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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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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不知道吗?这儿的人竟然都不知道,他伪造票据,是个被定罪的罪犯?他应该被逐出文明社会。”

    爱德华看着他的雪茄升起一枚烟圈,飘入平静、散发着芳香的空气中。

    “我想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爱德华终于说道,“我承认,他不能因为对自己的罪过有了悔改,就可以借此让人宽恕。他是个骗子,一个伪君子。这些他摆脱不掉。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他更易于相处的伙伴。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他都教会你什么了?”贝特曼吃惊地叫了起来。

    “教会我如何生活。”

    贝特曼嘲讽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个好老师。莫非是因为他的教诲你才丢了赚大钱的机会,如今在小杂货店里站柜台来维持生计?”

    “他有一种了不起的魅力,”爱德华说,和颜悦色地微笑着,“也许今天晚上你就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跟他一起吃晚饭,放心吧,我是不会去的。谁也别想让我跨进那个人的家门。”

    “就算为我好,去吧,贝特曼。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求你帮这个忙,总不会拒绝我吧?”

    爱德华的语气带有某种让贝特曼陌生的东西。那柔和的腔调格外具有说服力。

    “你要是这么说,爱德华,那我就一定得去了。”他笑了笑。

    贝特曼进而想到,这样一来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去了解一下这个阿诺德·杰克逊。他对爱德华有着强势的支配力,这一点是明摆着的,要想与之相争,就必须探明这种力量到底如何构成。越跟爱德华交谈下去,越觉得他身上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一种本能让贝特曼觉得自己理应小心前行,他打定主意在看清道路之前绝不泄露此行的真正意旨。他开始东拉西扯,谈起这次旅行的目的、已经达成的结果,谈芝加哥的政治事务,他们都认识的这个或那个朋友,还回忆了他们在大学里的生活。

    最后爱德华说他得回去工作了,五点钟会来接贝特曼,然后两人乘车去阿诺德·杰克逊家。

    “顺便说一句,我原来还以为你住在这家旅店呢。”贝特曼说,跟着爱德华溜达着出了花园,“就我所知,它是这里唯一体面的地方。”

    “我可没有,”爱德华笑道,“这对我来说太豪华了。我在城外租了间房,又便宜又干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芝加哥的时候,‘干净’和‘便宜’似乎并不是最先考虑的。”

    “哼,芝加哥!”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爱德华。芝加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我知道。”爱德华说。

    贝特曼快速瞟了他一眼,他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

    “你什么时候回那儿啊?”

    “我也经常纳闷呢。”爱德华笑了一下。

    这样的回答,这样一种态度,让贝特曼大感错愕。还没来得及寻求解释,只见爱德华朝一个开车路过的混血儿挥了挥手。

    “让咱们搭一程,查理。”他说。

    他朝贝特曼点一下头便追随而去,那辆车在前方几码远的地方停下。贝特曼一个人留在原地,拼凑着一堆令人费解的疑虑。

    爱德华坐一辆母马拉的摇摇晃晃的马车前来接他,两人驾车走上海滨大道。道路两旁是一片片种植园,种着椰树和香草,间或会看见巨大的芒果树,黄色、红色和紫色的果实掩映在浓绿的枝叶间。有时,他们能瞥见那平静、碧蓝的礁湖,中间点缀着几座小岛,经由高高的棕榈树的装扮更显美轮美奂。阿诺德·杰克逊的房子位于一座小山上,只有一条小路通向那里,因此他们卸下马具,把马拴在一棵树上,马车则停靠在路边。在贝特曼看来,这种做法真是粗枝大叶。他们上坡来到房前,一位高个头、貌美但算不得年轻的当地女人迎上前来,爱德华与她亲切握手,又把贝特曼介绍给她。

    “这是我的朋友亨特先生。我们来和你们一起用餐,拉维娜。”

    “好的,”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阿诺德还没回来。”

    “那我们先下去洗澡。给我们拿两条帕瑞欧来。”

    那女人点点头,走进屋子里。

    “这人是谁?”贝特曼问。

    “呃,是拉维娜,阿诺德的妻子。”

