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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万种千般历尽悲欢滋味 收场结果无非善恶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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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位张奶奶,就是那伏氏夫人你令堂?”

    小姐见问将头点,转过贤人黎素娘.刚然启齿要讲话,只听得一声喊叫振大堂。

    那喊之人却是任婆。他与伏氏如何跟随李氏至此呢?只因那年燕山发水冲了麒麟村,伏氏、任婆投至合和堡避难,毛如花闭门不纳,伏氏便要投水自尽,任婆劝住回家,拆楼卖木,过了些时候,别无进益。伏氏只要自尽,那任婆苦苦劝解,时时防守。二人思量无计,只好走至远方,乞茶讨饭。那日到了前安镇单员处家门首,遇着了平氏正要雇人使唤,便盘问他二人的姓氏来历。二人只说是平民之妇,遭了水灾,出来躲难,情愿扛工。那平氏就雇下与李氏看抱儿女。那时哑叭儿已随双印、曹爷上京赴考去了,那任婆子作梦也不知李氏是他小婶儿,目今听得三爷作了官,跟到京里来,一定有此好处。谁道撞见了冤家对头。

    高小姐正自追问伏氏,只听任婆在院中大叫道:“小姐不用问伏夫人,这都是我任婆子朱氏起意,快来,快来,等我告诉你们!”

    众人听他说话蹊跷,遂一同走至堂屋。只见他翻身坐起,说道:“青天在上,白日当空,我朱氏自己通说:当初抱双印公子出去,原是我贪财起意,负义忘恩,那滑氏是图谋高府家产,蜂儿是为自己专权,我三个人都是一般样的利心,千方百计,调唆夫人,夫人不肯,我们就背着作了此事。谁知千岁阴功高远,公子的命大福鸿。

    我们空把良心丧,阴谋暗算场一空。皇天报应难饶恕,听我从头细表明。滑氏只因谋家产,作此亏心神不容。自己痨病中年丧,儿子遭凶不善终。不孝媳妇活出醜,伤风败化损清名。蜂儿长舌遭现报,身在汪洋水内倾。说起我来尤可恶,口甜心苦似毒虫。高千岁待我恩如海,黎氏夫人更有情。不能答报还罢了,绝不该恩将仇报乱胡行。都只为利心偏比良心盛,一见银钱乱了衷。今朝是我的循环到,留几句金石良言劝众公。人生岂有不惜利,且看其中重与轻。君子爱财须道取,利己伤人不可行。衣禄食禄皆前定,岂能由人心意增。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枉用功。明中取来暗中去,想多分毫也不能。贪财若把良心丧,费尽机谋总是空。不但不能多享福,寿算消磨吉变凶。不信你们都来看我,现世现报见分明。”

    说着说着一回手,自己挖出右眼睛。头发纷纷朝下散,扑头盖脸血流红。爬抓口咬身上肉,舌头咬碎响连声。打滚将头石上碰,手又刨来足又登。不多一时身不动,淹淹气息赴幽冥。夫人小姐与侍婢,一个个彼此嗟呀叹又惊。

    那任婆子一面喊叫通说,一面自撕自打,直抓得衣服零落,血肉淋漓,倒在尘埃。挣了一回,看看待死,只剩了一丝游气。

    黎夫人连忙吩咐丫环:“快叫人来,抬他出去!”

    那李氏听到此间,方知老王是他的大嫂儿,遂向黎氏拜了两拜,说:“此人既是我的嫂嫂,虽然有罪,已经天报了,自己闹成这个嘴巴骨子。看我的薄面,大婶子饶了他罢!赏了一个地方,容我守着他断了这口气,也算妯娌一场。”

    杨舅太太点头道:“好个礼义娘子,令人可敬!”

    冯姨太太与吕夫人大家也都称赞。李氏说:“好说,不敢叫大妗子、亲家娘姨奶奶们见笑罢,少笑话罢!”

    此时高公与任中书置了第,就在镇国府对门。当下黎夫人令人把婆子抬至新宅,李氏也顾不得领接风酒宴,跟了过来,与任中书夫妇相逢,共谈已往。那李氏数年的闷葫芦儿今日方才打破。当下任中书看见嫂嫂这一番狼狈形容,又疼又气,守在身旁,放声恸哭。那婆子把左眼睁开看了小叔一看,点点头儿,这才瞑目而亡。任中叔夫妻守灵挂孝,迁了兄棺,以礼合葬。这也是他善待小叔这一点好处所致。

    且说那高千岁与安乐公杨舅老爷陪新婿宴毕,正在书房闲谈,闻了信息,心中气恼,怒冲冲走入后堂。冯、岳二位夫人,杨舅太太、三从小姐、郁莲英,闻高公进来,不便在旁,一齐起身,都避入别房去了。

