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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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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星期日思考神圣三位一体的奥理,星期一思忖圣灵,星期二考虑守护神,星期三思索圣约瑟,星期四沉思享受上帝至高祝福的祭台圣餐礼,星期五深思受苦受难的耶稣,星期六冥思为主所宠爱的圣洁的圣母马利亚。〔1〕

    每天清晨,在一个神圣的圣像面前或置身于神秘的氛围之中时,他都使自己的灵魂变得更加神圣。他每每一醒来,便雄赳赳地将每分每秒都用来思考或实践至尊大司祭的思想,做早弥撒。冷冽的清晨的空气磨砺他坚贞的虔诚;当他和寥然可数的几个信徒跪拜在侧圣坛前,就着插着书签的祈祷书〔2〕随神父吟诵有声时,他常常抬头瞅一眼那站在两根代表新约与旧约蜡烛中间阴影里的、穿着祭袍的身影,心中纳闷这一切仿佛跪拜在罗马墓窖〔3〕的弥撒仪式上似的。

    他的日常生活都是在宗教场所度过的。通过向神祇的呼号〔4〕和祈祷,他毫不吝啬地为炼狱里的灵魂积敛了由天、四十天、年组成的无数涤罪的世纪;然而,如此容易地获取由于规范的告解圣事而带来的这么神奇般多的涤罪的岁月使他感到精神的胜利,但这并没有完全酬答他祈祷的热忱,因为他永远无法知晓通过为受炼狱之苦的灵魂作代祷他到底帮助减轻了多少俗世的惩罚;他生怕在炼狱的火海中——它与地狱的区别就在于它的火不是永恒不灭的——他的告解圣事不过是一滴水而已,所以,他每天逼迫自己做越来越多遵守上帝诫命之外的善事。

    他一天的时间由他现在认为是人生的职责而分割成各个部分,各个部分都以宗教精神力量为其轴心。他的人生似乎离永恒更近了;每一个思想,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每一个意识都能在天堂发出灿烂无比的反光:有时候,他对于这种即时的回应的感觉是如此真切,感到他的沉浸在宗教信仰中的灵魂似乎像手指一样在敲打一座巨大的现金出纳机的键盘,同时似乎看到他的购物量〔5〕不是作为数字,而是作为一根细细的香柱或者一朵娇嫩的花朵,立即在天堂显现出来。

    他还常常吟诵念珠祷告,为了在街上散步时也可吟咏,他将念珠折散了放在裤兜里。念珠也变形幻成了各种花冠,这些花儿的结构非常模糊,非尘世所有,似乎既无色也无臭、难以名目。他每天诵读三遍每日必诵的念珠祷告〔6〕,希望每吟读一遍就能使他的灵魂在三个神学德行中的一个方面变得更为坚强,在信德方面,他要无限信赖创造了他的天父,在望德方面他渴望救赎他的圣子再来,在爱德方面他要爱使他圣化的圣灵,他通过圣母马利亚,以她那欢乐的、悲愁的、光荣无比的奥理的名义,向天主三位一体每日作三次这三重的祷告。

    在一星期七天中的每一天,他还向圣灵祷告祈求圣灵七个德行〔7〕中的一种降临于他的灵魂之上,每天从他的灵魂驱赶走一个使他的过去蒙受污垢的致命的罪孽;每天他祈求一个特定的德行,心中充满了信心令德行降临于他身上,虽然他有时纳闷为什么智慧、领悟和知识在性质上要分得如此清晰,以致每一种才能都应该单独祈求。然而,他相信在他未来精神发展的某一阶段,这种狐疑会消失的,到那时他的有罪的灵魂将摆脱它的脆弱性并受到三位一体中最受上主宠爱的第三位的启示。他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个,并且怀着极大的敬畏之情相信,因为隐形的圣灵〔8〕藏匿于神圣的黝暗与肃静之中,他的象征是鸽子和强劲的风,他是永恒的、神秘的、秘密的神明,对他犯罪是不可饶恕的〔9〕,神父穿上火舌般鲜红的法袍每年为他像对上帝一样做一次弥撒。

