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打胡乱说②,我不相信!”
他问明了匪的方向和情况之后,马上叫带下去,同时补说道:
“他们这些遭了抢的人很可怜,好好把他带着,不要为难了他。”又伸出手指向他一指安慰他:
“你不要伤心。本县长现在就是给你们去打匪的!”
施服务员奇怪的看了半天,见刘县长掉过胖脸来的时候,便闪着怀疑的眼光问道:
“这才奇怪!怎么那些匪会和陈分县长打招呼?”
“是呀,我也不相信!”刘县长摇摇头说,“不过陈分县长平常对于老百姓太‘那个’了!他们怀恨在心,也许这回遭了抢就栽诬他也是可能的。自然遭抢的人也很痛苦……”
施服务员觉得他轻轻就把这事情抹开,似乎不免有官官相卫之嫌。他用了他推理的脑子想了一想,觉得在这样的时机应该提出自己聪明的意见来,以显示自己的并不浅薄。于是赶快用手把刘县长一拦,响着很明确的声音说:
“不过‘无风不起浪’,据我看这事情是很可怀疑的!”
“自然自然,”刘县长马上点点头,“我也很赞成你的意见。”他愉快地暗笑着就进轿子里去。
于是队伍又向前走起来了。
月儿在一簇乌云里穿了过去之后,更加明亮起来,清辉泻在山,林,村庄,河流,以及大路上走着的人马身上。风雨灯里火舌的光都显得更加淡黄了。施服务员坐骑在马上一路想着刚才刘县长尊重了自己的意见感到了非常兴奋,于是对陈分县长的可疑之点更加明确起来,就像手上紧抓住辔头一样的明确。他觉得非常忿恨。预想着这一战恐怕要一直打到白森镇去。
东山顶黑暗的天边涌现出一片鱼肚白,好像山那面谁提了一盏灯在照着似的,这时候,黄村的市镇好像一大簇黑色的森林似的在眼前的坡下出现了。队伍就直下坡去。一朵黄色的火光和一团黑影从那镇口向队伍一摇一摆的移来。到了近前才看出是一个人提着风雨灯,一个人在灯后,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的走着,后面还跟了两个背枪的。一看就认出是来接他们的黄村长。
施服务员同刘县长并着肩一进了黄村长的八字粉墙的屋里,马上就要了地图铺在桌上借着洋蜡烛的火光看了起来。刘县长立刻出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他高兴着把书翻了出来,一面伸出食指在地图上的网似的线条上指点着,像一条蚕在那上面爬来爬去似的,细心的计划着。最后他觉得很有把握了,只等刘县长进来,就向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他仔细的再看一遍,烛光照亮他的军帽顶和遮阳。忽然听见脚步走来了,进了门槛了,他马上高兴的看着自己手指指着地图上的山脉线条说:
“监督,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们的队伍就抄着这条羊肠沟上去包围……”
他一面说着,一面高兴的抬起脸来,他立刻怔住了,原来进来的人在举起两手张开杯口大的口打哈欠:
“呵呵呵……”
一看,原来是刘县长的听差。他立刻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走到门外边向外一看,只见天已渐渐明亮,但却显得昏黄色而沉闷,他知道这是一夜不睡眼睛疲倦了的缘故。一群黑点子的乌鸦哇哇哇地叫着打天井上的天空飞了过去;麻雀子叽叽地在乱飞着唱早歌;天井边的一株橘树下的鸡笼内一只黄毛雄鸡扑扑的拍拍翅膀,又伸长颈子叫了起来,四邻的鸡声也跟着唱和;远处犬声也吠起来了。一口晨风吹来,脱光叶子的橘树丫枝扫着墙脊摇摆。他打了一个冷噤,赶快退回桌边来了,烛光已显得淡了,给从门口和纸窗渐渐袭进来的晨光占领了房间当中的方桌,两边靠壁的椅子和壁上挂的屏对都已耀眼地现得分明。那听差已坐在一张椅子上垂着头打盹。他又只得再去埋头看地图,地图上也已给晨光把烛光驱逐开去。他吹熄了烛。他想他们干什么去了?但觉得又不便去寻他们,只得焦躁地等着,看着。渐渐地图上的白光转成黄色,抬头一看,原来太阳的金黄光线已射上窗外的西墙。他又皱着眉头跑到门边看,天井里仍然只是一片讨厌的麻雀声。他掉头来看那听差,只见听差的头仍然垂着,渐渐向下点,一下子点了下去,马上吃惊的醒来,睁开迷糊的眼睛。他忍不住着急地问起来了:
“监督呢?”
