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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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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节 签订合同

    两天后,胡桂瑙觉得艾施也该考虑好了,于是又来到艾施的办公室里。

    他到办公室后却发现,艾施办公桌旁的柳条安乐椅中坐着一个水桶腰大屁股、看不出年龄性别、看不出丝毫魅力的人。

    这位是艾施夫人,胡桂瑙这时知道,成功在望!

    他只需要对她以利相诱:“哦,夫人肯定是见我们谈判得如此艰难,所以前来帮我们了。”

    艾施夫人微微往后一靠:“生意上的事我一点都不懂,都归我丈夫管。”

    “没错,尊夫他当然是个令人敬佩的生意人!正如我听说的那样,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很多人费尽了心思对付他,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艾施夫人微微一笑,胡桂瑙觉得心中一阵振奋:“他的主意妙极了,利用有利行情,摆脱报纸束缚,反正报纸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和苦恼,反正生意每况愈下。”

    艾施夫人礼貌地说道:“没错,我丈夫肯定被报社的事弄得焦头烂额。”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放弃的。”艾施说道。

    “哎,怎么搞的,艾施先生,就算您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健康,可尊夫人也有权表态,……另外,”胡桂瑙想了想,“……要是实在不想辞职,那您也可以要求继续留任合作。给收购报社的集团公司弄到如此优秀的人才,我相信他们一定会赞同的。”

    “这事好商量。”艾施说道,“不过,要是少于18000马克,我可不干。这是我刚才跟我妻子说好了的。”

    “不管怎么说,艾施先生您总算不像之前那么狮子大开口了,这非常明智。只不过,要是您还想留在报社任职的话,那您肯定还要做些让步。”

    艾施先生问,还要让多少。

    胡桂瑙觉得,自己得赶紧把这事给敲定:“艾施夫人,艾施先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起草一份试用合同,顺便讨论一下各项条款。”

    “可以!”艾施说道,然后拿出一张纸,“您来口授。”

    胡桂瑙坐了下来:“那好,就开始吧。标题:合同备忘录。”

    经过一上午的来回拉锯,讨价还价,他们起草了以下合同:

    第一条

    威廉·胡桂瑙先生,作为联合股东集团的掌权人和受托管理人,以公众股东的身份加入《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报社无限责任公司,且公司资产划分如下:

    10%仍归奥古斯特·艾施先生持有;

    60%归由胡桂瑙先生代表的“工业集团”持有;

    30%归同样由胡桂瑙先生代表的本地股东集团持有。

    艾施先生原先准备出售一半股份的要求被胡桂瑙拒绝了:“这样做,对您没有好处,亲爱的艾施,您占的股份越多,您的现金收益就越少……您看,我是在为您的利益着想。”

    第二条

    公司资产包括发行权和其他权利,以及所有办公设施和印刷设备。临时股份凭证按新的资产占比发售。

    艾施先生认为,自由女神像和巴登维勒风景图是私人财产,应从公司资产中剔除。

    “可以。”胡桂瑙不介意地说道。

    第三条

    净利润应按各方持股比例进行分配,转入备用基金的利润除外。亏损也应按同样比例由各方分担。

    这条关于亏损的规定是应艾施先生的要求而加入合同的,因为胡桂瑙先生根本没有考虑亏损。备用基金也是艾施想出来的。

    第四条

    作为新股东集团的掌权人和受托管理人,胡桂瑙先生将20000(大写:贰萬)马克资金注入公司。这笔资金的三分之一应立即到账;根据付款方要求,可每隔半年或最多一年,各支付总额三分之一的余款。如延期付款,则每半年应给公司支付4%的利息。股份凭证按付款比例发放。

    因为股份凭证应在付款后立即发放,且高达4%的利息足以起到威慑作用,所以胡桂瑙并不怎么害怕本地参股者行使分期付款的权利。

    就算他们这样做了,他也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也不担心自己该如何为这个凭空捏造的工业集团筹措到分期支付的资金,————第一笔反正要半年后,即1919年新年时才到期,反正时间足够,这么长的时间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战况会带来各种各样的混乱局面,也许随后就是和平,也许他光靠报纸本身就能赚到所需资金,甚至很有必要虚构亏损,隐匿并偷偷弄走这些收益,也许艾施那时候已经不在人世,————总有办法战胜困难的。

    第五条

    威廉·胡桂瑙先生应付款项总计20000马克,应记入两个账户,即13400 [1] 马克记入“胡桂瑙工业集团”账户,6600马克记入“本地集团”帐户。

    现在,谈判中最困难的时刻到了。

    因为艾施坚持自己应得到18000马克,而胡桂瑙认为,该价格中必须先扣除10%,用于支付艾施的剩余股份,然后再扣除2000马克,用作增资后艾施应支付的合伙资金,总计4000马克,因此艾施————即使他能接受艾施的估算————也只能得到14000马克。

    “即便是14000马克,我仍然觉得太多太多了,经纪人必须实事求是,不偏不倚,我绝对无法让我的集团接受这个价格,哪怕我再想帮助艾施先生和可亲的艾施夫人;不,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必须给委托人提供可靠的建议,而且我也不想闹出笑话来;在这件事上,我肯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而是会保持客观公正,而作为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估人,我会建议,将售价的90%作价10000马克,多一芬尼都不行。”

    不,艾施叫了起来,他想要18000马克。

    “怎么就有人听不明白呢?”胡桂瑙转过身来对着艾施夫人,“我刚才可是当着他的面算的,按照他自己的估价,他只能拿到14000马克。”

    艾施夫人叹了口气。

    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即艾施应得到12000马克和一份聘用合同:

    第六条

    作为前任独资所有者,奥古斯特·艾施先生将获得:

    a)清偿费用12000马克,其中三分之一,亦即4000马克,应立即到账,其余三分之二应分两次,即于1919年1月1日和7月1日,等额付清;付款方为本公司,收款方为艾施先生;如有拖欠,将对这两笔分期支付的资金收取每年4%利息;

    b)一份聘用合同,即聘用艾施为报社编辑兼总会计师,月薪125马克,聘用期两年。

    或许艾施仍然不会让步,哪怕胡桂瑙灵机一动,把两人的争议焦点转移到分期付款利息这个次要话题上,刻意装出谈判艰难的情形,然后就势将利息定为4%,或许艾施还是不会让步,要不是他禁不住有望获得复杂会计工作的诱惑,迷了心窍似的全然忘了这两笔未清款项————他当然不会知道,可能要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两笔款子才会到账————换句话说,这两笔未清款项大概到不了账了,甚至12000马克和20000马克之间的差额,都会在胡桂瑙的欺骗手段下流入他自己的腰包。

    不过,胡桂瑙同样没有想得如此龌龊,他也没有意识到,在本地股东集团付款完毕后,《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在事实上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强压下一切真诚的念头,竭力争取虚构委托人的利益,用疲惫的口气说道:“嚯,好吧,那就12000马克吧,如您所愿,4%就4%吧,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这个亏我认了……不过,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第七条

    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a)胡桂瑙先生担任发行人。公司一应商务财务事宜均由他全权负责。除此之外,他还有权自行决定接受或拒绝报纸文章。公司每月向他支付不低于175马克的月薪,即年薪2100马克。

    b)艾施先生,在其聘用合同有效期间,有负责公司一应会计相关事宜的权利和义务,并担任副主编。为了确保工业集团的利益,艾施必须同意缩减自己的编辑权力;与会计职务相关的各项权利只是一种补偿。

    第八条

    报社到目前为止在艾施先生家中所用的办公场所,应自本合同生效之日起,交由本公司使用三年。在此期间内,艾施先生还应向发行人提供早餐及上述房屋前翼中两间家具配备齐全的房间。由于这两项服务,艾施先生每月将获得公司提供的25马克补贴。

    第九条

    如本无限责任公司以后变更为有限责任公司或股份公司,应相应考虑上述条款。

    在有预谋地将公司变更为需要公开财务会计报告的公司后,这个空中楼阁自然就会轰然而倒。

    但是胡桂瑙一点儿都不担心;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一桩完全合法的生意而已。当然,这桩生意还会给他带来免费的住宿和早餐,这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恶作剧,却让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艾施却还在鸡蛋里挑骨头,说这份合同还没到十个条款。

    他们想了一会儿,然后一致同意:

    第十条

    由本合同引起的任何争议,应在法庭公开解决。

    这样,胡桂瑙就在极短的时间内————那天是5月14日————宣布:交易顺利完成。

    本地乡绅毫不犹豫地足额支付了6600马克的资金;其中,4000马克按合同规定交给艾施先生,作为一个谨慎、讲信用的生意人,胡桂瑙把1600马克用作报社运营费用的保证金,剩下的1000马克则用作自由支配资金,供自己开销。

    在将临时股份凭证发放给认购者之后,他们没过几天就正式宣布:本报喜迎新一届报社领导,自6月1日起采用新版面发行。

    胡桂瑙成功说服少校写一篇社论,以此宣布新时代 [2] 的到来。同样,作为社庆特刊,这一期报纸刊登了宣扬爱国主义的文章、探讨国家经济的文章,但大部分都是分析爱国主义经济的文章,这些矫揉造作的文章都是认购参股的本地乡绅所写。

    为了欢庆新纪元的到来,胡桂瑙搬到了艾施家中,正式住入为他准备的两个房间中。

    * * *

    [1] 小说中数字都是估算,例如20000马克的三分之一是6600马克,18000马克的十分之一是2000马克,14000马克的90%是12000马克,剩下的2000马克加上作价后的10000马克,正好等于12000马克,否则金额会对不上的。————译注

    [2] 在德语中,报纸是Zeitung,时代是Zeit,报社的易主象征着时代的转折。————译注

    第31节 价值崩溃(4)

    毫无疑问,时代风格不仅会影响当时的艺术家;毫无疑问,风格也会渗透到同时代人的所有行为之中;毫无疑问,风格不仅体现在艺术作品中,而且也体现在构成时代文化且艺术作品仅占极小部分的所有价值中。

    只不过,在面对“这种风格在普通人身上,例如在威廉·胡桂瑙这种经纪人身上,能体现出多少”这种具体问题时,人们还是束手无策。

    这个做酒囊或纺织品生意的男人,与至少出现在梅塞尔百货商店大楼或彼得·贝伦斯汽机房中的风格意志有无共同之处?他本人肯定更喜欢上有城垛冠顶,内有许多小摆设的别墅,而就算没有这种喜好,他仍然是公众的一员,尽管公众与艺术家之间总是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然而,进一步仔细观察像胡桂瑙这样的人时,就会发现,这跟他和艺术家之间的鸿沟完全没有关系。