    贝特曼紧闭嘴唇,什么也没说。片刻后女人拿着一个包出来,交给爱德华。两个男人攀下一条陡峭的小径,走进沙滩上的一片椰树林。他们脱掉衣服,爱德华给他的朋友示范如何把那块称作“帕瑞欧”的红色棉布拧成一条贴身的游泳裤。紧接着他们跳进浅而温暖的大海,顿时水花四溅。爱德华兴致勃勃,又是笑又是喊,还唱起了歌,就像个十五岁的孩子。贝特曼从没见过他这么快活。随后他们躺在沙滩上,抽着烟,空气如此清澈,他那种无忧无虑的劲头又如此诱人,着实让贝特曼吃惊。

    “看来你觉得这日子很快乐嘛。”他说。

    “没错。”

    他们听见一阵响动,回头便看见阿诺德·杰克逊朝这边走过来。

    “我想还是亲自下来叫你们俩回去,”他说,“洗得还算舒服吧,亨特先生?”

    “很舒服。”贝特曼说。

    阿诺德·杰克逊没再穿那套潇洒的细帆布衣服,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帕瑞欧,打着赤脚。他身上让太阳晒得很黑,长而卷曲的白发和苦行僧一般的面孔搭配上当地人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十分古怪,但举止中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如果你们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上去吧。”杰克逊说。

    “我去把衣服穿上。”贝特曼说。

    “怎么,特迪,你没有给你的朋友拿条帕瑞欧吗?”

    “我想他宁可穿衣服吧。”爱德华笑了笑。

    “我当然要穿衣服。”贝特曼严肃地回答。他看见爱德华已经束好了缠腰布,站在那儿准备走,而自己这边衬衣还没穿好。

    “你不穿鞋不怕硌脚吗?”他问爱德华,“我发现这条小路上石头很多,不太好走。”

    “哦,我已经习惯了。”

    “从城里回来,围上一条帕瑞欧实在是舒服,”杰克逊说,“如果你打算待在这儿,我就要极力推荐你这样穿。这是我见过最实用的服饰了,既凉快又方便,也很廉价。”

    他们走回坡上的房子那儿,杰克逊带他们进了一个大房间,粉白的四壁,开放式天花板,饭桌已经摆好。贝特曼注意到那是为五个人准备的。

    “伊娃,过来见见特迪的朋友,再给我们调点儿鸡尾酒。”杰克逊喊道。

    然后,他引着贝特曼走到长长的矮窗子前面。

    “瞧那儿,”他做了一个十分夸张的手势,“仔细瞧瞧。”

    下方的一片椰树沿着陡坡一直铺展到礁湖那里,暮色中的礁湖泛起鸽子胸脯一般的色彩,柔和而富于变化。再远处是条港湾,当地人村落的茅屋一簇簇聚集在那儿,朝向礁石的地方有一条独木舟,上面坐着几个钓鱼的当地人,剪影般轮廓鲜明。在更远的地方,能看见广阔而平静的太平洋,二十英里之外,便是如诗人的想象一般虚幻缥缈、被称作“穆瑞阿”的那座美轮美奂的小岛。眼前的一切都那样可爱动人,竟让贝特曼感到羞愧难当。

    “这倒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最后说了一句。

    阿诺德·杰克逊站在他前面注视着远处,眼神带着梦幻般的温柔,那张瘦削的面孔严肃有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贝特曼瞥了一眼,再次意识到那张脸上强烈的灵性。

    “这就是美,”阿诺德·杰克逊喃喃低语,“一个人很少能面对面看见美。好好看看,亨特先生,你现在看到的一切不会再有了,因为这一刻瞬息消逝,但它会成为你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你触到了永恒。”

    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似乎在吐露内心最为纯粹的理想观念,贝特曼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说话的人是个罪犯,是不择手段的骗子。爱德华像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立刻转过身去。

    “这是我的女儿,亨特先生。”杰克逊说。

    贝特曼跟她握了握手。她长着一双漂亮的黑眼睛,一双红唇随着笑声不停翕动,皮肤深褐,卷曲的头发波浪一般披散在她肩头,色如炭黑。她只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棉布宽松罩衣,光着两只小脚,头上还戴了一顶白色香花编成的花冠。她实在惹人怜爱,就像一位波利尼西亚的春之女神。

    她有些害羞,但不像贝特曼那样——整个场面弄得他万分尴尬。看着这位精灵般的尤物拿起一只调酒器,手法娴熟地调出三杯鸡尾酒,他的心情也没能放松下来。

    “给我们调几杯有劲儿的,孩子。”杰克逊说。

    她倒上酒,笑盈盈地给三个男人每人递上一杯。贝特曼自认掌握鸡尾酒的调兑之法,尝过这杯也颇为惊讶,发觉口味十分出色。杰克逊见客人无意中流露出赞叹之色,得意地笑了起来。