    当他耽读宗教信仰方面的书籍时,他在心中隐隐约约描摹出了一幅图景:天父在永恒之中像在镜子中一样默想他那神明的尽善尽美,永恒地生下了永恒的圣子,而从圣父和圣子中又在永恒之中诞生了圣灵,这图景多少解释了三位一体中的三位的性质与亲缘关系,他的心还能较为容易地接受这图景的形象,因为它们威风凛凛而不可理解,然而对于那简单的说法——在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之前许多许多世纪,甚至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前许多许多世纪,上帝已经在无限的永恒中宠爱他的灵魂了——却不太容易接受。

    他听到在舞台上和布道坛上庄严地宣说爱与恨的激情,他发现在书中庄严地描述它们,但他心中一直在纳闷为什么他的灵魂却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怀有这样的激情,他也无法强迫自己的嘴唇理直气壮地道出这样的激情来。他常常也短暂地生起气来,但他从来未能使愤懑长久地持续下去,他总是发现自己能从这样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就仿佛他的肉体只是被轻易地剁掉一层外皮而已。他感到有一个细微的、黑暗的、喁喁私语着的东西潜入了他的身子,使他斗然燃起一阵短暂的邪恶的肉欲来:而肉欲还未等及他来抓住它便溜之大吉,使他的心灵变得清澈而冷漠。这似乎是他的灵魂愿意怀有的惟一的爱,而那似乎是他的灵魂愿意怀有的惟一的恨。

    既然上帝自己从永恒以来一直以神爱宠爱他个人的灵魂,他不能对爱的现实有任何质疑。随着他的灵魂由于精神知识而得到充实,他渐渐地看到整个世界不过是一个广袤的由上帝的神威与爱组成的对称的表述而已。生活成为一种神赐,为了生活中的每一时刻,每一个感受,即使是望一眼挂在树枝上的一片树叶,他的灵魂都应该赞颂、称谢创造了这一切的上主。对于他的灵魂来说,拥有实在物质的、复杂不堪的世界,除了神威、爱和无所不包的神性之外,已不复存在。在所有的万物中,赋与他灵魂的这种对神的意义的颖悟是如此完整而不容置疑,他几乎无法理解他到底为何还要继续活下去。然而,那正是神的宏旨的一部分,他不敢怀疑其用途,特别是他,一个比任何人都深地、邪恶地犯了罪、玷污了神的宏旨的罪人。由于意识到那永恒的、无所不在的、至美至善的存在,他的灵魂变得驯顺而自卑,它再次承载起虔敬、弥撒、祈祷、圣礼和禁欲的重任,自从那之后,他深思了爱的伟大奥理,第一次感到在他身体里涌动一种像灵魂本身新生的生命或德行一样的暖流。对神圣艺术的欣喜而表现出来的颠狂,高举双手,愕然张开嘴唇,眼睛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对于他来说,变成了祈祷中灵魂的形象,在灵魂的造物主面前感到屈辱而微不足道。

    有人预先警告过他精神狂喜可能带来的危险,虽然他从不允许自己拒绝哪怕是最微末的虔敬活动,通过时时的禁欲和苦行以救赎罪恶的过去,但却不求获得充满危险的圣洁。他将他所有的感官都置于严厉的管束之下。为了抑制视觉感官的欲念,他坚持在街上散步时只看地面,目不斜视,更不往后瞧。他躲避一切有可能与女人青睐相遇的机会。时不时他也有做不到这一点的时候,一股突如其来的意志的力量唆使他猛然抬起眼来,犹如写了一半句子而合上书时那样。为了抑制他的听觉的欲念,他不去设法疗治他业已嘶哑的喉咙,他既不唱歌又不吹唿哨,遇到在磨刀石上磨刀、用火铲掏煤渣和用树枝抽打地毯时发出令人痛苦、刺激神经、叫人烦躁不堪的噪音时,他也从不回避。抑制嗅觉的欲念更为困难一些,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异味并没有本能的反感,无论是外部世界诸如粪便和焦油的臭味还是他自己身上的酸味,关于他身上的酸味他做了许多怪异的比较和实验。他最终发现使他的嗅觉感觉反感与腻味的惟一味儿是一种像长期搁置而发酸的小便一般的腐臭的鱼腥;只要有可能,他就强迫自己闻这种令人厌嫌的味儿。为了抑制口腹之欲,在餐桌上他实行严格的自制,一丝不苟地遵守圣教会所有的斋戒,千方百计使自己分心,不去注意不同菜肴的味道。正是在抑制触觉方面,他表现出了最大的独创性和发明才能。他睡眠时从不有意识地辗转翻身,坐时,保持最不舒服的姿势,耐心地忍受一切奇痒或疼痛,从不烤火,除了诵读新约福音时,在整个弥撒期间他坚持跪在板凳上,洗脸时,他不擦干脸和脖子上有些地方,让冷空气刺戟他的肌肤,只要他不做念珠祷告,他就像赛跑运动员一样将手僵硬地置于身侧,从不放在口袋里或背叉在身后。

