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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力语要(一九四七年)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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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悲愿宏大,若悟其出世之偏而归之中正,则与宣圣并力而纲维大宇,无须言度脱矣。庄周终是冷然扁舟孤海人也,非圣人之徒也。老氏守朴,其慧深而不露,要自胜于庄,而孔门求仁之旨,非其所及,一转手便成漆园之学,非偶然也。二、谓子玄注几胜于庄,亦不然,子玄之善,约有三端:穷神知化虽不能如《易》,《易》归本刚健,庄则于虚寂处有体悟,而不知至虚至寂者即是至刚至健也。《新唯识论》中卷宜玩。 而所冥会者已深矣,此其一;自然之妙,子玄时发其机,而犹不免杂以肤谈,忙中不暇举证。 但子玄以外,确未有能及之者,故可尚也,此其二;体神居灵,非是知解境界,子玄于此实有深会,此其三。若乃至治之休,要在群情归于中正,毫无矜尚。周濂溪《太极图说》,吾不甚取之,然其提出“中正”二字,确有会于老庄去矜尚之旨。人心才起一毫矜尚,便失其中正,此非深于内省者不能知。 老庄薄仁义,恶夫伯者揭仁义之名以相矜尚,使天下竞托仁义之迹而亡其真,人类之祸自此剧。故乃薄仁义而绝其矜尚之情也。子玄于此,亦颇得老庄意思,斯可贵耳。夫群情之惑也,将自造祸乱,而必假于美名以相矜尚;矜尚益炽,而愤盈之气、杀夺之机乃日益盛而不可止,久之则昔时所矜尚者,后亦无所有,而公然以凶毒为务矣。春秋时,伯者矜尚仁义,以文其功利之图。至于战国,则已不复假托仁义而直如猛兽狂逞。秦以是噬六国,不旋踵而自毁焉。故知矜尚之流极,将必去其矜尚而一切不顾,物我俱毁。是以老庄戒履霜之渐,而严绝矜尚之萌也。近者第一次世界大战,列强犹侈言为人道而战,为文明而战,是其所矜尚,与吾春秋时伯者揭业仁义之情不异也。然至最近二次大战,则公然毁灭一切,无所谓人道,无所谓文明。今战事暂停,而杀机酝酿益烈,人类自毁之忧,更不止如吾战国七雄之局而已。夫人情有所矜尚则失其中正,而暴乱必至于不可戢。仁义也,人道也,文明也,或其他美标帜也,假其名以相矜尚,必流为凶毒,此亦言群化者之深戒也。老庄皆谨乎此,而子玄亦得之矣。

    答张君

    来函引李君谈读书三渐次,初以古人为师,继以为友,终以为敌。李君何许人,愚妄至是耶?李君如每读一书皆如是,则以迷惑终其生,甚可哀矣!世间浮乱之书自不少,初读即师之,毋乃愚贱太过。若夫高文典册,如此土六经、诸子与梵方释宗三藏洪文,吾读之,无论完全赞同与否,要是终身之师,何可与之为敌?即其立义有反之吾心而不合者,吾以敬慎之心矫其弊,而自求一个是处,犹赖前哲之激发也,而敢敌乎?读书而存终敌之心,则必故意挑剔,故意狐疑,而初读时未挟敌意,或有正解,转因后之敌意而消失,岂不可痛?古今大智人,其于读书所获心处,恒反覆体认,愈印愈深,而后所见益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孟子义精仁熟之言,大有深趣,始师之,中友之,终敌之,观念以次低降,义可精乎?仁可熟乎?人生实难,为学不易,何得如此误过一生?令友幸加忠告。

    今日上庠之教,专以知识技能为务而不悟外人虽极力注重科学,同时亦必于文哲方面特别提倡,使各部门的知识得有其统宗。而凡所以启导社会与发扬时代精神及培植个人生活力量者,尤赖有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哲学与文学。吾国人不幸忽略此意。抗战以来,虽稍注意文哲,然各大学文学院,殊乏独立创获与极深研几及困知强行的精神,此为事实之无可讳言者。

    示诸生

    二三子为学,宜多看历代大人物之文集。唯看此等书时,须自身先提起一段精神,即切实做人,不甘暴弃的精神。有此精神,则读古代大人物文集时,方能于其字里行间体察彼之精神。凡其胸怀之超旷、愿力之宏大、立身行事之谨严不苟,并其担荷天下忧乐与万物痛痒相关处,及在当时审几虑变、综事应物之智略,在在可以理会得到,而有以激发吾之志气,增益吾之明慧。《易》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盖前圣经验语也。余少时读杨忠愍及吾家《襄愍公集》,感发极大,终其身有委靡时,便思二公以自振。今人读书,只是考板本,搜征古人零碎事迹,以自矜博闻,如此读文集,何如不读为幸。

    学者勿偏尚考据工夫而忘其所以为学之意,勿只注重学问的工具而忽略学问的本身,勿驰鹜肤泛驳杂的知识而不为有根据、有体系之探究,当切实求自得,以悦诸心,研诸虑。

    与友人

    学术多门,遗相而后为至。遗相者,非可如佛氏末流,不务功修而侈言扫知见也。行极其纯,解归于证,至于证则不着诸相,而亦不拒诸相,是乃真遗相者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深味之十二部经,得外此乎?否乎?得超此乎?否乎?愿公寻向上一关,勿长役法相之间也。拙著《新唯识论》,不卜公看过否?此与昔之言融通者根本不同,惟根极理要而贯穿诸方,故不敢拘门户以碍大道耳。悠悠斯世,可与言斯事者几人哉?近作《读经示要》一书,已由南方书馆付印,数千年学术源流得失,颇有所发,不止痛方今之弊而已。时贤皆稗贩是务,思想日趋浮杂混乱,全无维系身心之道。人心死,人气尽,人理亡,至今日而极矣。群一世之为学者,思不造其微,理不求其真,学不由其统,知不足以导其行,肤肤泛泛,虚妄而终不反,吾族类其危哉!老当斯世,痛不可言,聊为吾兄一抒愤气。

    答贺自昭

    先哲矩范不可失,此吾所深望于时贤者。清末以来,谈新知者,无一不附会,如以格物致知引归科学态度;以考据家重在明征定保引归科学方法;以孟子民贵及周官义符合民治精神;此皆无害。若乃探穷中土哲学思想而亦袭取西洋皮毛,以相牵合,则彼己两方根本精神俱失,而其害有不可胜言者矣。老来每念及斯,时深惶惧,愿贤者毅然振起颓风,则数千年圣哲遗绪,将赖之以存。而所以衣被人类、参赞化育者,皆有资乎是,其所关岂不大欤?心理学家有持行主知从说者,彼据生理即物理。 以说明心作用,固可如是看去。印度唯识论师谈心所,亦以诸惑之力用为最胜。诸惑皆属行。释迦最初说十二缘生,无明实为导首。无明为缘而有行,此中行者,造作义;无明者,迷闇义。行虽以无明为缘而有,但无时间上之先后。下言行缘识,准知。 行为缘而有识,此与行主知从之义颇相合。盖诸惑皆缘形而起,感物而动。佛家修观,首察及此,故与科学家谈心作用而依据生理以施质测者,乃不谋而合也。阳明谈良知则非依据生理以言心,乃克就吾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处说心,所谓本心是也。其咏良知诗曰“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此心乃科学所不容涉及者也。自此心而言,此心即良知,或本心。 则知主行从,确无疑义。本心元自昭明,无有迷闇,万化之起,万物之生,万事之成,皆从昭明心地流出,此心亦云宇宙的心。详《新唯识论》。 非由盲目的冲动而然也。此中实有千言万语说不得,非有尽性工夫,则不能觌体承当也。吾之《新论》,骨子里只是此义,未审高明察及否?征之《大易》曰:“干知大始,坤作成物。”乾坤本无异体,而即用为言,则乾坤不容淆乱,干为主,而坤则从。坤曰顺承天,明是从义。 知属干,而行属坤。于干言知,而即为行之始;于坤言行,所谓作成物。 而即为知之成。就天化言之固如是,反之吾心,知行合一的体段本来如是。孟子云尽心则知性知天,学者如无反己工夫,自无缘信及耳。阳明之学确是儒家正脉,非袭自禅师。然佛家登地以后,渐至究竟,转识成智,无边妙用,皆自圆明心地生。知主行从,仍与《大易》同归。此又不可不知。大抵依据生理即物理。 立论,行主知从,其说有当;若见到本体,即本心。 则知主行从,是为胜义。但凡夫一向放失本心,则真正知行体段每不易识得。此真理所以难言也。

    答牟宗三

    附来函:昨奉《读经示要》第一讲油印稿,喜甚!细读一过,大义昭然。据六经之常道,遮世出世法之僻执,曰:耽空者务超生,其失也鬼;执有者尚创新,其失也物。遮表双彰,可谓至矣!继陈九义,始于仁以为体,终以群龙无首,规模宏阔,气象高远。盖吾师立言,自乾元着手,会通《易》、《春秋》及群经而一之,固若是其大也。第九义中讲愿欲依性分而起,不必其偿,令人警惕赞叹不置,顿觉精神提高万丈。人类学术之尊严胥由此起。孔孟立人极,赞化育,本以此为其根本精神。理学家杂以释老,此义渐隐没不彰。德国哲人立言庶几乎此,而英人则全不能了此。时下人心堕落,全无志气,闻之必大笑,然非圣贤心思不能道之矣。后面讲《大学》,宗微有不甚了然者,即“致知在格物”一语,据吾师所演释,似不甚顺妥。致知之知,若取阳明义,指良知本心。 言,而“格物”一词复因顾及知识,取朱子义。今细按“致知在格物”一语,则朱王二义,实难接头。朱子义甚清楚,然即物而穷其理,以成知识,与诚意正心究无若何必然之关系。朱义于“物格而后知至”可讲通。然知至而意不必诚,此其义终难通。阳明即把住此点,将朱子向外一行全转过来,知定为良知,物训为意之所在,格物则成为正念头,亦即成为致良知之工夫。此则与正心、诚意步步紧逼,有必然之关联。然阳明之系统大体虽顺,而其中之“致”字,似有歧义。试返诸吾侪所意谓,致良知即是复良知。良知既是本心,然为习心所蔽,故须复。复之工夫即格物,良知完全呈露,则事事自然合理。致若作复义解,则此段工夫即为内向历程。然阳明之言致良知,常是兼内外而为一整个,一来往。若作复义解,则是内向。若是外向,则致字当是推扩义。试就“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一语而言之,此语可解为在事事物物上复吾心之良知,此即是内向,亦可解为推扩“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而皆得其理”,此即是外向。阳明之言致究是何义,并未表明清楚。然无论如何,总持言之,内向、外向,义虽有别,次序亦异,而总不冲突。惟关键在复,立言之着重处亦在复。而外向则是其委也,亦可兼内外同时而言之。内向之复同时即是外向之推扩,成为同时俱起之一整个一来往。若揆之“致知在格物”,则内向义为顺。吾师所讲者,则似为外向之推扩义。致知之知既是良知或本心,则“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一语,便是内向之最高峰。是则此语中之致知,以复义为重,然本体非只是虚寂,亦不可以识得本体便耽虚溺寂而至于绝物,亡缘返照,而归于反知,此经之所以结归于“致知在格物”也。吾师训格为量度,下举诸例如事亲,如入科学试验室等,皆明本良知以量度事物。凡量度事物,皆为良知之发用,是则“致知在格物”一语中之“致”字,全成外向之推扩义,既与前语中之致知不相洽,不一致。 而按之经文,宗总觉其不顺妥。一切知识莫非良知之妙用,在一独立系统中自无可疑。知识如何安顿,亦自可由此而解答之。然凡此诸义,皆不必牵合于“致知在格物”一经句,或吾师欲托《大学》经文以立教,则非所敢议。