    “不错吧?是我亲自教这孩子的,过去在芝加哥那会儿,我认为城里没有一个酒保能跟我一争高下。我在监狱里无事可做,就琢磨新式鸡尾酒当消遣,不过言归正传,什么酒也敌不过干马提尼。”

    贝特曼觉得就像有人在他尺骨的痛点上狠击一掌,他意识到自己的脸先是变红,然后又发白。但不等他说些什么,就见一个当地男孩端来一大碗汤,大家便一齐坐下吃晚饭了。阿诺德·杰克逊被自己的话勾起了一连串回忆,他开始谈起自己在监狱里的日子来,讲述得那么自然,没有任何怨恨,就好像说的是他在一所国外大学的经历一般。他单单冲着贝特曼说,让贝特曼摸不着头脑,继而惶然不安,又看见爱德华一直盯着自己,眼里闪烁着颇感兴趣的光芒。贝特曼一下子涨红了脸,猛然想到杰克逊是在捉弄他,随后又觉得这一切都愚蠢可笑——他也知道自己没理由这样——心里便恼火起来。阿诺德·杰克逊真是厚颜无耻——再没有别的词能形容他了——还有他那种冷漠无情,不管是不是装出来的,简直令人发指。晚餐继续进行,贝特曼被劝着尝了许多大杂烩、生鱼,还有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出于礼仪的驱使他才张口,但惊讶地发现竟很美味。随后发生了一件整个晚上最让贝特曼懊丧的事情。他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花环,为了找话题,他大着胆子谈起它来。

    “这是伊娃为你做的花冠,”杰克逊说,“我想她太害羞了,不好意思直接给你。”

    贝特曼把它拿在手里,礼貌地对那姑娘说了句感谢的话。

    “你要把它戴上。”她说着微微一笑,脸红了起来。

    “我?我可不能戴这个。”

    “这是当地的一种风俗,戴起来很有魅力。”阿诺德·杰克逊说。他面前也摆着一个,拿起戴在头上。爱德华也照做了。

    “我想我的穿着跟这个不相配。”贝特曼不安地说。

    “你要帕瑞欧吗?”伊娃立刻问,“我这就给你拿一条过来。”

    “不,谢谢你,我这样就很舒服。”

    “教给他怎么戴,伊娃。”爱德华说。

    这会儿,贝特曼真是恨他这位最好的朋友。伊娃从桌边站起来,笑盈盈地把花冠戴在他的黑头发上。

    “你戴着很合适啊,”杰克逊夫人说,“是不是挺配的,阿诺德?”

    “当然了。”

    贝特曼每个毛孔都在冒汗。

    “可惜天已经黑了,”伊娃说,“要不我们就能给你们三人拍张合影了。”

    贝特曼感谢自己吉星高照。他穿着一件蓝色哔叽外套,又戴着高领——极其雅致,派头十足——要是再加上个可笑的花冠,那样子一定愚蠢透顶。他心里憋着一股火,这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调用如此大的克制力,才能端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被这个老家伙气得发狂,只见对方坐在桌子上首,半裸着身子,圣人一般的面相,鲜花佩在一绺绺漂亮的白发上。整个处境荒诞至极。

    晚餐结束后,伊娃和她母亲留下收拾打扫,三个男人坐在阳台上。天气暖洋洋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夜晚才开放的白花的芳香。一轮满月在晴朗的天空中飘移,在宽广的大海上留下一条通道,引向永恒的无疆之国。阿诺德·杰克逊说着话,嗓音深沉,如乐声一般动听。现在他讲起了当地人,以及这块土地上的古老传奇。他讲了有关过去的稀奇古怪的故事,探索未知的危险旅程,爱与死,仇恨与雪耻,还有发现这一座座遥远岛屿的探险家,那些在岛上安家、娶了大族长的女儿为妻的水手,银色海岸上以不同方式谋生的流浪者。贝特曼既懊丧又恼火,一开始紧绷着脸,但很快就被那些故事里的某种魔力吸引住了,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浪漫的幻象让庸常的日子黯淡无光。难道他忘了阿诺德·杰克逊巧舌如簧,曾以此迷惑了轻信的公众骗取了大量钱财,还差点让自己的罪行逃脱惩罚?再没人像他这样能言善辩了,也没有人像他这样精于故事的铺垫来营造高潮。他突然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好久没见面了,还是让你们自己聊吧。想睡觉的话,特迪会告诉你房间在哪儿。”

