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时间：一九五八年初夏，星期日上午。

    地点：北京某胡同的一个杂院。

    「幕启」一个杂院：北房五间，东西房各三间。还有个小后院，有房四间。院子不大，房屋也不多，但人口不少，显着热闹，故邻居赠以“大院”的称号。只能看见前院：清洁卫生很差，没有花草，只有一株半大的柳树，叶少枝稀，树皮脱落。每家屋外有个小铁炉子，数数炉子即知有几户。

    北房：方老太太（房东）与女儿方体兰住东边的两间，老太太的内侄媳妇李敬莲住东耳房。小唐夫妇住西边的一大间和西耳房。

    西房：王师傅（瓦匠）夫妇和儿子大牛儿住两间。徐师傅（木匠）夫妇住一间。两户之间有一道象征性的短木栅————黄河为界，不相往来。

    东房：彭六夫妇住一间。吴老头住一间。周二嫂住一间————因还乡生产，正要搬走，把屋子让给耿兴久。

    后院：住两家：老崔是汽车司机，有六个孩子。郑三是修理自行车的，有四个孩子。

    王大嫂拿着笤帚出屋，彭六嫂拿着笤帚自外边进来。

    王大嫂：街门口也扫啦？

    彭六嫂：扫啦！

    王大嫂：今天该我扫！

    彭六嫂：谁扫不一样！

    彭六嫂：周二嫂！周二嫂！我给你打行李吧？

    周二嫂：

    （开门出来）

    不用了，都收拾好啦，就是一个小铺盖卷儿跟一点另七八碎儿；笨重的东西不是叫老周先带下去了嘛。

    彭六嫂：我帮你抬出那个床去！

    周二嫂：床，不要啦，就送给耿大爷吧。乡下有炕呀。

    彭六嫂：诶！咱们在一块儿住了这几年，真舍不得你！

    周二嫂：谁说不是呢！这雨天啦，我的眼睛老那么热辣辣的！可是，乡下的劳动力不够，咱们哪能够老在城里游手好闲地泡着呀！响应政府的号召，咱们不能走到后头！

    〔徐师傅出来

    彭六嫂：你说的对，二嫂！

    （对徐）

    作活儿去？徐师傅！

    徐师傅：是呀！哼！天天老是你扫院子，我心里真过意不去！瞧我那口子，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活活气死人！周二嫂，求你点事！

    周二嫂：说吧，徐师傅！

    徐师傅：下乡之后啊，别忘了我们！农忙的时候，叫她

    （指自己的屋子）

    去义务劳动劳动！你看见没有？到这时候还不起，我得到街上去吃点东西！我呀，心里烦透了！烦透了！

    周二嫂：慢慢来，别着急！

    徐师傅：二嫂，你就行行好吧！我不送你啦，一路平安！

    （向彭六嫂）

    六哥送二嫂去呀？

    彭六嫂：对！他准把二嫂送到家！

    徐师傅：好在过了昌平就到，都是大马路。再见，二嫂！

    （下）

    〔王师傅开门看了看，见徐师傅出去，才出屋门，走过来。

    王师傅：二嫂，我去干活儿，不送你啦！

    王大嫂：

    （对王师傅）

    你走吧，我帮二嫂收拾东西！

    王师傅：二嫂，进城来，到这儿坐会儿呀！再见了！

    （下）

    王大嫂：诶，瞧见没有？让那个老婆

    （指徐屋）

    闹的，老头子跟老徐不过话，我也跟她

    （再指）

    说不来！

    周二嫂：倒真是不容易跟她说得来！

    王大嫂：可也不能那么说，有人还夸她呢，说她有福气！都该狠狠地批评！二嫂，这个院里呀；还就是咱们俩说得来，你这么一走啊，我心里真怪不好受的！

    周二嫂：我走后，耿大爷一搬来，我看这个院子准得变个样儿！

    王大嫂：我跟你的看法一样，耿大爷准有办法！你看人家六嫂一天笤帚不离手，可是架不住她一个人管卫生，倒有十个人糟害，到几儿才能干净呢！街道上都叫我积极分子，可是人家一问我住在几号啊，我就臊得慌！我一说住在三号，人家把嘴那么一撇：嘔，落后大院呀！我的脸往哪儿放啊！

    周二嫂：我看哪，耿大爷虽然嘴里说：他一个人住八号的那两间屋子太多了；可是我猜呀，他搬到这儿来，必定另有打算。他是老党员，一定不肯老叫这条胡同里有个落后大院！

    王大嫂：二嫂，你猜的对！六嫂，二嫂走后啊，咱们俩帮着耿大爷，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办，非摘了落后的帽子不可！这个院子里，你鼓着，我瘪着，我简直地住不下去了，非改个样儿不行！

