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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金托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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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口袋——跟着那些外来人一道去修路了。如果还想省下一点儿食物的话,就得尽快把路修完,全村的人都加入进来。他们默默地干着活,心里充满了愤怒和屈辱,就连孩子们也默不作声地劳作着。女人们搬走一捆捆树枝,眼里流着泪。沃克尔看见他们的时候,笑得差点儿从马鞍上滚下来。这一消息迅速传开,岛上的人简直要乐死了。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这个老奸巨猾的白人大获全胜,还没有任何一个卡纳卡人能赢过他的算计。人们大老远从外村赶来,带着老婆孩子来看这些蠢人,给他们二十英镑修路却拒绝了,现在不得不白白为人家干活。但是,主人干得越卖力,客人就越轻松。既然他们能白白得到好吃好喝的,干吗要着急呢?他们把活儿拖得越久,笑话不就越可笑么?最后,倒霉的村民们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天上午他们找上门来,就是请求行政官打发这些外来人回家。如果他肯这么做,他们就答应自己把剩下的路修完,什么钱也不要。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彻头彻尾的胜利。他们的傲气被挫败了,一种沾沾自喜的傲慢表情浮现在他又大又光的胖脸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牛蛙,在椅子里鼓胀起来。他的样子带着一股邪气,让麦金托什厌恶地打了一个激灵。随后,他用那特有的低沉声调说起话来。

    “修这条路是为我好吗?我能从中得到什么益处?这都是为了你们,让你们能舒舒服服走路,舒舒服服运送椰子干。我愿意付钱让你们干活,尽管这活儿是为你们自己干的。我出的价钱很慷慨。现在该你们付钱了。如果你们把路修完,再把我要付给他们的二十英镑付清,我就把马努阿的人打发回家。”

    屋子里一片喧嚷。他们想跟他讲道理,跟他说他们没钱。但不管说什么,他一概以粗暴的讥笑作答。接着,时钟敲响了。

    “午饭时间到了,”他说,“把他们都轰出去。”

    他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出了屋子。等麦金托什跟上时,发现他已经在桌边坐下,脖子上围了一块餐巾,握着刀叉等着中国厨子给他上餐。他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我算是把他们治服帖了,”他说。麦金托什也坐了下来。“以后再修路,就没这么麻烦了。”

    “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麦金托什冷冷地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是当真要让他们付出二十英镑吧?”

    “给你打包票我是当真的。”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你不知道?我有权在这个该死的岛上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我觉得你把他们欺负得够狠的了。”

    沃克尔哈哈笑了起来,肥肉直颤。他并不在乎麦金托什怎么想。

    “需要你的意见的时候我会问的。”

    麦金托什脸色煞白。以往的痛苦经历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保持沉默,他死命地克制着自己,以至于感到既恶心又乏力。摆在面前的食物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厌恶地看着沃克尔把一块块肉塞进他那张大嘴里。这个肮脏贪吃的家伙,跟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需要有强壮的胃口。麦金托什打了一个寒战,一种巨大的渴望攫住了他,想要羞辱一番这个下流而又残忍的人。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亲眼看着他的上司被羞辱,受一受他让别人受的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这个恶棍。

    白天慢慢过去。麦金托什本想在午饭后睡一会儿,但心里那股火气不容他安歇,只好去读书,结果文字在他眼前飘游不定。烈日无情地照射着,他盼着下一场雨,虽然雨不会带来任何凉意,只能让天气更炎热,潮气更大。他生长在阿伯丁,心里猛地对那城市的花岗岩街道上呼啸而过的寒风充满了渴望。在这儿他是个囚犯,囚禁他的不仅是那平静的大海,还有他对那个讨厌的老家伙的深深痛恨。他两手按着阵阵作痛的脑袋,真想杀了那个人啊。最后,他总算恢复了镇定,必须做点儿什么分一分心,既然没法看书,不如去把那些私人文件整理一下。这件事他早就打算做,却一直拖着没有动手。他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沓信件,一眼看见了自己那把左轮手枪。一股冲动在脑中一闪而过,想用一颗子弹打穿对方脑袋,从此逃脱难以忍受的生之束缚。他不让自己多想,马上拂去这个念头。他发现由于空气潮湿,左轮手枪已经有点儿生锈,便拿起一块油抹布擦拭起来。正忙着,只听有人在门口偷偷摸摸转悠。

    他抬起头嚷了一声:“谁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马努马出现在门口。

    “你想干什么?”