    来函谓“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此“致”字当作复义解。复便是内向,而以吾解“致知在格物”一语中之“致”字全成外向之推扩义,以此疑其不顺妥。吾子此段议论,恐推求太过。夫心,无内外可分也,而语夫知的作用,则心有反缘用焉,缘者,缘虑义。参考《新唯识论》上卷。反缘谓心之自明自了,亦云自知。 似不妨说为内向;有外缘用焉,外缘谓缘虑一切境。夫一切境,皆非离心而外在者,今此云外何耶?境本不在心外,而随顺世俗,不妨说为外耳。心于所缘境起解时,便似作外境想,故假名为外。 似不妨说为外向。但内外二名,要是量论上权宜设施。量论犹俗云认识论。 实则境不离心独在,虽假说外缘,毕竟无所谓外,且反缘时,知体炯然无系;知体犹云心体;无系者,心反缘时,只是自知自了而已,不起外境想,故云无系。 外缘时,知体亦炯然无系。外缘时,虽现似外境相,而知体澄然,不滞于境,故亦无所系。 知体恒自炯然无定在,而实无所不在,何可横截内外而疑其内向外向之用有所偏乎?《中庸》曰:“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辞约义丰,切宜深玩。

    函云“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一语中之“致”字当作复义解,此亦未审。经文从“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逐层推到诚意在致知,所说本是一事,而分许多层次,只以义理自有分际,不得不别析言之。身之主宰是心,此身若为私欲所使,即私欲侵夺天君之位,是为心不在而身不得修。故正心即心在之谓。可详玩《示要》解正心处。 易言之,即是复其本心。来函云:良知既是本心,然为习心所蔽,故须复。此义甚谛。但已于正心一语中见之,不当于致知处说。

    意是心之发用,本无不诚。而曰诚意者,吾人每当本心发用,即真意乍动时,恒有私欲,或习心起而用事,障碍真意,此谓自欺,此谓不诚。故诚意工夫是正心关键所在,易言之,即复其本心之关键所在。然诚意工夫如何下手?此是一大问题,若非立大本,持养于几先,仅于私欲或恶习萌时欲致克治之力,则将有灭于东而生于西之患,而终不免于自欺。故立大本为最要。

    大本非他,即良知是也。良知者,意之本体,即前云正心之心是也。前但出心之名,而未说及心是甚么,此则切示心体,即是知。知即良知之知,非知识之知。 知是清净照明,虽私欲炽然时,此知亦瞒昧不得。吾人只依此内在固有之知而推扩去。“诚意先致知”之致字是推扩义。下文“致知在格物”“致”字亦推扩义。 知是大本,推扩则大本方立定。大本既立,则私欲不得潜滋,而意无不诚矣。

    问:何故推扩方是立大本?答曰:此等处非可空思量,须切实反己体认。夫知为良知,即是本体。本体亘古现成,何待推扩?欲释汝疑,须先分别二种道理:一、法尔道理。此借用佛典名词。法尔犹言自然,儒者言天,亦自然义。自然者,无所待而然,物皆有待而生,如种子待水土、空气、人工、岁时始生芽及茎等。今言万有本体,则无所待而然。然者,如此义。他自己是如此的,没有谁何使之如此的,不可更诘其所由然的,故无可名称而强名之曰自然,或法尔道理。 二、继成道理。《易》云:继善成性。此言吾人必继续其性分中本有之善,以完成吾之性分。盖本体在吾人分上,即名为性。而人之既生,为具有形气之个体,便易流于维护小己之种种私欲或恶习而失其本性,易言之,即物化而失其本体。故人须有继成之功,以实现其本体。《论语》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即本体之名,弘即推扩之义。吾人能弘大其道,继成义也。道不能弘大其人,人不用继成之功,则人乃物化而失其所本有之真体故也。 就法尔道理言,本体无待,无对待也。 法尔圆成,法尔圆满,无有亏欠;法尔成就,不从他生。 似不待推扩。然所谓圆成者,言其备万理,含万化。易言之,即具有无限的可能,非谓其为一兀然坚住的物事也。故其显为大用,生生化化,无有穷竭,即时时在推扩之中。王船山释太极一词曰:“太极者,无有不极也,此是法尔圆成义,是具有无限可能义,此似不待推扩。 无有一极也。”是时时推扩义。 则似不待推扩者,而实恒在推扩,《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天谓本体,命谓本体之流行。於穆,深远义。 不已即推扩无终极。《易》以天行健象乾元,即有推扩义。故吾儒言本体与佛氏以无为、无造显本体者无造即不生不灭义,是常守其故而无新生,本体便成僵固的死物。 天壤悬殊。吾人不当虚构一兀然坚住之本体,妄起追求,唯应体现其所本具推扩健进之本体,以立人极。

    就继成道理言,本体在吾人分上,即名为心,以其为吾身之主宰,故曰心。 亦名为知。知即是心,唯以其清净照明,故名为知。心之自相只是知,除却知更有什么叫作心? 此知是无知无不知。无知者,非预储有某种知识故,如无子女者决不会预备有若何顾复婴孩之知识;乃至自然科学上一切知识,若非用其知力于自然界去征测,即此等知识亦不会预有之,故云无知。无不知者,此知是一切知识之源,如妇人初生子女便有善为抚育的一切知识;乃至自然科学的知识,只要推致吾之知力于大自然,则此等知识亦自开发,故曰无不知。余之此说,在宋明理学家及禅家闻之,必多不满。今此不及辨。 申言之,知体只是具有无限的知之可能,吾人必须保任此知体,此知即是本体,故云知体。或问:一言乎知,便是作用,如何径说为本体?答曰:此问甚善。然须知即用见体,不妨说知即本体。譬如于众沤,识其为大海水之显现,不妨于众沤直说是大海水。今说知即本体,义亦犹是。保任二字须善会,保者保持,任亦持义,保任此知体,勿令私欲或习心得起而障之。吾人日常生活中,不论动时静时,常是知体昭然为主于中,却赖保任不松懈。保任便是推扩中事。 因其明而推扩之,使日益盛大。明者,知体之发用。 如孟子言是非之心为智之端。端如丝之绪,至微者也。 盖以知体之明,在凡不减,凡夫何曾损减得,只为私欲或染污习气所障蔽而不甚显发耳。 其日用之间,于应事接物,或能明辨是非,不至迷乱,此正是其知体微露端倪,但凡夫不知保任此端倪,端倪即知体之明。常保任之,则知体透露矣。颜子卓尔如有所立是也,惜凡夫不悟。 每有初念顷,是非不惑;及稍一转念,便为私欲所使而障蔽其本明。故学者求自远于凡夫,必于一念是非之明处引其端而扩之,至于穷万理,达至道,得大智慧,庶几知体展扩,渐近极度。言渐近者,实无有极度也。佛家以成佛为究竟位,是有极度。《诗》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纯,纯亦不已,便无究竟位可言。夫渴想极度者,妄情也,不歆极度而行健不息者,真达天德也。使果有极度,则本体将为凝然坚住之物而大用息,是孔子所以叹“夫《易》不可见而乾坤息也”。佛家说真如是无为无造,此其妄也。呜呼!安得解人与之论儒佛乎? 故曰:“是非之心,知之端也。”孟子之言扩充,其义韪矣。或问:先生言推扩,究须有保任工夫,而解“致”字却似偏取推扩一义,何耶?答曰:保任自是推扩中事,非可离推扩工夫而别言保任也。推扩者即依本体之明而推扩之耳;“依”字是顺从义,即保任之谓。吾人只念念顺从吾知体之明而推扩去,则私欲或习心自不得起。推扩工夫稍歇,则习心便乘间而横溢。反省深者,当知此事。 保任亦只是依从知体之明推扩去,非是别用一心来把住此知体可云保任也。如别用心来把持,便是无端添一执着的私意,即知体或本心已受障蔽。理学与禅师末流多中此毒。

    经文致知“致”字,本是推扩义,保任意思自在其中,然经直以推扩标义,隐含保任却不直标保任者,此中大有深意。试详玩后儒宋明儒。 语录,大抵以为知体或本心是本来具足,吾亦承认本来具足,但是具有无限的可能,而禅与理家不必同此。 本来现成,故其谈工夫,总不外保任的意义为多。程朱居敬工夫只是保任,不独明儒昌言保任也。 单提保任,则可以忽略推扩义,以为现成具足之体,无事于推扩也。明道《识仁篇》云:此理不须穷索,以诚敬存之,存久自明。存即保任义。 格以经文致知之“致”字,即推扩义者,乃见明道纯是道家之徒。道家不言推扩,其旨与佛氏为近。 宋明儒始终奉《识仁篇》为宝训,其于仁体仁体亦即知体。仁与知非二也,特所从言之方面不同。 实只有保任,而无推扩工夫。充其保任之功到极好处,终近于守寂,而失其固有活跃开辟的天性。其下流归于委靡不振而百弊生。宋明以来,贤儒之鲜有大造于世运,亦由儒学多失其真故也。故言推扩,而保任义自在其中,单提保任则可以忽略推扩工夫,而其弊有不可胜言者。总之,知体是主宰,依从知体之明而推扩去,便是工夫。即工夫即本体,本体亦云知体。 如充一念是非之知,可以进至极高的智慧境地。工夫推扩不已,不令此知体被私欲障碍,引而伸长之,即是本体展扩不已,此乃人道之所以继天成己天者,本体之名。人继续其所固有之本体而不至物化,是名继天。己谓性分,非小己之谓,人完成其性分曰成己。 而立人极也,是谓继成道理。

    经文于修身先正心处已明复义,因为此“正”字即是《易》言正位之正,即明心为身之主宰,当正其天君之位而不可为私欲或习心所侵夺,故是复义。但此处只作一番提示,并未说到如何用功去复。继言诚意,便显意是心之发用,于此却要用功,必勿以私欲或习心来自欺其意,如此方是诚意,而心不致放失。然不自欺工夫即诚意工夫。 不是仅在发用处可着力,必须立大本。大本非他,还是要认明自家主宰的头面。主宰即上所云心。 此个头面即是知。所谓良知。 阳明诗云:“而今说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如此觌体承当,得未曾有。然自识得此大本已,大本即知,亦云良知。 必须依从他良知。 推扩去,如渊泉时出不竭才是。渊泉喻如良知;时出者,渊泉随时流出,喻如良知之明随时推扩。 本体良知,原是推扩不容已,工夫亦只是推扩不容已,即工夫即本体,吃紧。 焉有现成具足之一物可容拘隘而坚持之乎?佛家说到知体,佛所云智,亦相当于《大学》经文致知之知。 喻如大圆镜,此便无有推扩。吾谓以镜喻知体,不如以嘉谷种子喻之为适当。须知一颗谷种,原具备有芽、干、枝、叶、花、实等等无限的可能,非如镜之为一现成而无所推扩之物也。后儒言知体,皆受二氏影响,故其工夫偏于单提保任,其去经言致知之推扩义盖甚远。夫不言推扩,则工夫只是拘持,将为本体之障,无异堤防渊泉而欲断其流也。大本不立,害莫甚焉。推扩工夫,方是立大本之道,譬如通渊泉之流,源源不竭,沛然莫御,所谓有本者如是也。本立而后发用时,倘有非几之萌,自如红炉点雪,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也”。

    阳明于推扩义极有见,《语录》有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见读现。 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此段话好极,惜乎一向无人注意。诚深会于此者,当识得知体不可视犹明镜,而当喻如谷种,时在推扩发展中也。阳明后学已失此意。

    推扩工夫正是良知实现,私欲、习心无由潜伏,正如太阳常出,魍魉全消。上文正心处所示复义,至此乃见。故致知之致即推扩义。 是复之下手工夫,与前但虚提复义者,不容混视。义有分剂,言有次序。

    复义只是对心不在而说,此心为私欲所障蔽而失其君位,故须复,如人君失位而复辟之复。明乎复义只如此,则复义并未涉及下手工夫,何所谓内向?工夫若内外一片,则内向只是堤防着本体,其害将如吾前所云,焉有如此而可复其知体者乎?知体亦本体之异名。

