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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厌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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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最折磨人的便是当她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有时会突然发现陌生人的头上闪现出一缕亮亮的栗黄色,她曾经觉得城市已经毁灭,似乎能够拖住她冲上前去抓住他的,只有她内心里那股强烈的沉静;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便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面孔——她曾经站住脚,不愿意再迈出下一步,不希望生发出活着的力量。她曾经试着去回避这样的时候,试着不让自己去看。她曾经在走路时眼睛只盯着脚底下。她没有成功:她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跃向每一缕金黄。

    她一直将办公室窗户的百叶窗高高拉起,她记得他的承诺,心里只是在想着:无论你在哪里,万一你正在看着我……办公室周围没有一座像样的高楼,但她还是眺望着远处的大厦,不知道他在哪扇窗户后观察,不知道他是否发明了某种使用光线和透镜的工具,可以隔着街区或者从一英里以外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曾经将窗帘大开,坐在桌前出神:尽管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但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此时,她在黑暗的屋子里,想到这里,便一下子跳起来,将灯打开。

    接着,她垂下头,郁郁地笑话着自己。她搞不懂,在城市无边的黑暗之中,她的这扇亮着的窗子究竟是苦闷地在向他求助,还是依旧捍卫着世界的灯塔。

    门铃响了。

    打开门,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和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过了一会儿,她才大吃一惊地认出了来人正是雪莉?塔格特。自从婚礼那天之后,她们只是在塔格特的楼道里碰到过几次,客气地打过几次招呼。

    雪莉平静的脸上没有笑容,“能否允许我和你讲几句话”——她踌躇了一下,才又说,“塔格特小姐?”

    “当然,”达格妮严肃地说,“进来吧。”

    她从雪莉不自然的镇静中感觉到了非常紧急的情况。在客厅的灯下看到这个女孩的脸色时,她便越发肯定了。“坐。”她说,但雪莉依旧站着没动。

    “我是来还债的,”雪莉说道,她的声音很庄重,竭力不流露出丝毫的感情,“我要为我在婚礼上对你所说的话道歉。你没有任何理由去原谅我,但我应该告诉你,我知道我当时侮辱的是我所崇敬的一切,庇护我的则是我所鄙视的东西。我明白,现在承认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即使我来这里也是非常冒昧的,因为你根本就没必要听这些,因此,我甚至不能把这笔债一笔勾销,我只有一个请求——请允许我把我想对你说的话讲出来。”

    达格妮感到无比的震惊,一股难以置信的暖流和苦涩仿佛是在说着:还不到一年,你就已经走过了多少的路呀!她知道,此时如果笑一笑,就会破坏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她回答的声音带着极为严肃的诚恳,如同伸出了一只救援的手,“可这确实管用,而且我很想听。”

    “我知道,经营塔格特公司的人其实是你,是你修建了约翰·高尔特铁路,你才有头脑和勇气支撑着它不倒。我猜你会认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吉姆的——又有哪一个女店员不会这么做呢?但是,我嫁给吉姆是因为我……我以为他就是你,以为他才是塔格特公司。现在,我明白他是”——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似乎什么也不顾了,坚决地继续说了下去——“他是某种阴险的敲诈鬼,尽管我还想不清楚他是哪一种,又是为了什么。我在婚礼上和你讲话时,自以为是在捍卫着伟大,是在攻击它的敌人……可是正好相反……事情正好是如此可怕和难以相信地反了过来!……所以,我想告诉你我知道了真相……这对你算不了什么,我没有权利认为你会在乎,可……可这是为了我曾经爱过的事物。”

    达格妮缓缓地说,“我当然能够原谅。”

    “谢谢你。”她小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要走。

    “坐下。”

    她摇了摇头,“我……我都说完了,塔格特小姐。”

    达格妮终于从看着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笑容,同时说道,“雪莉,叫我达格妮好了。”

    雪莉只是嘴巴在微微地颤动着,作为回答,仿佛那就是一个笑容,“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

    “我们是姐妹,对吧?”

    “不!不能是因为吉姆!”这声叫喊是情不自禁的。

    “不,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坐下,雪莉。”她顺从了,但仍然竭力不愿显示出她对此盼望的心情,不愿意去寻求支持,更不愿意崩溃。“你是不是心情很不好?”

    “是的……不过没关系……那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自己的错。”

    “我不认为那是你自己的错。”

    雪莉没有回答,随后突然不顾一切地说道,“好了……我可不想要什么怜悯。”

    “吉姆一定告诉过你——他说得没错——我从来不会怜悯。”

    “对,他是说过……可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可你没有任何理由对我表示关心呀……我不是来这里诉苦,然后……然后再给你增添负担……就算是我受罪,也没有道理把你拉进来。”

    “对,那是没有道理。不过既然你看重的一切也是我看重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说……你不是因为可怜我才愿意和我说话?不仅仅是替我难过?”

    “我为你感到非常的难过,雪莉,而且我想要帮助你——这并非是因为你在受罪,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该去受这个罪。”

    “你是说,你的好意并不是冲着我软弱、抱怨或坏的一面,而只是因为我有好的地方?”

    “当然了。”

    雪莉的头没有动,但看上去似乎抬了起来——仿佛在一股电流的环抱下,她的面孔得以放松,露出了一种痛楚和尊严交织在一起的少有的神情。

    “这不是施舍,雪莉,放心地和我讲吧。”

    “奇怪……你是头一个能和我交谈的人……感觉是这么的轻松……可我……我过去却害怕和你讲话。自从我明白了真相以后,我就一直想去请求你的原谅。我都走到你办公室门口了,却停在那里,站在楼道里,没有勇气进去……我今晚本来没打算来,我出来只是为了……为了好好地想一想,然后,我突然就想来找你,在偌大的城市里,只有这里是我可以来的地方,只有这件事是我要做的。”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

    “你知道,达格——达格妮,”她觉得不可思议地轻声说道,“你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吉姆和他的那帮朋友们说你又冷又硬,没有感情。”

    “这倒也没错,雪莉,按他们的意思,我的确是那样——不过,他们是否告诉过你,他们所指的是什么呢?”

    “没有,他们从来就没说过。无论关于什么事,只要我问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就嘲笑我……他们指的究竟是什么呢?”

