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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説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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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故曰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人之所贵云者言资于人而贵者也良贵云者言已素有之善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其所贵者资于人则能贵之者亦能贱之矣良贵在我得于天者也人何预焉得于天者公理而资于人者私欲也故饱乎仁义而不愿膏?之饫闻誉施于身而不愿文绣之加爲其在我者而不愿乎外也虽然令闻广誉君子非有欲之之心也饱乎仁义则令闻广誉自加焉犹言爲善有令名其理之固然者也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爲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此爲有志于仁而未力者言也仁与不仁特系乎操舍之间而天理人欲分焉天理存则人欲消固不两立也故以水胜火喻之然用力于仁贵于乆而勿舍若一暴而十寒倐得而复失则暂存之天理岂能胜无穷之人欲哉是犹以杯水救车薪之火也救之不得而遂以爲仁不可以胜不仁而不加勉焉是则同于不仁之甚者其沦胥以亡也必矣学者观于此其可斯须而不存是心乎天理寖明则人欲寖消矣及其至也人欲消尽纯是天理以水胜火不其然乎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羙者也苟爲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此章勉学者爲仁贵于有成也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言虽种之美苟爲不熟亦无益也仁者人之所以爲人也然爲之而不至则未可谓成人况于乍明乍暗若存若亡无笃厚悠乆之功则终亦必亡而已矣熟之奈何其亦犹善种者乎勿舍也亦勿助之长也深耕易耨而已而不志于获也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濡禾易长亩苖而秀秀而实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爲仁之方论语一书所以示后世者至矣致知力行乆而不息则存乎其人焉其浅深次第亦自知而已矣要之未至于顔子之地皆未可语夫熟也

    孟子曰羿之敎人射必至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彀者弩张向的处也射者期于中鹄也然羿之敎人使志于彀鹄在彼而彀在此心存乎此虽不中不逺矣学者学之爲圣贤也圣贤曷爲而可至哉求之吾身而已求之吾身其则盖不逺心之所同然者人所固有也学者亦存此而已存乎此则圣贤之门墙可渐而入也规矩所以爲方贠也大匠诲人使之用规矩而已至于巧则非大匠之所能诲存乎其人焉然巧固不外乎规矩也学者之于道其爲有渐其进有序自洒埽应对至于礼仪之三百威仪之三千犹木之有规矩也亦循乎此而已至于形而上之事则在其人所得何如形而上者固不外乎洒埽应对之间也舍是以求道是犹舍规矩以求巧也此章所举二端敎人者与受敎于人者皆不可以不知

    告子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于音乌叹辞】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髙于岑楼【岑楼山之锐岭者】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紾戾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搂牵也】之乎

    食色虽出于性而其流则以害性苟无礼以止之则将何所极哉礼之重于食色固不待较而明矣惟夫汨于人欲而昧夫天性于是始有礼与食色孰重之疑矣孟子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盖凡天下之理其本一定有不可易者若舍本而齐末则失其理矣累方寸之木而髙于岑楼遂谓木髙于山积一舆之羽而重于钩金遂谓羽重于金而山之爲髙金之爲重其理终不可易也今任人举食色之重者以蔽礼之轻者何以异乎此故孟子因其说而正之谓以礼则不得食则紾兄之臂而得食亦将爲之乎谓亲迎则不得妻则逾墙而得妻亦将爲之乎以此而权之则可见礼之爲重而食色之爲轻其理之所在爲不可易矣所谓揣其本而齐其末者也而或者乃谓孟子之説与孔子食可去信不可去之意异又谓如孟子之説将使天下之人弃礼而不顾是殆未之思也盖子贡善问欲以探其理之至极则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又曰于斯二者何先故圣人明信爲本以示之若任人盖徇乎人欲者其问也意固以食色爲重若但告之以宁不食而死必以礼食也宁不娶妻必亲迎也则理不尽而意有窒非啓告之之道也故孟子独循其本而告之使之反其本而知理之不可易者则其説将自穷与孔子谓食可去而信不可去之意盖无殊也或者未之思邪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爲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爲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爲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爲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爲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爲患哉弗爲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爲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曹交问人皆可以爲尧舜盖亦习闻孟子有此説而疑之也孟子引而进之反覆明备所谓诲人不倦者与曰奚有于是亦爲之而已矣盖人皆有是性故皆可以爲尧舜而其所以异者则其不爲之故耳力不能胜一匹雏则爲无力人能举百钧则爲有力人能举乌获之任则是亦乌获此言人能爲尧舜之事则亦是尧舜而已又曰人岂以弗胜爲患哉弗爲耳言人皆可以爲尧舜非其力不胜也特不爲耳故以疾行徐行明之盖徐行后长者是乃天理之当然若疾行先长者则爲不循乎其理矣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以其不爲而已以是而思则凡天理之存乎人者初何逺哉特舍之而不爲犹不肯徐行者耳推徐行不敢先之心是乃孝弟之端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孝弟足以尽尧舜之道盖人性之德莫大于仁义仁莫先于爱亲义莫先于从兄此孝弟之所由立也尽得孝弟则仁义亦无不尽是则尧舜之道岂不可一言蔽之乎人孰无是心哉顾体而充之何如耳夫服其服诵其言行其行则将与其人无以异矣善恶皆然然则可不勉于爲善乎交于此有受业之意而欲假馆于邹君则交也犹汨没于势利之中而非诚笃求道者故使之归而求之道者天下之公人所共由初不逺于人谓之爲难不可也故曰岂难知哉而谓之爲易亦不可也故曰人病不求耳然求之则有道矣故曰归而求之有余师谓诚能归而求之则其爲师也抑有余矣盖道无乎不在贵于求而自得之而已辞意反复抑扬学者所宜深味也

