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三章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bsp; 在临别之际,马丁再次欲言又止,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时,他赶紧把烟塞到马丁手里,而穿着制服的看守装出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也许真的什么都没看见。然后,马丁让看守押回牢房。

    在回城的路上,艾施的耳旁又响起马丁的威胁,也许这个威胁已经成为现实了,因为突然之间,艾施再也想不起马丁的模样了,无论是他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还是他的微笑,甚至觉得,这个瘸子再也不会踏入那个酒馆半步了。他已经变成陌生人了。

    艾施一顿一顿地迈着大步向前走去,好像他必须尽快远离监狱,尽快远离自己身后的一切。

    不,那人再也不会跟在他身后,从后面用拐杖揍他了;两人既不能前后相随,他也不能把那人打发走,因为任何人都注定要走自己的孤独之路,断绝所有关系:为了不再受苦,必须斩断前尘往事。

    只要走得够快就行了。

    马丁的威胁很奇怪地变得苍白空洞起来,就像一个糟糕的人间赝品,仿自久为人知的神迹。

    遗弃马丁,或者说牺牲马丁,也只是像在人间重复一次向上天献祭而已————为了彻底毁灭过去,也必须牺牲。

    虽然他对曼海姆的街道依然了如指掌,但他却觉得自己正在走向他乡,走向自由;他仿佛走在云端之上,俯视众生————明天抵达科隆时,他不会再被科隆城及其城市景象所震慑,反而会觉得它们相当谦恭温顺,温顺地改变它们自己。

    艾施晃着双手做了个不屑的手势,甚至还做了一个满是嘲弄之意的鬼脸。

    他心不在焉地爬着楼,连错过了科恩家的门口都没在意;一直走到阁楼门口时他才发现,自己还得退下去一层楼。

    当爱娜小姐开门时,他吓了一跳。

    他已经把她给忘了。

    门半开着,她站在门口看着他,淡黄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和淡黄色的牙齿,开口向他索要她的那份钱。

    过去之鬼,堵住了渴望之门,那尘世的丑脸,比以往更不可征服,更多几分嘲弄,要他不断沉沦,要他卷入故去往逝之中。

    在这里,问心无愧没有用,在这里,随时可以继续前往科隆和美国也没有用。一瞬间,似乎马丁还是追上了他,似乎这就是马丁的报复————把他推下去,推向爱娜小姐。

    爱娜小姐像马丁一样微笑着,似乎诸事了然于胸,似乎知道他逃脱不了,似乎暗地里知道一个尚不明确的俗世牵绊————无法回避、迫在眉睫且极其重要的俗世牵绊。

    他仔细打量着爱娜小姐的脸————那是一张干瘦的反基督者的脸,脸上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

    “洛贝格什么时候来?”艾施突然问道,似乎隐约希望借此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爱娜小姐巧妙地暗示,她有意瞒着自己的未婚夫,这无疑表明了她心里其实更喜欢艾施,这种偏心虽然让他非常激动,可也让他非常气愤。

    他没理会她脸上浮起的怒意,跑了出去,叫洛贝格晚上过来吃饭。

    找到那个傻瓜后,他才真的放下心来,感到安心落意,于是立刻拉着洛贝格一起,不仅买了各种食物,而且还买了两束鲜花,并把其中一束塞到洛贝格手里。

    难怪爱娜小姐看到他们俩时,鼓掌大声喊道:“两位才是真正的骑士!”

    艾施骄傲地回答道:“饯行聚餐。”

    当她把酒水食物摆上桌子时,他和他的朋友洛贝格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唱道:“我要出征,我要出征,离乡背井。”

    听着这首歌,爱娜小姐频频向他投去不满和忧伤的目光。

    是的,也许这真的是一场饯行,一场摆脱这种尘世关系的饯行————他本来应该让爱娜不要为伊洛娜放餐具的。

    甚至伊洛娜也该摆脱魔爪,到达终点。

    这个愿望非常强烈,所以艾施极其认真地希望,伊洛娜现在不要过来,永远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除此之外,他心里也有点想看科恩失望的小心思。

    嗯,科恩看起来真的很失望;当然,他的失望最终化成了对这个匈牙利荡妇的下流辱骂,化成了想要立即敞开肚子大吃一顿的极度不耐。

    而且,他极为罕见地挪着肥硕的身躯快速闯进客厅;他转身对着利口酒瓶子,转身对着餐桌,然后伸出一根粗手指捞了几片香肠,被爱娜制止后,又转身对着洛贝格,举起双拳威胁着把洛贝格从长沙发上轰走,说这是他的老位子。

    科恩这家伙这会儿弄出来的声音非常吵,他的身影、他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客厅,而且越来越多,简直无处不在,科恩解馋之举中透出的所有凡俗情感,都在喷涌着漫过客厅,威胁着让整个世界洪水滔天,唯有不变的过往涌起,冲走其他的一切,扼杀希望;曾经仰望的闪亮舞台将陷入黑暗,或许根本不存在。

    “喂,洛贝格,您的救世之国现在在哪儿呢?”艾施大声喊道,仿佛这样才能掩盖他的恐惧,他愤怒地喊着,因为无论是洛贝格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伊洛娜非要堕落沉沦,接触凡俗死亡?

    科恩撅着大屁股坐着,暴躁地吩咐道:“上饭上菜!”

    “别上!”艾施大声顶了回去:“伊洛娜还没来,不准上!”

    虽然有点害怕再次见到伊洛娜,但他现在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而且突然觉得非常不耐烦:伊洛娜来与不来,似乎成了真理的试金石。

    伊洛娜走了进来。

    她几乎没怎么理会已经在场的人,看到正在默默吃喝的科恩使了个眼色,她便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然后在同样悄无声息的命令下,懒洋洋地用柔若无骨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除此之外,她的眼里只有自己能吃到的好东西。

    爱娜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时说道:“我,我要是你的话,伊洛娜,我在吃饭的时候肯定不会把手搭在巴尔塔萨身上。”

    不过,这番话算是对牛弹琴了,因为伊洛娜显然还是连半句德语也听不懂,也绝不该听懂一星半点,正如她不该知道别人为她所作的牺牲一样。

    听不懂又不会说,她几乎不能算是这对兄妹餐桌上的客人,反而像来到尘世牢笼的探监者,或是一个自愿入狱的囚犯。

    爱娜今晚似乎知道很多事情,不再继续说那些俗事,而是拿起桌上的花束放到伊洛娜的鼻子下面,仿佛见证了某种更令人心醉的谅解。“喏,你闻一下,伊洛娜。”她说道。

    伊洛娜回答道:“嗯,谢谢。”

    这声音仿佛来自正在吃喝的科恩永远无法到达的远方,仿佛从云端传来,准备迎接她————只要有人坚持牺牲。

    艾施的心情很轻松。

    梦,人皆有之,无论正邪,都要实现,然后才能享受自由。

    非常遗憾的是,那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将得到爱娜;虽然伊洛娜不会料到,有一笔账现在已经了结,但此刻代表着结束和转机,代表着见证和新悟,因为就在此刻,艾施站起身来,向众人一一举杯祝酒,然后向这对新人送上自己简短的衷心祝贺,并让众人为他们俩欢呼喝彩时,这番举动让所有人————除艾施真正的祝贺对象伊洛娜外————都感到惊讶万分。

    不过,这也正合这对新人的心愿,所以他们表示非常感谢,洛贝格更是眼泪汪汪地握住艾施的双手不停地上下晃着。

    然后,在艾施的要求下,这对新人彼此送上订婚之吻。

    然而,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没有成定局,所以在启程离开之前,当科恩和伊洛娜早已回到卧室,爱娜小姐戴上帽子想要用针别好,然后和艾施一起把她刚订婚的未婚夫送回家时,艾施表示反对:不行,他觉得自己是个单身汉,在洛贝格未婚妻家里过夜不合规矩,他愿意今晚住到洛贝格先生那里,或者换一下,洛贝格先生今晚住在这里;另外,他们还要考虑一下,因为刚刚订婚,他们肯定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他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前,把这两人推到爱娜的房间里。

    第一个斩缘之日就这样结束了,第一个不习惯和不愉快的放弃之夜开始了。

    第09节 无眠之人

    这个无眠者用沾湿了的柔软指尖掐灭了床边静静燃烧的烛火,在这时更显凉爽的房间里等待入睡前的心静如水;心每跳动一下,他就离死亡近一点,因为虽然夜凉如水,虽然房间已经如此奇怪地向四面延伸了出去,但心里的时间还是如此紧张、滚烫和匆忙,如此飞快地使始与终、生与死、昨与明都同时出现在唯一和孤独的此刻之中,塞满了此刻,险些撑爆了此刻。

    “洛贝格到底会不会把我接回他家呢?”艾施想了一小会儿。

    他做了个满是嘲弄之意的鬼脸,确定自己可以到床上睡觉了,而且仍然咧嘴笑着开始换下衣服。

    借着烛光,他把亨畋妈妈的来信浏览了一遍;信中说了很多关于酒馆内的无聊琐事;不过,其中也有一小段让他看得很开心:“别忘了,亲爱的奥古斯特,你是我世上唯一所爱之人————现在是,将来也是;你若不在,我岂能独活,而你,亲爱的奥古斯特,我定会与你在清凉的坟墓里同穴而眠。”是的,这段话让他看得很开心,而且这个时候,他也很得意自己为了亨畋妈妈而把洛贝格打发给了爱娜。

    然后他弄湿指尖,掐灭了烛火,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无眠之夜开始了,无聊的念头一个个冒起,有点像杂耍演员一开始表演一些平平无奇的简单技巧,然后再逐步表演更难更精彩的绝活。

    在黑暗中,一想到洛贝格会钻到被窝里和总是咯咯轻笑的爱娜睡在一起,艾施就会忍不住咧嘴而笑,而且也很高兴自己根本用不着嫉妒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人。

    毫无疑问,他对爱娜的情感已经彻底消失,但这样不是更好、更令人满意吗?

