数的战功,经历了古怪的冒险。有一回在那个苏格兰人屋里,部下二十人,却能够抵抗整个军队的包围,而且支持了整整一个月。我相信本地人直到现在还谈论那回战事呢。当时史泰好像尽量把能够弄到手的个个蝴蝶同甲虫都据为己有,绝没有一个放弃。这样子经过了八年的打仗、交涉、佯和、爆发、修好、诈计以及其他这类的把戏,正在永久和平好像到底要成为事实的时候,他那个‘可怜的谟罕默特·朋苏’正从得意的猎鹿回来,非常高兴地在自己皇宫门口下马的时候,却给人暗杀了。这件事变使史泰的地位非常不稳固了,可是他也许会住下去的,假使过了很短的时间他没有失掉了谟罕默特的妹妹(‘我亲爱的妻子,公主。’他常常这样庄严地说)的话。她生了一个女孩——母女两个在三天之内都得了一种传染的热病死去了。这么一个残酷的损失使他不忍再住下去。他就离开了那个地方。他冒险的、初期的生活就这样子结束了。此后的生活跟以前这么不同,假使悲哀的真意并没有这样老跟他呆在一起,那么这个奇怪的过去真好像是一场幻梦了。他有一些钱,他重新挣扎着过活,许多年后,他积了一笔很大的财产了。起先他在群岛里到处旅行,可是老年偷偷跑到他身上来了,最近几年他很少离开他那个跟城市相隔三哩地的大房子,里面有一片很大的花园,旁边都是马廐、办公处以及他许多底下人同食客住的竹筑的小屋。每天早上他坐一辆二轮马车到他城里的大办事处,里面有许多书记,白种人同中国人。他有一队双桅小船同本地的木船,他做岛上土产的大宗生意。此外他就过凄清的生活,但是没有厌世的色彩,天天摩挲他的书籍同他搜集的昆虫,把他那许多标本拿来分类,然后仔细排起来,跟欧洲的昆虫学家通信,替他的宝贝写出一本解释的目录。这是这个人一生的历史了,我来跟他商量吉姆的事情,并没怀有什么具体的希望。可是单单听到他所发表的意见,已经会叫我得到安慰了。我心里很焦急,但是我尊重他凝视一个蝴蝶时紧张的、差不多是热情的专心态度,好像在薄翅上的铜色光辉里,在白色的线纹里,在华丽的边缘里,他能够看出别的东西,一个象征,指示出某一个事物虽然会死亡,却能抵得住消灭,正好像这些精细的、无生命的组织里显出一个灿烂的形象,那是死亡所无法损坏的。

    “‘真妙!’他重复说,抬起头来望着我,‘你看!多么美——这还算不了什么——请你看多么精确,多么和谐。却是这么微弱!又是这么有魄力!这么一分也不差!这真是自然——大力的平衡。每颗星是如此——每根草也是如此站着——伟大的宇宙在绝对的均衡里产生出——这个东西,这个怪物,自然的杰作——自然的确是个大艺术家。’

    “‘从来没有听见一个昆虫学家这样发挥过,’我高兴地说道,‘杰作!人类该算作什么?’

    “‘人类也是个可惊的东西,却不是自然的杰作,’他说,眼睛老盯着玻璃盖子,‘也许那位艺术家有点儿疯了。哎?你以为怎么样?我有时仿佛觉得世界上并不需要人类,而且也没有他们的位置,可是他们来了;假使不是这样,为什么人类要占领一切地方呢?’

    “‘还要去捉蝴蝶。’我加进这一句。

    “他微笑了,躺到椅子上,伸一伸他的腿。‘请坐,’他说,‘我攫到这个难得的标本是在一个非常美丽的早晨。当时我有个非常兴奋的情绪。你不知道一个采集者得到这么一个稀罕的标本是多么可乐的事情。你不能知道。’