    “只要谁在指责别人‘没有感情’,他就等于在说那个人是正直的,不会有莫名其妙的情绪,不会去要本来就不属于他的感情,他所说的‘去感觉’就是去违背理性、道德和现实,他指的就是……怎么了?”她看到雪莉的神色变得异常的紧张,便问。

    “这个问题……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嗯,你要看到,这种指责从来就不保护清白,它总是要替过错去辩解。你从来就不会听到正直的人因为被冤枉而责怪别人,但坏人却会对识破他的人、对他所犯的罪行毫不同情,对他因此而受到的折磨毫不同情的人大加指责。不错——对此我的确是没有感觉。可那些对此有感觉的人,面对人类的伟大,面对值得敬仰、推崇和尊重的人和事却无动于衷,而这些正是我能感觉到的,你会发现这两者是互不相容的。同情罪恶的人就一点都不会去同情无辜者。你可以扪心自问,这两类人里究竟谁才是没有感觉的,然后,你就会认清与施舍对立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她怯怯地问。

    “是公正,雪莉。”

    雪莉突然浑身一抖,垂下了脑袋,“哦,天啊!”她痛苦地叹息着,“听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才意识到吉姆带给我的一切有多么的阴暗!”她的身子又是一哆嗦,抬起了头,眼里的恐惧似乎再也控制不住了。“达格妮,”她小声说,“我害怕吉姆和所有的那些人……倒不是怕他们要去干什么……要是那样的话,我还能够逃脱……让我害怕的是我觉得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怕的是:他们那样的人居然还会存在着。”

    达格妮快步走上前,坐到她的椅子扶手上,稳稳地扶着她的肩头,“好了,孩子,”她说道,“你错了。你绝对不能像这样去害怕别人,绝对不能以他们的存在来看待你的存在——可你现在就是这样在想。”

    “是啊……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他们存在的话,我就没有了生存的希望……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我不想有这样的感觉,总想把它顶回去,可它却越来越近,让我无处可逃……这种感觉我说不清,也抓不住——而什么都抓不住也让我感到害怕——就好像全世界突然被毁灭,可毁灭它的不是大爆炸——爆炸还是实实在在的——毁灭它的是……是某种可怕的软耷耷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是结实有力的了,你的手指头可以插进石墙,石头软得像果冻,山峦摇摇欲坠,建筑物的形状像云一样地缥缈不定——这就是世界末日,毁灭世界的不是火山爆发,而是又软又黏的东西。”

    “雪莉……雪莉,可怜的孩子,自古以来,就有哲学家企图把世界变成那副样子——把人们的头脑毁掉,让他们相信那一切就是他们眼前所看到的。但是,你不必相信它,不必依靠别人的眼睛去看世界,要用自己的眼睛,坚持自己的判断。你知道自己看到的一切——那么就要像做最神圣的祷告一般大声地说出来,不要去听别人的。”

    “可是……可是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了,吉姆和他的那帮朋友还是老样子。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他们谈话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听见的是什么……所有的这一切都不真实,他们都在做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的企图……达格妮!我们一直认为人类有着远远超过动物的伟大智慧,可我——我现在觉得我比任何动物还要盲目,还要无助。动物能分清它的朋友和敌人,知道什么时候要去保护自己,不相信自己会被朋友踩在脚下或杀害,不相信会有人说什么爱是盲目的,掠夺才是成就,劫匪就是政治家,拧断汉克·里尔登的脊梁才最好——噢,天啊,我这是在胡说些什么呀?”

    “我知道你说的意思。”

    “我是说,我怎么才能去和人打交道呢?我是说,如果一切都是没谱的——我们不就没法活了吗?当然,我知道东西是不会变的——但是,人呢?达格妮!他们似是而非,没有生命,只是一堆不停地变来变去的开关。而我却必须要生活在他们中间,这怎么可能呢?”

    “雪莉,困扰你的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难题,所有人都备受它的折磨。你的理解已经比大多数受尽折磨、死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人要深入多了,我会帮你想清楚的。这是个很大的话题,也是一场很艰苦的斗争——不过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要惧怕。”

    雪莉脸上露出一股奇怪的、渴望的神情,似乎她是在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达格妮,却已无力再向前靠近。“我但愿自己还能够有斗争的愿望,”她轻声地说,“但我没有了,我甚至连胜利的愿望都不再有了。只有一件事,看来是我没有勇气去做,你要知道,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嫁给吉姆,这一切发生之后,我以为生活要比我原先想象的更加美好,现在,我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和接受一种想法,那就是生活和人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我的婚姻并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奇迹,而是某种我至今还不敢彻底面对的难以启齿的罪孽,我没法不去想。”她忽然抬头看了一眼,“达格妮,你是怎么做的,你是如何能够不受困扰的呢?”

    “就是坚持一条原则。”

    “什么?”

    “任何东西都不能凌驾于我自己的判断之上。”

    “你吃了很多的苦……也许比我吃的苦还要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你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坚信我的生命至高无上,绝不能轻言放弃。”

    她从雪莉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愕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认同感,仿佛这个女孩子正在竭力从往昔的岁月里重新找回某种激情。“达格妮”——她的声音极其轻微——“这……我小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我隐约记得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丢掉它,它一直都在,可等我长大以后,我却觉得必须要把它隐藏起来……我从没想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可刚才你一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达格妮,你用这种方式体验你的生活——究竟好不好?”

    “雪莉,认真听我说:那种感觉,以及它所涉及和揭示的一切——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最尊贵的唯一美好的东西。”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我不敢那么去想。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似乎他们痛恨的正是我心中的这个想法,而且……而且想要把它铲除掉。”

    “不错,是有一些人想要毁掉它,一旦你认清了他们的动机,就会看到世界上最黑暗、最丑陋的那种罪恶,不过,它伤不到你。”

    雪莉的笑容如同是正在紧紧抓着几滴汽油的一点微弱的火花,想要燃烧得更旺盛,“这是过去这几个月以来,”她轻声地说道,“我第一次感觉到好像……好像还有希望。”她发现达格妮关注着她的眼睛里满是担心,便又说道,“我没事的……我需要适应一下——适应你和你说的那些话,我想我会接受这些……会相信真的是这样……不再在乎吉姆怎么想。”她站了起来,似乎想把此刻心里踏实的感觉尽量保留住。

    在一股突然而毫无来由的肯定的驱使下,达格妮决然地说道,“雪莉,今晚我不想让你回去。”

    “啊,不行!我没事,我对回家并不感到害怕。”

    “难道今晚没有出过什么事吗?”

    “没有……不算什么事……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是我能看得更清楚些罢了……我没事的,我必须要想一想,非常认真地想一想……然后再决定必须要做什么。我能——”她犹豫着。

    “什么?”