    也许可以认为,在有特殊风格意志的时代中,艺术家和同时代人之间相互缺乏理解的现象并不像今天这么明显,所以即使是那个时代的胡桂瑙们,在看到塞巴尔德教堂中的一幅丢勒新画作时,也都会涌起喜悦和钦佩之心。

    因为有许多证据表明,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和同时代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中,画家对剪布匠 [1] 和马刺匠的理解,至少和后两者欣赏画家画作时感受到的喜悦一样深刻。

    当然,这是无法证实的。

    也许有些变革性的东西并不怎么得到同时代人的认可;也许格吕内瓦尔德的情况就是如此。

    但这种变化并不特别明显。

    中世纪艺术家和同时代人之间是否相互理解,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无论是理解还是缺乏理解,一样表达了传说中的“时代精神”,就像艺术作品本身或同时代人的其他行为一样。

    但这样的话,那么胡桂瑙这类经纪人的建筑艺术审美观和其他审美观的取向也就无所谓了,胡桂瑙是否从机器中获得了某种审美享受,也同样不重要了:唯一重要的是,他的其他行为、他的其他思想,是否受到那些能在生活的另一个地方催生出一种无装饰式风格,产生相对论或新康德主义思想的相同规律的影响,————换句话说,一个时代的思想是否也承载着这种风格,也受到那种以可理解的形式体现在艺术作品中的风格的影响;也就是说,作为思想的艺术作品,在这个时代发现且在这个时代有效的真理,是否完全一样承载着这个时代的风格,是否等同于这个时代的一切其他价值。

    只能如此!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看,真理不仅是一切其他价值中的一种价值,而且人的行为也在真理的指导之下,可说是事事处处彰显真理:无论做什么,他在任何时候都觉得是合理的,他用自认为是真理的原因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一系列的逻辑证明,他的行为总是正确的————至少在行为发生的那一刻。

    如果他的行为受到这种风格的影响,那么他的思维也不例外:从实践和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在这种情况下,用不着决定是行为先于思维,还是思维先于行为,是生命至上先于理性 [2] 至上,还是理性至上先于生命至上,是我在 [3] 先于我思 [4] ,还是我思先于我在,————只有理性的思维逻辑仍然可以理解,而构成任何风格的非理性的行为逻辑,只能体现在创作完毕的作品中,只能体现体现在成果中。

    但与此同时,在逻辑思维的本质,与行为所产生的价值和无价值之间,这种极其密切的联系也同样成为一种思维模式,即这种思维模式支配着胡桂瑙这种人,并迫使他这样而不是那样行事,给他规定了做生意时需要考虑的各个方面,让他这样而不是那样拟定合同,————胡桂瑙这种人的所有内在逻辑都被归入时代的整体逻辑之中,并与渗透到时代创造精神及时代可见风格中的逻辑产生本质联系。

    即使这种理性思维,即使这种理性逻辑,在某种程度上可能只是一条绕在多维生活上的一维细线,但这就是飘荡在逻辑空间抽象中的思维,也是多维事件及其整体风格的缩写,差不多等同于立体空间中的装饰是可见风格效果的缩写,是所有这种风格的作品的缩写。

    胡桂瑙是一个务实的人。

    他务实地分配自己一天的时间,务实地做着自己的生意,务实地拟定和签订合同。

    一切都以一种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的逻辑为行为依据;这种逻辑要求处处无装饰这一结论,看起来不太大胆,甚至看起来又好又正确,就像一切必需之物都又好又正确一样。

    然而,这种无装饰与虚无相关,与死亡相关,背后隐藏着吞噬时代的死亡巨兽。

    * * *

    [1] 把羊毛织物起绒后长度不等的羊毛纤维修剪下来的手艺人。————译注

    [2] Ratio。本文中的名词“理性”一词翻译自“die Rationalitt”、“die Vernunft”、“das Vernünftige”、“die Ratio”、“das Rationale”,除了“die Rationalitt”之外,分别用上标“*”、“**”、“#”、粗体表示,以示区别。————译注

    [3] das Sum。

    [4] das Cogito。

    第32节 反抗者和罪犯

    反抗者并不是罪犯,两者不可混淆,虽然人们经常给反抗者贴上罪犯的标签,虽然罪犯有时也会冒充反抗者,美化自己的罪行。

    反抗者独来独往:他虽然反对和反抗某个集体,同时也是这个集体的最忠实的儿子,对反抗者来说,这个被抗争的世界就是大量有效关系的集合,只是这些关系的脉络被一些卑劣的恶毒行径弄得混乱不堪,而他的任务就是把它们理顺理清,并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它们分门别类。

    路德就是这样反抗教皇的,而艾施也完全有理由被称为反抗者。

    与此相对的是,把胡桂瑙辱为罪犯的理由却很不充分。

    这不仅是在侮辱他,而且也是在严重冤枉他。

    从军方的角度来看,逃兵当然是罪犯,信念坚定的战士肯定会憎恨逃兵,几乎就像农民憎恨偷鸡贼一样,他们也会像农民一样,认为只有死刑才是对这种罪行的公正惩罚。

    不过,这里仍然有一个原则性的客观区别:罪行的本质在于它可以重复;又因为可以重复,所以它不过就是一种普通职业而已。

    犯罪行为只是以极为松散的形式祸害社会,即使它与中产阶级的斗争是美国式的;小偷和骗子应该不知道去宣扬什么主义,在夜间穿着橡胶底鞋子施展自己行窃手艺的窃贼也是手艺人,和其他手艺人完全一样,和所有手艺人一样保守,哪怕是嘴咬钢刀、飞檐走壁的杀手,他们的职业并不祸害整个社会,而他们的行为只是杀人者和被杀者之间的私事。

    没什么在挑战、破坏现状。

    改进或降低刑法处罚力度的建议从来就不是由罪犯提出的,虽然他们与此最为相关。如果把建议权交给罪犯,那么人们仍会把小偷和伪造货币者吊死在绞架上,人们甚至连蓄意杀人和过失杀人都分不清,尽管罪犯在作案时对小细节非常敏感,并希望司法程序适应他们改良后的细微差别和诉求。

    但是,正是因为他们需要把犯下那种罪行的人判处绞刑,把犯下那种罪行的人判处车裂和火钳之刑,把犯下那种罪行的人判处鞭刑和监禁;正是因为这些无益的愿望,其实就是未受教育者的磕巴之语————他们无法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迟钝地、连比带划地渴望心中向往却几乎不能理解的只属于自己一小部分的东西;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愿望:他们所在的国家,应该在一个河清海晏、秩序井然的世界边缘,应该融入那种让人倾心不已的美好秩序之中,————如果罪犯只能通过公正严明的严刑峻法认识到这种包融与结合,那么从中就能看出,他们天生喜欢群居社交,喜欢思慕念想,只是心中充满了渴望————渴望避免边境冲突,渴望在和平安宁中从事自己的职业,渴望变得越来越没有怨言、越来越悄无声息,甚至越来越敏感,使自己的服务适应整个制度和现状。

    反抗者和罪犯,他们两者都会给当前社会带来自己的秩序和规矩,他们自己的价值观。但是当反抗者想要征服现状时,罪犯也想参与其中。

    逃兵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或者是两者相加。

    胡桂瑙可能已经觉察到这一点,因为他现在的任务是,把他自己的小世界和小现实建立到大世界和大现实边缘,并使小的适应大的。即使他同意逃兵应该被枪决,但暂时这也无关紧要,而且这个想法并不荒谬,并不比他的梦话更荒谬:在他的梦里,《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就像大型机器的一个零件,就像传动杆咬合处的一个黄铜活节头,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一个接壤点————他不喜欢现在这个国家的法律,而是尊重和喜欢那个国家的法律,所以他想从这个接壤点偷偷溜过去并住在那个国家。

    在所有这些动机的影响下,胡桂瑙觉得必须把《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抢夺过来,而这也正好可以解释,这笔交易为何会如此成功了。

    第33节 特刊社论

    1918年 6月 1日《库尔特里尔先驱报》社论

    德国人民的命运转折点

    镇警备司令官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少校的几点思考

    于是,魔鬼离他而去,

    看哪,天使过来侍奉。

    《马太福音》4:11 [1]

    虽然本报社领导的变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因为随后我们即将迎来第四个盛大的周年纪念日,但我认为,通常情况下,我们在此也有必要把这件小事看作一件大事的镜子。

    因为我们,还有我们的报社,都面临重大转折,我们也希望走上一条引领我们走向真理、走向光明的新道路,我们也坚信,只要我们劲往一处使,我们就能…………………………………………………………………………………………………………………………………………………………

    要被我们赶出这个世界的魔鬼何在?我们想要召唤过来帮助我们的天使何在?我,一个老兵,应该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即使这些话有时候听起来有些脱离时代精神…………………………………………………………………………………………………………………………………………………………

    冲破敌军的包围,而且也要祛除污染祖国的思想糟粕,并与祖国一起,将污染全世界的精神糟粕荡涤殆尽,使人间…………………………………………………………………………………………………………………………………………………………

    毫不奇怪,这些民族会受到百次纷争、千次分裂的惩罚。因为有错必惩,手错断手,足错断足。

    我听到有人反对,说我们不该如此轻易地接受惩罚,忍受鞭笞,把另一面脸也向施罚者凑过去…………………………………………………………………………………………………………………………………………………………

    正如路德为了反对腐朽的罗马教廷所作的斗争是正义的斗争。我们的兵法大师克劳塞维茨教导过我们,正义精神正是战争武器之一,而…………………………………………………………………………………………………………………………………………………………

    在我们的战斗中应该是:“其敌闻风丧胆,逃之夭夭;所有作恶之徒,惊惶失措;救民水火,幸有其助 [2] ”(《马加比一书》III:6),但我们绝不能注重于追捕逃敌,而是要注重于拯救,拯救自己的人民,拯救他国的人民。我们的目光会是短浅的。的确,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如果这种牺牲是草率的,上帝的…………………………………………………………………………………………………………………………………………………………

    拥有我们必须争取的外在自由的唯一条件是,他同时获得内在崇高的和真正神圣的自由。尽管在战场上,我们可能战无不胜,但这种自由,我们无法在战场获得,而是只能在我们心中得到找到。因为,这种内在的自由,与世界正要失去的信仰是平等的。所以,这场战争并不只是…………………………………………………………………………………………………………………………………………………………

    根据《圣经》?“绝对不是劝人虔诚的好作品教出虔诚善良的好人,而是虔诚善良的好人做出劝人虔诚的好作品。”路德在《论基督徒的自由》中写道,并且他还进一步阐述道,“如果作品无法使人虔诚,而人在创作之前必须先有虔诚之心,那么很显然,只有源于基督所赐纯粹恩典的信仰…………………………………………………………………………………………………………………………………………………………