    他不再有任何蛊惑诱使他去犯致命的罪孽了。然而,他不无惊讶地发现在他实践了这一切繁复的虔敬和自我抑制的行为之后,他仍然会犯充满孩子气的、毫无意义的过失。他祈祷和遵守斋戒,却未能使他在听到母亲打喷嚏或在做宗教仪式被人打扰时压住怒火。要控制住使自己发泄光火的冲动需要极大的意志的力量。他重又忆起他的老师常常因为琐碎的小事而发火的形象来,歪扭着嘴巴,紧闭着嘴唇,一脸通红,虽然他一直非常谦恭自律,但这样一比较,心中还是感到十分的沮丧。对于他来说,将他的生活和其他人的生活洪流融合在一起是比守斋戒或祈祷更为艰难的事,在这方面,他是常常失败,连自己也很不满意,这终于在他灵魂中造成一种精神枯竭的感觉,使他更为怀疑和犹豫。他的灵魂经历了一段痛苦忧伤的时期,在这段时期中,圣事本身变成了枯竭的源泉。他的忏悔成为使细小的尚未悔罪的过失得以逃避的通道。他领受实实在在的面包和酒没有给他带来像有时在圣餐礼结束时由于与基督的精神沟通而带来的童贞的忘我的欢乐。在这些圣餐礼上他所用的书是一部由圣利古奥里撰写的很旧、很破的书〔10〕,字迹业已模糊,书页变得干枯而焦黄。诵读这些书页在他灵魂里似乎撩起一个业已消褪的充满热烈的爱和对热烈的爱作出童贞回应的情愫,在这些书页里雅歌的形象〔11〕和领受圣餐的信徒的祈祷交织在一起。一个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似乎在抚慰灵魂,告诉她〔12〕许多英名和荣耀的业绩,恳请她起来,就像去赴结婚典礼一样,并远走高飞,恳请她往下观望,一个从亚玛拿山巅、从豹子山岗来的佳偶正在那里〔13〕;而灵魂也以几乎无法听见的声音回答。全然自暴自弃了:Inter ubera mea commorabitur〔14〕。

    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对于他的心有一种危险的蛊惑力,他感到他的灵魂重又充斥了挥之不去的肉欲的声音,肉欲的呼声在他祈祷和默想时又在他耳边絮聒不止了。这使他强烈地意识到只要他稍许松懈纵容一下,在转念之间他便可以使他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他感到似乎有一股潮流正奔涌向他赤裸的双足,期盼着那潮水初次轻柔地、怯生生地、悄没声儿地触摸一下他那发烧的肌肤。然而,几乎就在触摸的一刹那间,几乎行将要罪孽地顺从纵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到远离潮水的干燥的岸上,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意志力或者一声遽然的对神明的呼号所拯救:当他瞧着潮汐银白色的水线远远消退,然后又缓缓地奔涌向他的双足时,他明白他没有弃绝自己,也没有使一切前功尽弃,这时,一阵新的自制力量与心满意足的震颤便袭上了他的心头。

    当他这样经过多次逗引诱惑的潮流后,他感到不安起来,心中纳闷他一直不想失去的上帝的恩泽是不是正一点点地在他身上被蚕食殆尽。对于自己固若金汤的信念渐渐动摇起来,而代之以的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忧惧,惟恐自己的灵魂已经不知不觉地堕落了。重新找回享受上帝恩泽福祉的心境是很不易的,他总是告诉自己在每一次诱惑来临时他便向上帝祈祷,他所祈求的福荫准会赐予他的,因为上帝必须这样做。诱惑发生的频仍,其诱惑力之强烈终于使他明白他所听说的关于圣徒审判的真实性。频仍发生的势不可挡的诱惑证明了灵魂的城堡倾颓了,魔鬼前来侵扰使它毁于一旦。