“说是出去打去了。”听差模模糊糊的说。
“怎么?”他不舒服地自己对自己似的说,“怎么我的计划都还没有给他,就打去了?”
天已大亮,屋子里的桌椅屏对都耀眼地现得分明,刘县长才高兴的走了回来,熬了一夜显得有些灰暗的胖脸闪着微笑,把手向他一挥,说道:
“喝,已经打退了!”
“怎么呢?”施服务员感到一点失望,赶前一步奇怪的问,“怎么我连枪声都没有听见呢?”
刘县长哈哈笑了起来:
“这些土匪不是大军呀!见我们一来他们就吓跑了!不过,”他一说到这里,脸色就严重了起来,“那些匪向着白森镇跑去了!唉,这陈分县长平常不晓得他在干什么的!”
“是呀!”黄村长跟着进来,垂手站在旁边插嘴说,“全村的人都在说陈监督通匪呢!”
“这怎么行?”施服务员忿激地跳了起来,“我们应该追打到白森镇上的。我已经在这儿弄了半天计划了的!”他看着那桌上的地图,心里非常不舒服。
“呵呵,”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说,“这事情我觉得有点为难,我曾经考虑了一下:我们今天的打匪是突如其来的,事前没有通知过他。假使我们赶过去,陈分县长会慌了起来,他会反过来把我们当作土匪打也说不定的,那我们就糟糕!因为那白森镇是在山上,居高临下,很讨厌的!”
“虽然很讨厌,可是这种事我们不能马虎呀!”
刘县长的胖脸立刻显得很严重,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声说:
“我觉得这事情很难处,老弟!假使我们进到白森镇上,一定会使陈分县长很难堪。因为人家说他通匪,不管有没有这回事都倒给坐实了。自然我不应该顾虑到这些,但我觉得应该顾虑到军长的面子,因为我们都是军长委下来的人呀!而且他还是参谋长的亲戚!”
施服务员很诧异的看着他,心里想:“嗬!原来一般人所谓的世故深、顾虑多的庸碌官吏就是这样的人物呀!这种人作起事来真是误国误民!”他不服气的把两手一拍,和他的悄声相反大声的叫了起来:
“即使他的亲戚是军长算什么呢?难道参谋长能包庇他这样吗?”
“嗳嗳,”刘县长故意怔了一下,现着迟疑似的脸嘴,用右手抚摸着腮帮子闪着眼睛。
“不过……”他又迟疑的说。
“有什么不过不不过呢?”施服务员见他那样多“世故”的顾虑,更加忿激起来了。他觉得军长派他来服务,而且自己也抱着理想来服务,现在就正是“建树”的时候了,在这儿应该争取自己意见的胜利。但为了避免引起面前这人对自己反感,他就把声音放低下来带着要求似的口吻说:
“好,你觉得为难,那么你让我带着团丁追去吧!你以为怎样?”
刘县长这才真的感到为难了:“假使这‘孩子’真的蹦出去,那事情反而讨厌了!”他摸着胡须尖迟疑地慢吞吞的说:
“可是你……”同时心里想只有“那件事”来解救了,于是焦急地望了门外一眼。
“那有什么?你既不便去,又不让我去,我觉得……”
刘县长恐怕他在众人的面前说出不方便的话,于是赶快做出高兴的样子在他肩上一拍道:
“好!这也很好!那么我就借重了!”
施服务员心里又好笑了。从刘县长那变化无穷的态度中,他觉得完全看穿他的把戏了。“他怕死!”他想,“这才是重要的!什么军长的面子不面子都是鬼话!好,我去就是!”