    实际上,他这时想着隔壁房间里的事情,只是为了验证,他对他们有多不在乎;他对爱娜的双手在这个傻瓜羸弱瘦小的身上上下游走爱抚,对她竟忍受和这么个怪胎同床共枕,有多无所谓;他也丝毫不关心她的心里还有哪些恩爱印象和哪些雄性象征————他用了另一个词。

    这一切想起来非常简单,所以看起来似乎并不重要,而且他根本无法确定,在这个纯情约瑟夫身上会不会真的发生这些事情。

    要是这一切,让他对亨畋妈妈也这样漠不关心,那么生活就变得轻松多了————不过,只要一有这个念头,他就会心如刀绞,浑身紧绷颤栗不已,就跟亨畋妈妈在某些瞬间没什么两样。

    要是没有什么挡路的话,他倒是很愿意带着这些念头一起逃回爱娜那里;但那里有一个不可见的存在————他只知道,那就是下午爱娜话中透露的迫在眉睫、无法回避的存在。

    所以,他只好去想伊洛娜;为了规范秩序、立好规矩,他只需从她的记忆中抹去飞刀夹着破空声呼啸而来的那段回忆。

    就像践行艰巨使命前的预演一样,他竭力去想她,却没有成功。

    然而,当他最后愤怒和厌恶地想到,她现在正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慵懒乖巧地躺在科恩这个死畜生身旁,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自己,正如她微笑着站在刀雨之中,等着有一把飞刀击中她的心窝一样————哦,这时他也突然想到了完成使命的办法:这就是自杀,她用女人的方式,一种特别让人琢磨不透的方式自杀;这就是自杀,它把她拉下云端,使她沾染凡俗。

    所以,他必须拯救她,不能让她自杀!

    这是完成使命的办法,可也是新的使命!

    的确,如果不是那迫在眉睫之事,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伊洛娜放一旁,就能走到爱娜的房里,揪起洛贝格的衣领,直接把这傻瓜扔到外面去。

    然后,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然而,就在他开始憧憬起人间从此平静安宁,内心又已春情勃发,遏制不住对女人的渴望时,这个无眠者的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怕的念头:他不能再回到爱娜身边了,否则就再也分不清谁是孩子的父亲了。

    所以,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无法言明的俗世牵绊,这就是让他今天被爱娜吓到的威胁!

    这么算应该没错;因为只有走掉一个人,才会给开创新纪元之人空出一个位置,而且,救世主之父必须是纯情约瑟夫,这也不会有错。

    这个无眠者又想做了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但这次终究没有成功;他的眼皮合得太紧了,而且也没人能在黑暗中偷笑。

    因为,黑夜正是自由放浪的好时光,而笑声正是不自由者的报仇。

    啊,这样正好,他就这么躺在这里,就这么彻夜清醒无眠,就这么怀着冷静而异样的兴奋————不再是情感的兴奋,就像假死者一样,躺在自己的墓穴之中,而那人正酣睡无梦、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人自己的墓穴之中安息。

    然而,他怎能相信,只要牺牲掉那个人,就能从那个叫爱娜小姐的瘦小凡躯之中孕育萌生出新的生命呢?

    这个无眠者咒骂着,就像别的无眠者有时候做的那样。可就在咒骂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还是不对,神秘的死亡一刻不可能就是诞生一刻。

    因为没人可以同时出现在巴登维勒和曼海姆;所以,这是一个草率的结论,有可能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复杂、更值得。

    房间里很黑很凉爽。

    艾施本来是个急性子,这时却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让自己的心锤炼时间,把它千锤百炼成一层稀薄的虚无,再也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要把死亡推迟到本来就是现在的未来。

    在守夜者的眼里,这似乎并不合逻辑,但他忘了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忘了只有无眠者才会在极度清醒之中,真正合乎逻辑地思考。

    这个无眠者双眼紧闭,好像他不想看到自己躺在阴凉的墓穴黑暗之中,可心里仍然担心,拉开像女裙一样挂在窗前的窗帘,就会让自己的无眠突然变成和平日完全一样的清醒,担心自己一睁眼,所有东西都会摆脱黑暗,跃入自己的眼帘。

    然而,他要的是无眠,而不是清醒,否则就无法和亨畋妈妈一起在此离世,安全地同穴而眠;他心中充满了渴望,不再是情感的渴望:是的,他已经失去了渴望————这也挺好。

    “在死亡之中合二为一,”这个无眠者心想,“两个假装被杀的人,是的,在死亡之中合二为一。”这个念头本来会让他心情平静,可他偏偏又忍不住心想,爱娜和洛贝格这时也在死亡之中以某种姿势合二为一。

    可用了什么姿势!

    这时,这个无眠者没兴趣再开什么恶意的玩笑,转而想体验一下事情的玄奥,想正确估计一下,自己床铺与楼里其他房间之间极其遥远的距离,想极其认真严肃地思考如何才能实现灵肉相融,思考如何让美梦成真,实现圆满;由于这一切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他变得郁闷、苦恼和愤怒,然后只好更多地去思考,如何才能实现死中育生。

    这个无眠者用手轻抚自己的寸头,手心感到一阵凉爽和刺痒;这就像一个危险的大胆尝试,他不想再来一次。

    当他就这样做完更困难、更值得的尝试后,他的心中怒火渐起————也许是因为无能为力而失去了兴趣,让心中的渴望化作了熊熊怒火。

    伊洛娜用女人的方式,一种特别让人琢磨不透的方式自杀,夜夜忍受着一个死畜生的折磨,所以她的脸现已肿得似乎快要腐烂了。每个夜晚都会在她的身上多烙下一个折磨的印记,使她的脸更肿胀一分。

    所以,这就是他今天不敢看伊洛娜的原因!

    这个无眠者的领悟将变成洞见未来的兆死之梦;他意识到,亨畋妈妈现在已经死了,没死之前的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所以不能亲身来到曼海姆,只是在遗像的注视之下给他写了一封信————她以前就是任由遗像中人杀害自己的,正如伊洛娜现在任由科恩这个死畜生杀死自己一样。

    亨畋妈妈的脸也是浮肿的,岁月和死意都留在了她的脸上,夜晚的欢愉恩爱早已成过往,就像只需伸手拨弄一下,就会隆隆作响的机械琴一样,毫无生气。

    艾施心中的怒意越来越盛。

    这个无眠者不知道自己的床在某条街上某个房子中的某个位置上,而且也不愿去想。

    大家都知道,无眠者大多易怒易暴;在寂静的夜晚,要是有有轨电车孤零零地缓缓行驶在街上,它的隆隆声响,能瞬间点燃他们的怒火。他们的抗议非常激烈,非常可怕,使他无法将其称为账目纰漏,那么他们的愤怒会比这种抗议强烈多少呢?

    为了找出这个问题的意义,这个无眠者心急如焚,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这个从某处而来,从远方而来,也许是从美国而来,却从他心里冒出的这个问题。

    他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美国,就是自己心中的未来之地;但是,只要如此毫无阻碍地,过去闯入未来,已灭闯入新生,这个地方就无法存在。

    在这场从天而降的风暴之中,他身不由己,随风而去,但卷走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而是周围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被冰冷的飓风卷走了,他们所有人都跟着第一个纵身投入风暴的人被风卷走,于是时间重新流动。

    这时已经没有时间了,只有一片巨大的空间:这个过度清醒的无眠者,听出他们已经全部死去;即使仍然双眼紧闭,不想看见这一切,但他心里知道,死亡总是谋杀。

    这个词这时又出现了,但并没有像蝴蝶一样悄无声息地倏忽而过,而是像夜间行驶在街上的有轨电车一样,凶手这个词在嘎达嘎达的声响中出现了,还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死者传递死亡。

    无人可以幸存。

    似乎死亡就是个孩子,亨畋妈妈从死去的裁缝师傅那里怀上了死亡,伊洛娜从科恩那里怀上死亡。

    也许,科恩也是个死人;他像亨畋妈妈一样肥胖,对于救赎一无所知。

    或者,就算现在还没死,他也会在完成谋杀后死去————令人欣慰的小希望————,像那位裁缝师傅一样死去。

    谋杀与反杀,一环扣一环,过去和未来飞速交融,融入死亡的瞬间————现在。

    这一切都必须非常清晰和认真地深思熟虑一遍,否则很快就会出现这样的账目错误。

    因为,牺牲和谋杀已经极难区分了!

    在拯救世界,使其重归纯真无罪之前,一定要毁灭一切吗?一定要洪水滔天吗?有一个人牺牲,有一个人让位,难道还不够吗?