    公孙丑问曰髙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髙叟之爲诗也有人于此越人闗弓而射之则已谈笑而道之无他防之也其兄闗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髙叟之爲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防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矶激也谓不可少有激发也】愈防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传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物者实然之理也不以此心事其亲者不得爲孝子小弁之作本于幽王惑襃姒而黜申后于是废太子宜臼太子之傅作是诗述太子之意云耳家国之念深故其忧苦父子之情切故其辞哀曰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此与大舜号泣于旻天同意故曰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其怨慕乃所以爲亲亲亲亲仁之道也故引闗弓之踈戚爲喻以见其爲亲亲者焉若夫凯风之作则以母氏不安于室而已七子引罪自责以爲使母之不安则已之故其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又曰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辞气不迫盖与小弁异也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当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则其漠然而不知者也当凯风之事而遽形于怨则是激于情而莫遏也此则皆爲失亲亲之义而贼夫仁矣故曰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踈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而皆以不孝断之盖皆爲过乎物非所以事乎亲者也于是举舜之孝以爲法焉舜以此事亲者也终身安乎天理而无一毫之间人乐之好色富贵皆不足以解忧惟亲之慕而已曰五十而慕以见其至诚不息终身于此此万世之准的也髙子徒见小弁之怨遂以爲小人之诗不即其事而体其亲亲之心亦可谓固矣虽然怨一也由小弁之所存则爲天理由髙子之所见则爲人欲不可以不察也诗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所谓思无邪也学者读诗平心易气诵咏反复则将有所兴起焉不然几何其不爲髙叟之固也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搆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祥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爲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爲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爲人弟者懐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懐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説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爲人臣者懐仁义以事其君爲人子者懐仁义以事其父爲人弟者懐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懐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宋牼欲説秦楚之君使之罢兵而孟子以爲志则大矣而号则不可其故何哉盖事一也而情有异则所感与其所应皆不同是以古之谋国者以理义不以利害此天理人欲之所以分而治忽之所由系盖不可不谨于其源也夫说二君而使之罢兵非不善也然由宋牼之说而说之以利使其能从亦利心耳罢兵虽息一时之争而徇利实伤万世之?自众人论之惟欲其说之行而不覩其害于后在君子则宁说之不行不忍失正理而啓祸源也故使二君恱于利而听从则三军之士乐罢而恱于利以至于观听之间亦莫不动焉上下憧憧徒知利之爲利则凡私已自便者无不爲也人欲肆行君臣父子兄弟之大伦亦且不暇卹矣则岂非危亡之道乎由孟子之说而説以仁义使二君幸而听则是其心复于正道三军之士乐罢而恱于仁义则皆知仁义爲重将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际无非以是心相与人心正而治道兴矣三代之所以王者用此道也然则其説则一而所以说者异毫厘之间霄壤之分可不谨哉学者有见乎此则知五伯之在春秋爲功之首而罪之魁也又知曽西之所以卑管晏而尊子路也则庶乎知入德之门矣