    约翰说过(《约翰福音》III.30)“他必壮大,我必弱小 [3] ”,战争也是如此,战争规模一定会变大,因为信仰之心会变小,在信仰之心不重生和壮大之前,这场战争不会结束。为了邪恶而邪恶…………………………………………………………………………………………………………………………………………………………

    在我们看来,似乎首先必须让黑人军队占领全世界,这样才能从《约翰启示录》的火焰中产生新的友爱和教区,这样才能重新建立基督之国,获得新的辉煌………………………………………………

    …………………………………………………………………………………………………………

    黑人军队带着非骑士式武器,向我们挺进,但他们只是先遣部队。他们的身后是响应征召令组建的黑色地主军,是《约翰启示录》中的恐怖。因为只要白种人无法克服情感惰性,从中…………………………………………………………………………………………………………………………………………………………

    为了荣耀,这是迷失的一代,他们的四周将充满黑暗,无人前来相帮,而他们…………………………………………………………………………………………………………………………………………………………

    无神论者和投机者的有害言行,不但在繁华的敌国大都会中肆虐,而且也没有放过我们的祖国。就像一张挣不脱、看不见的巨网,笼罩在我们的城市上空…………………………………………………………………………………………………………………………………………………………

    正如在1870年,为了统一四分五裂的各个德意志邦国,我们必须打一场伟大的战争一样,这场战争的规模更大,也更可怕,而它为人称道的原因,不仅在于它团结了所有邦国的友情,而且同样也…………………………………………………………………………………………………………………………………………………………

    信仰和自由的恩典也将再次属于我们。然后,我们才可以说“基督徒是万物之仆,众人皆可使唤”,以及“基督徒是万物之主,无人可以使唤”,这两种说法都对,我们应该从中认识真正的自由。

    我不知道,我能否让人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我自己也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些道理,但我相信,它们仍然是残缺不全的。

    不过,克劳塞维茨将军的观点在这里也仍然适用:“充满危险而又让人心碎的悲惨场面,很容易使感情战胜理智,而所有现象都隐藏在朦胧不清之中,让人很难做出深刻而清晰的见解,因此改变见解的行为,在这个时候就更加可以理解和可以原谅了。行动的依据只是对真相的猜测和感觉而已。”

    冯·帕瑟诺少校就这样对战争的问题和德国的未来做了深入阐述,写这篇文章费了他好大的工夫。

    他从小就接受职业军人的教育,整个青年时代都穿着军装,在四年前再次披上战袍,这时却突然发现,战争已经不再是军装的问题,不再是蓝裤子和红裤子的问题,不再是战友相互敌对、像骑士一样挥剑砍杀的问题,战争既不是戎马一生的辉煌顶点,也不是戎马一生的圆满结束,而是不动声色却越来越明显地动摇了这种生活的基础,削弱了生活的道德束缚;透过网眼,有罪之人咧嘴而笑。

    在库尔姆军官学校培养的精神力量不足以克制心中的邪念,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因为连手段更多的教会也无法彻底解决原罪自相矛盾的问题。

    但是,尘世救星奥古斯汀 [4] 的心中所想,在他之前的斯多噶派的梦寐以求,吸收人间百态的神权政体的思想,这是一种崇高思想,它的光芒连充满危险而又让人心碎的悲惨场面也挡不住,它————与其说是理智,倒不如说是情感,与其说是深刻清晰的见解,倒不如说是朦胧不清的现象————也在这个老军官的灵魂中生根发芽,并因此而划出一条虽然模糊不清,有时候歪歪扭扭,但至少有头有尾,可以连得起来的线条————从芝诺和塞内卡,甚至从毕达哥拉斯到冯·帕瑟诺少校的思想。

    * * *

    [1] 本小说中的《圣经》片段章节均按德语版翻译,与英语版《圣经》的中文翻译不一样。————译注

    [2] 有的德语版《马加比一书》中的内容与小说中的内容在用词上略有不同(见Das erste Buch der Makkaber,Kapitel 3.6:Aus Furcht vor ihm verloren die Sünder den Mut/alleübeltter vergingen vor Angst/Seiner Hand gelang die Befreiung)。————译注

    [3] 德语版本有两种:a)Er muss wachsen,ich aber muss kleiner werden.b)Er muwachsen,ich aber muabnehmen.————译注

    [4] 修道士,被罗马教皇派遣到英国东南部盎格鲁人的统治区去传教,他的布道使得成千上万的盎格鲁人改信了基督教,爱尔伯特国王甚至封奥古斯汀为坎特伯雷的大主教(见“德汉全席大词典”)。————译注

    第34节 价值崩溃(5)

    逻辑杂谈

    不可否认,库尔姆普鲁士皇家军官学校的思维风格不同于罗马天主教神学院的思维风格,然而,“思维风格”这个概念极易让人想起哲学和历史学概念的模糊不清————这两个学科在方法论上的困难之处都可以用“直觉”一词道出。

    因为思维和逻各斯 [1] 的先验唯一性,不允许在风格上有任何细微差别,所以它除了在心中自我先验理解之外,不需要任何其他直觉;它把其他一切都归入与哲学研究无关,而与心理学和医学研究有关的经验背离、病态背离领域。

    面对自我的绝对逻辑,面对上帝的绝对逻辑,源于经验和尘世的人脑思维相形见绌。

    或者也可以质疑:绝对的形式逻辑依然存在,连人脑也无法改变它,————改变的只是思维内容,改变的是对世界本质的见解,因此这最多就是个认识论问题,绝对算不上是逻辑问题。

    逻辑和数学一样,是没有风格的。

    逻辑 [2] 形式真的和内容完全无关吗?

    因为奇怪的是,有时候逻辑 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最明显的是在人们关注所谓的形式证据链 [3] 时,因为这些证据链的每个环节不仅都是公理或与公理相似的定律————如矛盾定律————,即构成高不可攀的可信界限(直到它有一天还是被攀越,例如在排中律中)的陈述,且这些陈述的显然只能从内容上加以理解,但无法从形式上加以证明,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在应用过程中整个机制保持有效的,超越逻辑的,尽管将形式界限提前,最终却是形而上的内容原理,那么这种逻辑链可能根本无法提出,整个逻辑推论和证明机制也会立即陷入困境。

    形式逻辑的体系以内容为基础。

    直觉心理学的唯心主义以“真实感”为前提,在真实感的显然上,每条提问链 [4] ,都从惊讶地问“这是什么?”开始,反复提问“为什么?”,最终不再提问,得出一个公理性的可信结论:“正该如此,而非如彼。”

    即使这是由于某个纯形式先验逻各斯的不变性,而使真实感成为多余的引子,但由于逻辑 中的内容要素,这种真实感将获得新的、更合理的荣耀。

    因为在提问链和证明链末端上的显然项,虽然已经脱离了形式的不变性,但这时仍会对逻辑证明过程本身及其形式产生决定性影响。

    由此产生一个问题:“内容————无论是逻辑公理性的还是非逻辑性的————可以通过何种方式影响形式逻辑,从而在保持形式不变的同时改变思维风格?”

    这个问题不再是心理学和经验论的问题,而是方法论和形而上的问题,因为在它的身后,先验地存在着一切伦理道德 的首要问题:上帝怎么会允许犯错?疯子怎么能活在上帝的世界里?

    可以想象,人们从提问链中根本得不出任何结论:所有关于存在的提问链显然都有这种特性,————物质问题,即从一个范畴发展到另一个范畴,从元素发展到原子,从原子发展到电子,从电子发展到能量子,且每次的止步不前都只是暂时的,就是这样一个无休无止提问链的例子。

    这种提问链会止步于何处,就是真实感和显然感的问题,即有效公理的问题。

    如果按照泰勒斯学说,关于存在的提问链应选择物质“水”作为可信点 [5] ,则表明,在一个适用于泰勒斯学说的公理体系中,物质的水质 [6] 似乎是“可以证明”的。

    在这里,它们是终结提问链的内容公理而非形式逻辑公理,它们是现行宇宙进化论的公理,————但这些内容公理与形式逻辑公理之间必须存在某种关系,至少不自相矛盾,因为如果证据的内容进展与形式进展不一致,那就表明结论并不可信。然而,在双真论中可以看到,内容公理和逻辑公理之间可能相互矛盾。

    不过,即使抱着完全怀疑的态度认为“吾等永远不知”,否认宇宙进化论可信性及其公理体系的存在,认为提问链不可终结并将提问链的终结看作一种完全合理却又是虚构的随意,但“吾等永远不知”本身明显具有一种特定的可信特点,而且这个可信特点明显又得到一种特定逻辑性和一套特定逻辑公理体系的支持。

    也许,对这些情况的某种超越纯粹直觉范畴的理性构想,可能产生包含在某种世界观中的有效公理的集合。

    当然,这个集合的基数既不能论证也不能核算,————只能在极端情况下看清公理个数的多寡。

    例如,原始的宇宙进化论是极其复杂的:世上任何事物都有独立生命,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自因的,每一棵树中都住着它自己的神灵,任何事物中都住着它自己的恶魔;这是一个有着无限多公理的世界,每条提问链都会涉及世间事物,每条提问链在没几步后,甚至有可能在第一步后就会碰到其中的某个公理。

    与如此繁多的短到只有几个,甚至只有一个环节的存在论提问链相比,一神论世界中的这种提问链已经很长了,就算不是无限长,但也已长到与唯一根源“上帝”相交了。

    因此,如果只考虑存在论的宇宙进化论公理,而忽略了其他公理,例如纯逻辑公理,那么在由原始巫术和一神论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宇宙进化论代表的极端情况下,公理的个数会从无穷减少到一个。

    只要语言是逻辑的表达形式,只要逻辑内在地体现在语言结构中,那么就可以从语言之中得出关于存在论公理个数、关于逻辑本质和逻辑“风格”可变性的结论。

    因为,正是复杂的存在论原始体系,正是丰富而广泛的原始公理体系,反映在极其复杂的原始语言结构和原始语言句法中。

    正如形而上世界观的改变很少被归因于实用一样————没人会认为,欧洲形而上学比至少处于相同文明发展高度的中国形而上学更“务实”————,语言的简化和语言风格的根本改变(即使不会怀疑语言习惯用法的消失)也很少会只出于务实的想法,除非目的不足以解释一连串的变化和句法特点。

    公理体系————无论是关于存在的还是关于逻辑的————对实际的逻辑结构有哪些作用,在这种形式不可变性仍然以哪种方式清楚地表现为“风格”,至少都可以借助一张图像想象出来:对于某些几何结构,假定无限远点在有限图像平面内的任意处,然后设计成这个假定的无限远点真的像在无限远处一样。

