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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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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上海不久,我们从另一方面也得到过警备司令部有二十三个人被难的消息。有说这些人的去处,是在六号半夜,(各用麻袋套着头颅,)将运货汽车把他们当成货物一样搬运到黄浦江小汽船上,汽船驶出吴淞口后,被(活生生的丢入江中的)。又有说是十二号雨雪中,二十三个人押过南京后,在南京某处被枪毙的。又有说收拾这一群年青人,乃半夜里在龙华司令部监狱外荒地上执行,解决以后目即刻抛入预先掘好的土坑中,日子则为二月八号。

    第一个消息从某报纸传出,这类(残酷)处置(,为中国人使用)也并不出奇,然这次事件却无从证实。第二个消息近于可信的事实,但当时即有人过南京去探询那一群牺牲者的姓名,且向有关系方面询问,结果虽证明了枪决过一批人,却不能证实其中有海军学生在内。只有第二个消息比较可靠。不过这人若果是八号解决的,那么九号在南京见×××时,他不会给我们留下个预约,且根本就不必见我们。并且人既解决了,他们是应当明白的,总不能为一个业已枪决的人,来讨论询问白费两点钟的时间。

    十八左右,我在我那宿舍里见着了郭女士,她还刚从广东取钱回来,预备用钱为她朋友向某人买些公道,她不久以前就见过××××部某同乡,从这两个广东同乡方面,她知道了海军学生业已枪决。且知道这一群年青人,其中有四个作家,两个女性,是从东方旅馆捉去的。

    郭女士的同乡,把他所知道的原委——一说给郭女士,方知道人从租界移提(过公安局)后,(谋一方面当时就)有电指示(给上海市长,令在××示威的日子,)全部当地枪决。

    因其中有几个知名青年作家在内,社会上正为此事深受刺激,上海地方不比内地,国际观听尤不得不使(当局者作事)加以思量。市政府方面既因为这件事有所踌蹰,便用调查讯问牵延了些日子,于是这一群人犯便转过了龙华。龙华又接到同样执行死刑的电讯,那时×××正因为从飞机上摔下,在医院中将息,部中一切公文由一个参谋长处置。这人也不敢冒昧从事,仍用搜罗证据支吾下去等候社会上对此事较淡漠时,再来解决。(直到××日,恰是××方面预定开×××大会的日子,又奉到南京来电,)将二十三人全体枪毙。故在那天黄昏时节,把一干人犯从监狱中提出,说是当天便应押过南京审判。事实上只把这些人暂行改押狱旁小兵营里,到下午九点四十分左右,便提出(去)过堂,还说一过堂点名后就上火车。到了审判时,犯人——一点过了名,那法官(×××)就说:“×××部有电来”,把那电报读过后,又从一份文件上,诵读这一群年青人关于政治上的企图,如何与现行法令停谬处。并且这种不承认当前局面别有打算的行为,还应受如何处分,也——一提到了。海军学生听说几人即刻就应枪决了,一句话不说,只向同伴凄惨的微笑着,且把头转动着,注意那桓同伴。用温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

    于是(二十三个手足为镣铐缠裹,口中被布片堵塞的年青人,)十二个荷枪兵士,一个排长,一个监刑的副官,共同沉默地走到军工厂堆积材料的旧房子前面,把二十三个人编排在一堵土墙边,十二个兵士退后十步成一排,一声呼哨知会下,响了八十七枪,一群年青人倒下去,完事了。几个兵士方用手电筒晃着,解除了每个人手足的镣铐,且拖曳到数尺外白日里预先掘就的土坑里去,再把旁边柔软的泥土盖上。兵士们作完了事,便沉默的携着镜铐走了。

    当解决这二十三个人时,正细雨霏微,到半夜落了大雨。

    关于这事从监狱中在押的左翼作家×君的信上,也有过相同的报告。这个×君当天下六点半,尚与海军学生拘押在同一屋子里,七点钟海军学生离开监狱时,还以为自己将过南京,故嘱咐×君带信出外边去给我们,要我们赶快过南京设法。且在当天半夜里,×君和其他牢狱中人皆听到一阵枪响。但另外从狱卒来的消息,则又说这夜里枪声是枪决一批土匪,并非那二十三个人,那二十三个人,的确已押过南京某处,有人托护送兵士带信也送到了的。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便同郭女士过×××××李某太太家去找丁玲。那时节大已渐黑,在(李)家的楼底下,见着了丁玲。她正在灯光下为小孩子调理奶粉,一见我们的神气,就似乎明白了郭女士来此的用意。但又似乎是每一个来看望她的朋友方面,皆能引起她这种感觉。

    “请随便坐,郭小姐。”

    郭女士却不即坐,走过小孩摇篮边去,逗弄小孩子,“样子真乖,四个月了吧?”