他忽然大吃一惊了,只听见一片嚷声在大门外边腾了起来。几个人都立刻紧张着眼睛掉头去望着门外。但看不见什么,只听见一片乱嚷的声音:
“大老爷伸冤啰……”
“大老爷伸冤啰……”
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在中间混杂着,哭号着。接着是团丁和听差们大声的吆喝:
“不准叫!”
“不准闯进来!”
“你进来,我就要打了呀!有什么事情!说!”
“大老爷伸冤呀!我要亲自见大老爷呀!”
刘县长立刻感到轻松了,站开来大声喊道:
“什么事?”
一个听差跑来说他们是来喊冤的。
“放他们进来就是!”
马上就见十来个农民苦皱着被太阳风雨变得黑红的脸,有的头上包着一片破布,有的光着头现出顶上盘的辫子,把门口堵得黑压压的一拥的进来了,连声喊着“大老爷伸冤”,都陆陆续续跪下地去。两个有着络腮胡子瘦得脸骨棱凸的农民跪在最前面,双手捧着写好了的状纸顶在头上。刘县长用嘴唇一指,黄村长就立刻接过那两份状纸来送到他手上。他对着鼻尖翻了开来,皱着眉头郑重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渐渐忿怒起来了,鼻孔不断的发出声音。施服务员惊异的张开嘴巴把他望着。最后他很生气的把两件状纸向施服务员的手上塞去,忿忿的说道:
“哼,这简直……你看,这这这……真是!”
施服务员着急地等了半天,以为他大概要很凶的叫出什么关于那状纸里的意义来了,但一听完,却等于没有听。他一接着状纸,就赶快贪馋地看了起来,才知道两件都是控告陈分县长的状纸:一件是白森镇的二十个村民的联名,一件是黄村的三十个村民的联名。文体和罪状都差不多,罪状列举十大条:通匪,敲诈,非刑逼供,诬良为盗,纵差苛索,勒逼捐款,收受贿赂,强卖枪支,强买民马,助强抑弱。他觉得这“助强抑弱”和“敲诈”两条其实都可以包括上面好几条的,但为了凑够十条,也许才这样的吧?
“这真太不成话了!”他看完的时候忿忿的说,“真是该死!”
地下的农民们立刻又一片声喊了起来:
“大老爷伸冤呀!”
刘县长大大的叹一口气,摇一摇头,道:“咹,你看这种事真难办!我从前就向他告诫过几次。这种事情,你看,我要不向军长报呢,当然不对;但要向军长报呢,人家又说我正县长排挤他!你看,难不难!”
“这有什么为难?应该要给军长报去就给军长报去!”施服务员看见他当着在诉苦的人民面前还在那样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于是更觉得这“世故”的胖脸庸碌而讨厌了,那脸上还有着一层油汗。
“不过……”刘县长还在迟疑着的样子,眼光直看着他。
施服务员于是忿忿的说了:
“好,你既然为难,那么我帮你给军长转去就是了!我倒不怕他什么亲戚不亲戚!正义应该做,我们就做!”
“对了!”刘县长立刻心里高兴的想,还用手摸着胡须,故意闪着眼睛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笑道:
“你转去也好,不过……”
“怎么不过?”
黄村长指着地下的农民们说:
“你们听见了吗?监督接了你们的状纸了。这位委员也给你们伸冤!”
于是十几个头马上就在地上磕点起来。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感到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高兴着今天能够为人民作点有益的事业。他叫他们起来,不要磕头了,而且很兴奋的挺起胸脯把手向他们一挥:
“好了,你们去吧!你们的状纸我要给你们转到军部去的!”
他立刻拿笔尖蘸了墨写一封信,连状纸一同装进信封里,交黄村长马上交邮挂号加快寄去。
刘县长见人散尽了的时候,轻轻拍着他的肩头笑道:
“你们青年办事的精神的确很不错,说做,马上就做,我很佩服。自然,这件事太严重了,而我的处境确是有点困难。你转去当然比我转去要好得多。不过这回假使没有你在这儿,我也要给军长转去的!”
施服务员只是高傲地笑一笑,心里想:“别说那许多风凉话好吧!你们这些世故深的人办得了什么事!”