    “致知在格物”之“致”字,元承上文来,自是推扩义。知者,心之异名。一言乎知,便已摄物。摄者,含义。 心、物本为浑然流行无间之整体,不可截成二片。内外之名,随俗假说固无妨,若果以为内心、外物,划若鸿沟,则愚夫作雾自述,其过不小。夫良知非死体也,其推扩不容已。而良知实通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故《易》言“智周万物”,正是良知扩推不容已。若老庄之反知主义,老子绝圣弃智,其所云圣智,即就知识言之,非吾所谓智慧之智也。庄子亦反知。 将守其孤明而不与天地万物相流通,是障遏良知之大用,不可以为道也。故经言“致知在格物”,正显良知体万物而流通无阂之妙。格者,理度义。良知之明,周运乎事事物物而量度之,以悉得其有则而不可乱者,此是良知推扩不容已而未可遏绝者也。须知吾人工夫是随顺本体,而本体亦即于工夫中实现,明儒说即工夫即本体,此语妙极,惜乎学者不肯深心理会。夫推扩吾良知之明去格量事物,此项工夫正因良知本体元是推扩不容已的。良知本体四字作复词。 工夫只是随顺本体,否则无由实现本体,此不可不深思也。哲学家有反知者,吾甚不取。明乎此,则吾言致知格物,融会朱王二义,非故为强合,吾实见得真理如此。朱王各执一偏,吾观其会通耳。

    推致吾良知之明向事物上去格量,此是良知随缘作主,无所谓外向也。格物之格即是良知之用,知之流通处即是物,非物在心外,故格物实非外向。俗计为外,而实无外。 知之流通处即是物,而知之格量作用周遍于其流通处,即物。 而得其有则而不可乱者,是谓格物。格物工夫不已,即是吾良知之流通无息,展扩不已。

    《大学》言格物,只予知识以基地,既许格物,即知识由此发展。 却非直谈知识。

    庄子以内圣外王言儒者之道,其说当本之《大学》。然内外二字,但是顺俗为言,不可泥执。《大学》经文只说本末,不言内外。前言物有本末,后结归修身为本。修身总摄诚正格致以立本,由身而推之家国天下,皆与吾身相系属为一体,元无身外之物。但身不修则齐治平无可言,故修是本而齐治平皆末。本末是一物,如木之根为本,其梢为末,元是一物。 不可剖内外。通乎本末之义,则三纲、八目无论从末说到本或从本说到末,总是一个推扩不已的整体,不可横分内外。

    “物格而后知至”者,至,极也。言于物,能格量而得其则,然后良知之用乃极其盛也。《示要》于此疏释甚明白。读者不肯反己切究,故以朱子之解为通,而疑吾之说欠顺。孟子曰:“舜明于庶物,于众物之理必格量明析而悉得其则。 察于人伦,即于父子、兄弟、夫妇乃至天下人,互相关系间有其伦理,必格量不迷。 由仁义行,孟子言仁义,即就本心或良知之德而目之也。由者,率顺义。明物,察伦,即于物理已无不格量,而无所迷谬,故乃率顺其仁义等德具足之良知而行之,自无冥行之患。 非行仁义也。”非依古人仁义之事而假行之以袭美名,所以异乎功利之徒。 详此云明物察伦即于物理无不格量而无所迷谬,所谓物格是也。物格即是良知行乎事事物物而大明遍照,其力用日益增盛,故日“物格而后知至也”。知至则私欲或习心不得相干,而意无不诚可知。孟子云“由仁义行”,正意诚之征也。世或以为原人时代,其民天真未离,即良知现成,无有不善,老庄遐想淳古之风盖如此。其实原人尚未能推致其良知以格量事物,即知识甚陋,唯其于物有未格,不足语于明物察伦,故其所行,当理者甚少而终不自知其迷谬。即偶有是处,亦不由自觉,此与鸟兽之顽冥几无甚殊异,故其良知全不显发,无可与之言诚意不待言。阳明后学多喜享用现成良知而忽视格物,适以自误,此亦阳明讲格物未善所至也。

    《大学》经文从“欲明明德于天下”一层一层追本到致知上去,即随结云“致知在格物”;却又由物格知至以下一层一层归于天下平,文义往复如环。细玩之,至良知是立大本工夫,而格物正是致良知工夫吃紧处。道家致虚,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庄子及他道家皆不外此。 佛氏归寂,佛家三法印,而涅槃寂静一印实前二印所会归处,此其无上了义也,大小乘皆于此印定。 同一反求自性而不免遗物,其流皆有反知之弊。佛家虽尚理智分析,然实以为修法空观之方便,与《大学》格物主张确不同。 《大学》特归重“致知在格物”,与“物格而后知至”二语,此实圣学与二氏天壤悬隔处。至西洋学术精于格物,却又不务致良知,便是大本不立。陆子教学者“先立乎其大”,阳明云“学问须识得头脑”,不可仅以驰求知识为能事也,《大学》之教方无流弊。

    答韩裕文

    年来筹设中国哲学研究所者,因吾深感今日著书决不济事。今人从小学至大学,所见所闻皆与大道背驰,其日蔽于浮杂知见者太深,此语勿作骂人语句看,非真了然于时下学风者,不知此痛。 欲其看吾书,谈何容易?今诚欲学者敦素业,求真理,则非可徒事著书而已,必身亲教人焉,而后可冀此学此道之大明而不至于晦也。昔吾夫子,杏坛聚三千七十之众,此岂不惮烦哉?诚有所不容已也。故曰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若只学不厌而已,则自私自利者皆优为之,岂足为圣乎?释迦牟尼菩提树下固其专精自得之时,其后来悠长岁月,只以全副精力为众生说法,与吾夫子诲人不倦又未尝不同也。今之爱我者,皆勖吾以著书,不知斯人陷溺已深,先圣哲之遗训丧亡略尽,区区著书岂足挥鲁阳之戈以反坠日乎?吾痛心及此,而不能无意于讲学也。今时社会组织不同前世,生活情形迥异古昔,学术之复杂又日益甚,虽孔孟程朱复起于今,亦不可以乡塾之规而讲学也。此中有千言万语,吾惮于笔述,明者可自思之。吾欲规设中国哲学研究所,冀聚若干有志士得与吾共朝夕,专而不纷,期以数年,精神通,思理达,夫而后此学此道不失其真。斯所以上对千圣百王,下为无量人群广植善种子,则吾之心尽,而天地生民其亦有所与立、有所与托矣。虽然,研究所之经费,非穷书生可办也,必资乎有权势者筹募于有钱阶级,而后可集事也。吾性孤冷而不能与权势接触,纵有一二留心学术者为达此意于数辈大官,彼固漫然诺之,其实亦漠然若不闻而已。然吾终不易吾素守,决不苟且周旋于势利之途,为枉尺直寻之计也。

    与陶君

    老子研几而顺化,其源出《大易》《春秋》,儒之别子也。清净无为,恶夫以私智宰物,将任物之自正,此其所长也。然物类不齐,若无辅相裁成,而期物各自正,如何可能?且纯持个人主义而缺乏集体生活,将使物各孤立而不相互助,终无以为治,此老氏所以见斥于吾儒也。庄生更申放任之旨,极于剖斗折衡,度制尽废,其论近于无政府,又恶文而欲返之于野,将有激而然乎!

    答张德钧

    驳皮氏文,顷阅过。卦爻辞为系辞,此说不为无理。但皮氏谓孔子始作之,以前无辞,此甚谬。然孔子集羲皇乃至文王以来之占辞与筮法等而新定其义,则谓卦爻辞为孔子系之辞可也。如鲁史之辞经孔子取义而谓《春秋》之辞,非孔子作可乎?《示要》说得甚明,汝何疑焉?重卦之人不必争论谁何,汝意极是。吾意,言八卦即是六十四卦备举之,羲皇一手演成,本自然之序,无可疑者。然汉儒多称文王重卦,或因其于占法有所整理而云然,羑里演《易》之说,必非无据,《论语》: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所谓文,盖指文王之《易》而言也。孔子取其文而董理之,乃别有新义,故曰在兹也。

    与孙颖川

    钟兄仲襄有静趣,无尘俗情,故欲激之。其胸抱似有不拓者,岂有人伦之感耶?有子无子何相干?诸圣贤犹父兄,群生犹子弟,万物皆吾手足,何乐如之?

    与韩裕文

    吾欲汝来者无他。仲尼无常师而不曰无师也。求师不限一方面,此儒道开端便广大也。若无师,何以为圣乎?阳明云:“吾尝求师于天下,而天下莫予师也;吾尝求友于天下,而天下莫予友也。”痛哉斯言!今之世正是此悲境也。吾虽不德,然先圣贤一线之延,实在乎是。汝所得于吾者,究无几何?去之太早,恐不济事,仿佛一空轮廓,终无可填实;又如略具骨格,无法生精血。今之后生,侈言独立发展,实乃自暴自弃。昔者康有为从朱九江一年急离去,终成一浮乱名流,康氏之学实浮乱。向者张孟劬先生尝言之,而时贤每不辨也。 晚而推尊九江,究何得于九江乎?若果长与九江处,薰陶加深,或不至太不成样也。吾告汝,凡上上资质,无师自得;上中之资,得师而长相依,可以青出于蓝,冰寒于水,颜子如不早丧,当不止亚圣之地也;中中之资,得师而长相依,虽难希上哲,而必远于凡庸。凡人精神志气,必待夹持辅养,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此有至理。吾侪不幸无师,而尚友古代圣哲,读其遗书,索其冲旨,亦以提振自家神志。然如得良师而常亲馨欬,究比尚友为亲切也。船山从其兄介之学,而于其殁也,为之状云:“咳唾皆神之所行,逡巡皆气之所应。”其所得者深矣哉。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古今会斯意者少。轻浅怠慢之毒中乎身,必欲远老成以自鸣得意。学之绝,道之丧,良有以也。人日与流俗处,精神志气日靡乎流俗,欲无下达,其可得乎?汝违吾久,至少须得数年聚。吾非狭隘规模,汝学西洋哲学,每年规定看何家之书,即专心看去,吾不汝禁;中土儒家及诸子学,印度佛学,亦须择要熟习。学问之道,于此深造自得,于彼亦可深研;于此粗浮作解,于彼亦是粗浮。粗浮者,即一无所知、一无所得也。汝曹返诸良心,曾受何种严格训练免于粗浮,而遽欲违吾以自立乎?汝非天才也,吾望之者,取其笃实也。甘受和,白受采,忠信可以学礼,笃实可以成学。吾年六十以上,一向无人可语,聪明过汝者,非无一二,然恐终不离粗浮之痛耳。吾舍汝,其谁望矣!汝不自发真心,只作得一世俗所谓好人,吾之学其已矣!此方先哲意思无可托矣!吾年已至衰境,向前日月能有几多?此可念也。学者必养成挺然绝俗之资,必具有囊括大宇之概,规模宏拓,志意深远,不贪小成,不甘凡近,然后能下极深研几之功,任继往开来之业,否则随俗翻几家书,得些肤泛知识,诩诩然摇笔弄舌,盗得浮名,居然一代学者,古今浅夫昏子,自害害人,鲜不出此,此斯世所以长迷而不返也,悲夫!