    当他忏悔自己的疑惑,怪罪自己在祈祷时有些许的分心,在灵魂中偶尔为细微的小事而生气,在说话或行为中有些任性时,忏悔神父每每要求他讲述一下往昔生活中犯下的罪孽,然后再给他赦免。他重又以谦恭和羞耻之心重述了罪孽,重又忏悔了一次。当他想到无论他多么圣洁地生活,无论他获得了什么德行与完美的道德规范,他总是无法完全摆脱那罪孽,他感到卑贱而羞辱。在他心中总是有一种不安的负疚感:他坦白、忏悔、被赦免,然后再坦白、忏悔,再被赦免,永远没完没了。那由于惧怕地狱而匆匆所作的初次的忏悔也许不合教规?也许他只是全神贯注即刻要降临的末日,而没有对自己的罪孽表现出真诚的痛悔?但是他知道最可靠的证据证明他的忏悔是符合上帝意旨的,他真诚地幡然悔悟他的罪孽表明他已经悔过自新了。

    ——我已经改邪归正了,是吗?他诘问自己。

    *  *  *

    院长〔15〕站在窗户的凸口处,背对着天光,胳膊肘靠在棕色的横百叶窗上,当他说话和微笑时,手中缓缓地一会儿垂下、一会卷起另一扇百叶窗的绳子,斯蒂芬站在他面前,一会儿瞅一眼屋顶上正在渐渐消褪的漫长的夏季的日光,一会儿瞅一眼神父手指缓慢的熟练的动作。神父的脸庞完全隐没在阴影之中,然后逐渐消失的天光却衬托出他深陷的太阳穴和头颅的轮廓来。当神父用时而严肃时而诚挚的口吻谈论起毫无意义的话题,诸如刚结束的假期啦,天主教耶稣会在国外创办的学院啦,教师的调动啦等等时,他只凝神细细琢磨神父讲话的口音和间隔。那严肃而诚挚的声音纯熟地讲述着这一切,每当他停顿时,斯蒂芬觉得他责无旁贷,以尊敬的口气询问几个问题,以使谈话能延续下去。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前奏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自从院长召见他的通知送达他那里,他心中一直在捉摸通知的含意;当他端坐在公学会客室里等待院长来临的那漫长而忐忑不安的时光里,他的眼光从墙上一张面容严肃的肖像移向另一张,心中在筛选一个个猜疑,最后院长召见他的含意对于他几乎十分清晰无误了。正当他巴望有什么事缠住院长,使他不能前来时,他听见门把叭——一下转动一下,接着便是法衣的窸窣声。

    院长谈起了多米尼克〔16〕和圣方济各修会教派,谈起了圣多马和圣波拿文都拉之间的友情。他心想那嘉布遣小兄弟会的法衣未免太……

    斯蒂芬的脸回应着神父宽容的微笑,他不急于表述自己的思想,于是只轻轻地、踌躇地翕动了一下嘴唇。

    ——我相信,院长说,在嘉布遣小兄弟会僧侣中就有一种想法,废除这种会服,而仿效其他圣方济各修会成员的做法。

    ——我想他们会在修道院里保留它?斯蒂芬说。

    ——哦,当然,院长说。在修道院里穿这种袈裟挺好,可是在大街上,我真的希望他们不要穿它,对不对?

    ——我想,穿那袈裟真够累赘的。

    ——当然累赘,当然啦。想想看,当我在比利时时,我总看见他们将袈裟下摆抛在膝盖上无论什么天气骑着自行车到处乱跑。Les jupes(法语:裙子),他们在比利时这么称它。

    他将元音发得很轻,斯蒂芬听不清。

    ——他们称它什么?

    ——Les jupes。

    ——哦!

