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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篇第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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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曰:为人臣子,固当以身许国,然存其身者,所以存国也。两陈相向,胜负未分,危机交急,亲犯矢石,以帅厉将士,可一用之耳,岂可以为常哉!方等以死节自任,以亲犯矢石为常,此其所以败死于湘州也。若方等者,谓之必死之将可也,若论臣子大节,则全其身以全国家,斯得谓之忠孝矣。(一六一)

    身之盖有为言之,如郑所南盼望陈丞相宜中自占城至之意耳。苟活者不得以斯言为藉口也。

    太清三年,方等将行,谓所亲曰:“是行也,吾必死之,死得其所,吾复奚恨!”

    注曰:方等不死于救臺城之时,而死于伐湘州之曰,可谓得其死乎?(一六二)

    救臺城是禦外侮,伐湘州是同气相残,此生死之失其宜者也。方等之名,屡见于《通鉴胡注》,而杨慎谓:“佛氏有《方等经》,犹云平等世界也,故萧氏取以为名。方等尝著《三十国春秋》。胡三省注《通鉴》,不知此义,萧方下去一等字,似今人言某人等之等”云。语见《升菴外集》。《四库提要》讥杨慎考证,往往不检原书,致多疎舛,此亦其疎舛之一。萧方下去“等”字,乃《两唐志》及《宋志》“三十国春秋”条之误,与《通鉴胡注》无涉,附正于此。

    隋文帝开皇九年,监者言:“叔宝常醉,罕有醒时。”帝问:“饮酒几何?”对曰:“与其子弟日饮一石。”帝大惊,使节其酒。既而曰:“任其性,不尔,何以过日。”

    注曰:呜呼!此陈叔宝所以得死于枕席也。(一七七)

    人有精明可以杀身,糊塗可以自全者,陈叔宝之谓也。然死于枕席,又何足贵乎!

    唐高祖武德四年,郑頲不乐仕世充,谓其妻曰:“吾束髮从官,志慕名节。不幸遭遇乱世,侧身猜忌之朝,智力浅薄,无以自全。人生会有死,早晚何殊,姑从吾所好,死亦无憾。”遂削髮被僧服。世充闻之,大怒曰:“尔以我为必败,欲苟免邪!”遂斩頲于市,頲言笑自若,观者壮之。

    注曰:郑頲,李密之臣,为世充所获,疾其多诈,故不乐仕焉。(一八八)

    唐初承南北朝丧乱之馀,豪杰之士,多栖心宗教,了澈生死。郑頲疾王世充之多诈,不愿为之谋,从容而死,殆筹之有素者也。虽曰达观,亦所遭之时为之耳。

    又,秦王世民坐阊阖门,苏威请见,称老病不能拜。世民遣人数之曰:“公隋室宰相,危不能扶,使君弑国亡。见李密、王世充,皆拜伏舞蹈。今既老病,无劳相见。”及至长安,又请见,不许,卒于家,年八十二。

    注曰:史言苏威之寿,不若早夭。(一八九)

    方正学尝论之,曰:“隋之亡也,非甲兵少而才用竭,朝廷无知义之士,而莫为之死也。辅相旧臣,惟一苏威,拜伏舞蹈,劝进颂美于群盗,其辱甚于死,而威不悟。然人不至于死,不止也。与其耻辱而生,孰若速死之为善乎!威事功殆亦有可取,使死得其所,固隋之名臣也。一陷于非义,身名俱丧,天下至今羞称之。则其生也,适所以累,岂不悲夫!”语见《逊志斋集》五。苏威之不保晚节,已于《出处篇》详之,兹复惜其不早夭者,盖为淮西阃帅夏贵言之也。夏贵德祐丙子降元,宣授中书左丞,时年八十矣。己卯薨,有人赠以诗云:“自古谁无死?惜公迟四年,闻公今死日,何似四年前!”又有人吊其墓云:“享年八十三,何不七十九。呜呼夏相公!万代名不朽。”语见《三朝野史》。古之人以不得早死为憾者多矣,岂独苏威、夏贵哉!

    唐睿宗景雲元年,郑愔貌丑多须,既败,梳髻著妇人服,匿车中,擒获被鞫,股慄不能对。张灵均神气自若,顾愔曰:“吾与此人举事,宜其败也。”初,愔附来俊臣得进;俊臣诛,附张易之;易之诛,附韦氏;韦氏败,又附谯王重福,竟坐族诛。

    注曰:史言张灵均虽幸祸好乱之人,犹能临死不变。郑愔者反覆于群之间,冒利不顾,而畏死乃尔,乌足以权大事乎!(二一〇)

    生死之宜,固可由修养而得。彼以为“自关性分,勇者如虎,怯者如鼠,勇怯不齐,同出天赋”者,未之思也。

    唐德宗建中四年,樊系为泚譔册,文既成,仰药而死。

    注曰:樊系距朱泚之命,不为譔册,不过死耳。譔册而死,于义何居!(二二八)

    樊系究为知耻之人,特平日未有预备,临事不能即决。与其受辱而后死,毋宁不受辱而先死之为得耳,身之盖深惜之哉!