    族长的儿子站在那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憋闷。

    “我们付不出二十英镑。我们没有钱。”

    “我有什么办法?”麦金托什说,“沃克尔先生的话你也听见了。”

    马努马开始求情,说的一半是萨摩亚语,一半是英语。哀苦的诉说抑扬顿挫,带着乞丐一般的颤音,让麦金托什厌恶不已。他痛恨这个人竟然窝囊到这种地步。真是个可悲的东西。

    “我什么忙也帮不了,”麦金托什厌烦地说,“你知道这里是沃克尔先生做主。”

    马努马再次沉默下来。他仍站在门口。

    “我生病了,”他最后说,“给我点儿药。”

    “你哪儿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就是病了。我身上觉着疼。”

    “别站在那儿,”麦金托什厉声说,“进来,我给你看看。”

    马努马走进小房间,站在桌子前。

    “我这里和这里都疼。”

    他把两手放在腰部,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突然,麦金托什意识到这孩子的目光落在左轮手枪上,刚才见马努马出现在门口,他便随手把它放在了桌子上。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让麦金托什觉得十分漫长。他似乎已经猜到这个卡纳卡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心狂跳起来。接着,他觉得好像自己的行动受到某种外来意志力的支配,不是他本人,而是一种陌生的力量控制了他身体的动作。他突然觉得喉咙发干,机械地用手摸了摸,好让自己说出话来。他努力回避马努马的眼睛。

    “在这儿等着。”他说,声音听上去就像有人捏住了他的喉管,“我去药房给你取点儿药。”

    他站起身来,感觉有点儿摇晃,是幻觉吗?马努马默默站在那儿,虽然麦金托什一直回避着目光,但知道他正无神地望着门外。先前那种陌生的力量驱使他走出房间,但他自身的意识让他一把抓起几张纸盖在左轮手枪上,以免让人看见。他去了药房,拿出一粒药丸,往一只小瓶子里倒了些蓝色的顿服剂,然后出门来到院子。他不想再回自己的房间,便朝马努马喊了一声。

    “到这儿来。”

    他把药递过去,告知了服用方法。他心里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他无法去直视这个卡纳卡人。跟马努马说话的时候,他只是看着对方肩膀。马努马拿了药,鬼头鬼脑地溜出了大门。

    麦金托什走进就餐室,又翻了翻那些旧报纸,但读不下去。房子里非常安静,沃克尔在楼上自己的房间睡觉,中国厨子正在厨房里忙着,两个警察都出去钓鱼了。一种怪异的沉寂笼罩着这座房子。麦金托什脑子里一遍遍回响着那个问题: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他鼓不起勇气去瞧一瞧。半信半疑虽让人害怕,确定无疑就更让人恐怖了。他开始冒汗,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种静默,拿定主意去大路尽头一个名叫杰维斯的商人那儿看看,那店铺离这儿大概一英里远。那人是个混血儿,但他的白种人成分让人可以跟他聊一聊。麦金托什想逃离这间平房,逃离那铺着一堆乱纸的办公桌,还有乱纸下面的东西,或者已然空无一物。他沿着大路走着,经过一座族长住的漂亮小棚屋,有人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他来到那片店铺,商人的女儿坐在柜台后面,她肤色黝黑,有一张宽脸盘,穿着粉红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裙子。杰维斯希望他能娶她为妻。他有钱,曾跟麦金托什说,做他女儿的丈夫自然也会很富裕的。一见到麦金托什,她的脸有点儿红了。

    “父亲正在拆今早上送来的几个箱子。我去告诉他你来了。”

    他坐了下来,女孩去了店铺后面。不一会儿,她的母亲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一个大块头的老女人,一位女族长,有不少属于她自己的土地。她朝他伸出一只手来。她肥得像一头惹人讨厌的怪物,却给人留下一种尊贵的印象。她亲切、不显媚态、和蔼友善,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真是位稀客啊,麦金托什先生。特莱萨今天早上还说呢——‘唉,现在我们都见不到麦金托什先生了。’”