    〔徐四嫂没梳头，没洗脸地出来。王大嫂低头走到自己的屋门外。彭六嫂照旧扫地。

    徐四嫂：六嫂，今儿个又扫地哪？谁搭你的情啊！

    彭六嫂：

    （直起腰）

    我，我就是闲不住！

    徐四嫂：

    （走向周二嫂）

    二嫂，你今儿个就走吗？干嘛不多住两天呢？乡下有什么甜头啊？

    周二嫂：劳动光荣啊，四嫂！

    徐四嫂：真的呀！我要是你，我就不走！在城里，有钱没钱的，到百货大楼去串串，心里也痛快！我一上那儿呀，楼上楼下都串到了，一个子甭花，白逛三个钟头！多有趣儿！二嫂，你有零钱没有？

    周二嫂：干吗？

    徐四嫂：借给我五毛，我买点心去。我呀，就是大肚儿汉，早晨吃四个油饼，外加半斤切糕，还不怎么顶事呢！可也别说，这也许就是造化！

    周二嫂：你呀，四嫂，还该着我八毛没还呢！

    （要掏钱）

    王大嫂：

    （卖嚷嚷）

    有钱打了水漂儿，也不借给懒人！

    徐大嫂：

    （还击）

    人家爱借给我，跟谁都不相干！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周二嫂：徐四嫂，我这就要走了，送给你两句好话：徐师傅一月进八十多块，你可还到处借钱，你真对不起他呀！哟！四嫂！看看你的袜子，那么大的大窟窿，就不补一补吗？

    徐四嫂：

    （看脚）

    哟！你看，这个窟窿还真是头号的呢！等着吧，等有了钱，到东安市场买半打新的！

    彭六嫂：四嫂，你脱下来，我教你补补。

    王大嫂：六嫂，伺候不着！你太老实了！

    徐四嫂：我也没求谁呀！我爱穿有窟窿的袜子，脚鸭儿舒服，谁也管不着！都没长着坐汽车的屁股，美什么呀！

    王大嫂：美什么？我不馋不懒，不借钱！我天天扫院子，可有人没动过手！

    〔彭六出来

    彭 六：别吵！别吵！四嫂，告诉你：我们三轮工人正整风不久，咱们街道上也得整风。四嫂，你应当先好好地想想，作个准备，别招大伙儿给你贴大字报！

    徐四嫂：我的钱，爱怎么花怎么花，谁也管不着！

    （可也有点怕，搭讪着走向小唐的屋子，在屋外）

    小唐嫂！我替你买点心去呀？

    王大嫂：哼！

    （入室）

    小唐嫂：

    （开一点门）

    给我买五毛钱的，剩下的借给你。

    （递一块钱）

    甭跟他们捣乱，咱们吃得起，花得起！

    （关门）

    徐四嫂：这话说得对！

    （大摇大摆，挥着钱票，扭出去）

    彭 六：

    （看看徐）

    哈哈，有个意思！

    （对周）

    二嫂，收拾好没有？咱们走吧？

    周二嫂：等等耿大爷吧！

    彭 六：也好！

    周二嫂：八号那些人，准保舍不得耿大爷！

    彭 六：那还用说！

    （到吴老头门外）

    吴大爷，您今儿个好点儿没有？

    吴老头：

    （在屋内）

    我今天很好！

    （出来）

    你去送二嫂呀？拉稳着点，别忙！

    彭 六：您不吃点什么呀？我那儿还有点小米粥，挺热的！

    吴老头：不想吃！

    （对周）

    二嫂，在一块儿住这么久，你跟六爷、六嫂老照应着我，我谢谢你们！

    周二嫂：谢什么呀！您老人家没儿没女，又病病歪歪的，还能不照顾您吗？

    吴老头：诶！二嫂，身上没劲儿呀，心里可还不服气！看看报上，天天有自古以来没听说过的事儿！我恨不能一下子飞出去，给大伙添一把力气，可是……哼，一点用处也没有啦，月月干拿政府的补助，对不起毛主席呀！