    这个无眠者仍然活着,尽管他像所有无眠者一样都是假死,伊洛娜仍然活着,尽管她已被死亡碰她,只有一个人愿意牺牲自己,为了孕育新的生命,为了恢复秩序井然的世界————不允许有人再扔飞刀的世界。

    这种牺牲已成事实,无法挽回。

    因为所有抽象普适的认识,都是在过度清醒的无眠状态下获得,所以艾施得出结论:这些死人就是女人的凶手。

    但他并没有死,而且还有义务拯救伊洛娜。

    他心里又满怀希望,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死在亨畋妈妈的手中,同时却又怀疑,是否已经有人死在她的手下了。

    如果他坦然面对来自这些死者的死亡,从容赴死,那他就不会记恨这些死者,他们也可以因为他的牺牲而心满意足。

    这的确是个令人欣慰的想法!

    无眠者比半梦半醒的守夜之人更容易大发雷霆,所以他心中也涌起非常惬意,几乎可以说,一种心花怒放、无忧无虑的幸福感。是的,这种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幸福感会变得非常明亮,他哪怕双眼紧闭,也能感觉到它刺破了黑暗。

    因为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个可以让女人怀孕的活人,他要向亨畋妈妈和她的死亡献身,他要用这种特殊方式,不仅要拯救伊洛娜,不仅要让她永远避开飞刀加身之险,不仅要让她恢复姣美容颜,帮她消除所有死气,恢复贞洁之身,而且还必须以此救活亨畋妈妈,让她再次能够怀孕,生出开创新纪元之人。

    然后,他觉得自己仿佛和床一起,从无尽遥远之处回来,仿佛床这时重新停在某个里间的某个位置上,这个无眠者,在重新觉醒的渴望中重生,知道自己已经达到终点,虽然还不是那个使象征和本尊重新合二为一的最后终点,却是那个一定让尘世之人满足的临时终点————他称之为爱的终点,就像海岸上最后一个可以到达的固定点,与不可及之地隔海相望。

    似乎与象征和本尊相反,女人们很奇怪地合二为一,随即又一分为二;亨畋妈妈可能在科隆等着他,这个他知道,伊洛娜可能已经到了不可及和不可见之地了,他知道自己和她再无后会之期了————但在外面的那片海岸上,可见与不可见合二为一,可及与不可及合二为一,两者变幻着,两者的侧影渐渐模糊相融,合二为一,即使两者再想分开,两者仍共存于从未实现的希望之中;用完美爱情拥抱亨畋妈妈,把她的生命当作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怀里拯救和唤醒她这个已死之人,如果在充满爱怜地怀抱着这个容颜渐老的女人时,他从伊洛娜身上卸下岁月之痕和往事回忆的重担,他就会更加渴望恢复伊洛娜的姣美容颜和贞洁之身;是的,两个女人彼此界限分明,却又合二为一,融为一体的影子,那个不可见之地的影子————他无法回头张望的不可见之地,就是故乡。

    这个无眠者到达了终点。

    如果他在极度清醒中已经预先知道了解决的办法,那他就会明白,自己只是用一根逻辑丝线在这个办法上绕了几圈,只是为了让这根丝线变长,才不得不坚持不睡;不过,现在他可以打上最后一个结了,这就像一项棘手的做账使命,他终于解决了,而且这并不只是一项做账使命:他已经按照她的完美决定承担起这项真正的爱情使命,因为他会把自己尘世的一切都交给亨畋妈妈。

    他很想和伊洛娜一起分享这个结果,但由于她的德语实在太烂,所以只得作罢。

    这个无眠者睁开双眼,认出这里是自己的房间,然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10节 新婚之夜

    他决定与亨畋妈妈共度余生。

    至死不悔!

    艾施转头看向车厢窗外。

    当他把自己的念头转向完美的绝对爱情时,这就像一个大胆的实验:朋友和客人们坐在灯火通明的酒馆里举杯痛饮;他正要进去,并亨畋妈妈毫不顾忌众人的目光,向他飞奔过去,扑到他的怀里。

    然而,但当他抵达科隆时,这场景很奇怪地发生了变化;因为这里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城市,需要经过数条街巷的近路在夜色中绵延数里,变得异常陌生。

    令人费解的是,他只离开了六天。

    时间停止了,酒馆的大门向他敞开着,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记忆中的酒馆,大堂看起来又像很大又像很小,他也不确定这是不是记忆中的大堂。

    艾施站在门口,看着对面的亨畋妈妈。

    她端坐在柜台后面。

    在镜子的上方,点着一盏彩色的郁金香形油灯;空气中沉默暗涌;昏暗的大堂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

    他为什么来这里?

    没有任何反应;亨畋妈妈仍然坐在柜台后面,最后和往常一样淡淡地说了声“晚上好”。

    说话的时候,她还胆怯地四下扫了大堂一眼。

    他心头怒意顿起,突然间,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选这个女人。

    于是他也只是淡淡地说声“晚上好”,因为尽管心中莫名地欣赏她的傲然和冷淡,尽管知道自己不应该针锋相对,但他还是感到愤怒:心中决定毫无保留地付出真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有权得到同等对待。于是,他突然使出杀手锏:“谢谢你的来信。”

    她又扫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大堂,气呼呼地说道:“您就不怕别人听到?”

    艾施气坏了,故意大声说道:“那有什么关系……别再这么傻傻的,别再这么偷偷摸摸了好不好!”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因为大堂里空无一人,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坐在这里。

    亨畋妈妈吓得不敢说话,装模作样地捋着头发。

    自从她陪他去了火车站后,她心里就一直感到非常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放肆,那么轻易那么彻底地沦陷,在把那封措辞有欠考虑的信寄到曼海姆之后,亨畋妈妈简直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要是他没提起这事儿,她一定会感激不尽的。

    但是现在,当他板着一张木然无情的脸,显然想找回自己的面子时,她觉得自己又被铁夹子夹住了,觉得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艾施说道:“当然,我也可以现在就走。”

    要不是第一批客人恰好在这个时候进来,她真的会从柜台后面跳出来。

    于是,他们两人都站着没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亨畋妈妈压低了嗓音悄悄说道:“你今晚过来。”这句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似乎在暗示,她只是为了结束争吵才这么好说话。

    艾施没有回答,只是要了一杯葡萄酒,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很孤独,就像孤儿一样孤苦伶仃。

    他昨天那笔账明明算得清清楚楚,到了今天却又变得乱七八糟:他是放弃了伊洛娜,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女人?他四下看了大堂一眼,还是觉得这里很陌生;这里跟他再也没有半点关系了,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远在天边。

    他还在呆在科隆干什么?他早该到美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掠过挂在自由女神像上方的亨畋先生遗像,于是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要来了墨水和信纸,用最漂亮的会计笔迹写道:

    告发信!

    尊敬的市警总局领导:

    居住于巴登维勒的曼海姆中莱茵航运股份公司监事会主席爱德华·冯·伯特兰先生,与某些男人存在混乱关系。我怀着遗憾的心情向您告发他,我也愿意出庭作证。

    正要签上自己的姓名时,他又停了下来,因为他想先写上“以沉痛哀悼的亲朋好友之名”。虽然想对此取笑一番,但他终究还是没敢。

    最后,他在信上署了自己的姓名,写了通信地址,把信仔细叠好后放进了皮夹里。

    明天见,他自言自语道,就当是再缓刑一天。

    皮夹里还放着巴登维勒的明信片。

    他心里琢磨着,今晚他可不可以把它送给亨畋妈妈。

    他觉得自己像孤儿一样孤苦伶仃。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里间,仿佛又看到她的激动和痛苦,看到她怀着混杂的心情做着晚上和他欢好的心理准备。

    他走到柜台前,声音嘶哑地说道:“那就晚上见。”

    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看到她这副模样,他心中又燃起了满腔怒火,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怒火,于是他走了回来,毫无顾忌地高声说道:“上面那张遗像你最好给我拿走。”

    她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门。

    当他半夜回来,想要用钥匙开门时,却发现大门被反锁了。也不管小厨娘能不能听到,他就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就不停地猛按门铃。

    这果然有效;他听到了脚步声;他心里非常希望来人是小厨娘:那他就可以告诉她,自己有东西忘在大堂了,更重要的是,小厨娘也不会撇着嘴拒绝他,这对妈妈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来人不是小厨娘,而是亨畋夫人本人;她仍然穿着之前的衣服,流着眼泪。

    这两个因素合在一起,让他怒意更甚。

    他们一声不吭地走上楼,进屋后他直接把她推倒。

    当她躺在下面,开始温柔地吻他时,他凶巴巴地问道:“那张像会拿走吗?”

    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在反应过来后,她更是想不明白:“那张像……哦,那张遗像,为什么?你不喜欢它?”

    他实在受不了她的理解能力,失望地回答道:“不,我不喜欢它……而且还有好多东西我也不喜欢。”

    她恭顺地说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把它挂到别的地方吧。”

    她真是蠢得要死,不揍她一顿她看来是不会明白的。

    艾施叹了口气,忍住想动手的冲动,说道:“那张遗像烧了吧。”

    “烧了?”