    想到给这个老土著当女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谁都知道她死死管着她的丈夫,完全不顾他的白人血统。她大权在握,生意上也是她来做主。在白人看来,她不过是位杰维斯太太,但她父亲曾经是王族的族长,而族长的父亲和父亲的父亲都当过国王。商人走了进来,在威风堂堂的妻子边上显得很渺小,这男人皮肤发黑,黑色的胡子已经灰白,穿一条细帆布裤子,眼睛很漂亮,牙齿闪闪发亮。他的举止很英国化,交谈之中满口俚语,但感觉他说英语时就像说一门外语。他用自己土著母亲的语言跟他的家人说话。这个人一身奴性,卑躬屈膝,谄媚逢迎。

    “啊,麦金托什先生,您的到来简直让人喜出望外。特莱萨,快去拿威士忌。麦金托什先生要跟我们小酌几杯。”

    他讲起阿皮亚近来发生的各种新鲜事,一边留意看着客人的眼睛,以便探究说什么更合对方心意。

    “沃克尔怎么样?最近一直没见到他。这个礼拜杰维斯太太要送头乳猪给他。”

    “今早我还看见他骑马回家。”特莱萨说。

    “来上这杯。”杰维斯说,端起他的威士忌。

    麦金托什一饮而尽。两个女人坐在那儿看着他,杰维斯太太穿着黑色的宽松罩衣显得沉稳而高傲,特莱萨呢,每次跟他对上目光她都会不安地笑一下,商人则一直在絮絮叨叨,让人难以忍受。

    “阿皮亚那边都在说沃克尔该退休了。他只是显得年轻而已。自打他上岛后,情况已经有了不少改变,可他就没怎么变。”

    “他做得太过头了,”老女族长说,“当地人都不满意。”

    “修路那件事儿简直太逗乐了,”商人哈哈笑了起来,“我在阿皮亚跟人家提起来,他们都笑得肚皮快胀破了。好家伙,这个老沃克尔。”

    麦金托什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说行政官?这个混血商人应该称呼“沃克尔先生”才是。训斥他无礼言辞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为何却没有说出口。

    “他走后我希望你能取代他的位置,麦金托什先生,”杰维斯说,“岛上的人都喜欢你,你了解当地人。他们现在也有教养了,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们。现在该有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来当行政官,沃克尔不过是个像我一样的商人。”

    特莱萨的眼睛闪闪发光。

    “到时候,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哪个人帮忙,你大可相信我们都会全力以赴。我可以带上所有的族长去阿皮亚请愿。”

    麦金托什觉得厌烦透顶。他从未想过如果沃克尔发生什么变故,会轮到他来继任。的确,官方职员里再没有谁像他这样了解这座岛。他突然站起身来,随便说了句告辞便返回了居住地。现在,他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很快扫了办公桌一眼,随即他在乱纸堆里上下翻找。

    左轮手枪不见了。

    他的心剧烈撞击着肋骨。他开始到处找那把左轮手枪,在几把椅子下和各个抽屉里拼命翻找、搜寻,但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根本找不到。突然,他听见沃克尔那粗哑、有力的声音。

    “见鬼,你在那儿忙活什么呢,麦克?”

    他吓了一跳。沃克尔就站在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来,想把办公桌上的东西遮住。

    “清理东西呢?”沃克尔问了一句,“我已经让他们给‘老灰’套上轻便马车了。我要去塔夫尼洗个澡,你最好也去吧。”

    “好吧。”麦金托什说。

    只要他跟沃克尔在一起就不会出什么事。他们要去的地方位于大约三英里外,那里有个淡水池,用一道窄窄的石坝与大海隔开。行政官炸开岩石,方便当地人在那儿洗澡。他在岛上有泉眼的地方建了好几处水池,与黏稠温热的海水相比,清凉的淡水让人神清气爽。绿草覆盖的大路上十分寂静,他们驾着马车,不时涉过一片海水冲刷陆地形成的浅滩,途经两个当地人的村落,钟形小屋相互隔得很开,将一座白色的小礼拜堂围在中间,他们在第三个村庄下了马车,拴上马,然后走进水池。四五个姑娘和十几个孩子也在那里。他们很快就玩起水来,叫着、笑着,沃克尔系了一块缠腰布,像一头笨拙的海豚般游来游去。他跟几个姑娘说着猥亵的笑话,她们潜到他的身下取乐,在他来抓的时候又扭动身子游开。等他累了,便躺在一块岩石上,姑娘和孩子们围着他,这景象就像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庞大的身形,还有那月牙般的白发和亮闪闪的秃顶,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上了年纪的海神。麦金托什还瞥见他眼中闪过一种奇怪、慈祥的神情。