    孟子居邹季任爲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爲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爲其爲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爲其不成享也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孟子居邹与处平陆时季任储子皆以币交在于近境与居其国中致币以交礼之常也故不得而不受其币受其币则当报之然孟子之任则见季子之齐则不见储子故屋庐子疑之以爲有间而可问也曰爲其爲相与是屋庐子以世俗之见度贤者之心也孟子以洛诰之语告之洛诰之意谓所贵乎享者爲其多仪也物所以达其意耳若徒具其物而仪不及焉则不得爲享盖享以仪爲贵而不惟物之徇古之人不役志于享故也孟子释之曰爲其不成享也屋庐子于此始得孟子之意盖季任爲任处守守其国而不得越境遣币以交仪及物矣若储子相齐平陆在其境中则固可得而亲造也而亦遣币焉是仪不及物也或见或不见皆循乎理之所当然耳然就世俗之见论之既受其币及之齐而不见之则无使彼不慊于心乎在君子则伸公义而絶私情行吾典章而已遑卹其他哉使储子疑夫不见之意反已而深思庶乎亦有得于义矣

    淳于髠曰先名实者爲人也后名实者自爲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爲政子柳子思爲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驹处于髙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爲其事而无其功者髠未尝覩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髠必识之曰孔子爲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爲爲肉也其知者以爲爲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爲苟去君子之所爲众人固不识也

    淳于髠以孟子爲卿于齐未乆而遽去疑其爲自爲而非仁者之所爲盖髠徒知以爲人爲仁而不知仁之理存乎性者也故伯夷之不以贤事不肖伊尹之五就柳下惠之不恶不辞而皆爲趋于仁以其皆本于天理之正故尔若徇夫爲人之名以爲仁而咈其性之理则所谓爱之本先亡而其所以爲爱者特其情之流而已岂不反害于仁乎髠又以贤者爲无益于人之国孟子以不用贤则亡告之而髠又以有诸内必形诸外爲言大抵髠之意皆徇乎外以事切爲重而不知理义之所存故也孟子告之以君子之所爲未易识也孔子不税冕之事不知者固不足言而其知者不过以爲爲无礼是亦不爲知孔子也若夫孔子之意则以兆足以行而不行而去之又恶夫苟去而无节也故因燔肉之不至以微罪行焉安乎天理而人之知与不知圣人所不与也虽然孔子之去鲁非孟子发明于此则后世固亦未知也然则圣贤之所爲载于方册而莫知其故者固多矣攷迹以观用者其可习于所闻而不深原其故乎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爲盛葵丘之防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不孝者共举兵以诛之也】无易树子【已立世子不得擅易】无以妾爲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賔旅【賔客羁旅勿忘忽也】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无旷官也】取士必得【必得贤也】无专杀大夫【不得以私怒行诛戮也】五命曰无曲防【无敢违王法而以已曲意设防禁也】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无以私恩擅有所赏而不告盟主也】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此章述三王之事以见五霸之罪又述五霸之事以见当时诸侯之罪三王盛时天子有巡狩之制诸侯有朝王之礼而又有省耕省敛之常焉天子之巡狩入诸国之境首察其土地田野遂询其老者与其贤者攷其在位者而赏罚之盖爲国之道莫先于农桑莫要于人才也诸侯至于贬爵削地而不悛则天子声其罪以六师临之所谓讨而不伐诸侯之君各率其赋从天子之讨而致伐焉所谓伐而不讨未有诸侯得专其讨者也五霸徇利而弃义不禀王命擅率诸侯以伐人之国虽使有成功而废制紊纪啓祸兆乱故以爲三王之罪人也举五霸之盛无若齐桓葵丘之五禁盖亦假仁义而言者而孟子之时诸侯虽此五禁亦皆犯之故以爲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谓君有恶从而顺承以长之逢君之恶谓逆探其君之意而成之长君之恶固爲罪矣而逢君之恶者其诡秘奸谲爲甚而戕贼蠧害爲深盖人君萌不善之念其始必有所未安于心未敢以遽达也已则迎而安之安之则其发之也必果君以爲己之意未形于事而彼能先之则其爱之也必笃故长其恶于外者其罪易见而逢其恶于中者其慝难知易见者其害犹浅而难知者其蠧爲不可言也自古奸臣之得君未有不自于逆探其君之意以成其恶故君臣之相爱不可解卒至于俱糜而后已易曰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此之谓也逢君之恶云者可谓极小人之情状矣虽然有五霸爲三王之罪人则有诸侯爲五霸之罪人矣有诸侯爲五霸之罪人则有大夫爲诸侯之罪人矣何者理固尔也有明君者出本于三王之法以制治则拔本塞源不得罪于天下矣