    唐昭宗天祐元年,史太弑帝,又欲杀何后,后求哀于玄晖,乃释之。

    注曰:何后祈生于蒋玄晖,而卒以玄晖死。屈节以苟岁月之生,岂若以身殉昭宗之不失节也!(二六五)

    唐昭宣帝天祐二年,何太后泣遣宫人阿虔、阿秋,达意玄晖,语以他日传禅之後,求子母生全。

    注曰:帝及德王裕,皆何太后子也。昭宗已弑,裕与诸弟稍长,相继而死。事已至此,后之母子能独全乎?后素号多智,临难乃尔,盖当时以能随时上下以全生者为智也。(二六五)

    此有感于宋谢太后臣妾签名之辱也。臣妾签名,详《感慨篇》。汪元量《湖山类稿·谢太后挽章》云:“事去千年速,愁来一死迟。”与身之此条同一用意。

    後梁太祖乾化元年,燕王守光将称帝,将佐多窃议以为不可,守光乃置斧质于庭曰:“敢谏者斩!”孙鹤曰:“沧州之破,鹤分当死,蒙王生全,今日敢爱死而忘恩乎!”

    注曰:事见上卷开平四年。刘守光囚父杀兄,幽沧之人,义不与共戴天可也。孙鹤受刘守文委任,不能以死殉之,乃衔守光生全之恩,忠谏而死。是可以死而不能死,可以无死而死也。(二六八)

    凡此皆平日于生死之宜,未尝勘透,而又不明大义,故可以死而不死,可以不死而死,生死都无是处也。

    後唐明宗天成元年正月,朱友谦、郭崇韬皆及祸,成德节度使兼中书令李嗣源亦为谣言所属,帝遣朱守殷察之,守殷私谓嗣源曰:“令公勋业振主,宜自图归藩以远祸。”嗣源曰:“吾心不负天地,祸福之来,无所可避,皆委之于命耳。”

    注曰:李嗣源答朱守殷之言,安于死生祸福之际,英雄识度,自有不可及者。(二七四)

    李嗣源即明宗,帝指庄宗。是年四月庄宗殂,嗣源乃即位改元,《通鉴》例取后元冠于前,故其文如此。明宗出于异族,为人纯质,尝夜焚香仰天而祝曰:“臣本蕃人,岂足治天下,世乱久矣,愿天早生圣人。”故《欧史》以为五代之君有足称者,明宗其一也。乃复能安于生死祸福之际,如素有所养者然,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庙号明宗,宜哉!

    後周太祖显德元年,北汉主遣王得中求救于契丹,为周兵所留,问“虏兵何时至?”得中太息曰:“吾食刘氏禄,有老母在围中,若以实告周人,必发兵据险以拒之,如此家国两亡,吾独生何益!不若杀身以全家国,所得多矣。”帝以得中欺罔,缢杀之。

    注曰:王得中之死,知所恶有甚于死者也。(二九二)

    “家国两亡,独生何益”,名言也,盖筹之稔矣,王得中不愧汉室忠臣。

    後周世宗显德四年,蜀李太后以典兵者多非其人,谓蜀主曰:“以吾观之,惟高彦俦太原旧人,终不负汝,自馀无足任者。”蜀主不能从。

    注曰:及孟氏之亡,仅高彦俦一人能以死殉国。至蜀主之死,其母亦不食而卒。妇人志节如此,丈夫多有愧焉者。(二九三)

    此有感于宋杨太后之殉国也。新会厓山有大忠祠,祀宋丞相文天祥、陆秀夫、枢密使张世傑。又有全节庙,即慈元殿,祀杨太后。庙有陈白沙先生撰《慈元庙碑》,并书,文载《白沙子集》一。又有白沙弟子张诩撰《全节庙碑》云:“后度宗之淑妃也。当胡兵直捣临安时,帝后王臣,尽为俘虏,独后负其子益王昰与广王昺,航海奔闽。于是群臣奉昰即帝位,册后为太后,帝崩,复立昺,奔厓山,依二三大臣陆秀夫辈,卧薪尝胆,为宗社恢复图。既而胡兵近逼厓山,陆秀夫知事不可为,负帝昺赴海死。后闻之,抚膺大恸曰:‘我间关至此者,为赵氏一块肉耳,今无望矣。’亦赴水死。惟宋三百年后妃之贤,前称高、曹,後称向、孟,亦皆可以为难矣,然皆处常而能正者耳。至于流离患难,卓然能炳大义,一君亡,复立一君,而以身殉之,其死也为社稷死,为国家死,为纲常死,为谨内外辨华夷死,所谓死有重于泰山者也,其有功于世教也大矣。”文载《道光新会志》四,盖极力发挥后死之有价值者。全谢山《慈元全节庙碑跋》云:“宋杨太后殉厓山之难,至明弘治中,布政刘公大夏始为之庙,陈先生献章始为之碑。陈先生书法最工,其书《慈元庙碑》尤加意,予谒祠下,搨其碑,而跋以诗曰:‘高、曹、向、孟皆贤后,尚有芳魂殉落晖,一洗签名臣妾辱,虞渊双抱二王归。’窃自以为工,足附陈先生之《碑》以传也。”跋见《鲒埼亭集》卅八。曹、高、向、孟,为仁、英、神、哲四宗后。高、曹应作曹、高,谢山偶沿张诩碑而误耳。杨太后之殉国,身之所谓“丈夫多有愧焉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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