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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销罗绮 凉宵听雨乡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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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王梦笙太史,那年由广东奉母回家乡试,其时任天然正在庐陵任下,彼此常见,甚为投契。这天,王梦笙来替叶勉湖送行,顺便拜访任天然,也就请了王梦笙说道:“听见天翁辞了新建,真是志趋高尚钦佩之至。”任天然道:“实在自己才力不及,我们既落风尘,哪里还能讲甚高尚。”王梦笙又道:“引见何日荣行,将来是否仍到敝省?”任天然道:“引见当拟稍迟,省份更难预定,我倒是想到上海去逛逛,这家眷安置何处才好,当枉踌躇。”王梦笙道:“天翁要到上海,我却也因为公司里事要到上海,几时我们结体岂不大妙,天翁宝眷我看最好同到上海,否则不如住在九江,我弟内人的泰山就是我业师谢达夫先生,天翁也是认得的,正打庐陵教官任上交卸,日内就要过此。他是九江人,不如托他找新房子,将来天翁出门,也可以托他照应照应。”任天然说:“这倒甚好,就是如此罢。”王梦笙坐了一刻去了。任天然告诉和氏夫人,也很以为然,隔了几天谢达夫过镜,王梦笙知会了,任天然当面托了他。谢达夫满口应允。任天然领了咨文,约着王梦笙带了家眷,一齐动身到了九江,同去找谢达夫。谢达夫见面就说道:“天翁的房子已代觅妥,就在兄弟的间壁是有楼的,楼下的房子不大好,楼上一面对着长江,一面看见庐山,倒也十分轩敞,天翁宝眷,人口不多也住得下了,房租也还便宜,我们停会就去看看罢。”原来这谢达夫住在九江城外,他这房子也有楼对着庐山,那面为人家房子遮住,所以看不见江。任天然说道:“费心,费心。”看见谢警文的轿子进来,晓得他父女翁婿总有话谈,不便久坐,就说:“劳动达翁就同去看看罢!”

    谢达夫答应了,当下三人一齐出门。不多几步就到,是在一家土店里,进去楼下一米租与这土店,所有余剩的在外,房子不多,楼上却是全的,果然甚为合式。有这土店在外头也觉得放心,这房子也是一位绅士的,全家都在别省做官,就托这土店经管。当下递了租约,打扫打扫。次日就搬了进来。和氏夫人看这房子,真是“四面高山作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说比囚在那些衙门里,眼目舒畅得多了。任天然连庶出的共有三子一女。大的十七岁,取名任达号伯舒,中文还算通顺,预备将来带他进京赘升,顺便送入本藉大具补的学堂;二的十四岁,名叫任通号仲撤,因他英文英语尚好,想带他到上海找个学堂学学;三的才三岁,是庶出的,取名逖;女儿也十一岁了,名叫任逸号佩云。任天然同王梦笙朝夕过从甚为合适,就同他换了帖。和氏夫人同谢警文及喜姨娘也时来往。

    任天然将家事部署部署,带了任通,王梦笙也带了谢警文一同动身,坐的是江善轮船官舱,走出舱口横门就是船顶,一望长江眼界最阔。谢警文还是那年十一岁的时候,从广东回来坐过的,如今已将近十年了。天涯芳草,人事沧桑,颇觉得有些感慨,幸喜有个知心着意的司马相如陪着,也还可以略遣幽怀。这天到镇江的时候,已有十点多钟。王梦笙朦胧睡着,谢警文把他推醒,逼着他起来,陪他去看外边风景。王梦笙不能拂这爱宠的意思,连忙起身同出房来,吩咐家人看好了东西,到了码头要留心些。这时,正在六月下弦的时候,夜凉微逼,弓月初升,只见灯火星星,青山阮阮。王梦笙携着玉人纤纤微步,低嗔轻语,逸趣横生,真令人瞇双星,见而生妒也不枉。

    王梦笙曾经销魂狱中,经过那一番的苦楚。恰好任天然也带着儿子出来看看,谢警文是见惯了的,倒也没有甚么避忌。不一时,到了码头,那船慢慢的调头靠了上去,登时人声鼎沸,上下络绎。这顶上一层虽还没有甚么人上来,也就觉得嘈杂异常,仍各自回到舱中,就有些卖瓜子、桃子、梨藕、豆腐干、南瓜子的,跑到各人房舱口兜揽生意。警文叫了头,买了点说:“我们弄杯酒吃吃,等开了船再去看看进山好不好?”梦笙说:“甚好,甚好!”就在网篮里取了一个白玫瑰烧的瓶子出来说:“就是吃冷的罢。”两人浅斟低酌,渐觉微醺,这舱靠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开船。那任天然已经睡了,他们也不去惊动,叫小丫头把酒杯碗盏洗了收好,又同着出来看那远山屹峙,中流灯火阗寐,映着这半轮皓月,从那冷淡中现出一种清华景象,两人并肩握手,倚着栏杆,看了半天皆觉得心神舒畅。