    答李四光

    《论语》:“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与达之义,深远矣哉!知识技能之学不足云立与达也。卓然树立,不倚于天,不倚于地,万物无足以扰我者,岳峙渊渟,八风吹不动,如是之谓立。孔子曰“三十而立”,是其真有所立也。濂溪曰“立人极”,不立未成为人也。书曰“唯皇建极”,皇者大也。大哉立极之道也。达非今世科学知识之足言也。吾非反对科学知识,只应还他一个地位而已。 明万化之原,究天人之故,观我生而不迷于生,《易》之《观卦》曰“观我生”,有味哉! 尽吾性而弗疑所行,率性而行,悉由天则,何疑之有? 《易》言大明,佛氏大澈大悟,达之谓也。不立不达,是如粪土,何可为人?哀哉!吾之族类颓然弗可立,冥然未有达也。中略。 数十年来教育,只务贩入知识技能,真有知能可言者,未知几何?而大多数则习于浮浅混乱之见闻而己,学不究其原,理不穷其极,思不造其微,知不足以导其行,夙植恶因,成兹孽果。往己不谏,来尚可追,今之司上庠教育者犹复茫然,未知所觉,始终只欲贩入知识而忽视其固有立人达人之大道。呜呼!天其梦梦,世其滔滔,吾既年衰,兄亦老至,我辈复何所计?唯族类可忧耳!鸟兽犹爱其类,何况于人乎?昨奉《读经示要》一书,不卜得一看否?此苦心所寄也。

    答郭君

    《读经示要》第一讲有云:“圣哲不世出,而庸众则滔滔皆是。”先生不以为然,谓人性皆善,不当有圣哲庸众之殊云云。尊论只见得一偏耳。夫性者,言乎人所以生之理也,圣人庸人固同此一原,不当有异。横渠云:性者,万物之一原。原谓理。 然理肇万化者也,其显而为气,气即理之显。理体也,气用也。 乃以凝聚而成物。气者,势用之谓。释见《新论》《功能》章。势用猛疾,故凝聚成物,譬如水流迅疾则见波状,故知动疾则诈现凝象。 气之凝,本无作意,非有上帝为工宰,立一定之模而冶之一炉,使其毕肖而无不齐也。“非有”二字至此为句。 故凡人或物之禀气以成形者,初无定型,而灵蠢与强弱等等之不齐,乃出于气化自然之几。气化亦可说名造化。 人物虽欲以自力胜造化,要之其自力发展最优者,或仍本诸其所得于天之厚。天谓造化。 所谓得天厚者,即其禀气化以成形时,而所禀受有独优者也。人类之祖与猿同类,其一已进而为最高之人类,其一则传之无量劫子子孙孙而仍如其朔,此何故耶?当知凡物虽种源不异,而每一物之生,其各禀于天者,不能分量齐均,其躯体结构虽互相似,而亦不能全肖。故同类之物,有守其故步而无所更进,亦有发展日益新新而全异其元始。孟子曰:“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此言深可玩味。世之谈生物进化者,徒注意环境而忽略生物自身因素,即其所得于天者果何如?于此全不计及,终是一蔽。环境之影响诚重要,而生物自身因素究不可忽。物有奋其自力以争造化之功,而其能事终有所限,然不可以能事之有限也而不尽其自力,正以能事有限而自力乃益不容已。使有息肩之地可容偷安,则万物之生,将皆平淡无意义,何足贵哉?据此而论,造化不齐,则人类不能皆圣哲而无庸众。圣哲扶勉庸众,常为不断之努力,扶勉者,因彼之自力而扶勉之,使其自立自达耳;非宰制乎彼,使失其自力而从吾之所使也。 庸众亦奋其自力而以困知勉行为务,虽不必遽跻上智,要自有相当成功。人类从无始时来迄至今日,圣与庸之不齐,未尝一日而可泯;圣与庸之各尽其力以求进,亦未尝一日而可已。但其进也非直线,有时若登高然,回旋曲折,将上而反下之,将前而故后之,终于前进而已矣。然前进未有极顶可休,则进亦疑于不进也。从古迄今,人类如是其进而不已。继今以往,圣与庸在进进之长途中终古不齐,圣与庸之各尽其力以求进者,亦终古无已。人道之忧乐相交,实存乎是。《大易》所以终《未济》欤?夫圣哲庸众不可齐,本于造化之无有作意,吾子奈何欲强不齐以为齐?假使齐其不齐,则圣功与众力俱隳,无庸众矣,说谁困勉,是众力隳;圣哲无所用其扶勉,是圣功隳。 人类亦何幸之有乎?

    再答郭君

    来函谓经济制度改善,人人得遂其生,即人人皆可成学,无圣人庸人可分。如此立论,完全注重环境,而不悟人性虽同,但其气质有昏明、强弱等等差别,则原于造化任运所致。任运者,谓任自然之运行,非有意安排故。 气质美者,得以显发其天性之彝;彝美也,如智仁勇等等美德,皆天性所固有。 气质不美,即足以障蔽其天性而有物化之患。孔子言“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上智决不退下,是不移;下愚终自暴自弃,不可向上,亦是不移。 佛氏说有五种姓,其阐提决定不得成佛,与下愚不移义相合,此深可玩也。环境一切改善,民群相生相养之局日益完美,庸人皆可进学而兴于善,吾固信为理所应然。但必谓尔时全人类无一平庸之资,人人皆圣如仲尼、释迦,智如亚里士多德,人人之德智力诸方面皆一味平等,即人人皆圣哲,更无庸众可言,此等理想,不卜佛家净土宗所谓极乐世界与耶教所谓天国之社会有是事否?若吾侪地球上自有生物以来,虽进化未已,而原形质犹与生物界最高之人类并存。人类哲学、科学、宗教、文艺与夫政治、社会等等方面之创造,均见人类之睿圣、广大、崇高、奇伟,而与吾人同宗之猿类,则迄今犹如其朔。据此而论,人类之中,自昔迄今,有圣哲,有庸众。圣人之资,拔类出萃,恒不易得,而庸众则滔滔皆是,此自昔已然。来日无穷,恐无以甚异于今耳。然吾并不菲薄庸众。庸人如肯自强自克,克治私欲等锢蔽。 未尝不可变化气质而成圣,此视其能否立志耳?

    答某生

    古今正知、正见都从一生血汗中得来,夫子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是也。《大学》首章,三纲领,八条目,其间处处有无穷义蕴,世儒只是悠忽过去。程、朱、阳明确于大头脑处有所认识,而犹欠仔细,差毫厘便谬千里。此篇确是圣学提纲,于此不通,六经未许讲也。望更详之。

    示张德钧

    吾衰矣!当兹危运,无所效于当世,老来只念寡过二字较亲切耳。后生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为学须是自家有真实心,心不虚则理不来舍,心不真则一切浮妄皆足为理之障,如此而欲有成于斯学,古今未之闻也。学在自己,师若友,只堪辅益。忘其在己,虽登洙泗之堂,犹无补也。悟此则于师友之间无苛求,亦无失望矣。

    来字甚好。汝能处处不忽,何幸如之!然余谓程朱欠分晓亦自有故。《集注》此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此其头脑处却将二性不分,所以许多人就以此章打倒性善。须知义理之性不可兼在气质中说,一兼便糟了。气质之性实不是性也,两下分清才是。汝对看吾文可也。

    午间来字,吾方进膳,顷略写此。俗所谓思想是情识不待言,即科学的思想亦然。科学必假定有外在世界,正是有取。格以法空正智,即情识也。然法空智显,仍现情识,其不同未悟之情识者,以不执着故耳,只是随俗假设而不执实耳。妄法,圣人亦现者以此,用外觅体者,不悟即用即体,却于用之外去觅体,所以成过。

    曹慕樊记语

    一夕,慕樊侍坐,问“孔子‘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数句之义。先生曰:此节,朱子《集注》原讲得不好,杨慈湖又讲了一番,却更差谬。

    朱《注》云:“孔子言心,操之则在此,舍之则失去,其出入无定时,亦无定处如此。孟子引之以明心之神明不测,得失之易,而保守之难,不可顷刻失其养。”又引程子曰:“心岂有出入?亦以操舍而言耳。操之之道,敬以直内而已。”或问:程子以为心无出入,然则其有出入者,无乃非心之正耶?曰:出而逐物者,固非本心之正,然不可谓本心之外别有出入之心也。但不能操而存之,则其出而逐物于外与其偶存于内者,皆荒忽无常,莫知其定处耳。然所谓入者亦非此心既出而复自外入也,亦曰逐物之心渐息,则此心未尝不在内矣。学者于此苟能操而存之,则此心不放,而常为主于内矣。《语录》有曰:此四句但言本心神明不测,不存即亡,不出即入,本无定所,如今处处常要操存,安得有定所?

    详上诸文,朱子大意主操存,甚是。但本心不存即亡,习心便乘机而起,所谓“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正是习心憧扰之相。朱子于此不辨,而以“出入无时”云云,亦就本心上说,此其差毫厘谬千里者也。朱子以出为逐物,入者逐物之心渐息,即此心未尝不在内,以此言本心,毋乃未识本心乎?本心清净照明,虽智周万物而未尝逐物,虽涉万变而随缘作主,不为物引,本无有外,不得言出,不出即亦无入,程子云“心岂有出入”是也。然此中出入一语究何所指,程子毕竟未寻下落,模糊过去。或问中,云出而逐物者,固非本心之正。此语谬极。既是本心,焉有不正?又云:不可谓本心之外别有出入之心。但不能操而存之,则其出而逐物于外与其偶存于内者,皆荒忽无常,莫知其定处。此一段话尤谬极。试问吾人不能操存时,其逐物于外与偶存于内之荒忽无常者,还是本心欤?“从心所欲不逾矩”者方是本心,荒忽无常者决不是本心也,朱子于此殊未透在。或问:多朱子未定之论,赵顺孙纂疏,采此务入《集注》而无辨正,其误人不小。

    杨慈湖《家记》卷八:“孔子言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此言盖谓操持则在此,不操持而舍之则寂然无所有。忽焉而出,如思念外物外事,则远出直至于千万里之外,或穷九霄之上,或深及九地之下;又忽焉而入,如在乎吾身之中。然而心无形体,无形体则自然无方所,故曰‘莫知其乡’,言实无乡域也。圣人此旨未尝贵操而贱舍。孟子误认其语,每每有存心之说,又有存神之说,失之矣。使果有所存,则何以为神?”

    详慈湖所言出入之状,正是朱子所云荒忽无常,明是习心状态,而慈湖以此为本心,岂非认贼作子?至云“圣人未尝贵操而贱舍”,且诋孟子操存之说为误,直堕罪恶丛中。慈湖误认荒忽无常之习心为本心,故欲纵任之,乃贵舍而贱操,以成其不起意之谬说。其实操存元非起意,只是任本心为主于中,而勿令习心或私意得起而障蔽之,是谓操存,并非另起一意以控制此心之谓也。慈湖谓圣人不贵操存,试问:《书》言“顾諟天之明命”,朱注:顾,常目在之也,此形容操存工夫之严。天命,参考《读经示要》。天命在人,则谓之性,以其主乎身,则谓之心也。顾即操存勿失,而习心或私意不得相干也。《诗》言“不显亦临,不显,幽隐之处,言虽居幽隐,亦常若有临之者。 无射亦保”,射音亦,与斁同,厌也。保,犹守也。庄敬日强,无所厌患,私欲已尽矣,而亦常有所守焉,是其存养之密也。详《大雅》《思齐》。 又曰“昊天曰明,及尔出王。王,往也。此言本心之明,不容瞒昧,譬如昊天在上,人仰之皆谓之明,凛然天监在上,当与汝出入往来,视汝所行善恶,可不慎乎? 昊天曰旦,及尔游衍”,旦,亦明也。言游行衍溢之际,天常监及之。与上句意同。天非外在之神,盖借以形容本心之明,不容自欺如此。详《大雅板》。 又曰“夙夜基命宥密”,基,始也;宥,宏深也;密,静密也。心之德”宏深静密,无浮嚣昏扰等相,无私欲之累故。此《颂》言文武早夜不敢放逸,所为持之以宏深静密而克全心德者,斯其所以立命而体天道于己也。群《周颂》“昊天有成命”。 此皆言圣人一生学力只是操存,而谓不贵之可乎?《论语》开宗明义曰“学而时习之”,学者觉义,见《白虎通》。 本心之明是觉;扩充本心之明,勿令习心或私欲得起而障之,即此是学。扩充之功,不容一息间断,“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觉即仁。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斯云时习。然则时习非操存欤?慈湖僻执不起意三字,妄谓圣人未尝贵操而贱舍,可谓无忌惮矣。舍与操存相反,即放纵之谓。一念才放,即习心或私意窃发,而本心已失,《大学》所云“心不在焉”是也。孔子明戒舍则亡,而慈湖乃导人以舍何耶?慈湖《家记》每妄诋前哲,其识解颇固陋而偏,虽不无妙悟处,而迷谬太多,学者不可为其所惑。

    今谓孔子此数语,只操存舍亡二句,主旨已尽,末后“惟心之谓欤”,乃遥承操存舍亡二句,以叹词作结,而明操存之不可忽;至出入无时二句,则直承舍则亡一句下来,正形容本心亡失,而习心乘权之状。习心者,凡过去一切欲与想等,皆有余习不绝,潜伏而成一团势力,总名习心,所谓下意识是也。此无量习心,殆如滚滚伏流行于地下,鼓荡跳动,一有罅隙,即喷薄而出。当吾人本心亡失之际,正是习心乘机争出之机。入者谓无量习心,既各争出,则有其得便而出现于意识界者,亦必有被排挤而不得逞者。故有出,必有入,入者谓其争出不得而仍被压抑于识阈之下也,其出其入,无有定时定处,朱子所谓“荒忽无常”,正是其象。夫人皆有本心,而不知操存之,则天君亡,天君谓本心。 而无量污浊习心纵横出入,方寸间为群魔竞技之地,其苦可知,舍则亡之状乃如此,则操存之功不可顷刻舍也甚明。