    “对,烧了。要是你再装傻,信不信我一把火烧了这个破店。”

    听到这话,她吓得往后一缩。

    他很满意她的反应,说道:“怕不是正中你下怀吧;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小酒馆。”

    她没有回答,不过,即使她有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好像在看屋顶上火苗蹿起,却还是让人觉得,她似乎想要隐藏什么。

    他呵斥道:“说话呀,哑巴啦?!”严厉的口吻把她完全吓呆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让这个女人撕下面具,坦露真心吗?

    艾施站起身来,恶狠狠地站在里间门口,似乎想防止她逃跑。

    他必须单刀直入,直言相问,否则根本无法从这个胖女人的嘴里问出任何东西。

    但他只能犹豫着嘶声问道:“你为什么嫁给他?”

    因为,这个问题一直梗在他的心头,让他平添了许多愤怒和绝望,让他的心逃到爱娜那里寻求安慰。他已经离开了爱娜,尽管她从未让他感到烦恼,而她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记忆中有哪些雄性象征。至于她是否怀上了孩子,还是采用人工避孕了没怀上,他觉得无所谓。

    虽然心里害怕亨畋妈妈的回答,什么都不想听,可他仍然大声喊道:“喂,快点行不行?”

    亨畋夫人却担心自己会坦露太多的心事,或许还担心说有些事出来就不灵了,说出来艾施就不爱他了,所以犹豫再三后才回答道:“这都过去很久了……你又何必在意。”

    艾施微微扬起下巴,露出了大白牙。

    “我应该不在意……我会不在意……”他吼道,“是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无所谓!”

    这就他在承受万般痛苦,毫无保留地向她真心付出后,她对他的报答。

    她又笨又蠢又顽固;他,把她的命运扛在了自己的肩上,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不在意她这一生已被死亡催老、玷污,他,奥古斯特·艾施,准备遵从天意,为她付出一切,想把自己的所有陌生融入她的体内,以此把她的所有陌生和想法————不管它们会让他有多么痛苦,以交换的方式————融入他的体内:这样,他就不用在意了!!

    哦,她又笨又蠢又顽固,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动手打她;他走到床边,一巴掌甩在她那张木无表情的肥脸上,好像这样就能触动她僵化的脑筋似的。

    她没躲没闪没抵抗,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就算他拿起飞刀向她甩去,她可能都不会动一下。

    她的脸上渐渐显出红印,当一滴眼泪从她眼角顺着鬓角滴落而下时,他的怒气顿时消了不少。

    他在床上坐下,她往里面挪了一下,给他让出位置来。

    然后,他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结婚吧。”

    她只说了声“好”。

    艾施差点又要发火,因为她竟然没有说她太开心了,终于可以不用这个讨厌的姓氏了。

    但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伸出双臂搂住了他,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他有点累了,正好就势躺下;也许,这样正好,也许,这并不重要,因为面对救世之国,反正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每一刻都是不确定的,每一个数字、每一次相加都是不确定的。

    虽然他心头火气又生:她对救世之国知道些什么?她到底想知道什么?显然和科恩一样,所知甚少!但想要让她明白这些,他肯定要花不少时间。但眼下他也只好忍着,只好等着有一天她能明白这些,只好让她做酒馆的账,正如她正在做的那样。

    在正义之国,在美国,就不一样了————在那里,逝去的、过往的,就像导火线一样迅速变成灰烬。

    当她鼓起勇气,问起他是否在奥伯韦塞尔稍作停留时,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摇了摇头,咕哝道:“绝对没有。”

    他们就这样庆祝他们的“新婚之夜”,商量着要卖掉酒馆,亨畋妈妈很感激他没有放火烧掉任何东西。

    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在公海上了。明天,他会去找特尔切尔,重新商谈一下在美国做生意的事情。

    这一晚,他留在这里的时间最长。

    他们也不再踮着脚尖下楼了。

    当她让他出去的时候,街上已经有人了。

    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自豪。

    第11节 哈利自杀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趟阿尔罕布拉剧院。

    那里当然还没有人。

    他翻遍了盖纳特桌上的信件,找到了一封还没拆开,但有他自己笔迹的信,他感到很吃惊,因为他竟然没有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他自己在曼海姆写给爱娜的信。

    嗯,这么久都没有回信,她又要大声哭骂不休了。不过,也真的不冤。剧院里的这帮混蛋做事不认真。

    终于,特尔切尔迤迤然走了进来。

    再次见到他,艾施还是很开心的。

    特尔切尔亲切地说道:“哟,您终于回来啦!每个人都忙着做私活,特尔切尔只好一个人忙着做脏活累活。”

    盖纳特在哪里?

    “哼,在慕尼黑和他的宝贝家人们在一起……他家里好几个人病得很重,他们感冒了。”

    那他很快就会回来,艾施说。

    “经理先生是得快点回来,昨晚观众席上连五十个人都不到。我们得和奥本海默商量一下。”

    “好啊,”艾施说道,“那我们就去找奥本海默吧。”

    他们和奥本海默一起达成共识,即安排最后一轮演出。

    “难道我没有警告过您吗?”奥本海默说道,“摔跤表演是好看,可也不能天天都是摔跤表演!看多了谁还想看?”

    这正中艾施下怀;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让盖纳特回来后把他的那份收益结清,越早关门,他们就越早动身去美国。

    这一次,他主动要求和特尔切尔共进午餐,因为现在正是要启动美国计划的时候。

    还没走到街上,艾施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算了一下他事先记下一起去美国的姑娘总人数。

    “对了,我这里也有一些。”特尔切尔说道,“不过,盖纳特必须先把钱还给我。”

    艾施有些惊讶,因为特尔切尔应该从洛贝格和爱娜的投资中得了不少好处,感到满意才是。

    特尔切尔气哼哼地说道:“我们花在摔跤表演上的钱,您以为是谁的?他可是欠了一屁股债,您难道不明白吗?他已经把那些服装道具都抵押给我了,但我在美国要这些东西干嘛?”

    这听起来虽然让人有些惊讶,但在摔跤表演这桩生意清算完毕后,盖纳特手上不就有钱了吗?特尔切尔不就可以去美国吗?

    “伊洛娜也得去。”特尔切尔作出了决定。

    “那你就错了,我亲爱的朋友,”艾施心想,“伊洛娜再也不会掺和这些事情了;虽然她现在还跟科恩搅和在一起,可那也不会持续多久的;她很快就会住进城堡,那里遥不可及,那里有小鹿在城堡园林里吃着嫩草。”

    他说自己还得去一趟市警总局,于是他们便绕道而去。

    艾施在一家文具店里买了几份报纸和一个信封;他把报纸塞进口袋,然后立即用非常花哨的字体写好通信地址。接着,他从皮夹里取出那封叠得整整齐齐的告发信,把它塞进信封后向市警总局走去。

    从市警总局的大楼回来后,他就接着之前的话茬继续说道:“没必要带上伊洛娜。”

    “那可不行!”特尔切尔说道,“首先,我们会在那里获得极好的聘用合同;其次,要是白跑了一趟,那么我们还得在这里干活。她成天无所事事的,也该歇够了;而且,我已经给她写信了。”

    “胡闹,”艾施毫不客气地说道,“要贩运妇女,要做皮条客,就不要带着女人。”

    特尔切尔笑着说:“哟,如果您觉得我该就此作罢,那您就是在毁我在那边的财路,您就得赔我。您现在可是个大富翁了……出一次差,通常都会带一大笔钱回家吧?”

    艾施不禁一愣;特尔切尔似乎往市警总局那边瞥了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个变戏法的犹太人知道了什么?可他自己都对这趟美国之行一无所知;他冲着特尔切尔骂道:“滚一边去!我可没带钱回来。”

    “无意冒犯,艾施先生,您别见怪,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当他们走进亨畋妈妈的酒馆时,艾施心里又觉得,特尔切尔好像知道些什么,有可能会叫他“凶手”。

    他不敢在大堂里四下张望。最后,他抬眼看到挂着亨畋先生遗像的地方有一个白斑,白斑边上挂着蜘蛛网。他瞥了一眼特尔切尔,但特尔切尔什么也没说,因为这家伙显然什么都没察觉到,是的,毫无察觉!

    艾施顿时心头大定,差点儿手舞足蹈起来;一是因为有些忘乎所以,二是想要转移特尔切尔对遗像的注意力,他走到机械琴跟前,使它奏起轰响吵闹的乐曲。

    听到轰闹声,亨畋妈妈赶紧走了过来,这时艾施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很想情真意切地大声向她问好:他真想把她当成艾施夫人介绍给大家,如果他强抑冲动,不开这种充满爱意的玩笑,那不仅是因为他感激她,愿意维护她的矜持,而且也因为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先生还不配得到这样的信任。不过,艾施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过分谨慎地保守秘密。

    当特尔切尔吃完饭准备离开时,艾施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他,然后又绕弯路回来,而是大大方方地说自己还要留下来看一会儿报纸。

    他把报纸从口袋中取出来,却重新又塞了回去。

    他干坐着,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不看报纸。

    他凝视着墙上的白斑。

    当一切重归寂静的时候,他上了楼。

    他很感激亨畋妈妈,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他们又聊起出售酒馆一事,艾施认为,奥本海默可能会帮他们找一个下家。

    他们温情脉脉地聊起了他们的婚姻。

    里间的天花板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黑蝴蝶的斑点;但它只是一个污斑。

    晚上,他心里念着自己的工作,想出去找找姑娘。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应该先去看看那个小伙子,看看哈利在干嘛。

    他没找到人,白折腾了一番,正要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时,阿尔方斯来了。

    这个胖子看起来很滑稽:油光可鉴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脑壳上,真丝衬衫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无毛胸脯,让人莫名地想起弄得乱七八糟的软垫子。

    艾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胖子在门口的一张餐桌前坐下,唉声叹气着。

    艾施走到他跟前停下,仍然大笑不停,似乎想要用笑声赶走什么似的:“喂,阿尔方斯,别来无恙?”