    “我能再来和你说话吗?”

    “当然了。”

    “谢谢,我……我非常感激你。”

    “你能不能保证还会再来?”

    “我保证。”

    达格妮目送她穿过楼道,向电梯走去,看到她的肩膀有些委顿,又努力地挺起,看到她那羸弱的身躯似乎有些摇晃,随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保持直直的姿势。看上去,她像是一株躯干已折、仍旧靠着一丝未断的纤维而挺立的植物,挣扎着想要治愈那已经弱不禁风的病体。

    詹姆斯·塔格特从开着的书房门口看见雪莉穿过外间屋,走出了公寓。他狠狠地摔上房门,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他的裤子上依然留着香槟酒溅在上面的痕迹,仿佛他的这种不舒服是对他的妻子、对这个没有与他同庆的世界的报复。

    过了一会儿,他噌地站起来,走到房间另一头,抄起了一支烟,随即又猛地将它一撅两半,朝着壁炉上方挂的一幅画甩了过去。

    他瞟见了一只威尼斯的玻璃花瓶——剔透的瓶身上缠绕着繁杂的蓝金色花纹,数百年的历史足以使它成为博物馆内的藏品。他一把抓过来,向墙上扔去;花瓶顿时如雨点般地泻落成一摊碎灯泡样的玻璃片。

    他曾以买下这只令所有的文物鉴赏家都囊中羞涩的花瓶为傲,此刻,他体会到了一股向使得这花瓶身价倍增的数百年时光报复的快感——同时痛快地想到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苦苦挣扎的家庭,任何一家都可以靠卖掉这只花瓶而活上一年。

    他踢掉鞋子,又靠回到长椅上,在半空中晃荡着一只脚。

    门铃的骤响令他一惊:这声音似乎正合他的心绪。如果他现在去按谁家的门铃的话,也会发出这种尖厉、催促和不耐烦的响声。

    他听着管家的脚步声,同时为他可以拒绝任何人的来访感到得意。不久,他听到了敲自己门的声音,管家进来报告,“里尔登夫人想要见你,先生。”

    “什么?……哦……好啊!让她进来!”

    他身子一摆,把脚落了地,但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而是隐隐露出一丝好奇的笑容,等到莉莉安进屋之后才坐起身来。

    她穿了一身仿照罗马户外装式样的酒红色晚装,两个胸兜紧紧地抵着长裙下束着的高高的腰肢,耳朵上斜倚着一顶小帽,帽上的一根羽毛弯弯地垂在颧骨下方。她进来时的脚步急促而凌乱,裙摆和帽上的羽毛不停地晃动,拍打着她的腿和喉咙,如同桅杆上的小旗子,在发出紧张的信号。

    “莉莉安,我亲爱的,我是应该觉得受宠若惊或者高兴呢,还是吃惊呢?”

    “好了,还是少?嗦吧!我是因为必须要见你,并且立刻就得来,仅此而已。”

    她的这副急不可耐的口气和断然地坐下来的动作是对弱点的一种暴露:按照他们不成文的惯例,只有一个人在急于得到帮忙,同时又既无好处,又无被威胁交换的情况下,才会做出这种索要的举止。

    “你为什么不待在冈萨雷斯的酒会上?”她张口问道,但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还是掩饰不了她的不安,“我一吃完晚饭便赶过去,就是为了去找你——可他们却说你觉得不舒服,已经回家了。”

    他走到房间另一端,拿起一支烟,从她一身隆重的打扮前走过时,他为自己只穿了袜子而感到惬意,“我觉得没意思。”他回答道。

    “我没法忍受他们,”她说话时,身子不禁微微一颤;他诧异地瞟了她一眼:这话听上去既不情愿,又出自真心。“我受不了冈萨雷斯先生和他那个婊子一样的夫人。他们这样的人和他们搞的酒会居然变得这么受欢迎,简直让人恶心。我再也没兴致去什么社交场合了——形式已经不同,风气都变了。我都好几个月没见到巴夫·尤班克和普利切特博士,还有他们那帮人了。那些新面孔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群屠夫的手下一样!再怎么说,我们这个圈子里可都还是绅士。”

    “是啊,”他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是有些奇怪得不太一样了,铁路上的情况也如此:我和克莱蒙?威泽比挺投缘,他还有教养,可库菲?麦格斯——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就是……”他猛地截住话头。

    “这简直是荒唐,”她以目空一切的口气说道,“绝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她没有说出“他们”和“便宜”指的是什么,然而他明白她的意思。在一阵沉默之中,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彼此倚靠着来获得一点宽慰。

    随后,他心里幸灾乐祸地想着,莉莉安开始显得老了。那件酒红色的晚装并不适合她穿,似乎令她的皮肤显得略微有些发紫,这种色调如同黄昏一般,映出了她脸上细细的皱纹,使她的肌肤松弛下来,看上去疲惫而懒散。她那一副明明是讥笑嘲讽的神态,此刻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怨恨。

    他看见她正在打量着他,并借着脸上的笑容尖声地羞辱道,“你还真是不舒服了,对不对,吉姆?看起来像是个魂不附体的马夫。”

    他嗤笑一声,“我还应付得了。”

    “我知道,亲爱的,你是纽约城里面最有势力的人之一。”她又加上一句,“这是有关纽约城的一个挺有意思的笑话。”

    “的确是。”

    “我承认,你有能力办到任何事情,所以我必须要来见你呀。”为了减轻她话里的唐突,她特意加上了点开心的哼哼声。

    “好啊。”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受用,同时又没有答应的意思。

    “我之所以不得不来这里,是因为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说这件事。”

    “这是不会有错的。”

    “我好像记得我过去对你还是有用的。”

    “过去嘛——是的。”

    “我想我肯定应该能指望上你的帮助。”

    “当然了——只不过,你这么说难道不是太过时和不明智了吗?我们又怎么能对任何事情有把握呢?”

    “吉姆,”她突然大声喝道,“你一定要帮我!”

    “我亲爱的,我会为你效劳,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他回答,他们说话的默契便是,只要对方把话挑明,就一定要用冠冕堂皇的谎话来应付回去。莉莉安快顶不住了,他心想——看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处于下风的对手周旋。他感到十分的惬意。

    他注意到,她是顾不上许多了,甚至连她那素来一丝不苟的装扮也失去了往日的精心。几绺头发从她梳理整齐的波浪中散落下来——她的指甲是和她的晚装相配的凝血色,指尖处明显留有挫痕——与她那开口很低的晚装所暴露出的一大片平滑如脂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还观察到了用来钩住吊带、防止它意外滑落的别针发出的闪光。

    “你必须要防止它!”她这好斗的口气令请求听起来像是在命令一般,“你必须去阻止它!”