    在这样的结构中,图形各个部分之间的位置保持不变,就像那个点真的位于无限远处;只是所有比例全都失真,挤在一起。

    同样可以设想,当逻辑可信点从无穷处移至有限处,移至尘世中时,逻辑结构就会发生变化:形式逻辑本身,其推理形式,甚至其内容上的邻近关联关系都保持不变,————改变的是其“比例”,是其“风格”。

    超越一神宇宙进化论后仍需迈出的一步,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但比之前各步全部加起来还重要。

    根源被从一个至少仍是人格化上帝的“有限”无限推入真正抽象的无限,提问链不再终结于这个上帝观念,而是确实延伸至无限(即它们不再交于一点,而是相互平行),宇宙进化论不再基于上帝,而是基于永恒的提问探究,基于意识,即:

    世上不存在任何静止点;

    问题永远可以进一步提出、必须提出;

    既没有元素也没有根源;

    每一个逻辑的背后,仍然有一个元逻辑;

    每个答案都只是临时的答案;

    剩下的只是提问行为本身。

    宇宙进化论已经彻底成为科学,它的语言和句法已经抛弃了它的“风格”,转而有了数学的特征。

    * * *

    [1] Logos。因为该词的意思比较丰富,所以采用音译。————译者注

    [2] 这里采用的是形容词形式的名称,为了便于和纯名词区别,此处及下文均用粗体表示。————译注

    [3] Beweiskette。

    [4] Fragekette。

    [5] Plausibilittspunkt。

    [6] Wasser-Qualitt。

    第35节 黑白世界

    6月4日,星期二,雨。

    艾施和胡桂瑙正一起经过集市广场。

    胖壮的胡桂瑙敞着大衣,神气活现地走着。

    像只得胜的公鸡,艾施恨恨地想着。

    经过镇公所后拐入另一条路时,两人遇到了一支神情悲伤的押送队:被押送者戴着手铐,左右两侧各有一人持枪押送,枪上装有刺刀;他可能是从火车站或法院而来,现在正由一个德国士兵领着送到监狱去。

    天上下着雨,雨滴打在那人的脸上,要擦掉雨水,他必须时不时地举起铐在一起的双手擦脸;这是一个笨拙而又让人同情的姿势。

    “他怎么了?”艾施问同样感到吃惊的胡桂瑙。

    胡桂瑙耸了耸肩,嘟哝着说什么谋财害命、猥亵儿童:“或者他刺死了某个牧师……用菜刀。”

    艾施跟着说了一遍:“用刀刺死了。”

    “要是逃兵,就会被枪毙。”胡桂瑙结束了这个话题。

    艾施仿佛看到军事法庭在熟悉的刑事陪审庭中开庭,看到作为审判长的镇警备司令官,听到他的无情判决,看着那人被押到监狱院子里站在噼哩啪啦的雨点中,看着那人在面对行刑队时,最后一次用拷着的双手擦去混着雨水、泪水和冷汗的脸。

    艾施是个急性子;他的眼中,这个世界黑白分明,分别被善恶势力把持。但他的性急经常让他只见人而不见事,他差点就认为,应该为这个可怜逃兵所受的残暴行为负责的是少校,而不是冷酷无情的军国主义。

    但就在他打算对胡桂瑙说,这个少校是一头猪时,他突然觉得不对劲:他突然懵了,因为他突然吃惊地发现,这个少校和那篇文章的作者竟是同一个人。

    这个少校不是猪,这个少校是个好人,这个少校突然从黑的一边跳到了白的一边。

    艾施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对那篇社论,他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少校的崇高思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这些思想是透彻和伟大的,在他的眼里,它们就像崇高使命的一部分,是为了世界的自由和正义。当他在其中找回他自己使命的一部分和这个目标时,他就觉得这些思想更值得自己关注了,当然,它在少校的笔下变得非常崇高、光明和自然,让他现在觉得,自己以前为此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狭隘、平庸和短视。

    艾施停下了脚步。

    “报应不爽。”他说道。

    听到这话,胡桂瑙的心里很不痛快:“说得倒轻巧,挨枪子儿的又不是您。”

    艾施摇了摇头,带着不屑和些许失望地摆了摆手:“如果问题仅在于此,……问题在于是否正派……您知道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加入无神论者组织!”

    “想加入,那就加入啊。”胡桂瑙说道。

    “您不该这么说,”艾施说道,“《圣经》还是值得一看的。您该看一下少校的文章。”

    “文章写得很漂亮。”胡桂瑙说道。

    “嗯?”

    胡桂瑙想了一会说道:“再写一篇文章,他可能不愿意了……现在得写点别的了……不过,这个当然又得我一个人弄了,您反正什么主意都没有,光想着要出报纸!”

    艾施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这种人在一起,显然没什么好下场,这家伙不是真不懂就是装不懂。

    艾施很想把他揍一顿。

    他冲着他大声说道:“如果您要做过去侍奉他的天使,那么我宁愿做魔鬼。”

    “我们都不是天使。”胡桂瑙故作高深地说道。

    艾施不想争下去,反正他们都走到家了。

    在过道里,玛格丽特正在和几个邻家小男孩玩耍。

    她生气地抬头看来,因为他俩妨碍她玩耍了,但艾施没有把这放在心上,把她抱起来骑坐在自己脖子上,抓住她的双腿。

    “小心头碰到门!”他喊道,然后弯腰屈膝跨过门槛。

    胡桂瑙跟在后面。

    当他们走楼梯上楼,高高地悬在扶手上方的玛格丽特,向下看到奇怪地变大了的院子和摇晃不停的花园时,她觉得很害怕;她两只小手紧握,伸向艾施的前额,想抠入他的眼眶稳住自己。

    “在上面安静点,”艾施命令道,“小心头碰到门。”

    他虽然弯下了腰,但还是没用:玛格丽特绷直了身体,上身后仰,一头撞在门楣上,嚎啕大哭起来。

    艾施向来习惯于用身体接触来安慰哭泣的女人,所以这时便让孩子往下滑到可以亲吻她的高度,可她却挣扎个不停,又想去抠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乘势或者恼火地把她放下,让她自己走。

    玛格丽特想溜走,但胡桂瑙挡住了路而且做势要抓她。

    他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从艾施身边溜走,但要是她这时候不走了,而是留在他身边,那他可就要高兴坏了。

    可是,当他看到她板着脸的样子时,他不敢把她拦住,而是叉开双腿说道:“门在这儿呢。”

    小女孩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地从这个“门”里慢慢爬了出去。

    艾施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她啊,杀人不眨眼的,”语气好像很感慨,“简直就是个狠毒的小淘气鬼。”

    胡桂瑙坐在他的对面:“嗯,她似乎很合您的口味呀……我现在可得赶紧在这里给自己弄一张办公桌了。”

    “我又碍不着,”艾施咕哝道,“反正也是该您操心编辑工作的时候了。”

    胡桂瑙心里仍然想着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总是闲坐在这里。”

    艾施微微一笑:“儿女带来福气,也带来烦恼,胡桂瑙先生,但您还不懂。”

    “您对孩子的宠溺之情,我会慢慢明白的……要不然您怎么会收养别人家的小讨厌呢。”

    “亲生的还是收养的,我都无所谓,这个我早就跟您说过。”

    “要是爽了别人,那就不那么无所谓了。”

    “您不懂。”艾施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他在房间里快步来回踱了几次,然后走到堆着一摞摞报纸的角落里,从中取出一份报纸————这是社庆特刊————开始仔细看起少校的那篇文章来。

    胡桂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艾施双手抱头,灰白色的短发蓬乱地穿过指缝,————他看起来很狂热,一副近乎苦行僧的模样,胡桂瑙不想回忆起某些让人抑郁不快的往事,于是故作开心地说道:“您就看好了,艾施,看我们是如何把报纸做得更好的。”

    艾施答道:“少校是个好人。”

    “没错。”胡桂瑙说道,“不过,您最好还是想想怎么拿这份报纸做点文章吧,”他走到艾施跟前,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拍了拍艾施的肩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一定要卖到柏林和纽伦堡,还有法兰克福的豪普特瓦赫咖啡馆,法兰克福您肯定知道的,它在那里也必须有售,……它必须成为畅销全球的报纸。”

    艾施的心思不在上面。

    他指着文章中的某一段说道:“如果作品无法使人虔诚,而人在创作之前必须先有虔诚之心……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说,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态度,收养的还是亲身的,都无所谓的,您听好了,都是无所谓的!”

    胡桂瑙不觉有些失望:“我只知道,您就是个蠢货,就是您这种态度把报纸给毁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门早已关上了,艾施却依然坐在那里,眼睛愣愣地盯着房门,坐着冥思苦想。

    他当然想不明白,但觉得至少在想法上,胡桂瑙可能是对的。

    然而,秩序之梦现在似乎有望成真了。

    这个世界被一分为二,分为善恶,分为借贷,分为黑白。即使账目错误是因疏忽大意所致,但这个错误也必须得到纠正,而且也会得到纠正。

    艾施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眯着眼睛看着房门,眯着眼睛看着整个房间,觉得这个房间这时很奇怪地变成了一幅风景画————或者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时就像绿树掩映下的书报亭,那是巴登维勒城堡山上的绿树,他看到了少校的脸,那是一张伟大高尚者的脸。

    艾施坐了很长时间,惊讶地发现,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继续阅读。

    虽然,这篇文章他都能逐字逐句背出来,但他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读下去,读着读着,他又知道自己属于这个世界的哪一边了。因为少校针对德国人民的思考和研究,影响了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民众,即使不是很大一部分,而艾施先生就属于这一部分。

    第36节 戈迪克之笑

    四个女人在病房里拭擦打扫。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走了进来,看了她们一会儿:“喂,你们怎么样啊?”