    为了回应阴影里神父脸上的微笑,斯蒂芬也微微一笑,其实他根本没有看见那微笑,只是在听到那低沉的、小心翼翼的口音时,那微笑的形象或影子似乎迅疾地掠过他的心田。他宁静地凝视着身前正在渐渐消隐的天色,夜色的凉意使他感到快乐,他庆幸那淡淡的一抹金黄色的暮霭掩饰了他脸颊上轻微的烧灼的红晕。

    一提起女人穿的衣服的名称,一提起女人做衣服所用的某种柔软的纤细的质料,他的心里总是会陡然升起一阵纤微的象征着罪孽的香气来。在孩提的时候,他将套马用的缰绳想像成柔和光滑的丝绳,后来,当他在斯特拉布罗克第一次触摸到油腻腻的皮辔头时,他惊呆了。当他的颤抖的手指初次触摸到女人长统袜那脆嫩的质料时,他也感到震颤不已,因为除了反映或预言他自己的处境的东西以外,他所读的一切全然遗忘殆尽,而只是在吟诵轻柔的诗文或触摸玫瑰花般绵软的东西时,他才敢于想一下婀娜翩然的娇嫩的女人的灵魂或身子。

    神父在发这法语短语时耍了点儿小花招,他明白神父是不应该如此轻率地谈论这一话题的。神父在说这法语短语时故意将音量压得很低,他感到那阴影里的一对眼睛正在打量他。不管他曾听说或读到过什么关于耶稣会修士狡猾奸诈的情况,他一概都是坦诚地置之不理,因为他自己从未体验到这种狡猾奸诈。他的老师们,甚至包括那些对他毫无魅力的老师,在他看来都是聪颖而严肃的神父,身强力壮而兴高采烈的督导。他将他们想像成一群生气勃勃地用冷水洗涤身子、穿干干净净的冰冷的亚麻布衣的人们。在他整个在克朗哥斯和贝尔维迪尔公学的年月里,他只受到过两次鞭笞,虽然那两次鞭笞纯属冤枉,他知道他每每是可以躲过惩罚的。在所有这些岁月里,他从未听见老师中有任何人说一句轻率无礼的话:正是他们向他传授了基督的教义,勉励他过一种遵从诫律的生活,当他犯了可悲的罪孽时,正是他们重新将他引至上帝的恩宠与福泽之中。当他在克朗哥斯公学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傻小子时,他们的存在便使他卓尔不群,当他在贝尔维迪尔公学保持无与伦比的地位时,他们的存在更使他卓荦冠群。这种感觉时时存于他的心头,一直陪伴他到最后毕业的那一年。他从没有叛逆过一次,也从不允许胡作非为的伙伴将他从默默顺从〔17〕的习惯中诱惑开去:即使当他对某一位教师的言词存有疑惑时,他也从不公开地表述出他的困惑。最近,他们有些言论在他听来显得有点孩子气,使他感到一种遗憾和怜悯,仿佛他正在从一个业已习惯的世界中引退出来,最后听到它的语言似的。一天,当同学们在小教堂附近的棚顶下聚集在一位神父周围时,他听见神父说:

    ——我相信麦考利勋爵可能是一个一生从未犯过致命罪孽的人,也就是说,从未故意犯过致命罪孽的人。〔18〕

    有学生问神父维克多·雨果是不是一位伟大的法国作家。神父回答说,维克多·雨果反叛教会之后的写作没有他皈依天主教时一半好。

    ——但是许多著名的法国文艺评论家认为,神父说,虽然维克多·雨果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但他的法国风格没有路易·维伊奥〔19〕的纯粹。

    神父的比喻使斯蒂芬感到脸红,那飞上双颊的淡淡的红晕很快又消失了,但斯蒂芬仍然将双眼平静地凝视在毫无生气的天空上。然而,在他的心目前仿佛有一阵阵令人焦躁不安的困惑在到处飞飏。遮蔽着的记忆迅疾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辨认出了有些情境与人物,他意识到他当年未能感知这些情境与人物所包含的至关重要的意义。他看见自己在克朗哥斯公学操场上走来走去瞧着体育比赛,就着他的板球帽吃药蜀葵果酱条。有些耶稣会修士和女人正沿着自行车道在散步。遥远的当年在克朗哥斯公学流行的口头语重又在他心灵中回响起来。

    当他在寂静的会客室里正凝视细听那遥远的回响时,他突然意识到神父正以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口吻在跟他说话。

    ——我今天叫你来,斯蒂芬,是因为我想跟你谈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是,先生。

    ——你有使命感吗?