    先生讲说迄。慕樊谨记之如上。窃谓此为定论,有功圣学不浅。

    慕樊问“不显亦临”,似可解;“无射亦保”,殊不甚了然。先生曰“无射亦保”,此境地极高。汝在人伦日用之地深切省察,于人于事,有稍不适意者便起厌患否?对曰:自不能无。先生曰:汝见慈母于子,无论若何劳累,甚至子极不肖,人见之实难为怀,而彼母曾厌其子、舍慈念否?将至不相顾复否?对曰:无有也。先生曰:母爱纯自天真,故子极无赖,犹勤慈护不起厌患。今汝于人于事而易厌患,是汝真诚之心早不存也,汝不觉欤?慕樊闻之悚然。先生曰:日常厌人厌事及一切不耐烦处,俱是本心放失,私欲作祟,而人于此恒不自觉,甚可哀也!岂唯庸众如是?凡古之号为哲人而因厌世之念,竟以独善为道者,要皆亡失本心而不自觉,遂以非道为道。如佛家小乘自了生死即是此病;老氏已近冷肠;园吏不免玩世,此皆仁心微薄,未能无射。吾国魏晋以来诗文家与名士及以隐逸鸣高者,大抵皆受老庄影响。此辈于人类,无同体之爱,无经世之热诚与勇气,唯虚伪自私而已。中国之有今日,自魏晋以来积渐而至也。故圣人之学,养心以克己,克治其只为一己之私者曰克己。 莫难于无厌射。学至于无厌射而犹常保慎,唯恐失之,此仁之至也。孔子求仁之学,从是出也;佛家大乘悲愿深宏,亦近乎是。《颂》以“无射亦保”称文王,盖深得文王之学。孔子学不厌,诲不倦,忧心当世而席不暇暖,犹文王“无射亦保”之心也。后儒失此血脉,而圣学亡矣。

    同学有问:今人有言,道体是万变之总名;又云道体即是所谓大用流行,亦称大化流行,从此方面看,每一事物的变化都是大用流行或大化流行中底一程序,亦是道体中底一程序,此说然否?先生曰:道体是绝待,是真实,可以说为万变之大原,而不即是万变之总名。万变皆道体之显现,离万变固不可觅道体。譬如大海水,显现为起灭不断的众沤,大海水可以喻道体,众沤可以喻大用流行或大化流行。 大海水不在众沤外,谓于众沤而识大海水则诚然;谓大海水即众沤之总名,则是执众沤为实有,而大海水但是虚名,无实自体矣。其实,唯大海水有实自体,而众沤非离大海水别有自体也。明乎此喻,则知道体虽不是超越万变而独存,然亦不可说道体即是万变之总名。若识得道体显为大用流行,或云大化流行。 则于大用流行而说此即道之显著遂于流行,而不取流行之相直见为道,此则应理之谈。若不知大用为道体之显现,而横计道体即是所谓大用流行,是则不识用之本体,大用流行亦省言用。本体即所谓道。 而妄计用为实有,即于用而假立道体之名。其实,无所谓道体也。譬如小孩临洋岸,于大海水与众沤本茫然不辨,只认众沤为实有,而以大海水为众沤之总名,则以视成年人能知大海水与众沤虽不二,而毕竟有辨者,其明暗相去奚啻天渊?

    黎涤玄记语

    先生杖履余闲,玄随侍,请其略述平生。师随便谈说,而即记之如次。余先世士族,中衰。先父其相公学宗程朱,一生困厄,年亦不永。余年十岁,先父已患肺病,衣食不给。余为人牧牛,先父常叹曰:此儿眼神特异,吾不能教之识字。奈何?乃强起授馆,带之就学。初授《三字经》,吾一日读背讫。授四书,吾求多授,先父每不肯,曰:多含蓄为佳也。求侍讲席,许之。时先父门下颇有茂才,余自负所领会出其上。父有问,即肃对,父喜而复有戚色。是年秋,吾即学作八股文一篇。八股文有法度,不易驰逞,先父颇异之。逾年,先父病深,竟不起。临终抚不肖之首而泣曰:汝终当废学,命也夫!然汝体弱多病,农事非所堪,其学缝衣之业以自活可也。余立誓曰:儿无论如何,当敬承大人志事,不敢废学。父默然而逝。余小子终不敢怠于学,盖终身不忍忘此誓也。先长兄仲甫先生读书至十五岁,以贫,改业农。农作则带书田畔,抽暇便读,余亦效之。曾从游何先生半年,见《示要》二讲。 此外绝无师。年方弱冠,邻县有某孝廉上公车,每购新书回里,如《格致启蒙》之类,余借读,深感兴趣。旋阅当时维新派论文与章奏,知世变日剧,遂以范文正“先天下之忧而忧”一语书置座右。余少喜简脱,不习礼仪,慕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之风,夏居野寺,辄裸体,时出户外,遇人无所避。又喜打菩萨。人或言之长兄,长兄亦不戒也。有余先生者,先父门下士,呼余痛责曰:尔此等行为,先师有知,其以为然否?余悚然惧,自是不敢复尔。时国事日非,余稍读船山、亭林诸老先生书,已有革命之志,遂不事科举,而投武昌凯字营当一小兵,谋运动军队。旋考入陆军特别学堂,渐为统帅张彪所侦悉,将捕余,闻讯得遁走。张彪犹悬赏以购,余逃回乡里。时兄弟六人,食指众,饔飧每不继。冬寒,衣不足蔽体,虽皆安之,而意兴俱索。闻南浔铁路开工,德安多荒田,兄弟同赴德安垦荒。然流民麇集,艰险又多出意外,日益忧惧。及民六七,桂军北伐,余曾参预民军。旋与友人天门白逾桓先生同赴粤,居半年,所感万端,深觉吾党人绝无在身心上作工夫者,如何拨乱反正?吾亦内省三十余年来皆在悠悠忽忽中过活,实未发真心,未有真志,私欲潜伏,多不堪问。赖天之诱,忽尔发觉,无限惭惶。又自察非事功之材,不足领人,又何可妄随人转?于是始决志学术一途,时年已三十五矣。此为余一生之大转变,直是再生时期。他日当为文,一述当时心事。未几,兄弟丧亡略尽,余怆然有人世之悲,始赴南京问佛法于欧阳竟无先生。留宁一年余,深究内典,而与佛家思想终有所不能苟同者。读吾《新论》当自知之。佛教中人每不满于吾,是当付诸天下后世有识者之明辨。流俗僧徒与居士于佛法本无所知,吾总觉佛教思想之在吾国,流弊殊不浅,学者阅《读经示要》第二讲,当自思之。吾并非反对佛法,唯当取其长,汰其短耳。

    余自卅五以后,日日在强探力索之中。四十左右,此工夫最紧,而神经衰弱之病亦由此致。五十后,病虽渐愈,然遇天气热闷,作文用思过紧,则脑中如针剌然,吾之性情即乱,或易骂人,不知者或觉吾举动奇怪。其实,神经衰即自失控制力,偶遇不顺意之感触,即言动皆乱也。余平生不肯作讲演,若说话多则损气甚,而神经亦伤,言语将乱发,不知者闻之,又若莫明其妙也。余每日作文用思,必在天气好及无人交接时行之,盖神经舒适,头脑清宁,而吾之神思悠然,义理来集,若不召而至矣。余四十后,大病几死。余誓愿尽力于先圣哲之学,日以此自警,而精神得不坠退。余非无嗜欲者,余唯以强制之力克服之,到难伏时,则自提醒平生誓愿所在,而又向所学去找问题,于是而欲念渐伏。余自问非能自强者,唯在末俗中,差可自慰耳。余感今之人皆漠视先圣贤之学,将反身克己工夫完全抛却,徒恃意气与浅薄知见作主张,此风不变,天下无勘定之理。余视讲学之急,在今日更无急于此者。今人只知向外,看得一切不是,却不肯反求自家不是处,此世乱所以无已也。先圣贤之学,广大悉备,而一点血脉,只是“反求诸己”四字。圣学被人蔑弃已久,此点血脉早已断绝。余年逾六十,值兹衰乱,唯念反己工夫切要。汝曹识之。

    与刘晦九

    见兄深感温厚慈祥,恺悌君子也?弟于斯道虽有所窥,而涵养实不逮吾兄,所谓智及而未能仁守也。兄去后,犹系思不已,望时来函,匡吾不足处,乃幸耳。毓瑔谨厚可爱,须勤求学问,毋自沮丧。毓瓒学为诗词,然少年勿作凄凉语,须如春花怒发,生趣油然,大海潮音,雄烈震荡,此非可强为之,须养得充实,便诚中形外耳。昔曾涤生有一联铭座右云:“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语质而意味殊深,瓒当以之自勖,时念父兄之携以见我者何心,而吾之促席告语者何事,其将有欲罢不能者在耶!

    附记: 晦九名寿曾,安徽巢县人。少习儒术,研精经史;晚而念佛,明解内融。吾阅此稿本时,适闻晦九逝世,哀哉!

    王准记语

    科学各有其研究之对象与领域,而方法则严于实测。每有臆说初兴,未经十分证实,而鼓动众听,几无异词。及至有后说反前,测之于物界而征验不爽,则众舍彼而就此,奉为定论,坚立不摇,此科学有明征定保之效也。独至哲学谈本体,则与科学迥异。本体无形相可见,即无实物可测,大抵各逞所见,而为一家之言。人见其纷然无定也,乃退而探究人类之知识是否足以探讨本体。故暂置本体论而从事于知识论之研究,此哲学界之一大转变也。夫知识论固为探求本体者所必资,然后人却专在知识论上玩弄,遂至讳谈本体。西人有警语云:磨刀所以宰羊。今磨刀霍霍而无羊可宰,岂非怪事!今之喜玩弄知识论而不承认有本体者,其迷谬正如磨刀之喻。

    科学方法以实测为本,即玄想所及,特有发明,仍须验之于事物,方足取信于人,否则亦难自信也。但一言及于实测,即有物矣。若谈到宇宙本体,则无形无象,一切科学仪器所不能见,不可以实测求也。然虽无形象,而实为宇宙万物之源,不得目以为无。若无本体,则万物何自而形成乎?科学只能研究事物互相关系间之法则,故此等知识只属于表层的而不能证会实体。《胜鬘经》曰:“澈法源底。”“法”字犹此土云事物。此言佛之为教,澈了万物之根源底蕴,即证会实体之谓。 此则非科学所能也。

    “本隐之显,推显至隐”二语,包罗无限,究其根极,亦曰体用而已矣。隐谓体也,显谓用也。体具众理,备万德,而无形象可见,故谓之隐。“本隐之显”是谓即体成用;“推显至隐”是谓即用识体。

    宇宙万象即大用流行之迹象耳,不可于此分层级。若谓先有大用而后作成宇宙万物,则谬误甚矣!当知即万象是用,即用是真体之显现,用外无体。但于用上而不泥其迹,直悟其为真体之显,便是即用识体,如众沤是大海水所现。知此者,即于众沤见是大海水,言即用显体,必如此方无过。欧阳先生据唯识义,其真如纯是无为,其宇宙万象实皆生于赖耶识中一切种子。体用条然各别,而言即用显体,岂不异哉?