    “我舒服地躺在摇椅上微笑。他两眼望着墙壁,却好像透过墙壁望到远方了。他谈起一天晚上怎么样有一个信差从他那个‘可怜的谟罕默特’那里来,请他到‘大宅’去——他是这么称呼的——那跟他的房子相离有九或十哩样子,中间一条马路通过耕种的田地,这儿那儿还有几丛树林。第二天清早,他从他那个高垒深沟的房子出发,先抱一抱他的小爱麦,就留下‘公主’,他的妻子,来管理一切。他形容她怎么样送他到大门口:一只手搭在他的马颈上走着;她穿一件白短衣,头发里嵌了几把金针,左肩上挂着一条棕色的皮带,夹了一把连响的手枪。‘她正像女人向来说话的口气嘱咐我许多话,’他说,‘叫我一切小心,最好能够设法在天色尚未大黑以前回家,以及我这样单身出外是多么危险的事情。那时我们正在跟别人打仗,地方上很不宁;我的部下在房子的四旁镶上子弹打不进去的百叶窗,一面装好来福枪的子弹,所以求我不要为她担心。无论谁来攻城,她都能守着这个房子,一直等到我回来。我乐得微微一笑。我心里高兴,看到她这么勇敢,这么年青,这么强壮。我那时也年青呀。到大门口,她牵着我的手,紧紧握一下,就向后退了。我把马勒住,在大门外头站着,一直等到我听见大门的门闩安上去了。当时我有一个大仇敌,一个大贵人——也是一个大流氓——带一队人徘徊在邻近地方。我的马慢慢走了四五哩地,前晚下了雨,但是雾已经上升了,上升了——大地是一片的干净土,躺着对我微笑,这么新鲜,这么天真——像一个小孩子。忽然间有人开了一阵排枪——我觉得最少也有二十发,我耳朵听到手弹飞过去的声音,我的帽子跳到我脑壳的后头去了。这是一个诡计,你知道。他们设法让我可怜的谟罕默特来请我,然后设下了埋伏。我立刻看穿了,我想——这得用点手段。我的小马鼻子发出声音,跳着,站起来了,我慢慢望前倒,我的头靠着马鬃。我的马又好好走起来了,从马的颈子上我的一个眼睛可以看出我左边一丛竹林前有一片轻微的烟云笼罩着。我想——哈哈!我的朋友呀,你们为什么不等到时候再开枪呢?时候还没有gelungen(到)呢。啊,没有!我用右手抓住我的连响手枪——悄悄地——悄悄地。究竟,只有七个这样的无赖汉。他们从草上爬起来,将裙子卷上,开始望前跑,把长戈举得比头还高,挥舞着,彼此呐喊要小心抓到那匹马,因为我已经死了。我让他们走到房门这么近,然后砰,砰,砰——每发一枪都瞄准一下。我还对着一个人背发一枪,但是我没有打中,已经隔得太远了。然后我又独自坐在马上,干净的大地对着我微笑,这三个人的尸首就躺在地面。一个盘着身子像一条狗,还有一个背靠地躺着,手臂还遮着眼睛好像要挡掉阳光,第三个人很慢地拖起他的腿,然后一踢,又伸直了。我坐在马上非常仔细地观察他,但是再也没有什么动作了——bleibt ganz ruhig(一动也不动)——老是那样待着,当我去瞧一瞧他脸上有什么生命的表征的时候,我看见仿佛有一个暗淡的影子飞过他的额头。那就是这个蝴蝶的影子了。请看那翅膀的形状。这类蝴蝶总是高飞,而且飞得非常快。我抬起头,看见它已经鼓翼飞去了。我想——难道真是那一类蝴蝶吗?可是接着我就不知道那个蝴蝶飞到哪儿去了。于是我下了马,慢慢走着,牵着我的马,一只手提着我的连响手枪,我的眼睛上下左右到处寻找着!末后我看见那个蝴蝶落在十呎远的一小堆秽土上。我的心立刻猛跳起来,我放开我的马,一只手还是提着我的连响手枪,那一只手就从我头上脱下柔软的毡帽。望前走一步。别慌张。再走一步,扑!我抓到手了!当我站直的时候,我太兴奋了,浑身发抖,像一片叶子,当我分开这两片美丽的翅膀,看看我得了一个这么罕见、这么奇怪的完美标本的时候,我的头都晕过去了,我的大腿也软得丝毫没有气力了,我只好在地面上坐一会儿。当我替那位教授采集的时候,我就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这类的标本。为了这个宝贝,我有好几次旅行到很远的地方去,受了许多的困苦;简直跑到我梦里去了,现在却忽然夹在我的手指里——算我自己的东西!真像诗人(他却读做时人)所说的——’

    ‘So halt’ich’s endlich denn in meinen Hānden, Und nenn’es in gewissem Sinne mein 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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