    “我们还能怎么样,少校军医先生……”女人们叹了口气,又继续拭擦打扫。

    其中一个抬起头说道:“我丈夫下周休假。”

    “太好了,蒂尔登,……到时候,床要荡秋千了。”

    蒂尔登夫人的棕脸上顿时透出了几许红晕。

    其他人都哈哈大笑。

    蒂尔登夫人也扑哧笑了起来。

    突然,从一张病床上传来一声吼叫。

    这不是真正的吼叫声,而是一种很急促、很用力、很痛苦地从身体的最深处喷出来,几乎不是声音的声音。

    战时后备兵戈迪克坐在自己的床上。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显得扭曲狰狞,他正以这样奇怪的方式笑着。

    如果不算他刚入院时的呻吟声,这是自从他入院后人们听到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真是个下流胚子,”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说道,“这下可把他乐坏了。”

    第37节 救世军女孩(5)

    律法无情,春天凋零,

    犹太新娘,青春凋零,

    城市噪音,有气无声,

    隐形之网,化作圄囹,

    夏日冷酷无情,不化心头坚冰,

    天空暮气萧索,俯瞰球场沥青,

    高楼犹如林立,街道仿若峡谷,

    石头好似疥癣,染于大地灰肤。

    哦,城里充满虚假之光,

    哦,城里充满虚假怪声,

    忏悔之人,不喜树木,

    寻找地方,藏身洞中,

    研究律法,获得解脱,

    犹如泉涌,源于思想,

    源于圣经,源于怀疑,源于动摇。

    这是流浪者、心中惶恐忏悔者和禁欲者之城,

    是上帝选民之城,

    他们,无欲而繁衍,只管传宗接代,

    他们,老态龙钟,在窗边祈祷,

    他们,留着修道士大胡子,永远侍奉上帝,

    用坚城、皮带、祭品,

    而女人们,做出营养丰富的圣餐面包,

    在死者周年时,油灯微亮,青烟袅袅;

    他们,娶了这些女人,

    生下带着假胡子,脸色苍白的少年,

    生下让天使折腰的雅各布少年,

    真相将属于他,前途的指路人,

    他知晓每一道有天使堕落的泉水,

    他知晓每一道有瑞吉尔的羊饮用的泉水。

    哦,灰色的城市,脸色苍白的漂泊之人的车站,

    在通往上帝居所的锡安之路上,

    不敬上帝的城市,束在空网之中,

    空荡荡的石室,充满惩罚和疼痛,

    救世军在此轻击薄鼓,

    让罪人放下屠刀,

    他也找到回家之路,

    找到通往充满恩典的真相之路,

    找到爱人所选的锡安之路。

    在柏林这个城市中,在那些春日里,

    努歇姆·苏辛邂逅救世军姑娘玛丽,

    一阵甜蜜的犹豫,

    他们的灵魂跪地;

    他们没有感到命运的巨爪,

    锡安就在眼前,心中充满感谢。

    第38节 夏日雷雨

    海因里希·温德灵将近两年没休假了。

    不过,当汉娜收到海因里希的来信,说他即将回家时,她还是感到惊讶,而且非常惊讶,似乎发生了极其荒谬的事情一样。

    从塞萨洛尼基回来至少要六天,甚至有可能更多,但再怎么说,也只是天数多少而已。

    自从知道他要回家后,汉娜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好像她有个秘密情人,想要瞒着他似的。

    她觉得,行程每拖延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每天晚上起夜上厕所时,她都比平时更小心,而且每天早晨她赖床的时间也比平时更长,她等待,她害怕,想着这个归家者是不是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会不会急吼吼地把她占为己有。

    尽管她对这种幻想其实也感到非常羞耻,也正因此而希望赶紧来一场进攻战或者出现其他灾祸,让他的休假计划泡汤,但在此期间她仍会感到一种更为强烈、非常奇怪的希望,一种她不感兴趣,也一无所知的预感————就像做大手术之前的感觉:不想无可挽回地死去,就得动手术,否则死亡的脚步就无法阻挡。这种感觉就像临终时的一种可怕安慰,这种安慰虽然黑暗抑郁,却像是一种使人脱离深邃黑暗的拯救。

    如果把这类态度,这种忐忑不安和惧怕期望,看作逆来顺受,那就意味着,我们只看到了灵魂的最表面。

    汉娜对自己身体状况————如果她完全清楚————的解释,与老太太的那种愚蠢观点并没有本质差别,后者认为结婚是一次性解决贫血年轻姑娘所有痛苦的唯一良药。

    不,她不敢再细想下去了,这是一片灌木丛,她不想进去探索,尽管她似乎有些期待,希望海因里希回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但她也同样有一种预感,这样的正常生活再也不会有了。

    夏天真的来了。

    “玫瑰之家”名不虚传,尽管为了节省时间,优先培管的是蔬菜,而不是鲜花,尽管那个体弱多病的临时园丁根本忙不过来。

    但是,鲜红色藤本蔷薇的攀爬劲头是战争也阻挡不了的,它们向上一直爬到家门口的小天使雕像旁,一簇簇的牡丹花有白的、有粉的,草坪边上的一排排天芥菜和紫罗兰正在怒放盛开。

    屋前绿景平静如画,山谷坡地陡然向下,一直延伸至林木边缘,对面的护林员小屋,冬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它的所有窗户,现在又掩映在茫茫绿意之中,葡萄园也变绿了,林木苍翠欲滴,在山头涌起乌云时更显幽暗。

    下午,汉娜把她的躺椅搬到了屋前。

    她躺在栗子树下,望着远处飘来的云朵,望着它们的阴影掠过田野,望着淡雅明净的绿色在阴影下变成异常清静的微黑绿紫色;当阴影飘到花园里,让这里突然凉爽得像地窖一样时,那些热得合拢起来的花朵,突然又开始吐露芬芳,仿佛它们又可以呼吸了一样。

    或许,正是这阵突然的凉爽,让汉娜闻到了一丝芬芳,然而这一丝芬芳,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稀罕,如此强烈,这阵突如其来的浓郁芬芳,如此凉爽,如此神奇,就像南国花园的傍晚,就像第勒尼安海多岩海滨的黄昏。

    大地就这样躺在云海之滨,云海撒下朵朵云浪。

    雷雨绵密。

    汉娜站在敞开的阳台门口,闻着南方的气息。

    尽管她近乎有些贪婪地呼吸着这股温润的湿意,鼻子中感到一阵清新凉爽,但随着这股气息的回忆一起来刮来的,还有她第一次感到时的那丝恐惧。

    那是在蜜月旅行时的一个雨夜,她站在西西里岛海岸边:酒店就在她身后,酒店花园花香四溢,她却不知道站在自己身旁的陌生人是谁,————他叫温德灵博士。

    她非常害怕,园丁急忙走小路过来,把花园桌椅放到淋不到雨的地方;她非常害怕,禁不住想起破门闯入的盗贼,尽管她心里很清楚园丁要干什么。

    要不是沃尔特出来陪着她,她一定会逃进屋里锁上门。

    沃尔特坐在门槛上;他把光着的两条腿伸进雨中,忙着小心地从膝盖上揭下一块干疤,然后心满意足地抚摩着新长出来的粉红色嫩皮。

    汉娜也坐在门槛上;她抱着双腿,双手握住美丽纤细的双腿————她在自家花园里也不穿长筒袜,光滑的小腿摸上去很凉。

    雨水刚唤醒了花香,这时又把它们冲淡,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潮湿的泥土味。

    园丁小屋的屋顶上,有棕色斑点的瓦片在淋了雨后变得闪闪发光,当园丁再次走上小路时,他脚下的卵石不再因为干燥而嚓嚓作响,而是发出透着湿意的沙沙声。

    汉娜搂着儿子的肩膀,————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直这样坐着,安安静静地融入纯净凉爽的世界中!

    她只有一丁点儿害怕了。

    可她还是说道:“沃尔特,要是晚上还这样打雷下雨,你可以和我一起睡。”

    第39节 餐厅相聚

    当少校军医库伦贝克和凯塞尔博士走进旅馆餐厅时,少校已经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了。他正在看刚到的《科隆报》。

    两人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少校站起身来,请他们过来同坐一桌。

    少校军医很冒失地指着报纸说:“我们是否有幸,在其他报纸上也能看到您的文章,少校先生?”

    少校只是摇了摇头,把报纸递给少校军医,指着战争报道说道:“坏消息。”

    少校军医飞快地看了一下报道:“其实也不比往常差,少校先生。”

    少校疑惑地抬头看来。

    “说到底,好消息只有一条,少校先生,那就是和平。”

    “您说得对,”少校说道,“但我们要的是光荣的和平。”

    “没错!”库伦贝克边说边举起了酒杯,“那么,为了和平,干杯!”

    另外两人和他碰了杯,然后少校又重复道:“为了光荣的和平……否则,所有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一直端着酒杯,却又一言不发。

    最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荣誉不只是传统,……以前是禁止将毒气用作武器的。”

    三人都默默地喝着酒。

    然后凯塞尔博士说道:“战时营养理论再好又有什么用……晚上回到家时,我几乎都站不住了;对于一个老头来说,这点营养根本不够。”

    库伦贝克说道:“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凯塞尔;事实证明,糖尿病患病率已经降至最低水平,癌症的情况似乎也是如此……您不是糖尿病患者,这只是您个人的不幸……另外,我亲爱的同事,您还能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呢……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冯·帕瑟诺少校说道:“荣誉不是情感惰性。”

    “我不太明白,少校先生。”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说道。

    少校两眼发愣:“啊,没什么……您知道的……我儿子在凡尔登战役中牺牲了……要是还活着,他现在快要28岁了。”

    “但您还有家人的吧,少校先生?”

    少校没有立即回答,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失。

    最后他说道:“对,我还有个小儿子和两个女儿……我小儿子现在也快入伍了……是国王的,必须还给国王……”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您看,是上帝的,却没有还给上帝,这就是灾祸不绝的原因。”

    库伦贝克博士说道:“连人吃的,都不给人了……我觉得,我们必须先从这方面着手。”

    “上帝至上。”冯·帕瑟诺少校说道。

    库伦贝克抬起了下巴;他的灰黑色胡子翘了起来:“我们医生就是可怜的唯物主义者。”

    少校用安慰的口气反驳道:“您不该这样说。”

    凯塞尔博士也不同意这个观点:“真正的医生总是唯心主义者。”

    库伦贝克笑道:“对,我忘了您的医保门诊服务了。”

    过了一会儿,凯塞尔博士说道:“只要有机会,我都玩我的室内乐 [1] 。”

    少校说,他的妻子也喜欢弹奏。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施波尔,一位出色的作曲家。”

    * * *

    [1] 这里指贵族宫廷中演奏的世俗音乐。————译注

    第40节 戈迪克不言

    自从戈迪克笑了这个消息传开后,同病房的病友们就一直想方设法,想让他再次笑起来。

    大家轮着给他讲最粗俗、最下流的笑话,当他躺在床上时,凡是从他身旁走过的,没人不满怀期望地希望自己的笑话能让床架子摇晃起来的。

    但这没用。

    戈迪克不再笑了。

    他一直默不作声。

    直到有一天,卡拉护士给他送来一张战地明信片:“戈迪克,您妻子写给您的……”

    戈迪克一动也不动。

    “我读给您听吧。”卡拉护士给念了起来,他忠诚的妻子很久没有收到他的音讯了,她和孩子们一切都好,希望他快点回家。

    “我会替您回信的。”卡拉护士说。

    戈迪克看起来没听明白,甚至可以说,他真的什么都没听懂。

    也有可能,他真的成功做到了在每个观察者的眼皮底下隐藏自己灵魂中的狂风暴雨,隐藏这种吹散了抖乱了他的自我碎片,然后迅速把它们卷到灵魂之海的海面上,并再次迅速使它们淹没在黑暗波涛之中;要不是病房里那个爱开玩笑的轻骑兵约瑟夫·萨特勒,在这个时候过来看他,并像往常一样抓住床尾,使它稍微摆动了一下,他可能就会如愿以偿地平息了灵魂中的狂风暴雨,并慢慢地让风停让雨歇。