    看书的诸位这色字、情字、淫字的趣味,到这种光景才算登峰造极,不过非男女两人的程度,皆到这个分际,彼此能领略,若其间稍有等差,便不免有个委曲求欢的心思比这乐趣就减了一等。做书的常想:倘使中国婚姻也由男女自择,或者可以弥此男女程度相差的缺陷。然而,恐只未必见得。你看那泰西小说所载的,其中也往往限于财势,不能铢(钅两)悉称。

    若像这王梦笙、谢警文两人,真是不容易逢着呢!不过遇着个讲宋学的先生,又要批评他们合不以正了。

    第二天,十二点多钟到了上海。任天然因为要多住几天,领略领略风景,就不去住那些名利城、长管、泰安等栈,却接了四马头石路上吉升栈的一张招子。王梦笙也同他同住到了栈里,各人开了一间官房。那吉升栈旁边就是个盆汤,王梦笙、任天然看家人把房间铺设好了,就带着任通同到这盆汤里洗浴剃头。这天也不去看朋友,王梦笙作东,同到金谷香吃了大餐,又到丹桂看戏,谢警文坐的是马车,他们三人皆是步行,次日吃了饭,任天然要去看管通甫,托他找学堂,王梦笙说:“我也同去。”两人就坐了一部马车,到了管通甫那里,都是熟人自然请见,管通甫道:“两位难得来的,天翁更是长远不见,还是你引见出京的那年,我们会的,到省之后恭喜一帆风顺。

    现在想是卓异进京。”任天然道:“不是的,我们开缺过班,名为引见实在还要迟迟,我这回倒要在这里多玩几日,譬如小孩子开在书房里多少时,也应该让我散散了。但是我弟二个小孩子同了来,要想替他找个学堂,他的英文英语都还有点意思。”

    管通甫道:“今年多少岁?”任天然道:“十四岁。”管通甫想了一想道:“梵王渡外国人开的学堂听说很好,回来我们去问问江志游看。”王梦笙道:“志游近来可好?”管通甫道:“也还没有甚么,前回有人请他开办一个学堂,他进去了几时,觉得不合手,又辞了出来,现在的事,我看总是混而已!”

    三人谈了一会,就同去访江志游。里面还有两位客,一位呢是如臯的冒谷民,一位呢是达怡轩。与任王两位皆是初会,彼此互相招呼。原来这达怡轩,会了两回试没有中,他就无意功名。近年开了一个大生纱厂,是一位殿撰公开办的。达怡轩也附了点股分,因为他人甚诚实、爽直,这厂里常有事同上海来往,就请他常在上海料理料理。其时,上海尚未设厂,他就在长管栈暂祝任天然同江志游寒暄几句,就问:“这梵王渡学堂好不好?我有个小儿要附进去。”江志游说:“甚好,但是署假将满,没两天就要开学,迟了可不行,有款子没有?我回来替你跑一趟罢。”任天然说:“费心,费心。”管通甫道:“你既要去就去罢,我们到张园去坐坐,回来在江南春再聚。”

    江志游说:“也好。”大家辞别。江志游到了张园吃茶,又碰着一位江前候补同知,姓吴号伯可名以简的,当着海运沪局的差事,也是管通甫至好,大家也招呼了同坐。有些倌人大姐来,这些人里头有许多有熟人的各自招呼,闹了半天吃了点儿点心,看看五点钟了,管通甫道:“我们都要到江南春去罢,天翁从栈里把令郎带来,不过我们晚上要叫局,不知便不便?”

    任天然道:“哪有甚么要紧,难道他们大了不会玩,带着他们学学也好,我是向来不会做道学先生的。”

    大家一齐起身各自上车,到了石路上吉升栈门口,任天然进去领他的儿子。王梦笙也进去告知他的如夫人,他如夫倒也答应了。但是,临出去的时候,在房门口站着交代了几句:“那条约可不准忘记。”王梦笙也笑着应了一声。到了江南春,江志游已来了,向任天然说道:“这事大约可成,我才到那里本来额子已满,却为有个学生因为父亲在别省身故,要去奔丧,不能到堂,今天早上才报的名,要明天领令郎去看看就行了。”

    任天然一面道谢,一面叫任通过来同众位老伯一一见礼。江志游说:“这位令郎甚好,明天去是必行的。”冒谷民又同他讲了两句英国话,也还对得上来。冒谷民说:“很亏他呢。”