    “真的?是什么?”

    “我的离婚。”

    “哦!”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关切起来。

    “你知道他要和我离婚,对吧?”

    “我听到过一些传言。”

    “就定在下个月了。我所说的定,确确实实如此。哦,这事可是让他破费了一大笔钱——他买通了法官、文员、法庭监守、他们的支持者、他们支持者的支持者、几个议员,还有六个行政官员——他就像给自己铺了一条大路一样,买通了法律程序的所有关节,没有留下任何缺口可以让我插得上手加以阻拦。”

    “明白了。”

    “想必你应该清楚他是为什么要离婚的了?”

    “我能猜得出来。”

    “可我是为了帮你才那么做的!”她的声音越发显得焦虑起来,“我把你妹妹的事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为你的朋友搞到捐赠礼券,那——”

    “我发誓我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他急忙喊道,“只有少数几个上层人物知道是你报的信,我肯定没人敢说起——”

    “哦,我相信没人敢,可他能猜得出来,对不对?”

    “是啊,我想是这样。不过,当时你也知道自己是冒着风险的。”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做,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和我离婚,没——”

    忽然,他有些惊异而敏感地一笑,“你没想到信任会是条越磨越细的绳子,是这样吧,莉莉安?”

    她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继而冷冷地答道,“我没想到它会被磨断。”

    “亲爱的,这很有可能——特别是对于你丈夫这样的人。”

    “我不想让他和我离婚!”这简直是一声突如其来的叫喊,“我不想让他从此就一身轻松了!我是不会答应的!我不会让我的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她猛地停住,似乎这些话已经吐露了太多的实情。

    他轻声哼哼着,缓缓地点着下巴,表示完全能够理解,动作里带着一种早就料到的威严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是我的丈夫呀。”她辩解地说着。

    “是啊,莉莉安,这我明白。”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他要把那张判决弄到手,然后就和我一刀两断,一个子也不会留给我——没有任何善后和抚养的费用,什么都没有!他想最后说了算,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如果让他得逞的话,那么……那么捐赠礼券对我来说就根本算不上什么胜利了!”

    “是啊,亲爱的,我明白。”

    “另外……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荒唐可笑,可我今后要靠什么生活呢?我自己的那点钱现在简直是一点用处都没有,那大部分还是从我父亲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工厂股票,现在厂子早就倒闭了。我可怎么办啊?”

    “可是,莉莉安,”他柔声说着,“我以为你向来是不在乎钱财和物质回报的。”

    “你不明白!我说的不是钱——我说的是贫困!是真真切切、难以忍受、一贫如洗的贫困!这对任何一个有教养的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难道我——我也会去为糊口和房租犯难吗?”

    他带着淡淡的笑盯着她看,疲软衰老的面孔终于绷紧了一些,有了点睿智的表情,他开始体会到了彻底洞察一切所带给他的愉悦——这样一种现实是他所乐意看下去的。

    “吉姆,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的律师一点用都没有,我已经把我的那点钱都给了他,给了帮他办案的人,还有他的朋友和助手——可他们最后却只能束手无策。今天下午,我的律师给我送来了最终报告,上来就说我毫无胜算。我好像找不到什么人能对付得了如此精心的策划。我曾经指望过伯川·斯库德,可是……唉,你也知道他后来是怎么回事,那件事同样也是因为我想要帮你。你从那件事里面脱了身,吉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了。你挖的老鼠洞已经能够通天,可以和上面的人说上话,给你的朋友吹点口风,让他们再去传个话。只要韦斯利说一句话,这事就好办了,让他们禁止这项判决生效,把它禁止就行了。”

    他缓缓地摇着头,如同一个行家在疲惫地面对着某个过分热心的外行,充满了同情。“这做不到,莉莉安,”他决然说道,“和你一样,我也想这么干,而且我认为你也清楚这一点。可我即使有再大的本事,对这件事也是爱莫能助。”

    她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带着一种怪异而毫无生气的凝固了似的眼神盯着他;当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嘴唇已经扭曲在一股无比恶毒的蔑视之中,令他简直不敢去多看,只知道这刻毒把他们两个都牢牢地裹在了一起。她说道,“我知道你想这么干。”

    他一点也不想伪装,奇怪的是,真相在这一次似乎更令他感到愉快——真实终于满足了他这种特殊的需要。“我想你清楚这事是无法办到的,”他说,“现在没人会白帮忙,而且冒的风险也越来越大,你所说的老鼠洞实在太复杂,绕来绕去的,每个人都有把柄攥在别人的手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也说不准哪个地方就会塌一块下来。所以,不到生死关头和万不得已的时候,谁都不会动的——可以说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一条游戏规则。既然如此,你的私生活又关他们什么事?你想拖住你丈夫——不管结果如何,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至于我个人的筹码嘛——我现在也拿不出任何东西能够让他们硬生生地把一桩大有油水的案子叫停。更何况,现在上面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去做的,对你丈夫,他们必须要小心对待才行——自从我妹妹在电台讲话之后,他现在反而更安全了。”

    “是你让我强迫她去电台讲话的!”

    “我知道,莉莉安,当时我们两个都犯糊涂,现在我们俩就都吃了亏。”

    “没错,”她的话和她眼里的蔑视一样的阴沉,“是我们两个。”

    正是这种蔑视让他感到了舒服,正是这股奇怪的、不经意间流露的陌生感让他惬意地知道这个女人虽然看透了他,但还是为他所慑服,还是靠回到了她的椅子里,仿佛承认了她被奴役的地位。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吉姆。”她的话里带着诅咒的口吻,但这话便是一句献辞,她正是这个意思,而他也明白,他们两个都生活在一个把诅咒看成是奖赏的世界里,为此,他感到很高兴。

    “你知道,”他突然说了话,“你把像冈萨雷斯那样形如屠夫的手下给想错了。他们自有他们的用处。你喜欢过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吗?”

