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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张居正之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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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未宾,边尘屡警,犹不能不勤宵旰之忧者,意奉职未得其人欤?抑上下之志犹有所未通耳。今群臣百僚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虽陛下神圣独运,万几之务无有留滞,然天道下济而光明,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亲近文学侍从之臣而能独治者也。今陛下所与居者,独宦官宫妾耳。夫宦官宫妾,岂复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乎?今大小臣工,虽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而远隔于尊严之下,悬想于於穆之中,逡巡噤口而不敢尽其愚。异日以台谏不言之故,常加谴责矣,是臣下不匡之刑也;而至今无一人举当时之急务以为言者,无已,则毛举数事以塞责。夫以刑罚驱之而犹不敢言,若是者何?雷霆之威不可干,神明之尊不可测,陛下虚己好谏,未尽暴著于臣下故也。是以大臣虽欲有所建明而未易进,小臣虽欲有所献纳而未敢言。由此观之,血气可谓壅阏而不通矣;是以臃肿痿痹之病,乘间而生。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匮。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训,观国朝之所以待宗室者,亲礼甚隆,而防范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师法祖训,制节谨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竞求真人之号,招集方术逋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亲媚于主上,以张其势,而内实奸贪淫虐,陵轹有司,朘刻小民,以纵其欲。今河南抚臣又见害矣;不早少创之,使屡得志,臣恐四方守臣,无复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势成,臣愚以为非细故也。所谓宗室骄恣者此也。

    臣闻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数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匮承乏,不旷天工。今国家于人才,素未尝留意以畜养之,而使之又不当其器;一言议及,辄见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轮资逐格而叙进之,所进或颇不逮所去。今朝廷济济,虽不可谓无人,然亦岂无抱异才而隐伏者乎?亦岂无罹微玷而永废者乎?臣愚以为诸非贪婪至无行者,尽可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谓庶官瘝旷者此也。

    守令者,亲民之吏也。守令之贤否,监司廉之;监司之取舍,铨衡参之;国朝之制,不可谓不周悉矣。迩来考课不严,名实不核,守令之于监司,奔走承顺而已;簿书期会为急务,承望风旨为精敏。监司以是课其贤否,上之铨衡。铨衡又不深察,惟监司之为据;至或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语曰:“何以礼义为?财多而光荣。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以此成风,正直之道塞,势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污隆,孰有留意者乎?所谓吏治因循者此也。

    夷狄之患,虽自古有之,然守备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虏骄日久,迩来尤甚,或当宣大,或入内地,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边圉之臣,皆务一切幸而不为大害,则欣然而喜,无复有万世之虑,建难胜之策者。顷者陛下赫然发奋,激励将士,云中之战,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兵法曰:“无恃乎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乘战胜之气,为预防之图,在此时候,而迄于无闻。所谓边备未修者此也。

    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以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今国赋所出,仰给东南;然民力有限,应办无穷,而王朝之费,又数十倍于国初之时;大官之供,岁累巨万,中贵征索,溪然难盈,司农屡屡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虽至过费,何遂空乏乎?则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语曰:“三寸之管而无当,不可满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谓财用大匮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

    然臣以为此待臃肿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气升降而流通,则此数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闭而不通,则虽有针石药物无所用。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佐,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臣闻扁鹊见桓公曰:“君有疾,不治将深”!桓公不悦也。再见,又言之。三见,望之而走矣。人病未深,固宜早治;不然,臣恐扁鹊望之而走也。狂瞽儒臣,辙触忌讳,惶悚无已。虽然,狂夫之言,而圣人择焉。伏维圣明少留意于此,天下幸甚!(《全集·论时政疏》)

    此疏所谓“血气壅阏之病”,纯系针对世宗本身立论,不啻予以当头棒喝;而所谓“臃肿痿痹之病”,尤足对当时时势痛下针砭。斯时之江陵,以一疏远小臣,而鲠直敢言如此,其大政治家之风度,已于此露其圭角矣。顾其全疏所指陈者,既与当时君庸臣奸之积病大相凿枘,其未触君上雷霆之怒,斧钺之诛,已属万幸,更安望世宗之能采纳其言乎?固无怪世宗之漠然置之,而国势且愈趋于衰弱不振,几成不可收拾之局也。

    江陵所处之时代,其情形盖如此。此种历史趋势,既经其身受目击,则所以刺戟而推动之者,自足使其反应之于不自觉。厥后世宗即世,穆宗继统,江陵以潜邸旧臣之关系,原已简在帝心,又重之以徐文贞之汲引,而江陵遂于期年之间,由学士五品之官,一跃而跻于卿贰之位。及其柄执国政,遂一意本其法家严正之精神,一洗当时疲玩萎靡之积弊,而当时之国势,终赖之由中衰而转成复兴之局。虽以继起无人,功业中绝;然以神宗之昏庸,其于江陵殁后,犹获坐享承平近二十年,苟易以聪明有为之君,则明祚之鼎盛绵延,殆意中事。吾故曰:大政治家者,犹机器之大齿轮然,其功业无不由于历史趋势之推动,而其功业之成果,则又足以推动天下后世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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