他们回进城里的时候,刘县长完全在胜利的愉快中沉醉而且兴奋了,像喝了无数瓶甜美的葡萄酒似的,整天胖脸上油光光地。施服务员在自己的房间里老远就听见他和司法官庶务们随时在玻璃窗里发出高声的谈笑。司法官们都走开了的时候,施服务员出现在天井边,刘县长还一点也不疲倦地,又忍不住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来,隔着办公桌对坐着,喝着浓浓的香茶,讲着陈分县长的事情。讲到紧张的时候,他立刻禁不住偏了脸故意问施服务员道:
“据你看来,军长对这事情会怎么办?”
“当然撤职查办!”
“那么我这衙门里又要添一个犯人了!”刘县长把两手一拍,忘我地哈哈笑了起来,“不,不,是犯官!”他立刻修正道。同时觉得自己从来是讲涵养的,这样放肆的露骨的谈笑不大好;但心里太痛快,就像煮沸了的滚油似的,总是向上波动,向上跳舞,实在忍不住,仍然说下去,“犯官自然不好把他关到监牢里的罗!我已经想过了几回,怎么办呢?假使有一天军长的密电忽然来说:‘仰该县长,即将该分县长逮捕拘押,听候另令法办。’那么怎样办呢?”他故意张大眼睛望着施服务员,但不等他回答,他已伸出食指指向玻璃窗外斜对面的一间房间;施服务员顺着那指尖望过去,就正是自己房间的隔壁。
“你看吧,”刘县长笑着说,“我看只好把那房间叫人给他打扫出来了!门口给他派两个背枪看守的团丁。自然,我想脚镣是不好给他上的,你以为怎样?”
施服务员同意的点一点头。
“可是不上脚镣又有点不放心呀!”刘县长又哈哈笑起来了,“而他的吃饭自然不好同牢里一样的,那当然该我掏腰包的罗!哎呀,我想着想着有点难过起来了!我们从前常常都见面的熟人,现在忽然要叫我把他关起来了!如果他在对面的窗口伸出头来说:‘喂,刘监督!你早呀!’唔,这情景太残酷了!”他马上拿两手就把眼睛蒙了一下,好像真的就看见那难堪的情景似的,心里真的难过了一下,但他生怕这愉快给暗淡下来,立刻把这抛开,又哈哈笑起来了。
“好,我要请问你,”刘县长又说,“据你看来,军长会委什么人来接替?”他说到这里,就把两手伏在办公桌沿,胖脸凑前一点,两眼含笑地紧盯住施服务员。从那眼色看来,好像说:你有希望吗?
施服务员的心里立刻咚的跳一下,好像被一把铁锤在后脑一击,是重重的一击,有些发昏了。这实在是从来不曾想到过的,这简直是第一次,一种那样奇怪的念头居然像草似的在心里生长了起来:“也许是该我的吧?因为这回是我报告去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不知道。”惭愧地红了脸,他说。他实在忍不住了,倒反过去问他:“不过,你看呢?”
“据我看来,你大概很有希望吧?”刘县长玩笑似的,但心里忽然也希望能够这样,一方面这样的人容易对付;另一方面自己的一身边又少了一个掣肘的人物。为要加强这个想念,他于是更加确定的说道:
“我看一定是这样的!”
施服务员完全紧张了,心里别别别的好像有个皮球似的在那里乱跳。脑子里忽然又接着来了一个念头:“想不到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居然要在所有的同学之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床去,头落在枕上,全身都好像感到泡在温水里似的发热,那一个思想固执地紧紧抓住他。他拿两手弯在枕上紧紧抱着头,渐渐地开始计划起来了:一到了任,首先第一步就着手调查户口的工作,把白森镇管区内的人口先有个确实的统计;第二步就把他们平均的划分出来,分成若干个单位,每个单位抽调出若干人来训练;第三步就派他们回去办平民学校,训练所有的人民;第四步……第五步……
他越想越兴奋起来了,居然想到军长传令嘉奖,说他是最好的模范,而且提升他为管理全县的县长了,于是父亲母亲都接到任上来。
刘县长每回和他在天井边遇见,两个老远就发出会心的微笑。
“军长的回电该快来了吧?”刘县长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我看是该快来了!”施服务员也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那么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个犯人了!”
“那自然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