    “哦,不过我没打算在这儿过夜,杰克逊先生。”贝特曼说。

    “你会觉得在这儿更舒服,我们会留意准时叫醒你。”

    礼貌地握手之后,阿诺德·杰克逊神情威严地离开了他的客人,就像是一位身着法衣的主教一样。

    “如果想回帕皮提的话,我就驾车送你回去。”爱德华说,“不过我劝你还是留下来。一大早走那条路最带劲儿了。”

    好几分钟他们谁都没说话。贝特曼不知如何开口说那个话题,一天里发生的事情让他更急于谈一谈。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他突然问道。

    爱德华一时没有回答。他懒洋洋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的朋友,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不回去了。”

    “我的老天爷,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贝特曼喊了起来。

    “我在这儿很快乐,再回去的话不是太愚蠢了吗?”

    “这是什么话!你总不能在这儿待一辈子吧。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生活,你现在简直就是行尸走肉。唉,爱德华,马上离开这儿吧,趁现在还不晚。我已感觉到有些事情不对劲儿,你被这地方弄昏了头,已经向邪恶的感化力屈服了,但只要横下一条心,摆脱了这种环境,就该感谢诸神保佑了。你会像染了毒瘾的人戒掉了麻醉品一样,到时候就会明白这两年里一直在呼吸有毒的气体。一旦你肺腑里装满祖国清新、纯净的空气,你都无法想象那有多么快慰。”

    他说得很急,激动的话语一句跟着一句,囫囵儿脱口而出,声音饱含真挚情感。爱德华受到了触动。

    “有你这么关心我真是太好了,老朋友。”

    “明天就跟我走吧,爱德华。你来这地方本身就是个错误。这种生活不适合你。”

    “你口口声声这种生活那种生活,你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充分享受生活?”

    “怎么不知道?我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第二个答案:只能通过履行他的职责,通过努力工作,并尽到他的身份和地位所要求的所有义务。”

    “那他能得到什么回报呢?”

    “他的回报是意识到自己达到了当初设定的目标。”

    “我听着怎么有点儿吓人呢。”爱德华说,借着夜晚的光亮,贝特曼能看出他在笑,“恐怕你觉得我堕落得很。我敢说现在有些事情搁在三年前,我是无法忍受的。”

    “是你从阿诺德·杰克逊那儿学的?”贝特曼的语气带着轻蔑。

    “你不喜欢他?也许不该指望你喜欢他,刚来的时候我也这样,对他抱有偏见。他是个非常特殊的人,你自己也看见了,他对自己坐牢的事实并不隐瞒。我不知道他是否为那些导致他坐牢的罪行感到后悔,我所听到的唯一抱怨就是他出来的时候健康受损了。他似乎全然不知懊悔为何物,完全超乎道德。他接受一切,也同样接受自己。他既慷慨又善良。”

    “他一直是那样,”贝特曼打断他,“不过是拿别人的钱。”

    “我发现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凭自己的看法来接受一个人,难道这有什么反常吗?”

    “其结果就是你分不清孰是孰非了。”

    “没有,在我心里,是与非还像原来一样清清楚楚,让我有点儿困惑的不过是坏人和好人之间的区别。阿诺德·杰克逊是做好事的坏人,还是做坏事的好人呢?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也许我们过多看重一个人跟另一个人之间的区别了。也许我们中最善良的人都是有罪之人,最坏的人倒是圣人。谁知道呢?”

    “你永远别想说服我相信白是黑,黑是白。”贝特曼说。

    “我肯定是做不到,朋友。”

    贝特曼无法理解爱德华既然赞同他的看法,为什么嘴角却闪过一丝微笑。爱德华沉默了一会儿。

    “我今天早上看见你的时候,贝特曼,”他随后又说,“好像看见了两年前的自己。同样的衣领,同样的鞋子,同样的蓝色外套,同样干劲十足,也是同样意志坚定。的确,我那时精力充沛。这个地方昏昏欲睡的生活方式让人心痒难忍。我四处转了转,无论到哪儿都能看见发展和创业的机会。这是个发财致富的地方。在我看来,用麻袋把椰子干运到美国榨油简直荒唐,这些事情统统在当地做好,不就划算多了?这里有廉价的劳力,又省了运费,我仿佛已经看见大片的厂房在岛上拔地而起。后来又觉得他们榨取椰子的方法很不得当,便发明了一种机器,能以每小时二百四十个的速度切分果实、舀出果肉。海港也不够大,我又计划加以扩建,然后组建一个工会来购买土地,为临时居留者建造两三家大型旅店,盖些平房。我还制定了改善客轮设施的方案,以便从加利福尼亚州吸引游客。再过二十年,这里便不再是无精打采的半法国化小镇帕皮提,我将看见一座美国化的大城市,到处是十层的高楼和电车、剧场、歌剧院,还有证券交易所和一位市长。”