    “这些孩子多可爱啊,”他说,“他们把我当成父亲。”

    话音未落,他又马上转身对着一个姑娘说了句下流话,惹得她们哄然大笑。麦金托什开始穿衣服。他的胳膊腿细细的,撑起一副怪异的身架,像个阴险的堂吉诃德。沃克尔随即拿他开起了低俗的玩笑,又引出一阵稍显收敛的笑声。麦金托什费力地穿上衬衫。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但也讨厌让别人嘲笑。他默然站在那里,一脸怒容。

    “如果你想赶回去吃晚饭的话,那就该马上走。”

    “你这个家伙不坏,麦克,但你是个傻瓜。每当你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想着另一件事。人不能这样活着。”

    但沃克尔还是慢慢站起身来,开始穿衣服。他们两人溜达回村里,跟族长喝了一碗卡瓦酒之后,由懒洋洋的村民们欢快地送别。两人驾着马车回家了。

    晚饭后,按照自己的习惯,沃克尔点着一支雪茄,准备去外面散步。麦金托什突然感到一阵恐惧。

    “你不觉得现在夜里一个人外出不太明智吗?”

    沃克尔用那双圆圆的蓝眼珠瞪着他。

    “见鬼,你是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那把刀吧?你把那帮家伙惹急了。”

    “呸!他们不敢。”

    “已经有人敢了。”

    “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把我当作父亲,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他们好。”

    麦金托什看着他,心里充满蔑视。这人的自鸣得意让他愤慨,不过有种莫名的东西让他坚持说下去。

    “记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儿吧?就算今晚待在家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跟你打皮克牌。”麦金托什说。

    “我回来再跟你玩皮克牌。让我改变计划的卡纳卡人还没生出来呢。”

    “最好让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待着你的吧。”

    麦金托什耸了耸肩膀。既然已经再三提醒过他,再不听就是他的事了。沃克尔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麦金托什开始阅读,马上又想起了什么:他自己的所做所为或许也该让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他来到厨房,找个借口跟厨子聊了几分钟,然后取出留声机,放上一张唱片。当留声机吱吱嘎嘎播放出忧郁的旋律——一家伦敦音乐厅演出的滑稽歌曲时,他却在侧耳谛听夜幕深处的声响。唱片在他肘边回转出阵阵喧闹,人声嘈杂刺耳,然而他却像被包围在一种神秘的静寂之中,耳畔能听见碎浪拍打礁石发出的沉闷鸣响。他听见微风的叹息,很远,在椰树的枝叶间。这是要等多久呢?太可怕了。

    他听到一阵沙哑的笑声。

    “真是稀罕事啊。很少见你自己放曲子听,麦克。”

    沃克尔站在窗前,脸红红的,咋咋呼呼一副快活的样子。

    “看见啦,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嘛。你放那东西干吗?”

    沃克尔走进屋子。

    “有点儿萎靡不振,对吧?放支曲子能让你精神点儿?”

    “我是给你放追思弥撒。”

    “那是什么鬼东西?”

    “《半份苦啤加一份黑啤》。”

    “那也是响当当的好歌,听多少遍我都不在意。这会儿玩玩皮克牌吧,看我把你的钱统统赢来。”

    他们玩了起来,沃克尔还是老一套,为了赢牌连唬带骗,戏弄对手,嘲笑对方失误,耍出种种招数,不停地叱责,以此为乐。眼下,麦金托什已恢复了冷静,从不安之中摆脱出来。他观察着这位傲慢专横的老人,体味自己那份冷静的自制,并获得一种超然的乐趣。马努马正静静躲在什么地方,坐等时机到来。

    沃克尔赢了一局又一局,最后高高兴兴把赢来的钱装进口袋里。

    “你还得等几年才能有机会跟我较量,麦克。事实上我有玩牌的天分。”

    “我不知道什么天分,只不过碰巧发给你十四张王牌罢了。”

    “好牌手总是来好牌,”沃克尔反驳道,“我要是拿到你那些牌也一样赢。”

    他接着滔滔不绝讲起故事来,说自己在各种场合跟许多臭名昭著的赌棍打过牌,一个个输得精光,大惊失色。他牛皮吹个没完,对自己赞不绝口,麦金托什听得专心致志。现在他要积攒对上司的仇恨,沃克尔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在增加他的愤怒。最后沃克尔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去睡了,”他打了个响亮的哈欠说,“明天还有不少事儿呢。”

    “都有什么事?”