    “三个月还不到!”

    “一看是个男孩子神气,多可爱!”

    “声音大,食量大,将来只好作工去!”

    “吃奶粉吗?”

    “吃得厉害!大人还来不及洗刷瓶子,他又饿了。一个小孩子真不容易照料,真是对于我们这种过日子的人一种嘲笑!”

    …………

    她虽一面同郭女士谈着小孩,一面却在我脸色上找寻希望。我不能一开门就说出那个事实。我不便如何开口来报告这件事,就只好代她照料小孩,尽她去同郭女士谈话。

    她们谈到用钱向某方面买公道的事情时郭女土就问:

    “丁玲先生,胡先生怎样了呢?”

    “都说完了,”说时她似乎不能抑制自己那点感情,就用做作而成的微笑,掩饰着自己。过后又问:“你听到什么消息?”

    郭女士说:“听同乡说,————报上不是说用麻袋装好那么抛到江里去了吗?不知是真是假,那么残酷,真是一群(兽物)!”

    “也正有人说是一群英雄!”

    “他们并不宣布罪状!”。

    “有什么可宣布的?(牺牲的年青人正很多,内地各处每一天皆有可怕的屠杀,)这里只二十三个,旁的地方不止十倍,你在广东,广东没有这种事情吗?”

    “……”郭女士显然不能再说什么了。

    我就说:“郭小姐从她那个批发公道的同乡方面,得到个新奇消息。”

    丁玲望望我又望望郭女士,便说:

    “我明白了,那事情实在了。”说时她赶忙走到小孩身边去,把小孩子抱起,贴到胸怀间,“我明白,我朗白。你说,究竟怎么样。”

    郭女士于是把从某同乡处听来的一切,再说给她听一次。说到几人耳听法官宣布南京拍来电后的沉默情形,大家都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戳了一下。

    住楼上的李×夫妇,赶下楼来听新消息,听郭女土说及这件事,作太太的那一个,便开始愤恨的责骂起××方面来,以为海军学生,既无罪可以宣布,不应得到这种待遇,即或被枪毙了,也应当尽尸主亲友知道尸骸所在,自己好去收殓,将来小孩子长大了,也知道还有个爸爸。并且说了不少类乎这种使人难过的话语。郭女士也以为既被杀了,就应当将被杀过的尸身交出,得弄出一个着落!两个女人自然都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安慰身边的一个,方说出这些妇人儿女气话语。到后来某太太向我提议,问我们如何想法去安葬这个海军学生的遗体时,丁玲方抑制着悲痛说:

    “这有什么用处?”她冷笑着,意思像在说:“死去的,倒下死去,躺入混和了泥土积水的大坑,挤在一个地方,腐烂了,也就完事了,找寻他有什么用处?我们不必作这种蠢事,费神来料理一个死人。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活人如何去好好的活,且预备怎么样同这种人类的愚蠢与残酷作战。如何活下去,又如何继续去死!”

    大家没有作声,过一阵教授————,把手爬搔着他那颗光秃秃的列宁式大头,轻轻的说出他一个疑问:

    “八号既发生了这件事,九号的下午,你们不是还在南京同×××谈及海军学生安全问题吗?”

    我说:“因此我对于这结果也就很可疑。若当时海军学生已解决了,南京方面不会不知道。若知道了,……”

    郭女士就说:“可是那个同乡他不会在这个消息上造谣,因为他无须乎如此造谣。他不认识胡先生,并且那案最后判决虽不经手,他却说明是在东方旅社被捕那一批人。”

    不过在×××××案件中,前后共捉了四十余人,但其中海军学生未必在杨。然四十余人中只有四个是作家,二十三个枪决的也有四个作家,郭女士得来的消息,又似乎毫无可疑。总而言之从这方面与狱中通信方面,证明海军学生已并不拘留原处,这人的去处,有押过南京与就地枪决两种传说,没有更可靠的消息时,我们自然还以为人尚好好活着,对于这人的生存,抱了一分希望来寻个水落石出的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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