    “那就开始干吧,爱德华,”贝特曼嚷道,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既有想法又有能力。是啊,你会成为从澳大利亚到美国之间的土地上最富有的人。”

    爱德华轻轻一笑。

    “我还不想呢。”他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赚钱,赚一大笔钱,大到好几百万?你知不知道,你可以用它做什么?你知道这些钱能拿来做什么吗?你知道这能让人变得多强大吗?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想想你能做什么吧,为人类事业开辟新渠道,让成千上万人就业。我脑子都快被你那些搬弄出来的幻景搞晕了。”

    “那就坐下吧,我亲爱的贝特曼。”爱德华笑道,“那切割椰子的机器将永远不会投入使用,就我而言,帕皮提空闲的街道上也永远不会有电车。”

    贝特曼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现在的想法是一点一点形成的。我渐渐喜欢上这儿的生活,喜欢这种轻松闲适,还有这里的人,他们的温厚和善,他们幸福的笑脸,让我不禁开始思考。以前我一直没时间思考。我开始读书。”

    “你总是在读书。”

    “以前读书是为了考试,为了受教育,为了谈话时把握自己的论点。在这儿我学会为了乐趣而阅读,学会了怎样说话。你知不知道交谈是生命中的一大乐趣?而谈话需要有余暇。一直以来我太忙了,原来的生活中那些看似相当重要的东西逐渐显得琐碎、庸俗。那种你争我夺、埋头苦干到底有什么用呢?现在一想到芝加哥,就看见一座阴沉、灰暗的城市,到处都是石头建筑——就像一座监狱——还有无休无止的混乱。这样的一味忙碌到底成就了什么?在那儿能充分享受生活吗?难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急匆匆赶去办公室,一连几个小时工作到晚上,然后赶回家吃晚饭,再匆匆忙忙去剧院?我的青春时光就该这样度过吗?青春转瞬即逝啊,贝特曼,等我老了,还有什么指望呢?仍然一大早匆匆走出家门去办公室,持续工作到晚上,然后又匆忙赶回家吃过晚饭再去剧院?要是你能赚大钱的话,这样倒也值得,我说不清,这取决于你的本性。可如果你赚不了钱,还值得这么做吗?我想让我的生活比这更有意义,贝特曼。”

    “那你认为生活中什么最可贵?”

    “恐怕你要笑话我了。真,善,美。”

    “难道你认为在芝加哥得不到这些?”

    “也许有些人可以,但我不行。”现在是爱德华跳了起来,“跟你说吧,每当我回想起以前过的那种生活,心里就充满了恐惧,”他简直是在喊了,“一想起我逃离的那种危险,就吓得浑身发抖。此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灵魂,直到这儿才找到。如果我现在是个有钱人,就可能已经永远失去它了。”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贝特曼气愤地嚷道,“这个问题我们以前经常讨论。”

    “是的,我知道,但那讨论的效果就如同跟聋哑人谈论和声一样。我永远也不会回芝加哥的,贝特曼。”

    “伊莎贝尔怎么办?”

    爱德华走到阳台边上,俯下身,抬起头,专注地凝视梦幻般的蓝色夜空。当他朝贝特曼转过身时,脸上带着一丝微笑。

    “对我来说伊莎贝尔过于完美了,我仰慕她胜过我认识的任何女性。她头脑聪颖,心地与外表一样美丽,我敬重她的活力和她的抱负,她生来便是为了成就大业。我完全配不上她。”

    “她不这么认为。”

    “但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告给她,贝特曼。”

    “我?”贝特曼叫道,“我是最不可能干这件事的。”

    爱德华背对着明亮的月光,无法看清他的脸。难道他又在笑吗?