    堂堂大步进房中,看见伏氏低头站。粗衣布,瘦形容,面带惊慌含愧色,似哑如聋不作声。老爷一见黄了脸,一阵发迷脚下轻。翻身坐在杌子上,摇头发恨瞪双睛。口内连连说罢了,咬牙切齿问一声:“伏氏你一向居何处,难为你随波逐浪会偷生!梦鸾因何离绣阁?家丁们为何各西东?我当初要你为继室,礼待如宾结发同。你那侄儿男与嫂嫂,我何等周济尽亲情。临行与你留后用,为的是曲折周详备始终。再三托咐扶幼子,结续香烟与祖宗。与你夫妻虽未久,高某那点不通情?未曾听信奸人唆,也该先自把心平。行此断义绝恩事,直弄得家败人亡产业空。你本是宦门之女王侯妇,一品夫人体不轻。既然到了尽头路,就该自尽赴幽冥。腆颜贪生为奴役,少志无才丧我名。偏心信爱伏家子,故行谋害我亲生。梦鸾若是软弱女,总有一千活不成。这些过,先休讲,更有该杀事一宗,什么是今朝与你重相见,竟与我火上浇油雪助冰!”

    这老爷手指在脸上连声问,那伏氏头低在肩窝总不哼。遍体筛糠心乱跳,恨不能钻入墙窟在缝中。镇国王越说越气心撺火。一回身便从壁上取钢锋。唰愣一声出了鞘,照着伏氏下绝情。伏氏一见魂不在,翻身忙坐在埃尘。愧悔难当决死念,双睛紧闭等倾生。梦鸾小姐朝前走,黎氏夫人吃一惊。娘儿两个忙拉住,左右相拦手不停。镇国王,冲冠发指神眉竖,高扬宝剑眼圆睁。靴尖点地朝前凑,快些离开把手松。小姐连忙把爹爹叫:“好天伦息怒且从容!儿有几句拙言语,定性安神请细听。我母本有该杀罪,却因是心活耳软被人倾。咱们家这件离合悲欢事,惊天动地岂非轻。想来未必关人力,必有段曲折因果在其中。爹爹莫把仇家怨,仔细思量到感情。若不是吕相宋四把爹爹害,怎能够皇王褒奖显精忠?若不是任婆抱出双印弟,怎能够单任二士并驰名?若不是槐氏偷卖琼花妹,怎能够御笔亲书把烈女封?若不是伏生逼我离家下,怎能够夺魁扫北把冤鸣?郑昆不被伏生打,怎能够世子还阳在诸葛城?人生处世安无事,虽有如无草木同。不幸之中藏大幸,善非恶显不留名。事来好似云遮月,事起犹如月被蒙。云往云来如事乱,全凭正气扫云风。邪难蔽正终须散,月光如旧只云如纵。咱一家骨肉重会聚,独丧了伏家大表兄。我母总有读杀罪,劝爹爹何苦结冤在来生。天伦只顾一时怒,岂不怕冤冤相报本无穷?依儿说,解仇莫如德报怨,这正是不容人处反宽容。咱家岂无一碗饭,望爹爹留养娘亲等善终。”

    佳人说到这句话,含悲跪倒在尘埃。镇国王眼瞧小姐三点首,一声长叹把手松。回身探背伸双腕,挽起了改头换面的左金童。

    高老爷跺了跺脚,摔下宝剑,挽起小姐,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你方才这几句话,竟是一套机锋禅语,为父细细参想起来,到觉醒悟许多。不杀这蠢才便了!”

    小姐说:“谢过爹爹。”

    回身把伏氏挽起,黎夫人拾剑归鞘。高公唤进丫环,吩咐:“把伏氏领至后园吕仙堂侧闻过轩中,派一个粗笨使女服侍,一日三餐,叫他自生自活去罢!”

    自此那伏氏悔后思前,终日在吕仙堂早晚烧香祷告,只求来生不坠轮迥恶道,虔诚顶礼,朝朝不情,到后来寿活九十二岁而终。这就是他的收圆结果。

    且说那还乡侯闻得二嫂嫂来京,连忙回府,稟了父母,即同明义夫人到中书府来看嫂嫂。李氏看见瑶仙小姐,欢喜无尽,把银姐儿抱至跟前说:“你看看好个三婶子,他三叔真是个有造化的!那回要是说停当了刘保正家的闺女,那嘴眼只好给这位三婶子拾鞋罢!”

    当下夫人也来送礼,不必细表。

    且说郑指挥奉了钦限,不久就要赴任,高公择了吉日,与他完婚。收拾别院,按排洞房,派人服侍,妆奁十分丰盛。梦鸾小姐也有厚赠。青梅此时金装玉裹,翠绕珠围,俨然一位千金闺秀。郑指挥乌纱金带,圆领红袍,身材凛凛,相貌堂堂。那寇翰林也择了吉日与许进喜、李杏花完婚。这四个男女,也是两对出众的夫妻。那时郑指挥禀明高公,要请父母一同赴任。高公欣然应允。怎奈那老儿执意不去,郑指挥跪在地下,垂泪苦请。高公道:“你老夫妻在我府中效力多年,受尽千辛万苦,颠沛流离,入死出生,亦非容易。今日强爷越祖,受命为官,正该你享几年荣华富贵,也不枉生子一场。况且桑榆暮景,能有几时健壮?骨肉团圆,岂不是好?”