    吾之心即是天地之心,而凡夫不悟者,因凡情承认有一己之个体与天地万物相对待,如是则分内外、彼此、同异种种差别,而一真法界此借用佛经名词,与原义不必符,此中犹云全宇宙。 乃破碎为无量沙粒,吾人亦是沙聚中一微粒,其然,岂其然哉?故必遣除凡情妄执而后知物我同体,吾身之主宰谓心。 即天地万物之主宰也,故曰“官天地,府万物”,理实如是,非意之也。

    西洋谈本体者,大抵本其向外求理之心习,直以本体为客观独存的物事而推求之。其实宇宙人生非可剖析,云何可于吾性命外别寻本体?科学于现实世界,必设定为客观独存,故必任理智,作客观的研究,而哲学穷究本体,则不当与科学同其态度与方法。

    变易指宇宙万象言,亦即大用流行之谓。然吾人难了流行之妙,却见有实物者,则由吾人于实际生活中妄起执着所致。

    执着不能凭空而起,必有其可执着之迹焉。原夫大用流行,势极猛疾,动之疾便凝聚而似有物。此物非实有,但动势之迹象耳。而人情妄执,则计此迹象以为实物。如燃香楮,猛力转之,见旋火轮,虽知非实,而轮相固在。设问何以成此轮相?则全由力之猛疾续运而成。又如闪电,虽一瞬即逝,亦现似有一物事,即电光是也。此光何自而来?亦力之运行使然也。可见物质本无,但因力而诈现其相,妄情执之以为物耳。

    穷神知化,化亦神也,此意最为深远。《论语》《子在川上》一章宜细玩。夫前水方逝,后水即生,是不断也;前水才生即逝,未曾留住,是不常也。不断不常,即刹那灭义。方生即灭,方灭即生,化化之妙,灭灭不停,即生生不已,非神而何?逝者如斯,是生灭义。不舍昼夜,是恒常义。虽灭故生新,而实恒久不已,于变易见不易,乃无生而生也,穷神知化之意,至此极矣!无生而生之义殊难言。天地大物也,谁生之乎?凡情计有上帝造生万物,此乃虚妄构想。如实而谈,上帝本无此物而宇宙非无真宰,但此真宰不可以拟人之观念相推度,不可说为具有人格之大神,是乃独立无匹,无形无象,亦虚寂,亦刚健,既不从他生,亦复无所生,故曰无生。然以虚寂而刚健故,其自体却是生生化化,无有穷竭,故乃现似宇宙万有,故曰无生而生。奇哉奇哉!无生而生,世有能言其故者乎?

    学者既闻无生而生,更当知生而不有之义。夫生生者,大用之谓,本无实物,即无时间空间可言。生生之流,刹那刹那,灭故生新,无物暂住,故知生而不有,则于生而已识其本无生矣。

    刹那灭义,不必惊疑。如生理学者言新陈代谢,七日之间而全身尽易其故,此与刹那灭相距虽甚远,然可从此悟入。非此则七日代谢之事,何自而起乎?故知刹那灭义非是玄谈,于此不生执着,即悟生而不有也。生生化化即是空空寂寂,神乎神乎!

    万物皆备于我,乃唯识义。汉以来儒者不知发明此旨。夫内外分畛,物我对峙,此经验界中之事也。如此则宇宙只是一盘散沙,人生不过沙聚中之一微粒,此凡情之大迷也。若了万法唯识则无此失。如眼识看色,愚者认色为外物,其实色不离于眼识,即色非身外之物;耳识闻声乃至意识缘一切法,皆可准知。天地万物皆不离吾心而外在,故说万物皆备于我。杨仁山居士尊佛家唯识之论而薄孟子,非独不解孟子,恐于唯识亦极疏也。

    万物繁然,固有待矣。若于一一物而识其本体,则无待矣。故知言无待即有待,言有待即无待,此妙之极也。

    体用不二义,自《新唯识论》出,始圆融无碍。吾国先哲于此实欠明了。如横渠乾坤父母之说,则天地,与其所生之人或物,毕竟两相对待,非体用不二之旨也。然体用虽不可分,要亦不能无辨,如吾所举众沤与大海水喻,形容最当。众沤本非离大海水而有自体,但沤相不无,故众沤与大海水虽不二,而不能不分言之。体用分言,理亦犹是。

    《特辑》云:万物皆天命之显。命字义训甚繁。朱子《中庸章句》言“命犹令也”,殊不可从。命乃流行义。《诗》《周颂》云:“惟天之命,於穆不已。”流行故言不己,若是恒常而不流行的物事,如何着得“不已”二字?故命者即谓本体之流行;显者直接呈显,如众沤是大海水呈显,非有二也。若以为天地出生人物,则说成二片矣。克实论之,无所谓万物,其所谓万物,祇是本体呈显而已,玩沤海喻自见。俗情误在计执现象界,遂生种种臆说,如上帝造人物之类,其影响及于后之哲学家,亦纷纷以为本体超于万物之上或藏于其后为之根据,虽不一其词,总有打成两橛之病。学者若能不滞于物,不执于相,便见得事事物物莫非天命之显。庄生言“道在矢溺,道在瓦砾”,孟子言“形色天性”,其说至精妙。盖宇宙之大,形形色色,万有不齐,莫非天性,虽矢溺之贱,瓦砾之微,若遗其迹而识其本体,即皆道也。“呈显”二字宜深玩。

    物物各相属,亦各自为主,此义深微。宇宙万有盖无有不互相属者也。近世各科学之发明,皆以万有为整体,如天文家谓太阳系乃至一切星云却是互相联属而为一完整体;生物学家亦谓每一生物非孤立者,乃与全宇宙相联属为一整个之生机体。杨慈湖《己易》言“万物一体”,其说已得证明。若以为一切物各独存独立,则成散沙矣。

    物物各自主者,与上举相属之说正复相成,唯万有为一完整之全体,而无有首出庶物为主宰者。足知一切物皆是本体呈现,即一切物各各具有圆满无缺之本体。易言之,一切物皆平等,一切物皆神,一切物各自主,《华严》“光光相网”义与《大易》“群龙无首”义,可互相发明。西哲泛神论亦有意思,但所见未能透底。

    二氏以虚寂言本体,老氏在宇宙论方面之见地,则从其本体虚静之证解,而以为宇宙只是任运,任自然之运行曰任运。 无所谓健动也,故曰“用之不勤”。佛氏在宇宙论方面之见地则从其本体寂静之证解,而以为五蕴皆空,五蕴实即心物二方面的现象。宇宙者,本心物诸现象之总称。心物空,即无所谓宇宙。 唯欲泯宇宙万象而归诸至寂之涅槃。涅槃,真如之别名,即谓本体。 老释二家之人生观,从其本体论、宇宙论之异,而其人生态度,一归于致虚守静,一归于出世,故其流极,至于颓废或虚伪,参考《读经示要》第二讲谈二氏处。 而人道大苦矣!儒者于本体,深证见为刚健或生化,故其宇宙观,只觉万有皆本体刚健之发,即万有皆变动不居、生生不已、活泼泼地,无非刚德之流行也。虽云于万有而识其刚健之本体,亦可说万有之相已空。譬如于众沤而知其本体即大海水,则沤相已空。 但此与佛家意思天壤悬隔。佛氏空万有之相以归寂灭之体,吾儒则知万有都无自体,而只是刚健本体之流行也。故儒者之人生观,要在自强不息,实现天德,天德即谓本体。 如是乃即人而天矣。

    吾儒以《大易》为宗。易道刚健。刚健非不虚寂也。无形,无象,无染污,无作意,曰虚。寂义亦然。虚寂故刚健;不虚寂则有滞碍,何刚健之有?但以刚健为主而不耽溺于虚寂,故能创进日新,而无颓废与虚伪之失。横渠“易道进进也”一语,极堪玩味,非刚健,则无以言进进也。孔孟之学皆以刚为主。《论语》“刚毅、木讷近仁”,木讷亦刚也,但就刚毅之形于外者言之。 唯刚乃得为仁也。仁体呈现时,私欲不得干之,此可见乾德刚健,故易家言干为仁,此七十子授受无失者也。

    《论语》、《大易》同以刚健言仁。《朱子语类》以柔训仁,便杂于佛老,失《易》旨矣。

    宇宙之心非超脱于众生或万物之上,乃即物物各具之心便是宇宙之心。何以征之?如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此何故耶?唯人人同此心体,乃有此感耳。彼此之分,乃习气使然,非性分本然也。孟子言“心所同然”,庄子言“自其同者观之,则万物皆一”,皆见性之谈。如“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此时之心,将孺子与一己毫无分别,乃天机自动而不容自已者,随感显发,莫非此心也,中国学术之神髓在此。

    余少时读严又陵译《天演论》。又陵按语解释佛家不可思议一词有云:“智者则知由无常以入长存,断烦恼而趣极乐,正如渴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诚非凡夫所及知也。”当时不知何谓长存,岂谓修养功深,庶几灵魂永存欤?然殊难置信。又陵“长存”一词究作何解?亦不得知,想彼只是作文章也。后读阳明《咏良知》诗,“无声无臭独知时”云云。 始憬然有省,却不管又陵意如何、佛氏本旨如何,而吾自悟当下便是长存。此意极不易言,系乎见性与否?凡夫迷执躯壳,只堕溺无常之生死海中。至人超越形气,直得本体,则时空内外等见无自而起,禅家所谓澈体真常者是也。夫无常乃相对也,见性则即于相对而见绝对,固非于相对之外别求绝对。所谓“由无常以入长存”,实非在无常之外更有长存之境,如净土宗之所谓西方极乐世界及耶教之天国也。孟子“形色即天性”与“天地同流”之言,皆此旨。

    以涵养察识工夫孰为主要互相研讨者,朱晦庵张南轩二人煞费苦心。朱子首问学延平,延平教之涵养。朱子初未能信,其后乃深知涵养之要。然察识自是涵养中事,二者本不可分。以涵养为主,而辅之以察识,斯可矣。若舍察识而言涵养,则流弊甚大。常有自居无过而不知反省者,是空言涵养之失也。无论有事无事,常保任此心,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而无放失,此涵养之谓也。然几微之间稍有不慎,而主人公即不在,此时若不有察识之功,则正所谓养奸耳,可不惧哉?又慈湖专主不起意,亦不可尽从。当知涵养无间于动静,须济之以察识,否则模糊度日,不知其失矣。

    人伦日用间,随处致力于涵养本源,省察得失,使隐微之地无纤芥染污之根,将神明日盛,而本体彰显,始悟神化之妙皆自性出生。此儒家根本精神,无待别求途径者。宋明儒犹秉此心传而时杂禅机,不免滞寂。其流至于委靡无生气,此所当矫正也。

    真体一词,言其为万有之实体也。自性一词,则克就真体之在吾人分上而言也。吾人自性即是万有实体,本非有二,但取义各有分际,名称遂尔不同,勿泥勿淆乃可。

    曹慕樊问:理智与知识二词有异否?先生曰:理智就心上知的作用而名之,此作用必经验于事物,而后知识始得构成,故有异。问:云何性智?先生曰:性智即是本心,亦即是本体,理智却是性智之发用。

    儒者体认一词,有时可与证会一词同解,有时又似泛言之。朱子常有亲切体认之语,即读书穷理之际时时寻绎玩索之谓。此固切要,然与吾所举证会一词殊不相似。今云证会者,谓本体之自明自了是也。佛氏谓之证量,亦云现量。阳明《咏良知》诗“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无声无臭而独知者,正是吾之本体即本心炯然自知也,斯即证会之谓。至程子云“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得来”,此体认一词如作证量解,似亦可通。但程子本意,似是于日常践履中,用涵养察识等工夫体认得天理流行之妙,此似在发用处说,而与证量似微有不同。证量则真体独立,冥然自证,乃于泯绝外缘时见之耳。此意难言。

    佛书每称内证离言,内证即自知之谓。言者,宣达心之所思;离言即离思想,不起推度,不杂记忆与想像等作用,此证会也。但佛氏视此为神圣之极,非凡夫所能有。果尔则是谓凡夫无圣种矣。实则吾人于神志清明之时,澄心静虑,游思不起,而灵明固在也。盖人人皆有自明自了之体,一念熄染,当下便是也。然佛氏不许凡夫有证量者,盖以为凡夫只是妄识,而其真体不曾呈现,其说亦自谨严。但谓凡夫全无真体发露时,则凡夫用功将以何为把柄?岂不长随妄识流转?故曰无圣种也。今如灵曜当空,云翳悉尽,此可以喻真体发见。然阴雨之天仍不无照物之明者,云翳虽起而太阳固在,只未完全显现耳。若以其未曾尽显而即视为全不得显,则失之远矣。言凡夫绝无真体呈露、纯是妄识者,其不应理,何异谓阴雨中绝无阳光耶?无着世亲唯识之学,根本错误。