    “你别想对她隐瞒任何事情,贝特曼。凭她那机灵的头脑,用不了五分钟就能把你摸个一清二楚,你最好直接把事情和盘托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当然,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你了。”贝特曼忐忑不安地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告诉她我还没混出样儿来。告诉她我不仅贫穷,甚至还安于受穷。告诉她我因为游手好闲、工作疏忽被解雇了。把你今晚的所见所闻,还有我跟你说的话都告诉她。”

    有个念头在贝特曼脑中一闪而过,让他猛地站了起来,怀着一种难以控制的惊惶面对着爱德华。

    “我的老天爷,你不想跟她结婚了?”

    爱德华严肃地看着他。

    “我不能请求她放弃婚约。如果她希望我信守誓言,我会尽我所能,去做一个爱她的好丈夫。”

    “你想让我把这个消息带给她吗,爱德华?唉,我做不到。这太可怕了。她从来没想过你会不跟她结婚。她如此爱你,我怎么能把这种羞辱强加给她?”

    爱德华又笑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贝特曼?你很久以前就爱上她了,而且彼此十分般配。你会让她幸福的。”

    “别跟我说这些,我忍受不了。”

    “我退出对你有利,贝特曼。你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他说话的腔调有些异样,让贝特曼猛地抬起头来,但爱德华一脸严肃,毫无笑意。贝特曼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很乱,不知道爱德华是否怀疑他是带着特殊使命来塔希提岛的。尽管他清楚那种想法很可怕,但仍控制不住心里一阵欣喜。

    “要是伊莎贝尔写信终止你们之间的婚约,你会怎么办?”他缓慢地问道。

    “我会活下去的。”爱德华说。

    贝特曼一阵激动,竟没听清他的回答。

    “我倒希望你穿一件惯常的衣服,”他有些恼火地说,“你正在做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这身怪诞装扮让这事儿显得太随随便便了。”

    “我向你保证,不管是围着帕瑞欧、戴着玫瑰花冠,还是头顶大礼帽、身穿燕尾服,我都能一样保持庄重。”

    这时,贝特曼又猛然想起了什么。

    “爱德华,你不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吧?我也说不清,不过这或许会对我的将来造成很大影响。你不是为了我而牺牲自己吧?我受不了这个,你知道。”

    “不,贝特曼,在这儿我已经学会了不做蠢事,也不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和伊莎贝尔幸福,但我一丁点儿也不希望自己不幸福。”

    这回答让贝特曼隐隐感到扫兴,似乎他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他应该大大方方把这个高尚的角色扮演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你心甘情愿把生命浪费在这儿?这简直就是自杀。我们离开校门时你是那么雄心勃勃,可现在竟满足于做个廉价小店的售货员,一想到这些我就为你难过。”

    “呃,我也只是临时干一干,积累宝贵的经验。我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计划。阿诺德·杰克逊在帕莫塔斯群岛有座小岛,离这儿大约一千英里,是块环礁湖的陆地。他在那儿种植椰树,并且提出把小岛给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贝特曼问。

    “因为如果伊莎贝尔跟我解约的话,我就跟他女儿结婚。”

    “你?”贝特曼惊得如遭雷击,“你不能跟一个混血儿结婚。你总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吧?”

    “她是个好姑娘,天性温柔可爱。我想她会让我非常幸福。”

    “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爱德华沉思后说,“我不像爱伊莎贝尔那样爱她。我崇拜伊莎贝尔,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人,我连她的一半都比不上。跟伊娃在一起我没有这种感觉。她像一枝新奇美丽的花朵,要人庇护才能免遭风吹雨打,让我想要保护她——没有人会想要保护伊莎贝尔——我觉得伊娃爱的是我本人,不是我会成为的什么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让她失望。她很适合我。”

    贝特曼沉默了。

    “明天还得起早呢,”爱德华最后说,“现在我们真得去睡觉了。”

    然后贝特曼开口了,声音透露着真切的愁苦。

    “我彻底糊涂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来这儿是因为我感觉到有些不对,以为你还没有成就当初立下的目标,失败了,羞于回去,根本没想到会面对这种状况。实在太遗憾了,爱德华,我很失望。我曾希望你干一番伟业,而你以如此可悲的方式浪费自己的才华和青春,浪费你的机会,想一想都让我难以忍受。”