    战时后备兵戈迪克突然叫了起来,那叫声绝对不是大家期望他发出而且他也真的应当发出的笑声,他愤怒地大声吼叫着坐了起来,动作一点都不像大家习以为常的那样缓慢而艰难,他从卡拉护士手中夺过那张战地明信片,把它撕了个稀碎。

    然后他向后躺倒在床上,因为刚才的动作太快,扯痛了伤口,于是他用手捂住下腹。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仰望着屋顶,想要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

    他知道自己刚才做得没错,觉得自己有完全有理由把闯入者拒之门外。

    这些闯入者是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和三个孩子————这几乎是无关紧要之事,很快就可以抛之脑后。

    他真的很开心,自己让那个和女佣安娜·兰普雷希特结婚的男人如此迅速地安静下来,并将那个“他”赶到了“他”在黑暗栅栏后面的位置上,————“他”应该等在那里,直到他叫“他”出来。

    但这不是办法:来过一次的人,还会再来,就算没有叫“他”,门开过一次后,其他门都可以自己打开。

    他感到毛骨悚然,尽管他不知道怎么说清楚这件事,即每一次强行闯入任何一个灵魂碎片之中,都会导致别的碎片全都受伤,对,它们全都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这就像他耳边的嗡嗡之声,灵魂的嗡嗡之声,就像自我的嗡嗡之声,这种嗡嗡之声非常强烈,他浑身上下都能感觉到,但这也像舌头下面塞了个泥布团,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让人改变所有想法的布团。或许不是这样,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他无法反抗的,他只能乖乖地听凭摆布。

    这就像他想把砂浆抹在一层砖上,而砂浆已经在抹子 [1] 上干巴了。

    这就像这里有一个工地工头,逼着手下工人以不可能的速度违规加快施工,把砖块迅速堆在脚手架上,从而导致脚手架上砖块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用完。要是不立即停下搬运砖块的绞车和混凝土搅拌机,制止这种行为,脚手架肯定会塌掉。

    最好眼睛重新长得没有缝,耳朵重新堵起来;戈迪克这个人什么都不准看,什么都不准听,他也什么都不准吃。

    要不是现在还是痛得那么厉害,他肯定会去花园里抓一把泥土,堵住七窍。

    当他捂住自己阵阵作痛的小腹时,当他双手按住曾有精血流出的小腹,好像他再也不准任何东西从中流出来一样时,当他咬紧牙关抿紧嘴唇,甚至连疼痛呻吟声也不想从中漏出丝毫时,他觉得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力气变大,似乎力气每大一分,脚手架就能搭得更高一点、更宽一点,就好像每一层楼、每一层脚手架上无处没有他的身影,就好像他最后终于站在、能够站在、有权站在、独自一人站在楼房的最顶层,脚手架的最顶端,没有痛苦,完全放松,唱着歌谣,就像他在上面经常唱的那样。

    木匠们会在他下面干活,敲敲打打,钉上扒钉,他会像往常一样往下吐痰,从他们头顶飞过,远远地落在下面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所落之处会长出树木,但树木哪怕长得再高,也依然够不着他。

    当卡拉护士拿着洗脸盆和毛巾过来的时候,他正安安静静地躺着,然后也同样安安静静地让她用纱布把他裹好。

    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

    直到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之后,他才开始说话。

    * * *

    [1] 瓦工用来抹灰泥的器具,也叫抹刀。————译注

    第41节 救世军女孩(6)

    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我又开始研究起关于价值崩溃的历史哲学著作了。

    虽然我几乎足不出户,但工作进展仍然相当缓慢。

    努歇姆·苏辛有时也会过来看我,来了就坐在他那件双排扣长礼服的灰色下摆上。他从不解开扣子,可能是因为害羞。

    我经常问自己,这些人怎么会相信喜欢穿休闲短上衣的利特瓦克博士的,更何况无论他们有什么观点,他都会嘲讽一番。直到我得出结论:他没有及膝的长上衣,所以他拿在身前的手杖可能就是一种替代物。

    这当然只是猜想。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苏辛到底想干什么。

    当他坐下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忘记说声“多有叨扰”,在尴尬地沉默一小会儿后,他会提出某个法律问题:政府是否有权没收已在家中或碗里的荤素食物,军人妻子所获生活费是否可以和人寿保险挂钩等等。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是在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胡乱发问,但这给我的感觉却是,似乎这样就会从中得出真正的问题,或者他的心中正在展开一幅需要通过这种复杂的人造望远镜观察的法律画卷。

    就算他拿起一本书放在自己弱视的眼睛前,他似乎也能品出完全不一样的意思出来。

    他虽然极其爱书尊书,但在看到康德的某一行文字时,也会纵情大笑,要是我不跟着一起笑几声,他就会感到惊讶。所以当他看到黑格尔说过的“变戏法的原则在于,不能让人看出手法和结果之间的联系”这一句话时,他就觉得非常好笑。

    他肯定会鄙视我,因为我不能像他那样一眼就能看出文章的精彩和幽默之处。奇怪的是,我倾向于认为,他的理解更为正确,虽然有时候也更为复杂。

    当然,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会看到他的笑容。

    还有,他挺喜欢音乐的。

    我的房间里挂着一把有许多品位的琉特。

    我猜它是我女房东的儿子留下的,她儿子不是坐牢就是失踪了。

    苏辛每次来都会对我说“来一曲”,不相信我不会弹,只是觉得我太扭捏了。

    最后,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说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问题:“您听过他们演奏吗……就是那些穿制服的?……非常好听。”

    他说的是救世军,被我猜对后,他偷偷地笑了笑。

    “我今晚去听一下。您要不要一起去?”

    第42节 无心工作

    报纸带给胡桂瑙的乐趣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一个月都不到。

    还没到七月,胡桂瑙就已心生厌倦。

    一开始,他满怀热情并做出了巨大成绩————成功发行了庆刊号,刊登了庆刊社评;但后来,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新点子来,所以也就失去了兴趣。

    在他眼里,这就是一个玩具,于是他把它扔到角落里,不想再玩了。

    尽管他身在其中,似乎看得更清楚了,发现乡下小报真的无法成长为影响力巨大的报纸,但实际上他只是感到无聊,只是什么都不想知道,觉得报社工作的实际情况真伤脑筋。

    如果说他以前工作是分秒必争,那他现在就是喜欢赖床,一顿早餐能吃半天,然后不情不愿地走到后院,是的,他甚至经常溜到厨房去陪着艾施夫人,和她闲聊食品价格。就算最后到了办公室里,他通常也很快就会重新下来,偷偷溜进印刷车间。

    玛格丽特在花园里玩耍。

    胡桂瑙隔着院子向她喊道:“玛格丽特,我在印刷车间里。”

    小女孩赶紧跑过来,然后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胡桂瑙只说了声“早上好”,因为自从林德纳和助理排字工人成为他的下属后,他就尽量冷淡地对待他们。

    不过,这两个人并不太在乎。

    他再次感到他们眼中浓浓的不屑之意,因为他对机器一窍不通。

    现在,他们正在排字室里干活,胡桂瑙牵着小女孩的手,尽量装出一副专家的模样从他们肩头看过去,但当他走出排字室重新来到外面的印刷机旁时,他又开心起来。

    印刷机他还是喜欢的。

    因为,要是有一个人,一辈子都在销售机制产品,总觉得工厂和机器所有者高人一筹,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然后有朝一日,这个人突然变成了机器所有者,那他肯定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经历;也许,他的心中会对机器生出几乎每个少男少女都有的那种深情,这种深情让人把机器视作英雄,寄托了他们自己的崇高而自由的愿望,寄托了他们实现崇高而自由的英雄壮举的梦想。

    小男孩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待在火车站里看着火车头,为它可以把一节节的车厢从一条轨道牵引到另一条轨道上而雀跃不已,而威廉·胡桂瑙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他的印刷机前,带着眼镜像小男孩一样严肃而又茫然地深情注视着它,为它可以自动吞吐报纸而感到心满意足。

    他非常非常喜欢这种生气勃勃的东西,喜欢到心里容不下半点好胜之心,甚至提不起半点兴趣去弄清这种不能理解却又奇妙无比的机械功能;他的眼里有惊叹、有柔情,甚至还有一丝不安,他觉得它无可挑剔。

    玛格丽特爬到堆起的一巴仑一巴仑 [1] 纸包上,胡桂瑙坐在那里的糙面长凳上。

    他看着机器,看着小女孩。

    机器是他的,它属于他,小女孩属于艾施。

    他们互相扔了一会儿纸团。

    然后,他就玩厌了这个游戏,于是翘起二郎腿,边擦眼镜边说道:“广告上还有油水可捞啊。”

    小女孩还在扔纸团。

    胡桂瑙继续说道:“真没想到,竟然如此糟糕。这笔买卖亏了……不过,我们至少还有印刷车间,……你不是喜欢印刷机吗?”

    “对啊,我们来玩印刷机吧,胡桂瑙叔叔!”

    玛格丽特从纸包上下来,又爬到了他的大腿上。

    然后他们相互抓住对方的胳膊,上半身有节奏地前后摇摆,并随着动作有节奏有发出“嘭,嘭”的声音。

    胡桂瑙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仍然骑坐在他的大腿上。

    胡桂瑙有点气喘:“买报社的出价高了。弄得好,报纸的发行量会增加到四百份……不过,要是广告弄两个版面的话,那岂不是财源滚滚,那我们可就有钱了。对不对,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在他的大腿上欢腾着,胡桂瑙颠起腿,让她像骑马小跑一样;她开心地笑着,因为他把她晃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对,你会有钱的,你会有钱的。”

    “我有钱了你开不开心,玛格丽特?”

    “那你要给我很多很多的钱。”

    “真的吗?”

    “很多很多钱。”

    “你知道吗,玛格丽特,我们会招一批男孩,让他们去拉广告……到村庄里……遍地开花。做广告代理。”

    小女孩严肃地点点头。

    “我已经想好了,结婚通知,出售广告等等……你到林德纳先生那里拿些样张过来,”然后他又冲着对面的排字室喊道,“林德纳,广告样张。”

    小女孩跑过去把样张拿了过来。

    “你看,我们会给广告代理提供这种样张……你会看到这有多么吸引人。”

    他又把小女孩抱到怀里,一起研究起广告样张来。

    然后胡桂瑙说:“所以,你想带着钱逃离他们……那你想去哪儿呢?”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离开就行。”

    胡桂瑙想了想说:“越过艾弗尔山可以去比利时。那里有好人。”

    玛格丽特问:“你一起去吗?”