    鲁欲使慎子爲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爲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爲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所谓不敎民者不敎之以三纲五典之义而驱于战争用之以无道也一战胜齐遂有南阳在当时可谓隽功矣然其爲徇利忘义以残民则一耳故孟子以爲不可而慎子莫之识则又明以告之夫王者制国诸侯各受分地不得相逾越也周公太公可谓勲德之盛矣而封国亦不过百里制则然也战国之时互相陵夺鲁之地至于方百里者五是肆贪欲而隳王度使明王作兴其厘而正之必矣取彼与此使无伤害仁者犹且不爲以其非所当得故也况于残杀人民而求广土地者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当道谓志于仁也志于仁者存不忍人之心也存不忍人之心则其忍爲当时诸侯之所爲乎然而引君以当道古之人所以尽其心于事君之际者其志盖深矣程子所谓至诚以感动之尽力以维持之明义理以致其知杜蔽惑以诚其意者其引之以当道之方欤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爲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爲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爲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此章大抵与前章意同战国之臣所以事君者徒以能富国强兵爲忠而其君亦固以此爲臣之忠于我也而孟子以爲民贼何哉盖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但爲之爲富强之计则君益以骄肆而民益以憔悴是上成君之恶而下絶民之命也当时诸侯乃以民贼爲良臣岂不痛哉孟子之言曰爲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此圣贤拔本塞源之意今之道功利之道也今之俗功利之俗也由是道而不变其俗本源既差纵使其间节目之善亦终无以相逺也故必以不由其道爲先不由其道则由仁义之道矣由仁义之道变而爲仁义之俗然后名正言顺而事可成也所谓不能一朝居者功利既胜人纪隳丧虽得天下何以维持主守之乎故功愈就而害愈深利愈大而祸愈速富国强兵之说至于秦可谓获其利矣然自始皇初并天下固已在絶灭之中人心内离岂复爲秦之臣也哉孟子谓虽与天下不能一朝居者宁不信乎知此义而后可以谋人之国矣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飱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爲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先王什一之法盖天理之安人情之至所以爲万世亡弊者也夫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君子劳心以治其民而野人劳力以共其公上是理之当然也然取之过于多则是厉民以自养民日有不赡之忧而疾恶怨畔之心所从生固不可也若取之过于寡则夫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所须诸侯币帛饔飱之所出百官有司之所仰给凡所以爲国者何自而资是则礼乐尽废上下混殽而亦乱之道矣故先王于此本天理酌人情而爲之中制定之以什一使民养公田以共其上故上有以爲国而下有以爲养取与有序文质适宜君子野人之分明而三纲五常之敎兴此三代之所以治也过乎此与不及乎此则皆私意之所爲而已其有不弊者乎故白圭欲二十而取一孟子以万室之邑一人陶爲喻而以爲貉之道也貉之所可以然者以其夷狄之国凡爲国者之所当有皆荡然无之故二十取一而足则可岂中国而可效貉之爲乎夫中国之所以爲中国者以其有人伦之常君子之道也今欲爲貉之爲则其势必至于去人伦无君子而后可是以夏而变于夷也岂不悖哉又曰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夫尧舜之道非尧舜之所自爲也天之理而已有所重轻乎其间则私意之所加矣其曰大貉小貉大桀小桀犹言是亦貉与桀而已矣呜呼后之爲治者察乎重轻之弊而稽古法制庶乎得中道而止矣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爲壑今吾子以邻国爲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事事物物皆有其道是天之所爲也循其道则各止其所而无不治者一以私意加之则始纷然而乱矣夫顺下者水之道也禹之治水未尝用己私智也因水之所以爲水者耳故以四海爲壑顺其性而纳之今白圭欲免其国之害而以邻国爲壑天理私意之广狭如此水而逆行则爲人害仁人之所恶者以其不顺理而爲害故也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经书皆以亮训信然信可包亮亮有执持之意夫大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微而至于洒埽应对献酬交际之末苟不惟亮之执则终日冥行无非妄而已矣故言而不亮则爲妄言行而不亮则爲妄行亮则有是事有是物妄则无是事无是物也然则君子其可斯须不执于此乎执之爲言主守之意虽然亮与谅同而孔子谓君子贞而不谅何也孔子之言贞谅在其中者也对贞而言则其专于谅者未必贞也未必贞者以己之私意爲谅而非谅之正也孟子之言亮亮之正也如孔子所谓友谅者是已