    这个潦倒失意的胖乐师脸色阴沉,充满敌意地盯着他。

    “喝点酒,消消愁,然后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尔方斯喝了一口法国白兰地,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天哪……万万没想到啊……有人自己作了孽,竟然还问发生了什么事!”

    “别胡说八道,到底怎么了?”

    “天哪!他死了!”阿尔方斯双手托腮,楞楞地看着前方;艾施也在桌前坐下。

    “死了,谁死了?”

    阿尔方斯结结巴巴地说:“他太爱他了。”

    这话听起来又很奇怪。

    “谁爱谁?”

    阿尔方斯的口气突然一变:“您干嘛这副样子;哈利死了……”

    哦,哈利死了,艾施真的不愿相信,有些茫然地看着这胖子;泪水在胖子的脸上缓缓流下:“听了您上次说的话之后,他就变得痴痴癫癫了……他太爱那人了……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后,他就把自己锁了起来……今天下午……我们现在才找到了他……佛罗那安眠药。”

    哦,哈利死了;这似乎自有道理,必定会如此收场。

    艾施只是不知道,里面的道理是什么。

    他说了句“可怜的家伙”,然后突然明白过来,心中涌出无限喜悦,因为他中午把信送到了市警总局;这里总算像账目一样,谋杀和反杀相抵,借贷平衡,这里的账目终于正确无误、结清轧平!

    奇怪的只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并非全然无过;他再次说道:“可怜的家伙……他为什么这么傻?”

    阿尔方斯呆呆地瞅着他:“报纸上都报导了,他看到了……”

    “什么?”

    “喏。”阿尔方斯指着从艾施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的那叠报纸。

    艾施耸了耸肩,————他忘了看报纸了。

    他取出报纸:最后一版上有了许多重复内容,都是黑框大字,因为无论是他的下属公司,还是职员和工人,都悲痛难抑,发出讣闻:

    高级骑士、监事会主席

    爱德华·冯·伯特兰先生

    不久前身患重病,今日世长辞。

    但在前面的文章中,除了几篇高度颂扬伯特兰生平事迹的讣告之外,还写道,逝者可能因神经突然错乱而举枪自杀。

    艾施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

    他只是发觉,今天拿走遗像是多么英明的决定。

    奇怪的是,像这位乐师这样,一个全然无关之人,竟然也会这般悲痛欲绝。

    他面带嘲弄之色,微微做了个鬼脸,亲热地拍了拍这胖子虚胖的后背表示安慰,付了胖子的酒钱,然后向亨畋夫人家走去。

    他悠闲地迈着大步,心里想着马丁,想着这个瘸子再也不会拄着坚硬的双拐跟在后面威胁他了。

    这又是一桩好事。

    第12节 乐师和女人

    艾施离开后,胖乐师阿尔方斯独自一人坐着,双手握拳顶在鬓角,两眼发呆。

    在他看来,艾施就是个坏人,跟所有喜欢勾搭占有女人的男人一个德性。经验告诉他,这种男人都是祸害。他觉得,他们就像杀人狂魔一样,四处狂奔肆虐;狭路相逢时,人们只能向他们低头哈腰、卑躬屈膝。他鄙视这些男人,这些愚蠢地匆忙奔跑而来的男人,这些贪得无厌的男人:他们贪图的不是生命,生命显然根本不在他们的眼里,他们贪图的是超出生命的东西,不惜以爱之名毁灭生命也要得到的东西。

    胖乐师阿尔方斯悲痛欲绝,无心细想;但他知道,这些男人虽然非常热衷于谈情说爱,但说的想的都只是占有 (1) ,或者“占有”一词的字面意思。

    当然,也没人瞧得起他,因为他顶多就是一个没有想法的人,一个颓废潦倒的乐队乐师;但他知道,决定娶妻的人,离绝对纯粹还远着呢。

    他也原谅这些男人的恶意愤怒,因为他也恰好知道,这种愤怒源自于恐惧和失望,他知道,那些又狂热又恶毒的男人追求永恒,就是为了让他们不再感到恐惧————那种让他们感到如芒在背、死到临头的恐惧。

    没错,他是个笨蛋,是个没有想法的乐队乐师,但他可以脱谱演奏奏鸣曲,而且消息灵通见多识广,尽管悲伤遗憾,却仍然可以淡然一笑,笑人们终日忧心忡忡,渴望绝对纯粹,想要永远相爱,自以为这样他们的生命就永无尽头,他们就能永生。

    尽管还得演奏乐曲集锦和急速波尔卡舞曲,尽管可能因此被人瞧不起,但他仍然知道,这些人终日忙乱奔波,在尘世中寻找不朽永恒和绝对纯粹,却又无法说出所寻之物的名字,只能找到所寻之物的象征和替代:因为他们看到别人的死亡时,不会同情怜悯,不会悲伤遗憾,所以他们心里只想着自己的死亡;他们追求“占有”,是为了让自己被“占有”占有,因为他们希望在“占有”中,找到占有和保护他们的永恒不变,而且他们恨自己盲目所娶的女人,恨她只是一个象征————他们发现自己再次面对恐惧和死亡时,会在愤怒中把它打个粉碎。

    胖乐师阿尔方斯同情女人;因为尽管她们不想过得更好,但她们并没有受制于这种极其愚蠢的占有欲,她们也不那么害怕,听到音乐时更容易兴奋、陶醉,更亲近死亡:在这一点上,女人和乐师完全一样,即使他只是乐队中的一个同性恋胖乐师,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与她们是同类,可以让她们感到死亡的凄美,知道她们哭泣的原因并不是别人夺走了她们占有的东西,而是夺走了她们可以使用,可以欣赏,善良又温柔的东西。

    哦,生命是何等迷惘的幸福,嗜好占有的人不明白,其他人等也所知甚少,但音乐却知道,因为音乐是一切意、念、思、想的悦耳象征,可以使时光停止,让时光记在每个节拍之中,可以使死亡消散,让死亡在乐声中再次复活。

    就像女人和乐师一样,隐约意识到这些的人,可能不会介意自己被别人当成没有想法的傻瓜。胖乐师阿尔方斯摸了摸肚子上堆起的一圈圈肥肉,仿佛它们是质地上乘的软薄被,仿佛透过它们可以摸到什么让人爱不释手的宝贝似的:尽管可能被人鄙视,被人骂作娘娘腔,没错,他只是一个可怜虫,但与那些辱骂他,却又只把一点凡俗当作苦苦追求的象征和目标的人相比,他仍然可以更幸福、更随意、更将就地沉溺在永恒的多姿多彩之中。

    他才是可以鄙视别人的人。

    他甚至还有点同情艾施。

    他不由得想起了在角斗士走入竞技场时响起,用来激发角斗士勇气,让他们在随后的搏斗中舍生忘死的英勇战斗进行曲。

    他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为哈利守灵,但又怕看到那张涂蜡的脸,于是决定先喝醉了酒,看看在这里来回走动,脸上死气弥漫的客人和服务员。

    就在这个晚上,就在同一时间,伊洛娜从床上坐起,借着圣母像下红色小油灯的灯光,看着睡着了的巴尔塔萨·科恩。

    他打着呼噜:粗重的鼾声停止时,就好像在她表演之前,剧院里的音乐声突然停止一样;呼气时发出的嘘声,听起来就像飞刀脱手后发出的微弱呼啸声。

    当然,她并没有这样想,虽然特尔切尔写信叫她回去干活。

    她看着可恩,想要想象出他还是个小男孩,没长黑色大胡子时的模样。

    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只是觉得这样的话,墙上的圣母似乎会更更容易原谅她的罪过。因为,她的罪过是在圣母眼前利用他来满足她的邪欲;要不是年轻时染上疾病,她可能也有孩子了。

    要不要抛弃科恩,她根本无所谓,因为她知道,没了科恩,还有后来人;要不要回到特尔切尔身边,她也无所谓;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在科隆等她,也不在乎他是不是迷恋她,只知道他需要她做飞刀靶子。甚至要不要去美国,她也无所谓。

    她行过万里路,见过百样人,在她想来,美国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城市而已。

    她只是活着而活着,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

    她知道如何离弃别人,但今天,她觉得自己仍然是科恩的占有之物。

    她的脖子上有一个伤疤,那是她以前的男人想杀她的时候留下的,但她并不恨他,因为她背叛了他。要是科恩背叛她的话,她可不会杀他,而是会把他讽刺一番。

    是的,她觉得这种划分取决于嫉妒之心,因为占有之人想毁掉被占之物,而利用之人将被用之物用至无用就知足了。

    这适用于所有人,包括英国女王。

    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善待他人。

    当她站在舞台上时,灯火辉煌,当她躺在男人身边时,灯火幽暗。

    活着就是吃饭,吃饭就是活着。

    曾经有人为她自杀过:这事虽对她并无多大触动,却让她反复回味。

    其余的一切,全都沉入阴影之中,在阴影之中活动的人就像更暗的阴影,彼此融合后又彼此分离。

    每个人都只会带来不幸,就好像他们彼此寻欢作乐时,必须惩罚自己一样。

    她心中微感骄傲,因为她也带来了不幸,当那个男人自杀的时候,这就像是一种赎罪,一种上天因怜悯她不孕不育而判给她的补偿。

    很多事情都说不清楚,实际上全都说不清楚。

    人们无法思考事情的意义;似乎仅当孩子出生时,那丝隐约,那片朦胧,才会变得清晰,变得具体,然后就好像一首甜美的乐曲永远充满整个阴影世界一样。

    也许正因为如此,上面红色小油灯上的玛利亚才抱着襁褓中的耶稣的吧。

    爱娜会结婚生子:洛贝格为什么不娶她,而要娶个身材单薄瘦小的黄脸婆呢?