    斯蒂芬启开双唇想说有,但刹那间打住了。神父等待着答话,并说:

    ——我是说,在你心灵深处,在灵魂里,是否有想加入天主教耶稣会的愿望。想想吧。

    ——我有时候想到过,斯蒂芬说。

    神父让百叶窗绳掉坠到一边,两手相抱,严肃地将下巴枕在手上,自言自语地说道:

    ——在像我们这样的公学里,他冗长地说,总有那么一个、二个或三个孩子,上帝要召唤他们进入宗教生活。这些孩子与他们的伙伴相比,在对天主的虔诚方面卓然出众,他们为同学树立了很好的榜样。会社里的其他同学敬重他们,也许会选举他们为他们的班督导。你,斯蒂芬,就是这么一个学生,圣母马利亚会社的班督导。你也许就是这个公学的一名学生,上帝要召唤他到他身边服务。

    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加上神父凛然严峻的口吻,使斯蒂芬的心急跳起来。

    ——领受那召唤吧,斯蒂芬,神父说,是万能的上帝所能赐予一个人的最大的荣誉。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国王或皇帝能拥有上帝的祭司那样的权力。在天堂,任何天使或天使长,任何圣徒,甚至圣母马利亚都没有上帝的祭司那样的权力:给予天国钥匙的权力〔20〕,约束人不要犯罪,犯了罪孽赦免人的权力,驱邪祓魔的力量,从上帝的臣民身上驱赶左右他们身心的魔鬼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这种权威使天堂至高无上的主降临于圣坛,藏形于面包与葡萄酒之中。这是一种何等威严的力量,斯蒂芬!

    当他聆听着这洋溢着自豪之情的演说,深悟到它回响着他自己的洋溢着自豪之情的静思默想,一阵红晕重又飞上斯蒂芬的脸颊。他曾经多少次将自己想像成一名神父,平静而谦卑地使用那使天使与圣徒都肃然起敬的可怕的权力!他的灵魂喜欢偷偷地耽于这样的默想之中。他将自己想像成一个年轻而沉默庄重的神父,每每迅疾地步进忏悔室,步上圣坛的台阶,供香,跪拜,毫无表情地完成神父应该做的一切礼仪,这些礼仪使他感到高兴,因为它们与现实生活相似而又不似。在他所想像的那种冥冥的生活中,他已经开始模仿起他曾经细加注意的不同神父的讲话的口吻与手势。像某一位神父那样侧着跪拜,像某一位神父那样只是轻轻地那么摇一下香炉,像另一位神父那样,在给教徒祝福之后转身回到祭坛时,那无袖外套潇洒地飘散开来。在他冥想的这些朦朦胧胧的情景中最使他感到高兴的是他只是处于次等人物的地位。在司祭神父的尊严面前他畏葸不前,因为一想到所有这些毫无色彩与生气的盛大的仪式由他个人的人格最终来体现,一想到在这礼仪中他应该肩负如此明晰而终极的职责,他就感到不悦。他希望承担略微次等的圣职,在大弥撒时穿上助祭祭服,站在远离圣坛的地方,不为人们所注目,肩膀上披着披肩,披肩里手持圣餐盘〔21〕,或者当圣餐结束后,作为副主祭,等着金色的主教布法衣,站在主祭神父下面的台阶上,两手交抱,面对着众人,吟唱Ite,missa est(拉丁文:走吧,弥撒结束了)〔22〕。如果说他曾经幻想过自己作为主祭神父主持祭礼的话,那情景不过如他孩提时的弥撒书里的图画一般,教堂里除了圣餐天使之外寥无一个使徒,圣坛光溜溜的,侍祭和他一样一脸的孩子气。只有在毫无生气的祭事或圣事礼仪中,他的意志才似乎被召唤去面对现实:这部分是因为在这些祭事和圣事中没有那种既定的礼仪程式,无论他用沉默来掩饰愤怒或骄傲,还是他因为想拥抱什么而不能感到痛苦,既定的礼仪程式每每使他感到无所作为。