    “别伤心,老朋友,”爱德华说,“我没有失败。我已经成功了。你都想象不到我多么热切地期待未来的生活,这对我来说多么充实,多么重要。等你跟伊莎贝尔结婚后,你会时常想起我来。我要为自己在珊瑚岛上造一座房子,在那儿住下,侍弄我的树,用延续了无数年的古老方式摘果取肉。我要在园子里种满东西,还要捕鱼。那么多事情够我忙的,绝不会让我烦闷。我还会自己写书,还有伊娃、孩子们,我希望。最为重要的,是变化无穷的大海和天空,是黎明的清新、落日的美景,还有瑰丽多姿的夜色。我要在一片荒芜的地方建起一座花园。我必须创造一些东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但愿等我成了一个老头子,在回顾往昔时发觉自己的一生幸福、简单而平和。日子虽然普普通通,但我要生活在美之中。你是不是觉得满足于这些太过渺小了?可如果一个人赚到整个世界却输掉了灵魂,那他就没什么收益。我想我赢得了自己的灵魂。”

    爱德华引着他走进一个放着两张床的房间,然后一头倒在其中一张上。十分钟后,听着那孩子般平静、均匀的呼吸,贝特曼知道爱德华已经睡熟了。但他却久久不能平静,心里一团乱麻,直到黎明的光线像鬼魂一般无声地溜进房间,他才慢慢睡着。

    贝特曼给伊莎贝尔讲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没有丝毫隐瞒,除了他认为会伤害她,或者让自己显得可笑的部分没对她说,比如自己被迫戴上一顶花冠坐着吃晚餐,还有她一旦同意,爱德华就准备跟她舅舅的混血女儿结婚。然而,或许伊莎贝尔的敏锐直觉超乎他的预知,因为在他不停讲述时,她的眼睛渐渐冷漠,嘴唇也绷得更紧。她时不时盯他一眼,要不是贝特曼一门心思在讲故事,她的表情一定会让他大感惊奇。

    “那个女孩长什么样?”他讲完了,她问道,“阿诺德舅舅的女儿。你觉得她跟我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这问题让贝特曼十分意外。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你知道,除了你以外,我从来不去仔细打量别人,也从来不认为有哪个人像你。谁能跟你比呢?”

    “她漂亮吗?”伊莎贝尔说,他的话让她略微一笑。

    “我看算漂亮吧。有些男人会认为她很美,我敢说。”

    “唉,这倒也无关紧要。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去谈论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伊莎贝尔?”这时他问道。

    伊莎贝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上面仍戴着爱德华给她的订婚戒指。

    “我不和爱德华解除婚约,是因为我认为这对他是一种激励。我想让自己鼓舞他。如果有什么事情能够促使他取得成功,那就是让他想着我爱他。我已经尽我所能,但看来还是没有希望了。如果不承认事实,那只能是我太过软弱。可怜的爱德华,害的不是别人,只害了自己。他是一个善良可爱的人,但身上缺少点儿东西,我想他是没骨气。希望他能幸福。”

    她从手指上褪下戒指,放在桌子上。贝特曼看着她,心跳快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太好了,伊莎贝尔,你简直太好了。”

    她笑了笑,站起身,把一只手伸给他。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让我怎么才能感谢得过来呢?”她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知道可以信任你。”

    他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

    “哎,伊莎贝尔,我愿意为你做更多的事情,你知道,只求你允许我爱你,为你效劳。”

    “你是个坚强的人,贝特曼,”她叹了口气,“这给了我一种妙不可言的信任感。”

    “伊莎贝尔,我爱慕你。”

    他说不清自己怎么会灵光一现,突然把她搂在了怀里。而她,毫不反抗,仰起笑脸看着他的眼睛。

    “伊莎贝尔,你知道,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想跟你结婚。”他激动地喊道。

    “那你究竟为什么不问我呢?”她回答说。

    她爱他。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可爱的嘴唇等着他去亲吻。他将她揽进怀里,仿佛看见亨特电机牵引汽车公司的工厂规模不断扩大,地位节节攀升,占地达到一百英亩,看见他们出产了上百万台电动机,看见他收集到一大批名画,远远胜过纽约那些人的任何藏品。他将戴上一副角质眼镜,而她则舒舒服服倚靠在他的怀抱中,幸福地叹息一声,想象着她会拥有的精美房子,里面满是古董家具,想到她要筹办的音乐会,想到那些<em>thés dansants</em>,以及只有最具修养的人才能参加的晚餐会。贝特曼确实该戴一副角质眼镜。

    “可怜的爱德华。”她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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