    “也许……也许以后,嗯。”

    “以后?什么时候?”

    她向他撒着娇,但胡桂瑙突然不耐烦地说道:“行了,别说了!”

    说完他便把她抱起来放到印刷机上。

    他的心里又异常清晰地浮现出那个杀人犯的照片————那个猥亵儿童的人,被人用链子绑在木板床上。这张照片让他一时间有些失态。

    “一切自有定数。”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小女孩。

    她虽然灵巧活泼地坐在坚实固定的机器上,却也似乎属于机器。要是机器这时开动起来,玛格丽特也会像报纸一样被它一口吞下。

    他检查了一下,确定皮带已经正确卸下。

    他有些害怕地重复道:“一切自有定数,时候未到,静待时机……他反正不会来在这里打扰我们的。”

    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才算时机已到,他突然想起了一口大黄牙的艾施这个家伙,这个人瘦脾气坏的师傅总让他不得安生,总是搬出合同条款,想把编辑工作推到他的头上,————唉,坚持合同条款,要求他整日陪着坐在办公室里,也许还会要求他穿上蓝色工作服。

    这个人,借口么一大堆,想法么屁都没有!

    不过,一想到这个想要赶鸭子上架的师傅,一次都没有得逞,胡桂瑙就觉得乐不可支。

    把广告样张收拾好后,他说道:“师傅那里,我们还要报复一下,————对吧,玛格丽特?”

    “抱我下来。”小女孩说道。

    胡桂瑙走到印刷机前,但当小女孩搂住他的脖子时,他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因为他这时想明白了:在暗地里,这个师傅就是他的猎物!他可是主动提出要监视和暗中侦查这个可疑分子的,少校也已经同意了!

    胡桂瑙觉得,自己流落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自己人生的真正目标,似乎只要彻底揭开艾施先生的阴谋,他胡桂瑙的人生就会彻底圆满。

    对,就是这样。

    然后,胡桂瑙在玛格丽特的被油墨弄脏了的小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艾施先生坐在楼上的编辑室里,很高兴自己不得不继续做着编辑工作,而不用把它交给胡桂瑙。

    因为他深信,胡桂瑙绝对不会按照少校作出的那些指示办报的,于是他决心自己来做,好为少校和公益事业服务。

    * * *

    [1] 1巴仑=10令=10000张,也有1令=500或480张的算法。————译注

    第43节 酒后胡言

    弗卢尔施茨博士正在手术室里检查亚雷茨基的那截残臂:“看起来非常好……少校军医过几天也会让您出院的……您肯定没意见吧……转去某个疗养院。”

    “我当然同意,也该离开这里了。”

    “我也这么认为,否则我们还得让您天天烂醉如泥。”

    “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说真的,我是到了这里才得了这个坏毛病。”

    “您以前从来不喝酒的吗?”

    “对,从来不喝……好吧好吧,就喝一点点,就像其他人一样……您知道吗,我以前是在不伦瑞克高等综合技术学校念书的……您是在哪里读博士的?”

    “爱尔兰根。”

    “哦,这么说来,您那时候也肯定没少喝……小镇里就是这样……就像这里一样,只要闲下来,酒虫就会爬上来……”弗卢尔施茨还在用手指摸着那截残臂,“……您瞧,这个鬼地方总好不了……我的假臂呢?”

    “已经订好了……没有假臂,我们也不会让您出院的。”

    “太好了,那您就让它快点过来吧……要不是您在这里工作,您又要小酒不断了。”

    “不知道……我也会有其他事情要做吧……说真的,我还从没见您看过书呢,亚雷茨基。”

    “我说,您真的看过您房间里那堆乱放的书吗?————不许骗我啊。”

    “真看过。”

    “厉害厉害……这有什么意义或用处吗?”

    “啥都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您知道吗,弗卢尔施茨博士……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好多人可都是在您手里魂归天国的,这当然是您的工作,不过,要是真杀过几个人的话……您看,我这一辈子还用得着看什么书啊……这是我的感觉……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所以战争也不会结束的……”

    “想法很独特,想象力很丰富,亚雷茨基,您今天喝了什么酒啊?”

    “哪有,我像婴儿一样清醒……”

    “好了,搞定……最多再过十四天,我们就要试着给您装上假臂了……然后嘛,其实您应该去上学的……您可是想学画画的……”

    “是啊,怎么说都行,可我真的无法想象。”

    “那么通用电气公司呢?”

    “照我看来,还是去假肢学校吧……我有时候会想,你们其实完全没必要给我截肢……可以说,你们这么做,只是出于正义感,因为我曾经把手榴弹扔到法国人的裤裆下……”

    弗卢尔施茨认真地看着他:“听着,亚雷茨基,别胡说八道了,您真让人担心啊……您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

    “不值一提……我真的很感谢您的正义感,手术也做得很出色……现在我觉得这个世界顺眼多了……真他妈的好,大功告成……通用电气公司只是在等我。”

    “说真的,亚雷茨基,您应该去那儿。”

    “但我只想告诉您……你们截错胳膊了……这只胳膊,”亚雷茨基用两根手指敲着器械台的玻璃板,“这只才是我用来扔手榴弹的胳膊……也许正是这样,这只胳膊才一直像铅锤一样挂在我身上。”

    “很快就会好的,亚雷茨基。”

    “反正,现在就很好了。”

    第44节 价值崩溃(6)

    把手榴弹扔到敌人裆下,是士兵的逻辑。

    必须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方式,充分利用一切军事政治手段,在必要时灭绝种族、拆毁教堂、轰炸医院和手术室,是军队的逻辑。

    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方式,充分利用一切经济手段,消灭一切竞争对手,帮助自己的经营对象,不论是商行、工厂、集团公司或其他经济实体,获得绝对垄断地位,是商人的逻辑。

    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态度,冒着创作出的作品深奥得只有作者才能理解的危险,自始至终遵循作画原则,是画家的逻辑。

    以最坚定、最极端的方式,激发调动变革热情,直至变革成功,是变革者的逻辑,正如让政治目标变为绝对独裁,是政客的逻辑一样。

    以绝对坚定、绝对极端的态度,贯彻落实“Enrichissez-vous [1] ”这一宣传口号,是资产阶级实干家的逻辑。

    西方世界的成就来自于这种方式,来自于这种绝对坚定、绝对极端的态度————为了从这种自我废黜的绝对中推出荒谬:即战争归战争,l’art pour l’art [2] ,从政心坚,在商言商————,所有这一切都是同样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都是同样的激进极端,都有那种令人害怕的,几乎可以说是形而上的肆无忌惮,都有那种不左不右对事不对人的无情逻辑,————啊,所有这一切就是这个时代的思维风格。

    人们无法摆脱这种源自于这个时代所有优缺点的无情激进逻辑,哪怕甘愿忍受孤独寂寞,躲在某座城堡或某座犹太住宅中;然而,对这种认知心生恐惧的人,即追求完美世界观和价值观,追求崇尚昔日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浪漫主义者,有充分的理由回眸中世纪。

    因为中世纪拥有理想而重要的价值中心,拥有一项至高无上的价值:对基督教上帝的信仰。

    不仅宇宙进化论取决于这一核心价值(更确切地说,宇宙进化论可以用经院哲学从这个核心价值中演绎出来),而且人类本身,人类及其所有活动,也是世界秩序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界秩序仅仅反映了一个教会的等级制度,独立而有限地反映了一种永恒和无限的和谐。

    中世纪商人没有“在商言商”一说,他们不允许竞争;中世纪艺术家不知道“l’art pour l’art”一说,只知道艺术服务于信仰;中世纪战争需要绝对威严的唯一条件是,战争服务于唯一绝对价值,服务于信仰。

    这是一个寄托在信仰之中的,一个是果非因的世界整体,是一个完全建立在现在 [3] 而非成长 [4] 之中的世界,它的社会结构,它的艺术,它的社会凝聚力,简而言之,它的整个价值结构,都从属于信仰的全面人生价值:信仰是终结任何提问链的可信点,信仰是贯彻逻辑的主体,赋予逻辑特殊色彩和风格创造力,而风格创造力不仅表现为思维风格,而且————只要信仰不灭————还表现为时代风格。

    思维敢于从一神论走向抽象,而上帝,这个在三位一体的有限无限中可见的人格化上帝,却变成了讳名、无像的上帝,升到和降到绝对的无限平淡中,消失在不再停息,而是遥不可及的无情存在之中。

    在这场由逻辑 的极端化,甚至可以说,逻辑 的解绑带来的暴力变革中,在将可信点移到新的无限平面上这一过程中,在使信仰脱离尘世影响这一过程中,现在静止 [5] 不复存在。

    尘世立体风格创造力似乎消失了,除了康德思想体系的冲击和燎原的变革烈火之外,仍然有窈窕妩媚的洛可可,有一夜之间掉落凡尘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流行艺术风格。

    因为,即使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流行艺术风格和随后的浪漫主义风格,意识到文化艺术变革与尘世立体表现形式之间的差异,即使在回望它们时把古典风格和哥特式风格当作救苦救难者,但历史的滚滚车轮无法阻挡;如果存在被分解成纯粹的功能,连物理世界观都被分解,分解得如此抽象,以至于在两代人后,连空间都有可能不复存在,那么已经做出的决定就是选择纯粹抽象。

    由于点在无限远处,且现在任何提问链与可信链都必须趋向该点本体所在的遥不可及之处,各个价值领域无法在突然之间向某个核心价值靠拢;抽象 会无情地渗透到任何价值创造活动的逻辑中,对逻辑内容的剥离不仅禁止与合理形式有任何偏离,无论是建筑的合理形式,还是其他活动的合理形式,而且还使各个价值领域更为极端,从而使这些价值领域,自立而绝对,相互分离,相互平行,并且因为无法构成一个共同的价值体而变得相互平等,————它们相互并立,仿佛素昧平生,“在商言商”的经济价值领域挨着“l’art pour l’art”的艺术价值领域,军事价值领域挨着技术或体育价值领域,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每一个都是“自在”的,每一个都在自己的独立中“解绑”,每一个都在努力通过各种极端化自己逻辑的手段得出最终结论并打破自己的记录。

    悲哀的是,如果在刚好保持平衡的价值领域之间出现了这种冲突,且有一个价值领域获得了冲突优势并发展壮大至超越所有其他价值,就像现在战争中的军事优势或者甚至可以支配战争的经济世界观,————真悲哀!因为这种优势会席卷这个世界,席卷并消灭所有其他价值,就像一群蝗虫掠过庄稼地一样。

    但是人不一样,上帝按自己形像塑造的人,是普世价值的镜子,曾经是普世价值的承载者,可现在再也不是了;虽然他仍会感到曾经的安全舒适,虽然他会思考,是何等高级的逻辑扭曲了他的思维;被逐入无限 的恐惧之中的人,虽然他会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他会充满浪漫,多愁善感,渴望重新获得信仰的庇护,但他还是会在变得独立的价值中不知所措地随波逐流,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已经成为自己职业的单一价值低头弯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这个价值的功能,————一个职业人,陷入这个价值的魔爪之中,最终被这个价值的极端逻辑所吞噬的人。

    * * *

    [1] 法语,在这里意为“富起来”(见《北外法语Le franais第三册》“Lorsque Franois Guizpt,qui fut chef du gouvernement franais en 1847-1848,lana la célèbre formuleEnrichissez-vous!”:弗朗索瓦吉佐,曾是1847——1848年的法国总理,他曾提出其名言“你们富起来吧!”)