    她看着科恩,他的脸上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他双手握拳放在被子上,手上毛茸茸的,从未柔滑年轻过。

    看着他红润多肉的圆脸、嘴上的大胡子,她觉得有些害怕,于是便光着脚轻轻地走到爱娜房里,懒洋洋地把柔若无骨的娇躯滑进被窝,躺在爱娜身边,温柔地贴着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就这样睡了过去。

    * * *

    (1) 也指占有物、所有物,即财产。————译注

    第13节 剧院缺钱

    现在,艾施简直就像一个未婚夫,或者更确切地说,就像一个护花使者,因为他们虽然还对结婚一事守口如瓶,但艾施知道这时候该如何关心一个柔弱女子,而她也顺势同意由他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他不仅可以与卖矿泉水和冰块的人谈生意,而且还可以与奥本海默商谈酒馆转让事宜,而奥本海默也在他的建议下接受了委托,负责处理此事。

    因为奥本海默精力旺盛,除了剧院生意之外,要是有机会的话,也做不动产中介生意,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代理生意,当然了,他也愿意全力做好这桩生意。不过,眼下他担心的是别的事情。

    他过来看房子。

    在楼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说道:“盖纳特这件事,真是莫名其妙;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另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事。”虽然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番话,竭力安慰自己,但他还是时不时就说:“盖纳特现在已经离开八天了,现在正是你们想要结束摔跤表演,但还需要钱来支付报酬及拖欠租金的时候。万万没想到,盖纳特这样体面的人,竟然也会拖欠租金。另外,这桩生意自始至终,都做得很好,简直是非常出色。当然,现在有点入不敷出了。那么,也该结束了。特尔切尔这个牲口就这么让他走了,连钱箱钥匙都没让他留下,现在连一芬尼也没有了。他不是把钱存在达姆施塔特银行了嘛!……在这件事上,特尔切尔先生,太不上心了,这个杂耍演员。”

    艾施只是听着,一直都没有插话,尤其是他完全理解,特尔切尔心里想得更多的是去美国,而不是即将寿终正寝的摔跤表演。

    这时,他却支起了耳朵:钱存在达姆施塔特银行?

    他对着奥本海默怒吼道:“存在达姆施塔特银行的那笔钱里有我朋友的投资款;这笔钱必须交出来!”

    奥本海默摇头说道:“说真的,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会给慕尼黑的盖纳特发电报的。他应该来,把事情摆平。您说得对,做事情干嘛不爽快一些。”

    艾施对这个办法表示赞同。

    电报发了出去;他们没收到任何答复。他们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两天后又给盖纳特夫人发了一封回电预付的电报,然后得知盖纳特根本没回家。

    事情很蹊跷。

    而到这个周末,他们必须结清所有账款!

    他们不得不报警。

    警察在达姆施塔特银行取证后得知,大概三个礼拜之前,盖纳特就提取了账户上的全部余款,所以现在可以断定:盖纳特卷款潜逃了!

    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为盖纳特辩护的特尔切尔,这时直骂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犹太人,因为他又被这样一个坏人给骗了。不过,特尔彻尔有勾结盖纳特,故意放水的嫌疑。

    他说了服装道具抵押一事,尽一切努力证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成功证明了清白又有何用,————他囊中羞涩,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日子。无助的他,就像孩子一样,怨天怨地怨自己,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伊洛娜必须过来”,天天没完没了地缠着奥本海默,想要马上签订聘用合同。

    奥本海默很快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因为丢的钱又不是他的;他安慰特尔切尔: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有服装道具在手的特尔切尔-特尔替尼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剧院经理;只要他能弄来一笔周转资金,那就万事大吉了,他跟老奥本海默也还有生意可做。

    这番话让特尔切尔眼前一亮,他立马恢复了斗志,脑筋转得飞快,迅速想到了一个新计划,然后火急火燎地向艾施跑去。

    艾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非常恼火。

    尽管他早有所料,甚至知道自己的美国之旅绝不会成行,尽管或许正是这样他才没把招募姑娘当回事,只是随意为之,尽管他甚至还有一丝满足感,因为他内心知道自己是对的:他的人生轨迹还是会转向美国计划,他的内心感到无比震撼,因为他觉得自己与亨畋妈妈之间婚姻关系的基础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该带着她去向何方?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女人?!

    在她的眼里,他是整个艺团的老板,可他却如此不争气地上了这帮家伙的当!

    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亨畋妈妈。

    正沉浸在这样的心情中,特尔切尔突然带来了自己的计划:“听好了,艾施,您现在可是个大富翁了,您可以做我的合伙人了。”

    艾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疯子似的:“合伙人?您怕不是疯了吗?您我都心知肚明,美国计划已经泡汤了。”

    “在欧洲也可以赚钱呀,”特尔切尔说道,“要是您还想用钱生钱……”

    “哪来的钱?!”艾施大声喊道。

    “喂喂喂,您也用不着大喊大叫吧;据说某人继承了一些遗产。”特尔切尔说道,这话让艾施听得火冒三丈。

    “您真是无可救药了,”他怒声吼道,“胡说八道,有个屁用!您骗了我一次还不够吗……”

    “您不能把盖纳特那个恶棍卷款潜逃这个锅甩我的头上……”特尔切尔委屈地说道,“我的损失比您的大,好吧?而且我已经够惨的了,您犯不着再训我一顿,亏我还想着送您一桩好生意呢。”

    艾施咕哝道:“我不是说我的损失,而是我朋友的损失……”

    “我可以让您把钱再弄回来。”

    这当然是一线希望。

    艾施问特尔切尔对这件事有何计划。

    “嗯,有服装道具在手,总能做点什么,奥本海默也是这么认为的。您自己也看到了,只要手法巧妙,什么都能挣钱。”

    “万一不呢?”

    “那当然没辙了,我只好拍卖那些服装道具,然后跟伊洛娜一起随便签份聘用合同。”

    艾施若有所思:“这样啊?这样的话,特尔切尔一定又跟伊洛娜一起受聘……甩飞刀?……哦……我要考虑考虑……”

    第二天,他到奥本海默那里打听情况,因为跟特尔切尔打交道,他必须慎而又慎。

    奥本海默证实了特尔切尔说的话。

    “果然如此?……也就是说,他以后一定还会跟伊洛娜一起受聘……”

    “这我可以拍胸保证,我很快就会给他弄一份聘用合同,”奥本海默说道,“要不然,特尔切尔他还能怎样?”

    艾施点头说道:“他自己租的话,钱哪里来……?”

    “那就是说,您是拿不出几千马克的咯?”奥本海默问道。

    是的,他可没有。

    奥本海默来回摇着头:“没钱可不行;也许会有别的人对这生意感兴趣的……您觉得亨畋夫人怎么样,您也说了,她想卖掉小酒馆,这样就有很多钱了。”

    “我可做不了主,”艾施说道,“不过,我会转告亨畋夫人的。”

    他不想这样做,这又是一项使命,一项绕不开的使命。他觉得自己被阴了一把。

    再怎么说,奥本海默仍有可能和特尔切尔穿一条裤子;这两个犹太人!

    为什么这样一个家伙除了甩飞刀之外什么都不会?好像这里没有正当体面的工作似的!什么死啊和遗产啊,净会胡说八道!

    他们把他逼进了死胡同,仿佛他们知道,如果伊洛娜没有飞刀加身之险,世上没有冤屈不平之事,如果伯特兰没有白白牺牲,亨畋先生的遗像没有白白移走,那么一切都将成为定局!

    不,什么都不能撤销,什么都不准撤销,因为事关正义和自由,事关再也不能交给煽动者、S主义者和报界走狗的自由。

    那才是他的使命。

    把洛贝格和爱娜的钱讨要回来,似乎就是那项崇高使命的一个部分和一个象征。要是特尔切尔租不成,那这笔钱将彻底无望讨回!