    “我骑马去岛的另一边,五点钟就得出发,估计很晚才能回来,赶不上晚饭了。”

    晚餐的时间一般是七点。

    “那就改在七点半吧。”

    “我看行。”

    麦金托什看着他磕出烟斗里的烟灰。那股与生俱来的活力既原始又旺盛,不可思议的是死亡就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在麦金托什那双冷静、阴郁的眼睛里闪过。

    “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的老天爷!我要你跟着干吗?那匹母马载我一个人就已经够了,它可不愿意再拉上你,跑那三十多英里的路。”

    “也许你不太了解马陶图人的情绪。我认为我跟你一块去更安全些。”

    沃克尔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打起架来你的确大有用处。我可不是闻风就丧胆的人。”

    此刻,那丝微笑从麦金托什的眼睛蔓延到了他的嘴角。他双唇痛苦地扭动着。

    “<em>Quem deus vult perdere prius dementat.</em>”

    “这是什么鬼话?”沃克尔问。

    “拉丁语。”麦金托什答了一句,走出门去。

    他又低声笑起来,心境也有了变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一切都交由命运摆布吧。几周以来他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第二天早上醒来后,他来到室外,清晨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欣悦。蓝色的大海比大多数日子更为鲜亮,天空也更加绚烂。信风清新宜人,轻轻拂过礁湖,泛起一片波纹,犹如戗着毛刷一块天鹅绒。他感觉自己更强壮,也更年轻了。他带着热情投入一天的工作,午饭后又睡了一觉。傍晚降临,他给枣红马装上马鞍,骑马漫步穿过那片灌木林,用全新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最不同寻常的是,他可以把沃克尔完全抛在脑后,对他来说,这个人就像从来都不存在。

    他回来时已是傍晚,骑马让他出了不少汗,便去洗浴一番。然后,他坐在走廊上抽烟斗,远望礁湖上的日头慢慢落下。夕阳让礁湖呈现出玫瑰色、紫色和绿色,美丽异常。他感到与世无争,也不再跟自己作对。这时,厨子出来跟他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问是否还要等一等。麦金托什露出友善的微笑,看了看手表。

    “已经七点半了,最好不要等了。谁知道长官什么时候回来呢。”

    仆人点点头,不一会儿,麦金托什看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穿过院子,于是懒洋洋地站起身,走进就餐室吃晚饭。那件事发生了吗?这种不确定性很值得玩味,麦金托什暗暗笑了起来。食物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单调,即便又做了碎牛肉饼——每当厨子那点可怜的创造力枯竭,他就一成不变地端出这道菜——但尝起来奇迹般香浓美味。晚饭后,他悠悠然溜达到平房取一本书。他喜欢这种极度的寂静,尤其是夜幕降临,繁星已在天空闪耀。他喊人送来一盏灯,很快就听见中国人光着脚板啪哒啪哒走了过来,随后一道光线刺破黑暗,厨子把灯往书桌上一放便无声地溜出了房间。麦金托什像脚底生了根一样定在地上——在他眼前,几张纸胡乱地半遮半掩着那把左轮手枪。他的心剧烈跳动着,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那件事做完了。

    他颤抖着手拿起手枪。有四个弹膛已经空了。他犹豫了一下,疑虑地望着外面的夜色,但那里空无一人。他急忙往弹膛里填上四颗子弹,将左轮手枪锁进自己的抽屉。

    他坐下来等待着。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仿佛在写着什么,其实,既没有写也没有读。他只是在听,侧耳谛听着远处传来的声响。最后他听见一阵迟疑的脚步声,知道是那个中国厨子。

    “阿宋!”他喊了一声。

    那仆人走到门边。

    “主人忒晚了,”他说,“晚餐都做好了。”

    麦金托什盯着他,怀疑他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他知道后,是否会联想到自己跟沃克尔之间的关系。麦金托什四处忙着活计,圆滑、沉默、面带微笑,怎会有人看穿他的心思?