    黎夫人道:“佳人佳妇,膝下承欢,作了老封君,岂不强如在此多矣!”

    老义仆道:“千岁夫人开恩怜下,本当从命,只是老奴心中反复思量,舍不得离开千岁。再着那老封君也非是奴才命作得。我跟着千岁,舒心如意,一定多活几年。要是强巴结到任上去折去福寿,老封君作不成,只怕死期快到了,何必把这几根骨头去作外丧?我是一定不去的。”

    高公见说,点头微笑。郑安宁无奈,只得洒泪辞亲,拜别恩主,带着青梅赴任去了。

    太原公、寇翰林俱要回籍祭祖,同上本乞假,天子准奏,给假一年。两家同至高府及众亲友家拜望辞行。澄波公岳老爷也要回家,遂一同起身,到了仁和县,各归旧地,重整家园,上坟拜祖,连朝宴会,不消细表。梦鸾小姐因记挂着昔年愿心,与翰林说了,差人至苏州重修了真武庙,卖买了地土,招住持奉香火,以了前愿。那高小姐治家严肃,恩威临下,与吕三从、郁莲英相敬相爱,有如姐妹。不觉一年假满,寇翰林又与太原公商议,一同携眷起身。高小姐要到渔阳归省父母,太原公、寇夫人也要去拜望高公,遂一同赴燕山而来。

    且说镇国王完了姻事之后,即差人到原籍小燕山下重修府第,再整先茔。半载之后,辉然一新。盖了庄院,招还无业之民,依然还是一个麒麟庄。遂令还乡侯上本乞假。任中书思念兄嫂,也要回家,遂一同携眷起程,不日到了渔阳。故旧亲朋都来道喜,问悉前事,无不称奇赞赏。大家都争先拜见任义士。过了几天,寇翰林夫妻与太原公又到,合家见面,欢喜非常。高小姐拜坟祭墓,不必细说。那张和、王平、李清、赵泰与昔日遣去家丁,闻知此信,陆续复来。这一番相逢,不亚如缺月重圆,落花返树,悲喜交集,一言难尽。那城中的禁子江老头儿闻知,连忙报与秋月,听得黎夫人未死,乐的他一夜不曾瞧觉。次日一早起来,不顾吃饭,就叫丈夫备着驴子,带着两个小儿女,丈夫背着儿子,自己抱着丫头,到了麒麟庄镇国府内。见了黎夫人,不亚如婴儿得母,枯木逢春,主仆各诉离怀,笑啼俱有。见了郁淑人,彼此认得,共谈旧话。郁淑人因念江老者的前恩,赠许多的绫缎金银。住了几天,方才告辞。黎夫人厚赏遣之。

    那任中书夫妻住了几天,牵挂哥嫂,苦苦告辞,只要回家。高公不好再留,遂亲带还乡侯,一则送他夫妻,二则拜望单义士,贺挂匾之喜。那日所有亲朋俱各担酒牵羊,送礼贺喜。连那十五年前单瞎子借不出一升米来的,也来送礼拜贺。那地方官员闻礼部奉旨差官来与单、任二士挂匾,镇国王、还乡侯都来奉贺,太原公、寇翰林随后也至,他们怎敢怠慢?文文武武,或马或轿,纷纷而来,这番光彩非凡。单、任二士逐席斟酒,谢了又谢。喜事已毕,高公父子翁婿与太原公一齐告辞,回转燕山。曹、寇二人游山玩水,盘桓半月,假期将满,告辞要行。高公命还乡侯夫妻随姐姐、姐夫、太原公一同起身上京,随朝伴驾去了。

    高公因念郑昆夫妻年迈,不忍勤劳,将家居事务交付与张和、王氏料理,将他夫妻安置别院,派人服侍。一日三餐茶饭与自己所食一般,言不呼名,令其安然养老。自此无事,除却每日与黎夫人早晚吕仙祠焚香二次,即邀几个乡友,葛巾野服,游山玩水,笑傲于风花雪月之中,竟成了人世神仙。后来冯公子保印连科及第,中了进士,选了京官。冯夫人择了吉日搬娶岳小姐,与他成其百年好事。三四年中,高、寇、曹、冯四家各各生子,彼此联姻,同享荣华。高公寿享百年,无疾而终。黎夫人亦登上寿。此便是《十粒金丹》一部结束。这桩异事,固是天造地生,这部奇书,不是费笔浪墨,看官不弃,等我异日再编出一种来大家听听。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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