    “我根本没法忍受他。”

    “哦,你知道冈萨雷斯先生今晚搞这个酒会的真正意图是什么吗?它是庆祝达成了一项协议,在一个月内,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就将被收归国有。”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嘴角慢慢地浮出一丝微笑,“他曾经和你是朋友,对吧?”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他从未听到过的腔调,这口气里的崇拜感他过去只能从人们那里蒙骗来,而现在,居然破天荒地为了一件他实实在在所做的事而给予了他。

    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正是他数小时以来躁动不安的原因,正是他绝望地认为找不到的那种快感,才是他期待的庆祝。

    “咱们喝一杯,莉尔(译者注:莉莉安的昵称)。”他说。

    他一边倒着酒,一边看着屋子对面软软地瘫在椅子里的她,“让他去离婚好了,”他说,“最后说话算数的不是他,而是他们,是那些屠夫的手下,是冈萨雷斯先生和库菲?麦格斯。”

    她没有做声。他走过来后,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把手一抬,便从他手上抓过了一只酒杯。她喝酒的样子全然没有了交际场上的风度,而是像酒吧里孤独的酒客一样,只是想要体验酒精的滋味。

    他倚坐在长椅的扶手上,和她有些亲密地接近,一边呷着酒一边注视着她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他对我怎么看?”

    她对这问题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他觉得你就是个傻瓜,”她回答说,“他根本就没工夫注意你。”

    “他会注意的,假如——”他停了下来。

    “——假如你用木棒打他的脑袋吗?这可不一定,他可能只会怨他为什么没离木棒远点。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就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她换了换姿势,肚子朝前,身体又往椅子里缩下一截,似乎放松就是很难看的,似乎她让他看到的这种亲密的做派无需什么仪态和尊重。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她说道,“首先在他身上注意到的就是他从来不害怕。他看上去好像很自信,似乎我们谁都不可能把他怎么样——自信得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自己的感觉。”

    “你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三个月,自从……自从捐赠礼券的事情发生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在两个星期前的一次工业会议上见过他,他还是那副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现在看起来好像是知道了。”他又补上一句,“你是输定了,莉莉安。”

    她没有回答,一把将头上的帽子推了下去;帽子滚落到地毯上,那根羽毛像问号一般地翻卷着。“我记得第一次去看他的那些工厂,”她说,“他的工厂啊!你想象不出他对它们的那种感情,你想象不出那种傲慢是个什么样子,就好像只要是和他有关、被他碰过的东西,就会有多了不得一样。他的工厂,他的合金,他的钱,他的床,他的老婆!”她抬眼瞧了瞧他,昏沌的眼睛里闪出一团小小的亮光,“他从来没注意过你的存在,可他的确注意过我,我还是里尔登太太——至少还有一个月。”

    “是啊……”他说着,同时低头看着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兴趣。

    “里尔登太太!”她嗤笑着,“你是不知道这对于他来说意味的是什么。还没有哪个奴隶主对他太太的称号能如此的看重和要求——或者把它当成是一个荣耀的象征,是他顽固、清高、神圣、一尘不染的荣耀!”她胡乱地一挥手,显示出她那颀长而懒散的身躯。“恺撒的太太!”她哼了一声,“你记得她应该是什么样吗?不,这你是不会记住的。她应该是完美得不会受到任何责备才对。”

    他正低下头,眼里充满了软弱无力的憎恨,茫然而沉重地盯着她看——她在突然之间变成了憎恨的表示,而不是目标。“他不希望把他的合金用于普通的大众用途,让人随意摆布……对不对?”

    “对,他不想这样。”

    他的话似乎掺杂了灌下去的酒精一样,变得有点含混:“你可别跟我说你帮我们弄到那份礼券只是为了白白帮我个忙……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这一点你当时就知道。”

    “当然了,所以我才喜欢你,莉莉安。”

    他的眼睛不停地溜回到她晚裙低低的开口处,吸引他的并非是她光滑的皮肤或暴露在外面的高耸的胸脯,而是边上那只不被人注意到的别针。

    “我想看到他被人打一顿,”他说,“想听听他痛苦地叫喊,哪怕一次也好。”

    “你是不会如愿的,吉姆。”

    “为什么他和我妹妹觉得他们比我们其他人都强?”

    她哼了一声。

    他像是被她抽了记耳光一样,站起身来,走到酒柜前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并没有主动要再给她加一杯。

    她的眼光呆呆地凝视着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尽管我不会用他所骄傲的合金替他铺铁轨和架大桥,他还是会留意到我的存在。我是不能给他建工厂——但我能毁掉它们。他的合金我造不出来——但我可以从他手里抢走。我没法让人因为崇拜而五体投地——但我可以让他们跪倒在地上。”

    “闭嘴!”他似乎觉得她已经太接近那条笼罩在浓雾之中、禁止别人发现的“歧途”,便惊恐地叫了出来。

    她抬头看了看他,“你可真是个胆小鬼,吉姆。”

    “你干吗不多喝点?”他厉声说着,像是要袭击她一般地把尚未喝完的酒杯捅到了她的嘴边。

    她的手指无力地半握着酒杯,把酒向嘴里灌去,涌出来的酒溅满了她的下巴,也滴到了她的前胸和晚裙上。

    “哎呀,莉莉安,你怎么搞的!”他说着,并不去拿自己的手绢,而是伸出手去,用掌心去擦洒出来的酒。他的手指头在她的胸前游动,突然,他像是打嗝似的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皮正微微闭起来,不过却发现她的脸正在后仰着,没有一点抵抗的意思,难受地张大了嘴巴。当他的手向她的嘴伸过去时,她的胳膊顺从地抱住了他,嘴巴也有了回应,但这回应只是硬邦邦地一顶,而不是亲吻。

    他抬起头向她的脸上看去,她正咧开嘴笑着,但眼睛却凝视着他的身后,似乎在捉弄着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她的笑声毫无生气,却响亮而满含恶毒,如同发自一具骷髅。

    他不想看到自己发抖的样子,便把她拉近了些,双手则不自觉地开始做出亲密的举动——她听任着他的抚弄,但那副样子却让他感觉到:在他的触摸之下,她身体内血液的脉动如同她发出的窃窃暗笑。他们俩都是在例行着某人发明过的、亦是他们期待中的惯例动作,是带着嘲弄和憎恨在拙劣地模仿。

    他感到了一种盲目而不经意的恼怒,让他既觉得可怕,又非常痛快——可怕的是他正在做一件他绝对不敢对人承认的事——痛快之处则在于此时他是在藐视那些他不敢去承认的人。他做了一回他自己!那怒火中唯一还算清醒的部分在冲他号叫着——他终于做了一回他自己!