    绕不开、躲不过、避不了。

    艾施在心里反复盘算着各种利害得失,最后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他必须说服亨畋妈妈,像他一样肩负起这项使命。

    想明白之后,他的心也定了,气也消了。

    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给洛贝格写了一份报告,详细叙述了盖纳特经理的罪行,称其难以置信、令人愤慨,并补充道,为了讨回这笔投资,他已经火速采取了可靠的预防措施,并恳请尊敬的爱娜小姐放心。

    第14节 新的生活

    美国之行已经泡汤了。

    彻底无望了。

    现在只好呆在科隆了。

    笼子的门已经关上。

    他在笼中。

    自由之炬已经熄灭。

    奇怪的是,他无法生盖纳特的气。反而宁愿把罪过归于某个大人物,一个尽管受到诱惑,尽管心怀希望,却依然礼貌地拒绝逃往美国的人。

    是啊,欲舍己身,就得先舍自由:这大概就是铁则,虽然不是正义。

    尽管如此,这仍然未必可信。

    艾施重复着“我在笼中”,似乎非得让自己相信一样。

    他怀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歉意,几乎算是真心诚意地告诉亨畋妈妈,他们必须推迟美国之行,因为盖纳特已经先去了那里,为做生意打前站。

    当然,在亨畋妈妈那里,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对摔跤表演或盖纳特经理,她从未有过丝毫兴趣,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完全只关心合她心意的事情。

    所以,她现在听进心里的也只是,他们将放弃这一可怕的冒险天堂之旅;这个消息就像抚慰身心的温水澡一样,让她感到喜出望外,默然享受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打破沉默:“明天我让人把粉刷工人叫过来,否则就要入冬了,墙面干不好。”

    艾施听得一愣:“刷墙?你不是想卖掉酒馆的嘛!”

    亨畋妈妈双手叉着腰说道:“不是啊,反正还要好久我们才能成行呢————我让人粉刷一下,家里要漂亮一点。”

    艾施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也许,我们还会以卖价买回来的。”

    “没错。”亨畋妈妈说道。

    可她心中仍有一丝不安挥之不去————谁知道那个美国幽灵是不是真的被驱散了。她觉得,为自己的容身之所,为了让自己过得安心,稍微破费一些,完全值得。

    因此,艾施和奥本海默惊喜万分地发现,他们还没劝几句,亨畋夫人就意识到,在找不着盖纳特的这段时间里,必须有人为剧院生意提供资金;而她也当即同意填好酒馆抵押申请书————这是奥本海默为了万无一失而赶紧拿过来的。

    这桩生意非常成功,奥本海默得到了百分之一的佣金。

    就这样,亨畋妈妈成了特尔切尔的新剧院生意的合伙人;由于奥本海默从中斡旋,他们在繁华的杜伊斯堡租下了一个剧院,亨畋妈妈有望分享丰厚利润。

    艾施提出了三个条件:

    第一,他保留查账权;

    第二,在赎回服装道具之前,应将剩余资金偿还给洛贝格和爱娜————这非常公平合理,即使亨畋妈妈不需要知道这件事;

    第三,他向有些吃惊的特尔切尔先生和奥本海默先生提出要求,希望在合同中增加一条,即如有杂耍表演,应从中删除最精彩的甩飞刀节目。

    “疯啦!”两位先生说道,但艾施丝毫不为所动。

    总的来说,事情进展确实相当顺利。

    亨畋妈妈所做的牺牲让他永远心存感激,使他永远无法反悔。

    诚然,这个可恶的酒馆还没有转让出去,但把它抵押出去,就已经相当于迈出了毁灭过去的第一步。

    在亨畋妈妈的举止中,也有了一些可算是开始新生活的迹象。

    她满口同意他的结婚计划,就像那时没怎么反对他抵押酒馆一样,而且她浑身洋溢着一种温柔顺和的气息,一种迄今无人在她身上见过的气息。

    今岁秋来早,天气渐转凉;她又穿起那件了一件灰色单面绒布衣服,经常不穿紧身胸衣。

    甚至她那硬邦邦的发型似乎也变松软了;毫无疑问,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再在意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是否干净利落了,这也表明了,她的现在正在告别过去。

    艾施脚步沉重地走过酒馆。

    要是无事可做,要是身在笼中,这样走走,至少可以消磨时间。

    不过,这可算不上什么新生活。

    早餐时,他坐在酒馆大堂里,晚餐时,他仍坐在那里。

    亨畋妈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某个游手好闲的小流氓,在这里占着位置,摆着架子,不过她还是心甘情愿地喂他吃饭。

    艾施对早餐和晚餐都很满意。

    他仔细看着报纸,偶尔看看镜框里的风景明信片,很高兴里面一张都不是他亲笔写的。

    为了避免油漆工和粉刷工干活不老实,他得监督他们。

    亨畋妈妈嘴上说得倒轻巧。可她到底有多在乎新生活!

    女人们都想得特别简单————艾施不禁笑了起来————她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过上新的生活,甚至还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大概,这就是她们不想出去,不想走进新世界的原因了,因为她们家里已经有了一切,觉得自己只要坐在笼子里,就能变得纯洁无辜!她们在家里洗刷擦扫,以为有一丁点的机械秩序就万事大吉了!

    笼子里的新生活?似乎新生活就这么简单!

    不,光使些小手段,光做些小改动,牢笼之中不会有新的生活,不会有纯洁无辜。

    永恒不变的,故去往逝的,尘世凡俗的,都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酒馆依旧,丝毫看不出抵押到巨额资金的痕迹。

    街道依旧,秋风呼啸中的塔楼依旧,未来气息荡然无存。

    他真的很有必要在科隆城里四下放火,把它夷为平地,这样才能毁掉一切,唤醒亨畋妈妈心中尘封的往事回忆。

    亨畋妈妈现在的头发梳得没那么漂亮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她依旧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人们依旧向她脱帽致意,依旧知道她姓甚名谁。

    当他为了牺牲而接受她渐老的容颜和渐逝的韶华时,他确实没想到,事情竟会这样。

    她应该一夜白头,她应该在顷刻之间变成腰弯背驼的老妇,她应该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人认得出她,她应该变成与左邻右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对,这才是新的生活!

    艾施不禁想到,每个孩子都会使母亲变老,没有孩子的女人不会变老:她们容颜不老,她们毫无生气,她们岁月静止。

    但当她们期待新生时,她们会充满希望,希望时光重新流淌,而这就是既韶华渐逝,又青春永葆,就是希望所有生者都能纯洁无辜,虽是兆死之梦,却是新的生活,旧世中的救世之国。

    从未实现的甜美希望。

    当然,这不合亨畋妈妈的口味。她会称之为无政府主义思想。

    也许还很有道理。

    坐牢的人本来就有变革的思想,变革的言论。

    做而不自知。

    艾施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骂房子,骂台阶,骂手艺人。

    这里的新生活看起来可真够好的!

    墙上拿掉酒馆老板遗像后露出来的白斑,现在已被涂刷掉了,这让他觉得,墙上只是涂刷了一下,那张遗像就不见了。

    没有其他原因。

    艾施抬眼凝视墙壁。

    不,这根本不是现在开始的新生活,恰恰相反,时光正在倒流。

    这个女人简直想要撤销一切、挽回一切。

    一天,她把楼上打扫完后下楼走进大堂,喘吁吁汗津津的,不过看起来很开心:“呼,你肯定不相信酒馆有多迫切需要装修。”

    艾施心不在焉地问道:“上次装修是什么时候?”

    刚说完,他就突然意识到,这肯定是在她嫁给亨畋先生时的事;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碟子都跳起来,当啷作响。

    “每捉一只新鸟,才刷一次笼子!”他喊了起来,差一点没在大堂里把她痛打一顿。

    他不想再被人牵着鼻子,不想被迫一再回望过去。

    但她仍然希望他先向自己求婚了再说,因为她似乎一点都不急着结婚。

    处处都有那种熟悉的感觉,避无可避、挡无可挡。

    重新变得闲适温柔的她,身上明显流露出浓浓的恋家之情;一切都表明,她不仅想重新拥抱并永远过着她的旧生活,而且还似乎不再把爱情和爱人放在心上,把它们当成可有可无的点缀,当成身心寄居之所的墙壁彩绘。

    甚至当初她满足他的那种算是他们结合保证的半正式亲密关系,在她三番四次的推托之下现在又逐渐疏远起来。

    当他去杜伊斯堡检查特尔切尔的账目时,她一句赞许的话也没说,当他请她一起去时,她说道:“真是太过份了。随便你,想留就赶紧留那儿好了,因为那里正适合你。”

    亨畋妈妈是对的!这次也是!

    她有权告诉他,在她家里,他不过就是一个还能让她容忍的陌生孤儿,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陌生人,一个绝对不能托付终身的人。

    可她还是错了!