    内证离言者,真体呈露时之自明自了,不杂丝毫想象与推求也;一涉想像,便成言说相,不是内证之候。

    夫证会者,一切放下,不杂记忆,不起分别,此时无能所、无内外,唯是真体现前,默然自喻,而万里齐彰者也。思辨则于不自觉中设定有外在世界,而向外寻求,测于一曲,遗其大全,滞于化迹,昧其真相,此证会与思辨不同也。

    每日宜有一段时间,凝神定气,除浮思杂念及一切想像与推度,唯是澄然忘念,此中至虚至寂,而竟不同木石却炯然自了,即是证也,即本体呈露也。阳明所谓“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乃证见自性之言。

    真体亦虚寂,亦生化,所谓天道不言而四时行、百物生之妙,唯证量中自得之,非思想猜度所可相应。

    准问:云何得证量?先生曰:《新论》《明宗》章曾言及之。此须有修养工夫,真积力久,惑染尽净,真体呈现,尔时主人公自明自了,谓之证量。主人公系宗门语,即真体之代词。 故问题不在如何是证量,而在如何得到真体呈现。故儒家重修养,佛氏严于地前及入地等万行也。

    私欲净尽,杂念不起,即见性之候。湛然虚明,乃是真体当下呈露,其生生不息与恻悱不容已之几,油然畅然。明儒罗念庵已近此境地矣。

    佛家言转意识成妙观察智,最有意义。念虑澄清,不杂妄想,大明遍照,活泼泼地,妙之至也。

    准问:儒者言存心之功,每曰保任何耶?先生曰:保者,操存之谓。诸葛公云“使庶几之志揭然有所存”是也。此项功夫,一有疏懈,则本心亡失,而染习便乘权矣。故当有以操持此本心而使之常存不放也。然操存非以此心视作一物而把持之,若如此着意即私也。故保任之“任”字甚妙。任者,任其自然流行之谓也。有保任之功,则弛懈与迫促之弊可免。

    孟子言操存,此义深微至极,而不悟者,以为用心操持之于此,好似别用一心来持此心,乃大谬也。操持只是依着本心而听其为主于中,毋令私意或染习得障蔽之而已。不论有事无事时,操持工夫须恒勿间断。有事时,而操持得本心在此,他自然知之必于明,处之必其当,不肯安于迷谬;无事时,而操持得本心在此,他炯然虚明,不昏不乱。孟子云操之则存者,只是如此。如不操持之,即本心便亡失,而私意或习心起来作主,有事时,固是习心乘权,不能知明处当;无事时,也是习心占据,憧憧扰扰。孟子云舍则亡,谓舍其操持之功而本心亡,其患乃至此也。

    西洋人尝有一种猛厉辟发之力,随在发见,若不可御者,与吾人性情大有不同之处,且自古已然。往岁曾见希腊人物画及吾西汉人物画像,较其气象,吾信中西人由来便异。希腊像为人踞地作势,纵身欲前,如鸷鸟之将举,猛兽之思搏,其活泼泼地,富有生气,生龙活虎犹难喻之也。西汉造像若昂首天外,挺然独立,此种超然岸然之风度亦自可贵,而绝不现猛兽鸷鸟气象,此其异西人处也。

    吾国先哲,重在向里用功,虽不废格物,而毕竟以反己为本。如孟子所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又言“万物皆备于我”;程子言“学要鞭辟近里切着己”,此皆承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之精神而来。老庄虚静之旨,其为用力于内不待言,此皆与西人异趣者。西人远在希腊时代即猛力向外追求,虽于穷神知化有所未及,而科学上种种发明,非此无以得之也。今谓中西人生态度须及时予以调和,始得免于缺憾。中土圣哲反己之学,足以尽性至命,斯道如日月经天,何容轻议?至于物理世界,则格物之学,西人所发皇者,正吾人今日所当挹取,又何可忽乎?今日文化上最大问题,即在中西之辨。能观异以会其通,庶几内外交养而人道亨、治道具矣。吾人于西学,当虚怀容纳,以详其得失,于先哲之典,尤须布之遐陬,使得息其臆测,睹其本然,融会之业,此为首基。《大易》正是融会中西之学。

    中西学者皆有反理智一派。中土如老庄即是也;老云“绝圣弃智”,此所谓圣智,即指理智与知识。 罗素于康德、柏格森亦目为反理智,则甚误。康柏二子之意,似只谓理智不可以得本体,故理智之效用有限,而非谓理智可屏斥也。柏氏且自言非反理智者,何可妄诬之乎?但柏氏言直觉不甚明了,时与本能混视。本能即是习气,习气缠缚于人,茫无涯涘,不可穷诘,隐然为吾身之主人公,非有极深静定工夫,不能照察而克除之也。柏氏犹在习气中讨生活,实未证见自性也。其言生之冲动,冲动即习气也。自科学发达,物理大明,而人事得失亦辨之极精。不道德之行为改正者多,如男女平等及民主政治与社会平均财富,此等大改革皆科学有补于人类道德行为之大端也。然此但就道德发现之形式上说,固赖科学知识进步,而见后胜于前。若夫道德之根荄,终非科学所能培养,唯有反求诸己而自识其所固有之真源,保任勿失,扩充不已,然后其发现于日用云为之地,乃有本而不匮耳。

    佛氏一方谈生灭,一方谈不生灭,此与《新论》发挥《大易》之不易变易二义,似近而实绝不同。佛氏于体上绝对不许言生化,于变易法,即所谓诸行或八识及其种子,却不许说由真如现为此,故生灭与不生灭截成二片,分明与体用不二之旨相背。

    本体不只是虚寂而已,乃纯善、刚健、进进不已者。唯其如此,故非一成不变之死物。其自身是备万理、具万德而含有无限的可能,故生生化化,无穷竭也。佛家说真如,只是无为而已,不生不灭而已,非一成不变之死体乎?

    《系传》言:“以体天地之撰。”韩康伯注:撰,数也。朱子谓撰犹事也。均不可从。撰有具义。此中“撰”字,当作功用讲,乃“具”字之引伸义也。天地一词,非目苍然之天,块然之地也,盖为真体之代词。真体肇万化而无息,是其功用。吾人能反己而实体之,则知真体元非外在,即我之自性也。其无量功用,皆我所固有之也。此是亲证之旨,非意想也。

    佛氏言生灭,实则言生便足,其必举灭为说者,亦有其故。以一般人总以为变化之际,每由故物转易为另一新物,或故物由过去传来,时时加上新的分子。佛氏欲对治此失,故方便说一灭字,明无故物暂住,亦是不得已之词。然《大易》只言生生,其义更美。言生生便无故故也。孙颖川先生亦见到此。

    无机物实非无情。一切物皆原子电子所聚而成。原子电子者,动力耳。其动也,亦如有意志者然,但其相甚隐微难见耳,以为无情则非也。

    穷理至极,存乎信念,真知与正信常相伴。穷到最上之理,推论与索证均用不着,只自明自信。

    近见林宰平志钧。 先生与师一信,谈及《新唯识论》语体本云:兄此作,立义、用意皆极好。立义则握住体用不二之绝对一元论,绝对、相对,一元、多元,当然不能分开看。 中西及印度哲学说不能处,此能通之,而更透出一关。在中国则前人非不依稀仿佛似达此境,而见之未透,故握之不坚。兄独玄珠在抱,横说竖说,百变不离宗。《新论》如是,《示要》亦如是。《读经示要》省称《示要》。 《示要》更成熟,不知兄自谓如何?至用意之好,则勤恳敦挚,惟恐读者不晓,此确是立人度众、绝大志愿云云。师得此信,以示准等。准曰:西洋人谈实体与现象,毕竟未得圆融;印度佛家生灭即现象界。 与不生灭即实体。 说成两片去,其失亦同西哲,都是根本障碍。根本不通,纵其立说能成体系,有许多精思处可玩,然与真理究不相应,终是戏论。 《新论》出而真理如日中天,此真人天盛事也。师笑曰:真理没有隐蔽,古今许多哲人偏见不得,只为各杂情见去推求,转增迷惘。师尝云:不独哲学家未离情见,佛氏以人间世为生死海而生厌离想,何尝不是情见? 宋人词曰:“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可玩也。

    慕樊曰:心物问题,西洋人一向聚讼不休。《新论》明由体成用,譬如由大海水成众沤,本体绝待,喻如大海水;用则万殊,喻如众沤。大海水举其自身成为众沤,故不可于众沤外觅大海水。本体全现为大用,故不可于用外觅体。若计本体超脱于现象界之上或隐于现象界之后,而为现象作根据者,皆大谬。 故体用本不二譬如大海水与众沤岂可二之乎? 而亦未尝无分也。譬如众沤,虽各以大海水为体,而非无一一沤相可说。体用不二而非无分,义亦犹是。 自体上言,本无所谓心与物。何以故?本体绝待,备万理,含万善,至虚至灵,具有无限的可能,然实无形无象,无有作意,非如人起意造作故。 唤作物固不得,唤作心亦不是。心对境彰名,此体无对,何有心名?

    然自用上言,翕则为物,辟乃为心。翕辟本一体流行,而现为相反相成之二势。在此等意义上说,随俗则心物俱成,《新论》有真俗二谛义,俗谛依用上建立,即心物俱成。 不可以心消归于物而说唯物,“不可”二字一气贯下。 不可以物消归于心而说唯心。于二势用翕辟或心物。 随执其一为第一因,皆属谬误。唯心论者说心为第一因,唯物论者说物为第一因,其实二宗皆过。 对待法故,心物依俗谛言,是相对待。 不得执取任何一方而言唯。克就心或物言,并不得说为实体是相对故。 《新论》明翕辟成变之义,不执任何一方为第一因,无世间唯心唯物等过。《新论》依用上立俗谛义,则心物平等,不执任何一方为第一因,极应正理。

    佛家唯识论,其八识与种子之一套说法,却是一种堆集论,八识拆得极零碎,种子亦是众多颗粒,非堆集论而何? 其不应理无待言。

    慕樊以为,心物问题,惟《新论》解决最圆满,翕辟成变之义,可借用伊川语“真泄尽天机”,然非深心体之,则亦莫知其妙也。

    又复当知,《新论》即用显体,则翕辟二势虽由一实体现为如是用。本体现为大用流行,而此大用必有两方面,曰翕,曰辟。易言之,即此翕辟二势名为大用。辟之一词只表示一种刚健、虚灵、纯善、清净、升进、开发的势用,此势用是无在无不在,没有封畛的。翕之一词,只表示一种似凝聚而有成为形物的倾向,并且似分化而成众形,其实,翕也是一种势用,并非果成实物也,但有成为众形之倾向而已。翕势与辟并非有根本异处,但因其有成形之倾向,而别立翕名。据《新论》的说法以为,本体要表现他自己,必须现为与其自身相反的一种翕势,否则只是荡然空洞无物的世界。然如全成为翕而无辟,便是本体完全物化了,全宇宙只充满了物质,而生命与心灵终不发现。所以翕辟成变,就是老子所谓自然的道理。自者自己,然者如此。本体之显为翕辟,是他自己如此,没有使之如此的,也不可说他是有意造作的,是无理由可问的,穷理至极,还归无理。 然翕之方面,已有物化之虞,唯辟乃是称体起用,称,去声。辟的势用全不改易其本体之德性,如刚健、灵明、纯善、清净、升进等德是也,故云称体,谓不失其本体故。 若夫翕,则将物化而似失其本体矣。故于辟而可以识其本来面目。本来面目即本体之代词。 申言之,不妨说心是宇宙实体。由是义故,虽于俗谛方面,心物平等,而摄用归体,即融俗入真,真谛依体上建立,俗谛依用上建立。摄用归体,即融俗谛以入真谛。 乃于心而识体,故说唯识。唯者殊特义,识者心之异名,于心识体,故称殊特,而置唯言。斯所以异乎世间唯心之论者。彼不辨清体用而误执心为第一因,譬犹童稚临洋岸,不知大海水与众沤虽不二而有分,“不知”二字一气贯下。 竟谬执众沤为实在,此过岂得云小?若成年人知众沤实以大海水为体,且知众沤皆不失水性,遂于众沤而说此即大海水也,如是说者,亦无有过,以彼既辨清沤与水,大海水省言水。 乃复摄沤归水,遂于沤而目以水,是则应理,何过之有?《新论》发明体用,即心显体,心即是用。此言即心显体,犹云即用显体。 故无世间唯心论者所有诸过。如前取譬,思之可知。