    鲁欲使乐正子爲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智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爲喜而不寐曰其爲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顔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防之人至矣与谗谄面防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孟子闻鲁欲使乐正子爲政而喜不寐圣贤之心其天地生物之心与当时之人惟知强者有智虑者多闻识者爲可用而孟子所取于乐正子乃在于好善耳盖孟子之论人论其本而当时之求才求于末而已故曰好善优于天下言其于天下亦优爲之也好之爲言诚笃乎此也此非克其私者不能能克其私则中虚虚则能来天下之善天下之善归之其于爲天下也何有盖善者天下之公也苟自以爲是则专已而絶天下之公理其蔽孰甚焉故无好善之诚心则必訑訑然以爲己既知之人知其若是则莫肯进是其声音顔色逆距人于千里之外也士止于千里之外则惟谗谄面防之人至与谗谄面防之人居则志气日以骄肆祸至而不自知矣原其始起于予既已知之之意萌于中而已然则可不畏乎使斯人而虽强也有智虑也多闻识也而一己之智识其与几何终亦必亡而已矣秦穆之誓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信斯言也然则亦异乎后世之论人才者矣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君子之仕以义之所存而非爲利禄也故其上者则以行其言而就若言有弗行则是乖吾所以就之之意矣礼貌虽存亦何爲乎故去之也其次虽未行其言而迎之致敬以有礼以是心至则乌得而不就若礼貌衰则是心怠矣则乌可以不去是二者其始之就亦固有浅深也其下则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而君以贤者饥饿于土地爲耻而周之则亦可受其受也免死而已若未至于此而受之则非义矣虽然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亦非有求于君也君周我而受之耳此三者足以尽君子去就之分舍是三者则皆爲以利动而非义之所存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管夷吾举于士士狱官也管仲自鲁囚执于士官】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爲所以动心忍性曽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徴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天将以大任之于后而忧患先之以成其德此岂人之所爲哉所谓莫之爲而爲者天也其所遭若彼而所成就若是是乃天也此六人者虽有圣贤浅深之异然始焉经履之艰而卒焉能胜其任则一也以舜之生知非有待于处忧患以成其德也举舜之起于畎亩以见圣人亦由侧微而兴耳若在他人因忧患以成德则如下所云是己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欲爲是使之动心忍性而已动心言其心有所感动也忍性言忍其性之偏也动心则善端日萌而良心可存忍性则气禀日化而天性可复此所谓増益其所不能也人恒过然后能改言凡人常见其有过而后能改过使其漠然不察其有过则过将日深何改之有知用力则惧吾过之多而改之惟恐不暇矣困于心谓有所撄拂于心衡于虑谓有所郁塞于虑必如是而后有作作者油然有所兴起于中也征于色发于声谓忧患愤悱发见于声色必如是而后喻喻者言盎然黙识其理之所在也作也喻也身亲乃能知之非言语所可尽也则又推而言之以谓爲国者亦然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盖泰然自以爲是自以爲莫予毒则骄怠日长至于灭亡而不悟矣大抵治乱兴亡常分于敬肆之间使在内而每闻逆耳之规在外而每有窥窬之患则戒惧之心存是心存则国可爲也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生言生之道也在身而身泰施之天下国家无往而不爲福也死言死之道也天命絶于其躬而败于乃家凶于乃国者也然而继体之君公侯之裔生而处安乐之地无忧患之可厯则将如之何必也念安乐之可畏思天命之无常戒慎恐惧不敢有其安乐是乃困心衡虑之方生之道也然则所谓死于安乐者非安乐之能死之也以其溺于安乐而自絶焉耳故在君子则虽处安乐而生理未尝不遂在小人则虽处忧患而亦未尝不死于忧患所谓小人穷斯滥矣是也

    孟子曰敎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敎诲也者是亦敎诲之而已矣

    屑与不屑就不屑去之屑同训轻敎人之道不一而足圣贤之敎人固不倦也然有时而不轻其敎诲者非拒之也是亦所以敎诲之也然就不屑诲之中亦有数端焉或引而不发而使之自喻或惧其躐等而告之有序圣贤之书若是者多矣又有以其信之未笃则不留于门使自求之如孟子之于曹交以其行之未善则拒而不见而使之知之如孔子之于孺悲凡此亦皆爲不轻其敎诲而乃所以敎诲之也盖圣贤之动无非敎也在学者领略之何如耳天之于物亦然传曰天有四时雨露雷风无非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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