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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新五代史與新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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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諸位讀史書,於考史外,又要懂得「論史」。不僅要知從前人對其當時及以往的一切批評,還要有眼光針對自己時代作批評。不能人云亦云,前人如何批評,我也如何批評。該要有新意見,新批評。但也不能像五四運動以來那樣信口批評,如「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等,一筆抹殺了全部歷史;那實無所謂批評。到今天,已到了全部歷史更無可批評了,遂只有作搜集材料的工夫。但搜集這些材料又有什麼用?若使一部二十四史全是帝王家譜,全是專制政治、封建社會,那麼還要讀什麼中國史?可見評史不能省。但批評歷史要能有見解,要知道從前人的批評,還要能批評從前人。我們且隨便再講幾點歐陽修的五代史。

    如說軍事,五代正是用兵時代。歐史用攻、伐、討、征四個字來分別記載。兩軍相交,處在同等地位者稱「攻」。以大壓小,一大國攻打一小國,或中央政府的軍隊攻打一地方,這叫「伐」。對方確實有罪稱「討」。天子自往稱「征」。這就是春秋筆法。只看他用那個字,便知是那樣一會事,很簡單。兵事成果亦有不同。用兵獲地,或稱取,或稱克。易得曰「取」,難取曰「克」。又如敵人投降,以身歸稱降,帶著他轄地來歸稱附。你只看一「降」字,便知他一人來,或僅帶著家,乃至隨從少許人。倘見「附」字,便知他帶著地方一併投降。又如反與叛。「叛」是背叛了這裏附到那裏,在此稱叛,在彼稱附,如「背梁附唐」。若在下反上,不是歸附到別人那裏去,只在裏邊作亂造反,這是「反」。又有自殺與死不同。「死」是死節,為國為公而死。「自殺」則還不到死的程度。自殺當然死了,但還不够稱「死」。死是一種忠節,自殺則僅是自殺而已。他殺亦與伏誅不同。有大罪,應該殺,這稱「伏誅」。僅是殺了他,這又不同。像此之類,歐陽修五代史講究這些用字,很有趣味。

    諸位可看從前人講新五代史與舊五代史顯有分別,新史裏有他自己的許多「例」。現在我們不看重這些,只拿書中材料來作研究,一件一件事,不分輕重大小是非得失,那就沒有趣味。現在人講歷史,都只講了下一級,不向高處尋。所以我特別要再講史記、漢書。一樣都寫漢代人的事,但兩書體例不同。此因背後作者人物不同,學識不同。我們現在都不管,從來不去研究到整部書,更沒有研究到書背後的那個人;只研究書中間的事情,而有些事情又更無研究意義。如這個人究是「死」,還是「自殺」,我們都不管,只知他死了便算。我們覺得,研究歷史,只是些舊東西,只是一堆舊材料。但從前人如何來寫此歷史,你不能說這些不値一論。孔子作春秋,也是一部歷史。若只看材料,當然遠一不如左傳,左傳裏材料詳細得多,春秋還有什麼價値?所以孔子便遠不如左丘明。那麼從前人為何要推尊孔子?我們說這只是一種舊觀念。這樣一來,我們今天的史學,先有一個新、舊觀念的分別橫梗在裏面。我們又要拿西方人的史學觀念來講中國人的歷史。但西方歷史遠為簡單。為了這一點,至少使我們今天無法有史學了。從前人爭論的問題,今天一律都不管了。什麼死節呀,以及治亂興亡呀,我們似乎都沒有工夫和興趣去講究。大問題不講,只找一些極小的題目。這就意味何在呢?

    五

    現在我再講到歐陽修第二部史書。在五代時就有一部唐書,但到宋仁宗時,又命宋祁、歐陽修來重寫一部,稱新唐書。五代時劉昫所寫稱舊唐書。後來讀史的人,既有新、舊五代史的比較,又有新、舊唐書之比較。從前人都花著極大工夫,零零碎碎,一條一條地研究。可是我們今天也都不管,只知研究唐代歷史,在新、舊唐書裏翻查材料,更不管兩書得失。

    在新唐書裏,大槪從前人一般的批評,就是志與表最好;而志與表則是歐陽修所寫。紀、傳乃是宋祁所寫。可見歐陽修對唐書貢獻更大。當時朝廷派歐、宋兩人寫唐史,是有一番規定的。將來這部唐書的作者,只由一個官爵較高的署名。如隋書署魏徵所著,其實這一部書並不是魏徵一人著,不過由他一人來署名。宋人也照此規矩。新唐書的作者,歐陽修官位高,應由他署名。但歐陽修卻說,宋祁是前輩,年齡比較大,我是比較的後輩,這書他也花著很大工夫,不應該專署我的名。因此新唐書是分別署名的。志和表署歐陽修的名,紀與傳署宋祁的名。宋祁說:我沒有碰到這樣子謙虛,而尊重別人的朋友。