    他怀着沉默的崇敬之情倾听着神父的请求,从神父的话语中,他更加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呼唤他走近去,要给予他神秘的知识和神秘的权力。他会了解什么是西门的罪孽〔23〕,什么是不可饶恕的反对圣灵的罪孽。他将知晓其他人、受孕和生来就是神谴的孩子们所不可能知道的隐蔽的事情。他将在忏悔室在阴暗下来的小教堂的令人羞辱的氛围中听到女人或姑娘对着他耳朵的喃喃细语,知道其他人的罪孽、罪恶的期盼、罪恶的思想和罪恶的行为:并且,由于他施了按手礼〔24〕,他们便神奇般地得到赦救,他的灵魂则不会因此而受到玷染,重又归于圣坛洁白的宁静之中。他用手拿起、掰开圣饼,为赦免罪孽而按手礼,但罪孽不会因此而滞留在他手上,也不会滞留在他用以祷告的嘴唇上,使他吃喝,不分辨是主的身体而吃喝自己的罪。〔25〕他将洁白无瑕而毫无罪孽,保持他的神秘的知识和神秘的权力:照着麦基洗德教派,他将永远为一位祭司。〔26〕

    ——明天早晨,我将为你主持一个特别的弥撒〔27〕,院长说,万能的上帝将向你显示他的圣旨。让你,斯蒂芬,对你的神圣的庇护圣徒,那第一个殉道者〔28〕,作九日祈祷,你的神圣的庇护圣徒是得到神示的,他会祈求上帝启蒙你的心灵。但是,你必须心中十分肯定,斯蒂芬,你有一种使命感,因为日后你再发现你并没有使命感,那将是非常可怕的。请记住,一旦当上神父,你就永远是神父了。教义问答集教导你,为神父就职而举行的圣餐礼,像有些圣礼一样,是只能举行一次的〔29〕,因为它深深地、不可磨灭地铭刻在灵魂上。在事前,而不是事后,你要好好斟酌权衡。这是一个庄严的问题,斯蒂芬,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也许维系着你永恒灵魂的救赎。让我们一起向上帝祈祷吧。

    他打开那沉甸甸的大厅的门,伸出手来握住斯蒂芬的手,仿佛斯蒂芬已经是他精神生活的伴侣了。斯蒂芬走到外面台阶上的宽阔的平台上,迎面扑来一股温馨的夜气。在前往菲德莱特教堂〔30〕的路上,有四个年轻人手挽着手,摇晃着脑袋,按着领头人六角手风琴清脆轻快的旋律大步向前走。就像猛一下子听到音乐经常感觉的一样,那音乐霎那间飘进了他充满奇思异想的心灵之中,毫无痛苦地、悄没声儿地将所有这些奇思异想化解掉,犹如一阵突如其来的潮头将孩子搭起的沙塔一下子横扫得荡然无影一样。他对着薄暮微微一笑,抬起头望着神父的眼睛,当他看到那张脸映着渐渐消隐的沉郁的天光,他缓缓地将手缩了回去。他一直默默地、不太情愿地让那精神生活的伴侣握着他的手。

    当他步下台阶时,他脑海里存留的惟一印象便是那张在公学校门回映沉郁的渐渐消隐的日光的面具,这张面具将令他困惑不安的自我臆想的任神职的圣餐礼化解殆尽。严峻的公学生活的阴影掠过他的心头。在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一种严肃拘谨的、有规律的、毫无激情的生活,一种毫无物质忧虑的生活。他心中纳闷,他将如何度过修道士见习期的第一个夜晚,第二天在宿舍醒来时他会多么忧郁而寡欢。他重又闻到克朗哥斯公学长长的走廊令人不悦的味儿,他又听到了燃烧的煤气灯发出的小心翼翼的咝咝声。他身上的不安与躁动立刻开始向各处扩散开来。接着,他的心发疯般地狂跳起来,一阵阵刺耳的含糊不清的话语冲击着他业已考虑成熟周到的思想,使它们也变得混乱不堪起来。他的肺张开,继而又沉下去,仿佛他正在吸入一口温暖的、湿润的、飘渺不定的空气,他重又闻到了飘荡在克朗哥斯公学浴室停滞不动的泥煤色的澡水之上的那温暖而湿润的空气。