    “我希望他在路上吃过了,但无论如何你还是把汤热着。”

    没等他把这话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混乱打破了周遭的沉寂,叫喊声混杂着光脚急匆匆跑步的声音。一伙当地人跑进了院子,有男有女,还有孩子。他们把麦金托什团团围住,全都同时说起话来,那些话让人一句也听不懂。只见他们一个个又激动又害怕,还有几个人哭了起来。麦金托什从人群中挤过去,来到门口。虽然不太明白他们的话,但他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走到大门口,那驾双轮马车就到了。老母马由一个高大的卡纳卡人牵着,另有两个人蹲在马车里扶着沃克尔的身子。一小群当地人围在旁边。

    母马被牵进院子,当地人随之蜂拥而入。麦金托什嚷着要他们退后,两个警察——天知道他们突然间从哪儿冒出来的——使劲把人群推到一边。现在,他已经弄清是几个捕鱼的小伙子在回村的路上碰见了马车,它正停在浅滩边。那匹母马当时低头在草地上四处嗅着,黑暗中老头白乎乎的庞大身躯倒在座位和挡板之间。一开始他们以为他喝醉了,嘿嘿笑着朝里面窥探,但随后便听见他在呻吟,猜到有些不对劲。他们跑到村里叫人帮忙,带着五十来人返回的时候,才发现沃克尔挨了枪。

    麦金托什猛然感到一阵惊恐,自忖他是否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先得把他从马车上抬下来,不过由于沃克尔体态肥硕,这成了一件麻烦事。四条壮汉合力才将他抬了起来。他被摇晃醒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还活着。最终人们把他抬进屋子,上了楼梯,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现在,麦金托什能看清楚了,院子里只有五六盏防风的煤油灯,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沃克尔的白色亚麻裤子沾着血迹,将抬过他的几个人的手也染红了,黏糊糊的,他们在自己的缠腰布上擦拭着。麦金托什举着灯,没料到这个老头竟会如此苍白。他闭着眼睛,仍在呼吸,微弱的脉搏勉强才能摸到。很明显,他快死了。麦金托什哪曾想到这番恐慌会让自己如此胆战心惊。他看见了那个当地职员,发出恐惧而嘶哑的喊声告诉他去药房取皮下注射的必备物品。一个警察拿来了威士忌,麦金托什往老头的嘴里勉强倒了一点儿。房间里挤满了当地人。他们四下坐在地板上,全都害怕得说不出话,不时有人哀号一声。周围非常热,但麦金托什却觉得冷,手脚冰凉,必须强忍着不让四肢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沃克尔是否还在流血,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才能止血?

    职员拿来了皮下注射器。

    “你来给他注射,”麦金托什说,“这种事情你比我熟练。”

    他头疼得要死。那种感觉就像无数凶残的生物在脑中打斗,竭力要挣脱出来。所有人都等着注射产生效果。过了一会儿,沃克尔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别说话,”麦金托什说,“你回家了,没事儿的。”

    沃克尔的嘴角隐约勾出一丝笑容。

    “我中了他们的算计。”他低声说。

    “我让杰维斯立刻派他的摩托艇去阿皮亚。明天下午医生就能赶到这儿了。”

    长长的停顿后,老头才说出话。

    “到那会儿我早就死了。”

    麦金托什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可怕的表情。他勉强让自己笑了笑。

    “别胡说了!静静待着别动,你会完好如初的。”

    “给我喝的,”沃克尔说,“够劲儿的那种。”

    麦金托什双手哆嗦着倒了些威士忌和水,各占一半,然后端着杯子让沃克尔贪婪地喝下去。这好像让他恢复了一点。他长叹一声,肉乎乎的大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麦金托什觉得自己简直太没用了。他站在那里,直盯盯看着老头。

    “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一切照办。”他说。

    “没什么要做的。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累坏了。”

    此情此景实在可怜,这个体态庞大、傲慢自负的老头躺在大床上,却是那样憔悴,虚弱无力,真叫人痛心。他安歇下来,头脑似乎更清楚了。

    “你是对的,麦克,”他又说道,“你提醒过我。”