    准曰:哲学家有持非心非物之论者,其失云何?慕樊曰:哲学上根本殊途,无过唯心唯物二宗,诸持非心非物之论者,骨子里或近唯物,或近唯心。格以《新论》,明体用不二而有分,虽分而不二,与言用而申翕辟成变之旨,则非心非物之论,固与唯心唯物同一根本错误,何须别论。

    准曰:尝闻诸师,西哲谈本体,大抵视为离自心而外在之境,不知吾人生命与宇宙大生命元是浑一不可分,吾身之主宰主宰即心之异名,心是主宰乎身者,如《论语》言,非礼勿视听言动,足见心是身之主宰。 即是天地万物之主宰,非可二之也。《新论》主旨在此。哲学不仅是理智与思辨的学问,尤在修养纯笃,以超越理智而归乎证量。证量,见前。 《新论》根本精神在是,中土圣哲相传血脉亦在是,吾侪当好自护持。

    通旦曰:《新论》发挥不易变易二义,虽云依据《大易》,然经文偏就人事立言,其于形而上之理,但引而不发。《干凿度》虽标不易与变易诸义,然不过简单数语。汉以来儒者只存其文而绝无发挥。至“乾元始物”之义,象数家释此,便与哲理无关。义理之儒,大抵以干父坤母为言。理学开宗最重要文字无过《识仁》、《定性》、《西铭》三篇。朱子虽力尊《太极图说》,然实际无甚影响。《西铭》乾坤父母之说,宋以来言《易》者,大抵不出其范围。父母一词的意义,本谓万化之源。然所谓万化之源一语,又看如何说法。在见到体用不二义者,有时不妨说此语。而未了体用不二义者如说此语,则其涵义自别。因为彼可以将万化之源与依据此源而起之万化析成二个,譬犹父母与其所生子女究是各别,不可合而为一也。在先儒书中,涉及形上之理时,总觉其于体用不二义尚有滞碍在,即《干凿度》谈不易与变易,似与《新论》意思亦不全相似。《新论》虽以《易经》为宗主,而其根本大义,体用不二。 实扩前圣所未发。玩宰翁来函,亦此意也。

    准曰:《新论》主张哲学当融会各方各派思想,不可以门户之见自囿,《新论》中卷《功能》章有一大段文字发明斯意。 此甚重要。师近订定黄海化学社附设哲学研究部《简章》第一章课程条下附记,略明中、印、西洋三方学术思想之优点,须观其会通,甚有深意。

    慕樊曰:《新论》谈体,取佛氏之空寂、道家之虚静、《大易》之刚健与生化融而为一,详《新论》语体本中卷。 此自有形而上学以来,无此盛事。本体固是寂静,佛家宗派虽多,然印以三法印,莫有外此,若异此者,不名佛法。三法印毕竟会归涅槃寂静一印,三藏无量义悉入此中。中土道家之虚静亦与佛氏同符,佛之徒轻视道家,未免门户见太甚。虽佛道人生观不必同,彼此造诣浅深容有异,然二家对于本体寂静的证会则有符契处,不容否认。此则师所尝言者也。 而亦何尝不是刚健与生化?佛氏必将生灭与不生灭横截成二片,其谈真如即本体之名。 只是不生灭,不许言生;只是无为,不许说无为而无不为。《易》之太极,老子之道,皆本体之目。老曰“道生之”,又曰“道生一”云云,又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易》曰“太极生两仪”,皆未尝于本体只言寂静而不言生化也。唯道家不言刚健,此其与儒家异处。佛氏谈体乃偏彰空寂,此不独异儒,而与道亦有异。盖道家原出于儒,究与佛不同根底也。 道家亦不免耽虚滞静,故不言刚健。 此皆与儒者本原处相隔碍。夫于本体,证到空寂,则其人生态度亦倾向空寂去,而末流将不胜其弊。于本体证到刚健与生化,则其人生态度亦倾向刚健去,而免于委靡。实则本体元是亦空寂亦刚健。言刚健即摄生化,故生化不别言。 空寂者,言其无迷闇,无方所也;刚健者,言其生生之盛,升进无坠也。本体是生化无穷竭,而确不是盲动的。 吾人证得本体亦空寂亦刚健而自我实现之,观空而不住于空,佛家大乘修法空观,于一切法无所执着,荡除迷惑,是之谓空。然亦不可住著于空。若持空见,妄计一切皆空,便成大病。 体健而克尽吾性,则德盛化神,维皇建极矣。皇者大义,叹词也。建极,立人极也。极者,至极无上之称。人能实现其固有之本体而不至于物化,是乃游于无待,与极为一,更无有出其上者,是谓人极。

    准曰:由大用流行之翕势言,大用流行亦可云大化流行。 则所谓自然界之每一事物或每一现象,实即翕的动势之迹象而已。参考《新论》中卷《功能》章及下卷《成物》章。 师尝云化迹者是也。化者造化。翕的动势即大化流行中之一方面,其异乎另一方面之辟势者,则以其有成物之倾向而已。此翕的势用甚大,不可究诘,故以造化形容之,谓若造作变化也。迹者迹象,造化之行,宛尔有迹,故云化迹,俗所谓事物,即此化迹也。 科学研究所及,似犹不越化迹范围。至于翕辟二势或大化流行之神妙与其真际,真际谓大化之所由成,即指本体言之也。 殆非科学所能过问。师尝言,真理当由证量得之,孙颖世先生极同意。

    通旦曰:《新论》下卷《明心》章谈根义处,实是一大发明。心为形役之故,于此乃有说明。阳明所云“随顺躯壳起念”,亦须参研及此,而后可得一解释,否则人皆有本心,胡为随顺躯壳起念乎?《新论》发明根义,最极渊微。昔者林邓二君读《新论》后,犹疑人生何故起恶。殊不知万恶只是心为形役,而心何故为形役?则《新论》谈根义处已说得明白。惜乎读者不深体之也。

    因宰翁与师谈《新论》之信,吾侪不免触发一番议论,未知有当宰翁意否?孙颖翁尝言,《新论》理趣幽博,宜作一提要,以便读者。先生曰:提要最难作。《大学》是六经之提要,《中庸》是《易》《春秋》之提要,佛家《心经》是《大般若》之提要,《百法》、《五蕴》、《显扬》并是《大论》之提要,《瑜伽师地论》亦名《大论》。 此事岂易言哉?准问:宰翁函云《示要》更成熟,不知宰翁何所指?师曰:《新论》经五年,不是一气呵成,处境又极窘束,殊未能畅达,然今不及修改,年力衰,世乱益剧。又曰:《示要》发挥刚健等意义,确然立人极,纯粹儒家精神,宰翁或指此。然《新论》究是根本,孙颖翁亦云《新论》最重要。

    通旦问:今佛门居士,多推尊宜黄大师说教文中以龙树般若之学是唯智学、无著世亲法相之学是唯识学,分别最精。师意云何?师曰:大师此文作于衰暮时,似不必以是为准。识者,虚妄分别之异名。论有明文,空宗如不辨清妄识,何能得智?有宗说明妄识而毕竟归于转八识成四智,本与空宗同归,何得说一唯识一唯智乎?夫言唯智自无悖,但恐闻者忽略照察妄识之工夫,则为害不浅。言无著世亲纯是唯识,却恐二公未服在,彼若只一直唯识去而不知归趣于智,则未免魔道矣。须知龙树无著二家之学,不可以唯智、唯识对破为二途。唯识之论未尝不归于智,般若荡一切执,岂其不解唯识乎?大师昔年亦尝说空有同归,其晚年之论犹不必为定论也。

    与友人

    两接废名信,知雅意甚盼吾筹立书院聚讲,将来得一人算一人等语。此事吾计之已久,非筹募充足基金不可。以书生而与污贱豪商语,则与虎谋皮,适自取辱,固须号呼于权势之途。然衰世显达岂知有国家民族危亡之可痛?又岂知学风士习之所系者为何如?吾若欲得其匡助,则非可仅以大义相勖,以骨气自持,必习于善柔,乐与周旋,夷为清客,甘作爪牙,相与既久,彼或可资之以成一机构。讲学其名,实供利用,如斯行径,枉尺直寻,犹不足云,只是自投于粪溷耳。天下无生人之气久矣,余设出此,适以助长昏亡之气,将何以对越先圣贤乎?吾明知大学教育迷乱不堪,故抗战八九年中,尝欲本民间讲学之风,筹设一哲学研究所,而世既滔滔,天亦梦梦,卒无可图成。去夏,吾不欲北旋,而重游久经厌倦之蜀土,以就友人之约者,亦冀聚人之效,略偿万一。然友人厚意虽可感,其卓识虽可敬,惜彼所主持之学术机关,其基金仅可支持,而吾欲聚人讲学,在如斯物价之下,实无可为,自是始有复还北庠之意。少时读《孟子》“我亦欲正人心”一语,不感何种意味。三十而后,深历世变,始知此言直抉本根。万化生于人心,人心正则万事万物莫不一于正,人心死则乾坤息尚何事物可言?中国至于今日,人理绝,人气尽,人心死,狼贪虎噬,蝇营狗苟,安其危,利其灾,乐其所以亡者,天下皆是也。举一世之人而皆丧其心,所冀能反诸本心者,士大夫耳。上庠教者学者皆士大夫也。设问此辈终日终夜所孳孳者何事?除为其一身名声与地位及温饱而外,其胸际果有揭然而存、恻然而感、念念与斯人痛痒相关否?其有玩心高明、万理昭晰之一境否?或则愤政俗之弊,动激昂之情,投足党团,高自标举,随顺时风众势所趋,以改造之英自负,而是否出于恻怛之诚,公明之识,沉毅之勇,则稍有识者当知不类。如萍无根而生,如蓬依风而转,如菌因腐而发,终于鱼烂而亡,一任强者宰割。自清季以来,士大夫无真识定力,无实肝胆,狂昏浮乱,以迄于今,而莫知所底,吾痛心久矣。说者或谓今学校之教,重知识而无德行之涵茹,此说虽是,而未深悉时弊也。方今学者何足以言知识?理工诸科,吾诚门外汉,文科法科之得失,老眼未曾花也。《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故观其言行而其有无知识可知矣。试一检时下论撰,其不为浮浅混乱者几何?惜乎八表同昏,无有能辨之者耳。余儿时闻庭训曰:凡观人文字,须逐字按去,若是有根据之言,重按亦不可摇夺;浮词乱语,一按即觉其无一字也。然“按”之一词,亦未易言,非自身具有真识力,如何下手去按?此自昔所以多海上逐臭之夫,而衰世尤甚。先公此言,极其宏富,余小子自幼迄今,终身思之,觉意味日深一日。今之大言炎炎者,吾诚难发见其中果何物事。夫言之无物,由中无真见也。胸无真见,即出言浮乱,而欲其行之有恒,不可得也。恒之为言,恒于公而不杂以私也,恒于明而不杂以闇也,恒于健而不杂以偷也,恒于敦厚而不杂以凉薄也。一有杂,即失其真常之体而不恒。世俗不了恒义,第以为恒久而不已耳。若仅以此名恒,则恒作恶者,亦可谓恒乎?行有恒,必本于言有物,故言有物一语极重要。有物之言,断未有无恒之行。行而无恒,必其言之本无物也。今人言不成言,而欲其行之成行,何可得乎?正学亡,大道废,胥一世之人而无言行可按,种类可幸存乎?余年逾六十,复何所私冀?惟于人类之爱,自莫切于其近者,种族垂危,尤所深痛。余虽寡昧,犹期独握天心,以争剥复。私人讲学既不可得,乃不能不遄返北庠。刻正候船东下,将由海道北行。蜗角横争,旅人阻梗,孤羁蜀道,我劳如何?吾自昨年体气大衰,食量甚减,失眠甚剧,面部微胖,中虚之象,极思回平静养。教课不得多,诸生质美者,可来私室析疑设难,引发神思,辅益情趣,是吾所望。风烛余光,丁兹衰乱,诚不敢高言讲学育才,惟愿遇一二善类而相与夹持之,得以成就嘉种,遗之来世,为幸无量。丁亥中春渝州旅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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