    他们清楚彼此的心思,便都一言不发,只有他挤出了几个字,“里尔登夫人。”

    他把她推进卧室,放在床上,然后扑在她的身上,这中间,他们始终没去看对方一眼,脸上带着的是愧疚的表情,是小孩在人家干净的院墙上用粉笔画着下流符号时脸上的那副鬼鬼祟祟的邪样。

    事后,他果然发现他占有的是一具既不反抗、又无反应的僵硬的身体,她并不是一个他想要占有的女人,他所得到的也并不是那种他想要的对成功的庆祝,而是在庆祝着无能占据了上风。

    雪莉开了房门,几乎是偷偷摸摸一般地悄然闪了进来,似乎不想被人看见,也不愿意看到她的这个家。心里想着达格妮,想着属于达格妮的那个世界,她便有了回来的勇气。可是,一进入到她自己的公寓里,四周的墙壁便似乎再一次将她吞噬到了令人窒息的陷阱之中。

    公寓里寂静无声;一抹灯光从一间半掩的房门里透进了外屋,她机械地向她自己的房间踮步走去,随即,她便停住了脚步。

    那灯光来自吉姆的书房,从被灯光照亮的一小条地毯上,她看见了一顶女人的帽子,上面的羽毛在流动的空气中簌簌地抖动着。

    她向前迈了一步,书房里没有人,她看到桌上和地上分别有一只酒杯,椅子里放着一个女人的手包。她呆呆地怔在那里,直到听见从吉姆卧室的门里传出了两个人低沉而慵懒的声音;她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能分辨出说话的声音;吉姆的声音有一点烦躁,而那个女人的声音则是满足的。

    她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内,慌手慌脚地把门锁上。她惊慌失措地逃进房里,似乎是她才不得不躲起来,不得不去避免让他们看到自己正目睹这一幅肮脏的场面——面对一个男人正做着的无法辩解的丑恶行径,强烈的厌恶、可怜、尴尬和受到玷污的感觉使她手足无措。

    她站在自己的房内,一时没了主意。随即,她的膝盖一软,坐到了地上。她就一直那样坐着,木然地盯着地毯,浑身发抖。

    她既不生气,也不嫉妒,更没有愤慨,只是茫然地觉得这一切愚蠢得令她感到可怕。她知道,无论是他们的婚姻,还是他对她的爱,无论是他对她的坚决不放手还是他在爱着那一个女人,或者是这起莫名其妙的通奸事件,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一切都毫无道理可言,也不需要去寻找什么解释。她总把魔鬼想得很有心计和企图,而现在她看到的便是真正的魔鬼。

    她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随后又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以及前门关上的声音。她的心中一片茫然,只是凭着过去的某种本能,站了起来,似乎她存在于一个与诚实毫无关系的真空之中,但除此以外,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和吉姆在外屋碰个正着,他们彼此望着对方有好一阵子,似乎谁都无法相信对方的存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厉声说道,“你回来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

    他观察着她的面孔,“你怎么了?”

    “吉姆,我——”她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最终还是放弃,用手朝他的卧室方向摆了摆,“吉姆,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你刚才是……和一个女人在里面。”

    他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将她一把推进书房,然后用力将门关上,仿佛是想让他们两个都躲起来,然而却再也说不出是想躲谁。他的心中燃烧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在逃避和爆发之间徘徊不决,他在这股怒气之中,只觉得他这个不起眼的妻子想要剥夺他胜利的感觉,而他则不能把自己的新的乐趣就这样拱手相让。

    “没错!”他号叫着,“那又怎么样?你打算怎么办?”

    她茫然地瞪着他。

    “没错!我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是那样做了,因为我想!你觉得你这么吃惊地瞪着我和可怜地哭上一哭就能吓住我了?”他用力地搓响手指,“那是你的想法!我才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只有认命!”看到她惨白和无助的脸色,他便越说越来劲,同时心里感到痛快,仿佛他的言辞正在将一个人鞭打得面目全非。“你认为你会让我不敢见人吗?为了满足你的正义感,我就不得不装出另外一副样子,这我已经受够了!你这个无名小卒,把你自己当成什么人了?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还是闭上嘴,和其他人一样,在外面老老实实的,也别让我在自己家里都不能自在!谁都不可能在家里还装圣人,那些都是给别人看的!你这个屁都不懂的小傻瓜,假如还在指望我去那么做的话——就最好还是赶快成熟起来吧!”

    他把她看成是另外一个人,在这个人面前,他虽然很想把今晚的事当面宣泄出来,但却无法做到——不过,在他的眼里,她一直在崇拜和捍卫着那个人,并且替他说话,他和她结婚就是为了能够像现在这样,于是他叫道,“你知道和我躺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吗?她就是——”

    “不!”她惊叫着,“吉姆!我不想知道!”

    “她是里尔登夫人!汉克·里尔登夫人!”

    她后退了一步,他感觉到了一瞬间的恐惧——因为她那副样子似乎是在看着一个他不应该承认的东西一样。她的语气虽然如死人一般,但问出的话却顺理成章,“看来你现在是想离婚了?”

    他爆发出一阵狂笑,“你这个笨蛋!还不死心!还那么清高!我不会提出和你离婚——也别梦想我会同意你和我离婚!你还真把这当回事了?听着,你这个笨蛋,没有哪一个丈夫没和其他女人睡过觉,他们的妻子也都明白,他们只是不提这些罢了!我想和谁睡就和谁睡,你最好还是像其他那些婊子们一样,给我闭上嘴!”

    从她的眼睛里,他突然惊恐地发现了一种坚强、明朗、冷静得几乎超出人的智力的神情。“吉姆,如果我是那种人的话,你当初也不会娶我了。”

    “对,我是不会。”

    “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他感到自己像是被卷入了一个漩涡,在庆幸眼前的危机已经过去的同时,又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不服气,“因为你是个卑微、绝望,而且十分荒唐的叫花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我!因为我还以为你会爱我!我以为你清楚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要爱我!”

    “就像你爱我那样吗?”

    “是不敢去怀疑我!是不带任何想法的!不会让我像参加什么盛装游行那样,不得不应付着一个又一个的道理!”

    “你爱我……是因为我毫无用处?”

    “嗬,你以为你能怎么样啊?”

    “你是因为我的弱点才爱我?”