    由于回忆所唤起的本能,比任何训教与虔诚更加强烈,在他身上随着离那生活愈益接近而变得越来越强劲,这是一种微妙的敌视的本能,使他不再去默认什么。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严谨不紊的生活使他感到厌恶。他看到自己在清晨的料峭之中起身,和别人一起列队前去做早弥撒,无法用祈祷来克制时时感到的令人昏晕的恶心。他看见自己与公学的神职人员坐在一起用膳。那种使他不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吃喝的根深蒂固的羞赧到哪里去了呢?那种总是使他认为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与众不同的骄矜到哪里去了呢?

    可尊敬的耶稣会神父斯蒂芬·德达罗斯。

    他在新生活中行将赋有的名称跳入他的眼帘,然后在心中见到一张无可名状的脸,或者说一张具有无可名状的脸色的脸。那脸色消隐下去,然后又变得浓重起来,就像浅红砖色一样变幻色泽。难道那不是他每每在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在神父刚修刮干净的腮帮上所见到的那种粗糙的浅红色吗?这脸庞没有眼珠,愁眉不展,虔诚之至,点缀着胀红的怒色,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硬压住的。这不正是那耶稣会修士,有的同学称他为尖瘦脸,有的同学打诨叫他狡猾的坎贝尔〔31〕的脸吗?难道他心中的幽灵不正是这张脸吗?

    那时,他正走过加德纳大街耶稣会会所〔32〕,心中朦朦胧胧地纳闷如果他加入了耶稣会,他将坐在哪扇窗前。然后,他又忖量他为什么要这么含糊不清地纳闷,他的灵魂离他迄今为止一直想像是她的圣所的地方有多么遥远,他揣摩如此多年的自律和顺从对于他的控制是多么的脆弱,只要他做一件断然而无可挽回的事,便会在现世和在永恒中永远结束他自由的生活。院长对他所说的关于教会的令人骄傲不已的权利和神父的圣职所带来的神秘性与力量的说教又懒洋洋地在他记忆中回响起来。他的灵魂已无意去聆听和欢呼院长的讲话,他知道他所倾听的院长的劝勉现在已成为一个无聊而刻板的故事而已了。他永远不会作为神父在圣龛前摇晃香炉。他的命运是要躲避任何社会性的或宗教性的派别。神父的劝勉所包含的智慧并没有真正打动他。他注定要与众不同地领会他自己的智慧,或者在世界各种陷阱中周旋,自己来领会别人的智慧。

    世界上各种陷阱便是它那诱惑人犯罪的路。他会堕落。他还没有堕落,但他会默默地霎那间堕落的。要不堕落太困难、太困难了:他感受到他的灵魂正默默地在往下滑去,正像它总会那样的,掉坠下去,堕落下去,虽然还没有掉入泥坑,还没有完全堕落,但总要堕落的。

    他穿过托尔卡河〔33〕上的桥,冷冷地望了一眼在火腿形穷人小屋聚居区中间业已褪色的浅蓝的圣母马利亚圣龛像一只鸡一样兀立在一根木杆上。他踅向左边,沿着一条小巷一直走回家。他闻到了从河边高地菜园里飘来的腐败的白菜叶淡淡的酸臭味。当他想到正是他父亲家里的杂乱无章、管理不善和混乱以及毫无生气的生活占有了他整个灵魂,他微微笑了起来。当他想到他家屋后菜园里那个绰号称之为盖帽儿的孤独的农夫时,他发出了短短的咯咯的笑声。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一想到那盖帽儿干活的样儿,他每每要一一找准天空的四方,然后再不无遗憾地将铲子铲进土地里去,斯蒂芬便不由自主地又咯咯笑了起来。

    他推开门廊无闩的门,穿过光溜溜的没有铺地毯的门道,走进厨房。一群弟妹正围坐在餐桌周围。茶差不多快喝完了,第二道茶的底脚仍残留在权充茶杯的玻璃缸和果酱罐的底上。桌上丢满了加糖面包的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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