    也许这是最糟糕的。

    因为,在似乎是合理拒绝的背后,在似乎是适当惩罚的背后,一次又一次地显露出她过去那种愚蠢的恐惧,甚至他————他,奥古斯特·艾施!————都有可能只是为了钱而娶她。

    当承压人文书送达时,这就再一次变得非常明显了;亨畋妈妈生气地在文书中翻看了一会儿,最后用责备的口气说道:“亏了,利息竟然这么高……这笔钱我完全可以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还掉的呀。”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表明,她藏有私房钱,而且有意隐瞒,宁可抵押酒馆也不想让他知道。更不用说真的让他查账了。

    对,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她不学无术,对救世之国一无所知,也没兴趣知道。新生活对她来说是个索然无味的字眼。

    哦,她又喜欢上那种公事公办、理想的爱情形式,他曾经十分迷恋,现在却万分讨厌的爱情形式;这是一个循环,他无法逃脱。

    所有故去往逝,他都无法回避,无法改变。

    无懈可击。

    就算毁灭整个城市,死者仍然无可匹敌。

    这时,洛贝格也冒了出来。他一脸怀疑之色,因为他只收回了本金,却没有拿到艾施答应过的收益。

    艾施恰好付不出这两笔债款。

    不过,当这个傻瓜有一点点尴尬,又颇有几分骄傲地表示,他们十芬尼的硬币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因为爱娜现在快要瞒不住了,所以必须认真考虑结婚之事时,在艾施的耳中,这听上去就像是来自彼岸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的牺牲还没有完成。

    隐约浮在心头的无耻希望,这个孩子————他早就否认是自己的————仍有可能是洛贝格的,消失了,因为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他,他需要赎罪,为他曾经选择的完美爱情赎罪,为亵渎而赎罪,谋杀在亵渎中叫嚣恫吓,诅咒着他的完美爱情没有结果,而那个在罪恶和无爱中怀上的孩子却注定会出世。

    尽管亨畋妈妈让他感到火冒三丈,因为她一无所知,一心只扑在家中粉刷上,而不去分担他的惊恐,但他渴望这样的赎罪,心中再次强烈地冒出一个愿望:亨畋妈妈举起手臂杀了他。

    但不管怎样,他都得祝贺洛贝格,于是握着洛贝格的双手说道:“收益会尽快补上的……就当是洗礼银币吧。”

    他还有什么要做的?

    他用手轻抚着自己的寸头,手心里传来凉爽和刺痒的感觉。

    从洛贝格那里他还得知,伊洛娜很快就要搬到杜伊斯堡去了。

    于是他决定,从下个月的第一天开始,特尔切尔每个月的账簿都必须寄到科隆来。

    是的,还有什么要做的?

    一切都挺好。

    爱娜会有一个婚生的孩子,他会娶亨畋妈妈为妻,大堂会重新涂刷一遍并铺上棕色地毡。

    没有人会猜到隐藏在光鲜亮丽背后的一切,没有人知道这个小洛贝格的生父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一心向往并用来拯救自己的完美爱情,无非就是欺骗和谎言,只是一个不加掩饰的骗局,只是为了掩盖事实:他是以裁缝师傅任意某某继承人的身份在这里到处乱跑,在这个笼子中到处乱跑,就像一个想着逃跑,想着无边自由,却只能在笼中摇晃笼栅的人。

    天越来越黑,大洋彼岸的迷雾从不消散。

    他现在经常有意避开这个家,觉得它变得狭小和陌生了。

    他在莱茵河两岸闲逛,细看着一排排简易库房,查看着缓缓顺流而下的船只。他来到莱茵河大桥,继续溜达着经过市警总局,经过歌剧院,走进人民花园。

    站在长椅上————姑娘们身前拿着铃鼓————唱歌,对,也许这样才是正确的:歌颂被俘的灵魂并通过救赎之爱的力量解放它们。

    也许他们是对的,这些救世军傻瓜,人们必须先找到完美真爱之路。

    连自由之炬都有可能不是为了拯救而闪耀,所以那人在美国和意大利时,虽然能到的地方都到过,可最终还是没有获得拯救。

    欺骗本来就没用,他仍然像个孤儿一样孤苦伶仃,仍然站在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等着爱情恩典的温柔降临。

    然后,对,然后奇迹也会降临,奇迹般地实现圆满结局。

    孤儿回家。

    拥有两个世界、两种命运的奇迹————这个以那人的离去为代价而降生的孩子,不是爱娜的孩子,而是那个她的,是那个无论如何都会过上真正新生活的她的!

    雪快要下了,洁白柔软的鹅毛大雪。

    被俘的灵魂将获得拯救,哈利路亚,将站在长椅上,比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还要高。

    而对于那个将因他而成为母亲的女人,他第一次在心里叫起她的教名:格特鲁德。

    每次回家,他都会仔细看着她的脸。

    她脸上笑意盈盈,嘴里认真地报着自己上午做的饭菜。

    要是觉得不太想吃,奥古斯特·艾施就会转身离开。

    一想到她不能生育,或更糟的是,她可能会怀上一个怪胎,他就会不寒而栗,而且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毫不怀疑这个诅咒,毫不怀疑那个已故者正要、将要杀死这个女人。

    这个问题再次让他感到心如刀绞,让他不敢提问……是他们无法生育,还是他们只顾自己享乐,沉溺在情感之中?

    对亨畋妈妈的怒火,在贪婪地熊熊燃起,而他又张不开嘴用那个已故者喊她时用的名字叫她,甚至发誓自己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叫她了,除非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她不明白。

    她乖巧而又冷静地同他欢好,让他一个人品味孤独。

    他努力顺应命运:这也许跟孩子无关,重要的是她有没有决心,而他将会等待她下定决心。

    即便都到这个时候了,她仍是让他一人孤独等待,当他为了鼓励她而拐弯抹角地说,他们结婚后想生孩子时,她只是冷静地淡然说了声“好”,但他最想听到的她却没说,在他们共度的夜晚中,她没有对他大声喊出“给我一个孩子”。

    他揍了她,但她不明白,依然惜言如金。

    直到他意识到,再怎么揍她也都毫无用处;即使那样,“她是否也曾求过亨畋先生给她一个孩子”这片疑云仍会涌上心头,挥之不去,而他渴望自己让她怀上的孩子碰巧就是亨畋先生让她怀上的。

    男人心有怀疑,却又无法证明;对于这样的痛苦,女人帮不上什么忙。

    于是他越来越痛苦,而她却只能茫然地看着:不过,就算揍她,也只是徒劳,也似乎只是个象征和暗示。

    他厌了倦了,不想抵抗了。

    因为他认识到,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成就梦想,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就算是无边的远方,也依然跳不出现实,无论逃到何方,都无法摆脱死亡、寻找圆满和寻找自由————甚至这个孩子,虽然它也是从母体中出生,但它只意味着在情感欢愉中偶然的叫喊,是让它生命开始的叫喊,是早就逐渐减弱消失的叫喊,是对着爱人叫喊,却又无法证明爱人存在的叫喊。

    孩子是陌生的,陌生得有如消失的声响,陌生得有如过往,陌生得有如死者,陌生得有如死亡,木然而无物。

    因为人间不可变,虽然它表面上也会变;就算整个世界再次重生,就算救世主死亡,人间也不会恢复纯洁无辜,除非末日来临。

    这种认识虽然并不非常透彻,但已经足以让艾施做好在科隆过平凡生活的准备,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做自己份内的事情。

    由于拥有出色的工作资历,他获得了一个比以前更令人满意、责任也更大的职位,现在又满满地感受到了亨畋妈妈曾经对他的自豪和钦佩。

    她让人给大堂铺上了棕色地毡,既然移居海外的危险很可能彻底不在了,那她自己也就放心地说起美国的空中阁楼了。

    他同意她的看法,一是因为他觉得,她以为谈论这些话题能够取悦于他,二是出于责任感:因为尽管他几乎再无看到美国的希望,但他决不放弃美国之路,不会转身回望,哪怕身后有不可见之物拿着长矛准备刺来;有一种领悟徘徊在希望和预感之间,告诉他,他的路只是崇高之路的象征和暗示,他必须在现实中走上这条路,而那人在这条路上只是尘世之影,就像黑水池中的倒影一样摇晃不定。

    他对这一切并不完全明白,甚至也不知道可能会寻求圆满和绝对的智者之言。

    但他认识到,如果表格行列相加的结果正确,那只是偶然,毕竟他可以俯瞰尘世,就像从云端之上俯瞰一样,就像从拔地而起、与世隔绝却又在镜像中向世人敞开的光明城堡之上俯瞰一样,他常常觉得,似乎所作所为、所言所语、所见所闻不过就是在灯光昏暗的舞台上演出的一幕,一出将被遗忘、从未有过的戏,啊,故去往逝,如不加重尘世之苦,无人可以寄望于此。

    因为在现实中总是无法成就梦想,但渴望和自由之路永无尽头,充满坎坷,像梦游者之路那样狭窄偏僻,尽管这条路也通向敞开双臂,散发着浓浓气息的故乡之怀。

    因此,艾施对自己的爱情很陌生,但比以前更熟悉尘世,所以这也没什么,实际上仍然是非尘世的,哪怕是为了正义,还要为伊洛娜处理一些尘世之事。

    他和亨畋妈妈说起自由的美国,说起酒馆转让,说起结婚一事,就像跟一个他想要讨好的小孩说话一样,有时他也会再次叫她格特鲁德,即使在两人共享鱼水之欢的夜晚里,他仍然不会叫她的名字。

    他们携手而行,尽管两人各走各路————无尽之路。

    他们随后结了婚,并贱价卖掉了酒馆,而这就是象征之路的车站,更是走向崇高和永恒之路的车站————要不是他是个无神论者,他甚至会把这称之为朝圣之路的车站。

    但他仍然知道,在这里我们都得拄着双拐,走在自己的人间小路上。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