    “我真希望当时跟你一起去。”

    “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麦克,只不过你不喝酒。”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沃克尔明显越来越虚弱。这是内出血,就连麦金托什也看得出,他的长官只有一两个小时可活了。他呆立在床边,一动不动。沃克尔闭目躺在那儿,大概过了半个钟头,才又睁开眼睛。

    “他们会让你接替我的工作,”他说,声音迟缓,“上次我去阿皮亚,跟他们说你各方面都好。把我的路修完吧,知道它会修好我就心满意足了。环绕整个岛屿呢。”

    “我不要接替你。你会完全恢复的。”

    沃克尔疲惫地摇摇头。

    “我的日子到头了。公平对待他们,这是顶重要的。他们是孩子,你一定记住这一点。对待他们必须态度果断,但是你必须心善,也必须公正。我从来没从他们身上赚过一个先令。二十年来我连一百英镑也没攒出来。修路是件大事,把这条路修完吧。”

    麦金托什发出一种近乎呜咽的哀声。

    “你是个好人,麦克。我一直很喜欢你。”

    沃克尔合上双目,仿佛再也不会睁眼了,麦金托什觉得。他嘴唇发干,必须找点儿什么喝下去。中国厨子默默为他搬来一把椅子。他在床边坐下,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夜似乎没有尽头。突然,一个坐着的男人忍不住抽泣起来,声音响亮,就像小孩子那样,麦金托什这才发觉现在房间里已挤满了当地人,四下坐在地板上,有男有女,全都盯着床上。

    “这些人都来这儿做什么?”麦金托什说,“他们无权来这儿。把他们赶出去,统统赶走。”

    沃克尔似乎被这番话唤醒,再次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一片迷蒙。他想说话,但太虚弱了,麦金托什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的话。

    “让他们留下。他们是我的孩子,应该待在这儿。”

    麦金托什转向当地人。

    “就待在原地吧。他需要你们。不过不要作声。”

    老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靠近点儿。”他说。

    麦金托什朝他俯下身去。他闭着眼睛,说的话就像微风吹过椰树叶发出的叹息。

    “再给我喝点儿。我有话要说。”

    这一次麦金托什给了他一杯未掺水的威士忌。沃克尔强打起精神,使出最后一点儿意志力。

    “不要拿这件事小题大做。九五年发生过白人被打死的乱子,结果调来了舰队,向村子里投炸弹,死了很多毫无关系的人。阿皮亚那帮人都是该死的傻瓜,一旦他们兴师动众,惩罚总是落在无辜的人头上。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惩罚。”

    他停下来,歇了一会儿。

    “你要说这是一场意外,不要责怪任何人。答应我。”

    “你想怎么样我都会照做。”麦金托什耳语般地说。

    “好样的,真是出类拔萃。他们是孩子,我是他们的父亲。做父亲的应当力所能及,不让他的孩子惹上麻烦。”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笑声,怪异得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虔心信教的,麦克。还记得那句宽恕他们的话吧?你知道的。”

    一时间麦金托什没有回答。他的嘴唇颤抖着。

    “宽恕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

    “就是这句话。宽恕他们。我爱他们,你知道,我一直都爱他们。”

    他叹了口气,嘴唇微微颤动,麦金托什不得不把耳朵贴得很近才能听清。

    “握着我的手。”他说。

    麦金托什倒吸一口气,内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抓起老头的手,这只手冰冷、粗糙、无力。他用自己的手握着,一动不动坐在那儿,直到一阵长长的出气声突然打破沉寂,惊得他差点儿从座位上跌下来。那声音十分恐怖、怪异。沃克尔就这样死了。接着,当地人大声哭喊起来。他们的脸上流着泪水,一个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麦金托什把自己的手从死者的指间抽回,他踉踉跄跄,就像一个沉醉于熟睡中的人一样走出屋子。他走到办公桌旁,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那把左轮手枪,朝大海的方向走去。他走进了礁湖,小心地涉水前行,以免绊在珊瑚礁上,直到水没过了他的腋窝。然后,他让一颗子弹击穿自己的脑袋。

    一小时后,五六条细长的灰鲨在他倒下的地方溅起水花,争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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