    “你还能给我什么别的吗?可你居然一点都不领情。我想要慷慨一点,给你带来安全感——只会去爱优点又能让你有什么安全感?这种竞争可残酷着呢,总能找到比你强的人!可我——我宁愿为了你的缺陷,为了你的错误和弱点,为了你的无知、朴实和粗俗而去爱你——这样才安全,你用不着担心和隐藏什么,可以我行我素,保持你那种真实、难闻、罪过并且丑陋的原貌——每人真实的一面都是见不得人的——可你却能指望我对你毫无条件的爱!”

    “你是想让我……像乞丐那样……去接受你的爱?”

    “你还觉得这是靠你的本事挣来的么?你还觉得你这种小要饭的真能配得上我?我希望你每走一步、每咽下一口鱼子酱时就要知道,这都是我给你的,你就是个穷光蛋,和我永远都不配,也别指望能还得起!”

    “我……曾经试过让自己……去配得上你。”

    “果真如此的话,你对我还有什么用?”

    “你不愿意看到我那样?”

    “唉,你简直愚蠢透顶!”

    “你不愿意让我有长进?不想让我提高?你觉得我本来有缺陷,却希望我继续这样下去?”

    “如果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挣来的,我非得努力才能留住你,而你随时都能另攀高枝的话,你对我还有什么用处?”

    “你是想让咱们两个靠对方的施舍过日子?你是希望咱们俩是拴在一起的一对叫花子吗?”

    “没错,你这个道貌岸然、一心崇拜英雄的家伙!没错!”

    “你是因为我一无是处才选择了我?”

    “对!”

    “你在撒谎,吉姆。”

    他只是浑身一抖,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过去那些吃顿饭就可以跟你走的女孩倒是愿意让她们的内心见不得人,她们会接受你的施舍,不会想着去进步,可你却不会娶她们那样的人。你娶了我,是因为你知道我的外表和内心都拒绝接受阴暗,是因为我想要有长进,而且会不断地为此奋斗——对不对?”

    “对!”他吼道。

    她感觉到,正在向自己冲上来的那盏车灯终于撞上了目标——在这一刹那,她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在这恐惧的叫声之中,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你这是怎么了?”他不敢去瞧她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浑身哆嗦着喊道。

    她的双手在摸索中既像是要把什么推开,又如同是想要去抓住它;她的回答并不是很明确,但她已经找不出更好的话来了:“你……你这个凶手……就是为了要杀害……”

    看到实情将要被揭穿,他在惊恐万状的哆嗦之中,胡乱地抡起手来,打了她一巴掌。

    她跌倒在椅子旁,一头撞在了地上,但过了一会儿,她便抬起了头看着他,脸上没有惊异,毫无表情,仿佛这一切她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嘴角处慢慢地涌出了一滴梨状的鲜血。

    他僵在了那里——有好一阵,他们两个就这样对视着,似乎谁都不敢动一下。

    最终还是她先动了。她从地上一跃而起——转身就跑,跑出了房间,跑出了这间公寓——他听到了她飞奔下楼,连电梯都不等,而是一把拉开了紧急出口处楼梯的大铁门。

    她冲下楼梯,胡乱打开大门,跑过拐来拐去的楼道,然后又顺着楼梯开始跑,直到跑到大厅,一头冲进外面的大街。

    过了一阵,她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黑暗的人行道上,地铁的入口处挂着一个耀眼的灯泡,在黑黑的洗衣房的房顶,有一块亮着的有关苏打饼干的广告牌。她不记得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脑子似乎已经四处断开,她只知道非逃出来不可,但又无路可逃。

    她想,她一定要从吉姆那里逃出来。去哪里呢?她祷告般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问着自己。她本来可以在一家便宜货商店或是那家洗衣店,以及随便一家经过的破商店里找个工作的。但转念一想,她如果工作的话,干得越努力就会看到周围的人越多的恶意,就会分不清什么时候该说实话,什么时候要撒谎,而她越是诚实,就越会被他们更大的欺骗所折磨。在她的家里和贫民区的商店内,她都见到和体验过这种欺骗,但她总以为那些只是少数偶然的邪恶而已,离开它们,然后忘掉就是了。现在,她明白这些并非偶然,而是无处不在,这是所有的人心里都知道,却不会说破的一个信条,就藏在她以前始终不明白的、人们瞥向她的那种诡秘而心虚的眼神里——在沉寂之中,隐匿在这个信条和城市的最底层,隐匿在人们灵魂深处的是一个致命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对着四周的黑暗无声地喊道。因为你好呀—— 一声巨大的嘲笑似乎从房顶上和地沟里传了出来。那我再也不想好下去了——可你会的——我不想了——你会的——我受不了——你会的。

    她浑身一哆嗦,加快了步子——透过前面的茫茫雾气,她看到了那块悬在城市上空的日历——午夜早已过去,日历上显示的是八月六日,可她似乎猛然间看到了城市的天空里出现了九月二日的血淋淋的字样——于是她想到:假如她在工作,假如她挣扎着向上走的话,每爬一步都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到最后,不管得到的是一座铜矿还是一处付清了贷款的小屋,都会有九月二日这一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吉姆把它夺走,看着吉姆用它来开酒会招待他的朋友,并在会上达成他们的阴谋。

    我可不会这样!她大叫一声,便腾地转身从原路向回跑去——但在她看来,黑色的天空中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透过洗衣房的热气向她狞笑着,这身影虽然变幻无常,但那狞笑却同样地出现在变化出的每一张脸上,它的面孔忽而是吉姆,忽而是童年时期的那个神父,后来又变成了便宜店人事部里的那个女志愿工——那笑容似乎是在对她说:你这样的人会永远都诚实,你这样的人会一直拼命向上,你这样的人会一直工作下去——所以我们才安全,而你别无选择。

    她继续跑着。等她再一次环顾周围的时候,发现她正走在一条寂静的街道上,经过那些灯火通明、铺着地毯的豪华大厦的玻璃门厅。她注意到她有些一瘸一拐,原来脚上高跟鞋的跟松了——是刚才的一阵疯跑弄折了鞋跟。

    她站在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前,向远处的摩天高楼望去。它们的身后吞吐着微弱的光芒,正静悄悄地消失在一道雾气里面,露出的几点灯光像是在做着告别的微笑。曾几何时,它们一度便是希望,她曾经在一片萧瑟之中仰望着它们,把它们当做还有另一种人存在的证明。此刻,她知道它们是墓碑和细长的纪念碑,是为了纪念那些建造它们后便被毁灭了的人们,它们是凝固了的呐喊,控诉着取得成就后的人落得的却是殉葬的下场。