    [2] 法语,意为“为艺术而艺术”。

    [3] 现已存在(Sein)。————译注

    [4] 正在成长(Werden)。————译注

    [5] das Sein-Ruhende。

    第45节 厨房斗嘴

    胡桂瑙和艾施夫人谈妥了中午的伙食问题。

    在这吃午饭,无论怎么看都是划算的,而且艾施夫人也为了他的伙食费尽了心思,这一点必须承认。

    一天,当他过来吃午饭时,他发现艾施坐在摆好饭菜的餐桌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黑皮书。他好奇地站在艾施背后瞅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本木版《圣经》。

    因为他很少会感到惊奇,除非极为罕见地在生意上被人骗了,所以他只是“啊哈”了一声,然后等着自己的饭菜端上来。

    一丝风韵欠奉、半点魅力都无的艾施夫人扭着水桶腰穿过房间,似乎略带金色的头发胡乱地盘成一个发髻。但顺带着,她会多此一举地突然碰一下她丈夫硬邦邦的后背。

    胡桂瑙突然觉得,她一定很在行每天晚上如何享受夫妻同房之乐的。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些不痛快,所以他问道:“喂,艾施,您准备出家去修道院了吗?”

    艾施从书中抬起头来:“这是能不能逃避的问题,”然后又按着习惯不客气地补充道,“不过,您不会明白的。”

    艾施夫人把汤端了进来。

    胡桂瑙的心头一直盘旋着那个让他不快的念头:这两个人就像一对无后的情侣一样生活在一起,也许因此才想收养那个小女孩玛格丽特,借此弥补心中缺憾的,而他所坐的位置,其实就是他们儿子的。

    想到这,他故作轻松地又开了个玩笑,告诉艾施夫人,她丈夫要出家进修道院了。

    于是艾施夫人便问,所有修道院里的修道士之间是不是真的会有混乱关系。想到那种放荡丑陋的画面,她不禁笑了起来。

    但随后,她慢慢转睛,一脸狐疑看着自己的丈夫:“你肯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句话显然让艾施很难堪。

    胡桂瑙看到,艾施的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但为了不在女人面前失态,艾施强忍冲动,说这毕竟只是习惯问题,而且大家都知道,即使做修道士,也完全没必要做个兔爷,他更是认为,他就算穿上了修道士长袍,也能经受住考验。

    艾施夫人一脸严肃,还有些发愣。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发,最后说道:“味道怎么样,胡桂瑙先生?”

    “太美了!”胡桂瑙一边说,一边用调羹舀起汤喝着。

    “要不再来一盘?”艾施夫人叹了口气,“反正,我今天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只有玉米饼。”

    当胡桂瑙让她把盘子添满时,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胡桂瑙仍然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显然艾施先生已经吃腻了战争期间的这种膳食;虽然修道院里没有肉票和面粉票,但那里的人们仍然可以像天下太平时一样生活着;不过,只要想想牧师拥有的土地,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那里能让人吃撑肚子。这是我在莫尔布隆的时候,修道院的一个工人告诉我的。”

    艾施打断了他的话:“要是所有人都能重获真正的自由,那大家就用不着再吃牢饭了……”

    “白菜萝卜。”艾施夫人说道。

    “白菜干,”胡桂瑙说道,“您说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艾施说道:“基督徒的自由。”

    “当然,”胡桂瑙说道,“但我想知道,这跟白菜干有什么关系。”

    艾施拿起《圣经》:“吾堂是教堂;尔等太可恶,用其做匪窝。”

    “嗯,杀人犯吃白菜干。”胡桂瑙嘲笑道,然后脸色严肃起来:“也就是说,您认为战争是一种谋杀,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谋财害命,正如S主义者 [1] 所说的那样。”

    艾施没理他,继续翻阅着:“此外,《历代志》……下……第六章,第八节……这里:汝欲为吾名建堂,心意甚佳;然汝非建堂之人,惟汝精血所孕之子,当为吾名建堂。”

    “这节非常重要。”艾施的脸涨得通红。

    “可能吧。”胡桂瑙说道,“为什么呢?”

    “谋杀和反杀……必须牺牲许多人,才能使建堂的那个儿子,即救世主降生。”

    胡桂瑙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说乌托邦?”

    “单靠工会是不够的。”

    “哦……这句话也是少校那篇文章中的吗?”

    “不,这句话是《圣经》里的,只有还没人明白它的意思。”

    胡桂瑙指着艾施吓唬道:“您真是老奸巨猾啊,艾施……您以为少校那个老家伙看不出来,您现在打着《圣经》的幌子做的勾当吗?”

    “什么?”

    “哼,宣传那什么主义。”

    艾施咧嘴而笑,露出满口大黄牙:“您真是个白痴。”

    “可别惹火我,……您的乌托邦到底是怎样的?”

    艾施认真地想了想:“您真的什么都不懂……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您:只要重新懂得如何研读《圣经》,就不需要什么主义了……也就没有法兰西共和国或德国皇帝了。”

    “嗬,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会变革的……这您一定得告诉少校。”

    “这我也会平心静气地告诉他的。”

    “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那么,在您废除帝制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艾施说道:“救世主统治万民。”

    胡桂瑙向艾施夫人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说,您的儿子?”

    艾施这时也在看着他的妻子,听到这话,他似乎吓了一大跳:“我的儿子?”

    “我们可是无儿无女的。”艾施夫人说道。

    “您可是说过‘吾子建堂’的。”胡桂瑙冷笑道。

    艾施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这位先生,您在亵渎上帝……您笨得竟会亵渎上帝,血口喷人……”

    “他又没那么坏,”艾施夫人劝慰道,“再吵下去,饭菜都冷了。”

    艾施一声不吭,接过艾施夫人递来的玉米饼。

    “嘿,我以前经常和一个不爱说话的牧师一起用餐。”胡桂瑙说道。

    艾施仍然没有搭腔,胡桂瑙又开始说道:“那么,救世主统治又是怎么回事?”

    艾施夫人的眼里也充满了期待:“告诉他。”

    “象征。”艾施嘀咕道。

    “真有意思,”胡桂瑙说道,“那就是说牧师咯?”

    “天啊,这不一样嘛……您真是个榆木疙瘩,啥都学不会……教会的统治您可能听都没听过……竟然还有脸做报社发行人。”

    这时轮到胡桂瑙粗脖子红脸了:“所以这就是您的那什么主义……如果它真是这样的话……您想把一切都交给牧师。所以您才想出家去修道院……这样牧师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滋润了……我们连白菜干都吃不着……他想用辛苦赚来的钱满足这伙人的欲望……不,这样的话,我真的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生意好了,可不想掺和您的什么主义。”

    “见鬼去吧,然后滚去做您的生意!可要是什么都不想学的话,您就不要赖在这里,用您的那些狭隘的————对,我再说一遍,狭隘的!————观点发行报纸了。要么滚,要么学!”

    听到这番话,胡桂瑙自吹自擂道:“找到我,艾施先生就该偷笑了;看一下广告生意,正如某个艾施先生所做的那样,用膝盖想想都知道,《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可能一年都撑不过。”

    他充满期待地朝艾施夫人眨了眨眼,以为她会在这个实际问题上附和支持他。

    然而,艾施夫人正在收走桌子的玉米饼,似乎心情不错。

    胡桂瑙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她把手放在她丈夫的肩膀上了。

    她没在听他们说什么,只是说:“有些东西,像我们这种人————您,亲爱的胡桂瑙先生,和我————都不容易学会。”

    艾施一本正经地起身离席,用“您必须学习,年轻人,学会睁开眼睛”这句话结束了这场讨论。

    胡桂瑙离开了房间。

    都是些牧师说的废话,他想。

    Hassez les ennemis de la sainte religion [2] 。

    对,merde,blagueurs [3] ,他已经准备好去恨,但是恨谁,他心中还没有定下来。

    除此之外,D’ailleursje m’en fous [4] 。

    格嗒格嗒的洗盘子声和厨房里脏水的混浊味顺着木楼梯跟着他一直到楼下,让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和厨房里的妈妈。

    * * *

    [1] 即Sozialist。————译注

    [2] 法语,意为“憎恨圣宗敌人”。————译注

    [3] 法语,意为“他妈的,牛皮大王。————译注

    [4] 法语,意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译注

    第46节 一号密报

    几天后,胡桂瑙亲笔写道:

    字呈

    镇警备司令官少校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先生阁下

    本地

    事由:一号密报

    少校先生阁下!

    非常荣幸与您就相关问题做了面谈,我谨向您汇报昨日与提到过的艾施先生及若干人士的会晤结果。

    如您所知,艾施先生每周都会在行宫酒馆多次会见颠覆分子,此人也热情地邀我昨日同行。

    除了一个造纸厂工头,一个叫李贝尔的人之外,那里还有一个造纸厂工人,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说得含糊不清,所以我没听明白,另外还有军医院两个获准外出的病人,一个是叫鲍尔的军士,一个是波兰名字的炮兵。稍后又来了迫击炮炮兵营的一个志愿兵,他叫贝特格尔,贝茨格尔或类似的名字,被上述的艾 [1] 称为博士先生。

    根本不需要我推波助澜,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战事上,谈得最多的就是有无停战可能。

    尤其是上述志愿兵表示,战争已接近尾声,因为奥地利人已经无力再战了。在我们盟国的一列装甲列车经过时,他听到列车上的人说,维也纳附近最大的火药厂被意大利空军或叛徒炸毁了,奥地利舰队在杀害了自己的军官后向敌人投诚了,只有德国潜艇阻止了同样的事情发生。

    那个炮兵说自己不相信这个消息,因为德国水兵也厌倦了战争。当我问及这些消息的来源时,他说自己是从镇上春楼里听来的,那里有个姑娘说,有个海军军需官曾在休假时光顾过她。在享有盛誉的斯卡格拉克海峡战役之后,她或那个军需官或那个炮兵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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