    但朝廷上待那一部書寫成以後,還要請一個人,等於如現在總編輯一般,來總其成。紀、傳寫好了,宋祁把來交給歐陽修,請他再仔細改定。歐陽修說:宋先生所寫已很好,我應一字不動。這件事從前人很看重,直傳下來,成為一種佳話。但我們今天,又認為這樣究是對不對呢?我不知諸位對此事如何感覺。志、表既署歐陽修之名,紀、傳則署宋祁之名,朝廷也答應了。但要歐陽修全部看一遍,而他竟一字不改。諸位認為他是不盡職呢?還是敷衍客氣而已呢?其實他就來改一遍的話,老實說,也未必一定全是。各人有各人的學問,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歐陽修的態度還是可佩。今天我不過偶然舉此例。

    總之,從前歷史上這種佳言美行,零零碎碎傳下來的,不曉得多少。今天我們根本也沒有在那裏用意為這時代寫歷史。倘使為這時代寫歷史的話,有沒有那些佳言美行可傳呢?固然我們今天是一亂世,但有沒有一個人講了一句話,而可以傳之後世的呢?或許有,但有沒有人能為他寫下呢?我們今天都是拿了一大堆材料,你這裏錯了一點,幾年幾月之下寫錯了一個日子。如此之類,將來這史學究於國家何補呢?

    倘使諸位治史學,有意要學從前人的這一套,那諸位的學問態度該要大大地改變。就該先要讀論語、孟子大義所在,要懂得這樣才算好,才叫作謙虛。不能就只是舊啊,新啊,外國對,中國不對;這樣籠統武斷是不行的。你如來講袁世凯,你該怎樣講法?你如來講唐紹儀,講伍廷芳,又該怎樣講法?當時國民政府派個伍廷芳,袁世凱派個唐紹儀,兩個代表在上海開會;此兩人,諸位也該懂得研究。這樣治史學,對國家社會自然慢慢兒的會有貢獻。現在出了一好人,諸位既不懂,也不管。做官人沒有好不好,教書先生也沒有好不好。所謂亂世,就先亂在我們的心上。

    六

    歐陽修修新唐書,也不只是謙德可風。他還有許多大理論,大意見。如舊唐書沒有兵志,新唐書添了兵志。舊唐書沒有選舉志,新唐書添了選舉志。這當然都是非常重要的。舊唐書裏有志無表,新唐書裏還添進宰相世系表,添進方鎭表,添進宗室世系表。特別此宰相表與方鎭表用處極大。從這些地方講,當然新唐書應該在舊唐書之上。

    在新唐書裏的每一篇志,歐陽修還有一篇很大的文章寫在前面。如藝文志,如禮樂志,前面皆有大文章。在藝文志前,他說古代的書,到今天流傳的少,失掉的多。他從這上面發了一番大理論。諸位試就此看,隋書經籍志裏面的書,留下到唐代的有幾部?我們試問,今天的書到明天還留下的有幾部?今天出版能保留著三十年五十年的有幾部?保留著一百兩百年的有幾部?書求出版,不求保留。認為時代在那裏進步嗎?其實何嘗是進步,實只是變化而已。變到今天,在西方,連上帝都迷失了,人與書自然不必講。這是整個人類文化中可以爭論的大觀點。

    西方人最近又公開地把人稱「前一代」、「後一代」,後一代的看不起前一代。這又是時代進步嗎?諸位也會立刻就生小孩,又要後一代來了,又看不起前一代,諸位立刻將會被子女看不起。而且年代間又認為一定要有「衝突」。這樣的人類社會,還有什麼意義與趣味,還有什麼歷史可講?在這樣的時代中間,諸位實也不該學人文科學,一點價値都沒有,學些自然科學還好。其實自然科學也不値得學。學做生意賺幾個錢,也麻煩。不如買股票,或者賭馬,這樣賺幾個錢過一輩子。現在社會就多這樣的人。這是人類一個極大危機。

    諸位如去讀歐陽修新唐書藝文志前面這篇長論,已是慨乎言之。當然歐陽修一生著作,一字一句幾乎都留到今天。其他宋代人留下的也比唐代多。又如歐陽修在禮樂志前有云:

    由三代而上,治出於一,而禮樂達于天下。由三代而下,治出於二,而禮樂為虛名。

    只看這兩句,便見史學家大理論。諸位要知,中國歷代史籍,每有許多大理論。如此兩句,我們便不容易懂得。如何是前世禮樂本於一,後世禮樂為虛名?我們要評史,也要能發揮像這樣般的理論才是。當然,歷代能具這樣見解來講歷史的人是不多。宋代的史學,我們就拿歐陽修來做代表的話,歐陽修在經學、文學各方面都有大修養,所以他的史學也有個博大的基礎。並不像他人,只要跟著史記、漢書,也來寫一篇篇的本紀、列傳,拿許多材料彙聚在一起便是。

    像我們民國初年寫淸史,這部淸史實在要不得。可是我們儘知道它要不得,卻沒有人能出來重寫一部。今天我們共有正史二十五部,此下第二十六部新史該如何寫,現在還沒有人想到此問題。下面我們只要新,但問如何般新法?父母死了,或者買口棺材,或者送火裏燒,總得要有個了結,不能不理就算。我們要講新史學,那麼淸代一亡,我們也該寫一部像樣的淸史才是。淸代還好,已算有了一部淸史。以下民國更不得了,民國史怕沒有人管,置之不論。那不荒唐嗎?

    所以今天諸位要來學史學,我得告訴諸位,先要立一個志,為什麼要來學史學?我們且看宋代,他們經過五代大亂之後,慢慢兒跑出亂世,重創治平。諸位且看一部歐陽修的五代史,這裏面「烏呼」二字到處可見。宋代是像一個樣子了,他直在搖頭,嘆息前代。但今天我們駡祖宗,不是專駡五代,遠從周公、孔子直到今天都要駡,還不止用「烏呼」二字。在我們就是只懂稱讚外國。倘使諸位博極羣書,確實很熟外國史,能如此,我也佩服,說你通了西洋。但諸位實也並不是。那麼何必要在這裏空口駡古人。所以我們最重要的,自己祖宗究是那樣?我們這個現代又是那樣?諸位學史學,先應於此有所知,千萬不要無知憑空駡。

    七

    我在此特別提出一部歐陽修新五代史,只是很薄一部書,看了讓我們曉得黑暗亂世究是什麼一回事。我恐怕將來我們有人來寫中華民國六十年史,也會來個歐陽修,寫了許多嗚呼,只嘆氣我們跑到此地,大陸變成這樣子。總有人應該負這責任。我們亦該回過頭來看看,想想我們今天在大學裏讀書做學問,有沒有人能從此民國六十年來,知道我們走錯了路,而想要換個方向?我們沒有這樣的人,只是跟著下去。諸位只說要「反共」,但不能不問共產黨從何來,為何從前在大陸許多靑年信共產主義,我們又該拿什麼東西來反?諸位講歷史,定要講到整個的大的文化傳統、國家社會;要能關心在這個地方,千萬不能只限在自己一個狹小的論文題目之內,說就是我要做的學問了。我已再三講,諸位現在不能聽我話,到你們論文作完得到博士,有了一個職業,卻不要忘掉我今天的話。到那時,慢慢兒再做學問。雖說這個國家社會責任不在我,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天下事,不是一根木頭可以撐一所房子的。諸位學歷史的,當知漢高祖得天下,也不是由漢高祖一人得之。將來諸位講史學,也該對國家社會有個貢獻。人才從學術中來,要從學術來培養人才。

    今天我們看不起宋人,但唐朝時代盛,到最後,弄出五代黑暗亂世,所以宋人要一反唐弊。而尤其如歐陽修可說是開始第一批中人。歐陽修以前,還有像孫復泰山,他寫一部春秋尊王發微,當時很出名。因為到了唐末,不再有王者,都是軍閥;孫復來提倡「尊王」,這是一部由經學轉到史學來的書。接著就是歐陽修的五代史。諸位懂得這一點,再回頭來看劉知幾史通,「疑經」、「惑古」,只管歷史,不管經學,相差遠了。所以劉知幾只能做魏晉南北朝下來的一個人,而孫復、歐陽修是開出宋代下面的人。我們不要做前面拖下的渣滓,我們要迎接新時代,參加下面的新中國。諸位不要認為我以前早如此,諸位該放開眼更往前。

    我勸諸位學歷史的先學明末淸初,再學宋人,往上直學孔子春秋、司馬遷史記。我想我們將來所需要的新史學,應該在這些地方。對國家,對民族,對整個文化傳統,要有一個寬大的胸襟,要有一番懇摯的感情。好了,今天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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