    她想,达格妮便在那些隐去的高楼的其中一座里面——可达格妮是一个孤军奋战、注定失败的受害者,她会被毁灭,并将和其他人一样沉没在雾气之中。

    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一边踉跄地走,一边想着——我既不能站着不动,也走不了多久了——我既不能工作也不能喘息——我既不能投降也不能搏斗——可这……这就是他们想让我做的——不生不死,既不动脑子又不傻到底,只是会因为害怕而喊叫的一堆肉,可以被他们这些没有形状的人随意地捏来捏去。

    她一头扎进了一个角落后面的黑影里,身体因为害怕被人看见而蜷缩成了一团。不,她想道,他们不是魔鬼,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魔鬼……他们只是他们自己的第一个牺牲品,可他们都相信吉姆的信条,我没法和他们相处。一旦我明白了……我要是和他们去说话,他们就想把他们的好心赏给我,但我知道他们所认为的好心是什么,而且我会看到他们眼里冒出的死亡。

    人行道变得坑洼不平,一堆堆垃圾从破旧不堪的房屋旁的垃圾桶中溢了出来。她看见在一个昏暗的酒吧旁的一扇紧锁的门上,是一块亮着的“年轻女性休憩俱乐部”的牌子。

    她知道这种场所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在经营,她们会说她们是在帮助那些受难的人。如果她走进去——她边想边走了过去——如果她去请求她们的帮助,她们就会问,“你犯了什么过错?是酗酒、吸毒、怀孕,还是偷东西了?”她就会回答,“我没犯错,我是清白的,可我——”“那对不起,清白人的痛苦我们可管不着。”

    她继续跑着,然后停下来,在一条又宽又长的街道拐角处重新打量着四周。街道两旁的建筑和人行道一直延伸到了天边——两行绿灯高高地挂着,渐渐消失在远方,仿佛是在环绕着地球一般,伸到了其他的城市和海洋,伸到了其他的国度。绿色的亮光显得沉静而安详,仿佛打开了一条通向信心的宽阔而热情的大路。灯光紧接着一变,换成了沉重低垂的红色,清晰的圆圈变得模糊,发出危险的警告。她站在那里,看着一辆大卡车驶过,卡车那巨大的轮胎把一层亮闪闪的路面碾出了细碎的皱纹。

    灯光重又变回到安全的绿色——而她却站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一步也迈不动。人的身体是这样运动的,她想道,可他们又对灵魂的行走干了些什么?他们把信号反了过来——当罪恶的红灯亮起时,道路是安全的——但是当灯光变成可以通行的绿色时,你向前一迈步,就会被车轮撞倒。全世界都是如此,她想——那些反过来的信号灯遍布在每一块土地上,正在逐渐地将地球彻底覆盖住,地球上满眼都是受伤的人,他们还都不明所以,拖着残缺的肢体在暗无天日中奋力地爬行,痛苦便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内容——而道德的训诫则得意地笑着告诉他们,人本来就应该是不会走路的。

    她的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这些,假如她能找到确切的词语,就会认出这一切。可她只能在突如其来的气愤中,带着徒劳的恐惧去捶打着身边挂信号灯的铁柱子。在这个装置继续无情而喑哑地明灭闪动下,她继续捶打着包裹它的那个空心的铁管。

    她无力用拳头把它砸烂,无力把一眼望不到头的那些铁柱子统统打遍——她也同样无力把她遇到的那些人的灵魂中的信条逐个打烂。她再也无法去面对人们,无法去走他们正在走的路——但是,既然她心里明白却说不出来,而人们又什么都不会听信,她又能对他们说什么呢?她能跟他们说什么?她如何能照顾到所有的人?有能力讲话的人又在哪里呢?

    这些并不是她脑子里正在想的,而只是她对着金属不停地砸下去的拳头——突然,她发现她是在用鲜血淋淋的拳头击打着岿然不动的柱子,这情景令她浑身一惊——然后便踉跄地走开了。她继续走着,已经看不到自己周围的一切,只觉得是陷入了一个没有出路的迷宫之中。

    没有出路——她头脑中的零星意识正随着她的脚步声不断地说着——没有出路……没有安身之所……没有信号……分不清安全还是危险,分不清敌人还是朋友……就像她曾经听说的那条狗一样,她心想……在某个实验室里的狗……他们调换了给那条狗的信号,它分不出满足和受罪的区别,把食物认成是拷打,把拷打当成是食物,在一个变幻不定、令它头晕目眩的无形的世界里,它的眼睛和耳朵已经靠不住,判断失灵,感觉迟钝——然后便彻底放弃,拒绝食物而活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不!她的脑子里只能意识到这一个字——不!——不!不!即使我现在所有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个“不”字,也不能走你们那条路,不能生活在你们那个世界里!

    社区工作者在码头和仓库间的一条小巷内发现她时,已是夜晚最为黑暗的时分。这位社区工作者是一位妇人,她那灰白的面孔和身上灰白的外套与这个街区的墙壁浑然一体。她看见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穿着不俗,在这种地方显得极为刺眼,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拎包,一只鞋跟是坏的,头发散乱,嘴角上有一块淤痕,在人行道和马路间茫然地蹒跚而行。马路只是夹在高耸而光溜溜的库房墙壁间的一条窄道,不过,一束光线还是从散发出腐水气味的潮雾般的空气中透射了下来;在河水与夜空相接的街道尽头,立着一座矮石墙。

    社区工作者向她走过来,严肃地问,“你是不是碰到麻烦了?”随即,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只疲惫的眼睛,另外的一只被一绺头发遮住,那张面孔犹如野兽一般,全然不记得人类的声音,但却满腹狐疑,又几乎是充满希望般地听着远方的回声。

    社区工作者抓住了她的胳膊,“落到这个地步真是太丢人了……假如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女人们除了放纵自己和追求享乐以外还能干点别的,就不会这么晚了还像个流浪汉一样醉醺醺地在外面逛荡……假如你们不再只为自己的享乐活着,不去想自己,而是找到某种更高——”

    她尖叫了起来——这叫声仿佛发自一头受惊的野兽,如同是在刑讯室里回荡着一样,撞向街边光秃秃的高墙。她一把挣回手臂,然后跳到一旁,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喊着:“不!不!不能是你们说的那种世界!”

    随后,她突然觉得浑身是劲,便像动物逃命似的狂奔了起来,她一口气跑到了河岸边的街道尽头——速度仍不减慢,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全然是想要保全自己一般地径直冲到了石头栏杆前,停也不停,便一头跃入了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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