    周二嫂：岁数不饶人，可有什么办法呢！

    彭六嫂：吴大爷，我给您收拾收拾屋子吧。

    吴老头：就劳你的驾吧，六嫂！

    （彭六嫂入吴室）

    彭 六：

    （对周）

    二嫂，我听你的话儿啦，我去看看耿大爷！

    （下）

    〔郑三推着自行车由后院走来，他的男孩郑小二在后面跟着

    郑小二：爸爸你不管吗？崔家小三又打了我一拳。

    郑 三：都好好地玩嘛！别吵啦！

    郑小二：不行！我非打他一拳不可！

    〔崔大嫂赶来

    崔大嫂：小二，你这么点的孩子，就说瞎话！没出息！要不是你先骂我们小三，他就会打你啦？你说！

    郑 三：大嫂，那么小个院子，可有十个孩子，怎能不你碰了我，我挤了你呢？孩子都是孩子，咱们大人就别往里掺和啦！

    崔大嫂：你到说得好，郑三爷！孩子大人都一样，总得讲个理！

    〔郑三嫂赶来。

    郑三嫂：要那么说呀，我就说你们小三没理！

    郑 三：

    （对妻）

    你少说话吧！这是干什么呢？

    崔大嫂：你问你们小二，是不是他先打我们小三一拳？

    郑三嫂：你没瞧见，你们小三先打我们小二的！

    吴老头：都少说一句吧！

    （崔、郑等都向他走去）

    〔方体兰摇头出来。

    方体兰：大星期天的，我抓功夫看点书，都别吵啦！大嫂们！

    （回去）

    〔小唐探出头来。

    小 唐：你们吵、吵、吵！把房子吵塌了！你们成心不让别人睡会儿觉！

    〔徐四嫂拖着大小油饼，提着小脆油圈进来。谁也不理，昂然向小唐走去。

    徐四嫂：给你，小唐！

    （递一分给唐，唐接过去）

    小 唐：这一院子都是纸糊的马，大嗓门。

    （回去）

    〔徐四嫂往自己屋走，小二跟过去。

    郑三嫂：小二，回来，你几辈子没见过油饼啊？

    〔崔小三从后院跑来。

    崔小三：小二、小二，瞧这个大水牛儿！好大个儿！

    郑小二：是吗？我瞧瞧，

    （凑到一块儿，齐唱）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歪……

    （同回后院）

    郑 三：看，孩子嘛，就是这么一会儿香，一会儿臭的，你们

    （指郑、崔二人）

    着什么急呢？

    （对周）

    你一路平安吧！周二哥的车子要是坏了，我去给收拾，就手儿看看乡下，你问他好吧！

    （下）

    崔大嫂：

    （叹）

    诶！

    郑三嫂：诶！

    周二嫂：就都别着急吧！一着急就发脾气，拌嘴，合不着哇！

    崔大嫂：是呀！叫孩子们闹的呀！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啦！

    郑三嫂：还就是发发脾气心里痛快点！

    崔大嫂：周二嫂你算行啦，到乡下又种高粱又种玉米的！你看我，连开个会儿都出不去。一出去呀，人在外边，心在家里。

    郑三嫂：谁不是那样呀，街上敲锣打鼓闹翻了天，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敬莲从屋里出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李敬莲：崔大嫂、郑三嫂，你们还抱怨什么呢？儿女成群，过不了几年就一个接着一个都长起来，作干部的作干部，当工人的当工人，你们的指望有多大呀！

    崔大嫂：你别给我们宽心丸儿吃了，敬莲！可是这话也有点理！孩子都长大了，我们就行了！

    郑三嫂：我就说你们的大姑娘真有出息，崔大嫂！

    崔大嫂：我就说连你们的小二将来也错不了！

    李敬莲：可是我呢，一来没本事，二来姑妈一把死拿，不准我出去，说我是小寡妇，不应当出头露面！

    彭六嫂：

    （出来，拿着吴老头的脏衣服）

    敬莲，你有该洗的没有？交我一块洗吧！

    李敬莲：没有，六嫂，你老这么心疼我！

    吴老头：六嫂，放下！今天我能自己洗！

    彭六嫂：

    （不放下）

    我顺手就洗啦！

    （入室）

    李敬莲：周二嫂，我真想跟你去，看看乡下什么样！

    周二嫂：等我下乡安置好了，有空我来接你！

    李敬莲：那敢情好！

    〔徐四嫂吃完了早点，把托油饼的纸随便扔到王家这边来，王大嫂恰好出来看火，一声没出，拾起油纸扔回去。

    王大嫂：这是什么德行啊！我不跟你费话，大伙儿来评评理吧！

    〔崔大嫂、郑三嫂、李敬莲、周二嫂都过来。

    崔大嫂：又怎么啦？

    王大嫂：崔大嫂，你听着！我给咱们这条胡同作了不少事，可见我不是不会团结人。可是，有骑着我脖子拉屎的我要管教管教她！

    徐四嫂：你也配！一天到晚老说别人不行，就显了你啦！

    （作要扑过去状）

    郑三嫂：徐四嫂，你敢！

    徐四嫂：我怎么不敢？她的爷们在外面欺负我的爷们，她反倒说是我拉老婆舌头拉的！她屋里两个灯，我屋里一盏，她占了大家伙的便宜，还腆着脸装好人儿！

    王大嫂：我的两盏收拾十五烛的，你的一盏四十烛！你，你这个懒娘们，我不在家，你就过来偷煤球！

    徐四嫂：听见没有呀？我偷煤球？我要是不丢东西还不安这道栅子呢！

    〔众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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