    那吴伯可又把他拉到身边,细细问他读些甚么书,家里有些什么人,定了亲没有,又看看他的手,很亲热了一阵。一会儿大家入座,开了菜单,管通甫拿着笔写局票。此时,去那增朗之过境之时,已隔了多年,上海花丛也与官场无异,隔了两三年,再拿从前花榜来看,就有一大半或是从良,或是远去,或是流落,或竟玉碎香销。与那来年的辕门抄差仿不多。曾经有一位先生说,这两样东西那历科题名录,都可以作道书看,旨成是言。所以,前回书中所说他们叫的那些人,大半风云流散。管通甫现在叫的是文菊仙的妹子文亚仙,江志游叫的是顾三宝,冒谷民倒还是老相好翁倩云,吴伯可叫的是北贵里胡爱卿,达怡轩赏识的是个扬州人,住在日新里,叫做张宝琴,王任两位皆是初到,管通甫荐了个百花里的王雅云与任天然,冒谷民荐了个林玉英与王梦笙,是迎春二街的,不一时局都到齐。任天然看这王雅云风致颇佳,就是有点标气。正在热闹,忽见一个娘姨走到任天然身边说道:“任老师,你几时来的?”任天然望他一看,面目很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愣了一愣。那娘姨道:“任老爷,你是记不得我了?我是跟梅梦雪的阿银。”任天然才想起来,是他从前做的倌人梅梦雪的大姐,说道:“原来是你,那时你还是个大姐姐,今日见变成老娘娘自然认不得了。”

    阿银道:“任老爷还是这么样子会说。”管通甫道:“你老爷变了大人,他大姐自然要变了大娘娘了。”阿银便改口道:“任大人,你这转做的是哪位先生?”任天然道:“我昨天才到,这位雅云先生是管大人做的媒,梦雪听见嫁了人可好?”

    阿银道:“也还无啥。”任天然问道:“你现在跟个啥人?”

    阿银道:“跟局叫顾媚香,在小久安里,个息来浪,七号房间里,阿要叫来看看。”任天然道:“也好。”就补了张局票交与阿银拿去,不一会阿银同着顾媚香进来,也只十六七岁,一张小圆脸,虽不十分美丽,倒也是个温和柔慧一路,就坐在任天然左首身边。任天然略为同他说说,问他是讨人还是自家身体,顾媚香说是自家亲生的娘。不多时席散,达怡轩邀着到张宝琴家,打了个茶围。日新里去北贵、小久安都甚近,大家本想再到胡爱卿、顾媚香两处走走,王梦笙吵着要回去,也就只得散。次日一早,任天然带着任通到管通甫那里,约了通甫同去找着江志游,一同到梵王渡学堂。那管学堂的同着总教习见了任通甚是中意,又盘问盘问他的中文同英文英语,说:“很好,不用考了,明后进来罢。”任天然也把学费照章交付。

    这天任天然因为要回请王梦笙夫妇,同他们几位说明改一天再聚。午后,就带了任通同着王梦笙、谢警文去逛了香园、张园。晚上在长乐意吃了酒,就在群仙看戏。次日,却是吴伯可请的。因为有任天然的世兄,也就在海园春招待客人,倌人皆是原班。那吴伯可甚爱任通,又同他谈了半天。倌人来了问他:“可好?”他说:“好。”又问他:“你可要叫?”他说:“我大了有了钱,也要叫的。”说的那些倌人都笑了。散席之后,约到北贵里胡爱卿家坐了一坐。任天然又邀着,到顾媚香家打了个茶围。媚香的娘,本来也是做倌人的,应酬甚为周列,看见任通,晓得是任大人的少爷,拉着问了些话,拿了多少果子与他。又问任大人共有几位少爷、小姐,任天然道:“三男一女,这是第二个。”媚香的娘道:“真好福气。”谈了一会,又是王梦笙催着要走。次早,任天然把任通送进学堂,谢警文嫌这栈房闷热不愿住,王梦笙托江志游在斜桥寻了两间外国房子,甚为幽雅,不过房租贵点,好在王梦笙倒不在乎此,也是这天搬过去的。晚上是江志游请,在清和坊二街顾三宝家。

    原班之外,又添了一位毕韵花,是个报馆主笔;一位祝长康,是人寿保险公司的买办。毕韵花叫的是新清和的洪秀兰,祝长康叫的是公阳里的小玲珑。这天席间,任天然同顾媚香说:“我借你那里请客可好?”顾媚香道:“怎么不好?阿奶前天就叫我同你说,我不过向来不好意思嬲着人家吃酒,而且晓得你少爷在跟前,总有不便,虽然你不拘这些,还是孝子请儿子呢?还是放他一个人在栈里?”说的任天然也不禁一笑说道:“你倒真聪明。”当晚,就邀了管通甫、王梦笙到媚香那边,开了个单子,请的是吴伯可、达怡轩、冒谷民、毕韵花、祝长康、江志游。任天然道:“我要请请日升昌的袁子仁、三晋源的沈为谦,不过我忙还没有去找他呢。”管通甫道:“这样子反台了,何不连公信的屠桂山也请一请?”任天然道:“也好,我明天一起去找罢。”加上管通甫、王梦笙共是十一位客。

    管通甫望着顾媚香道:“恭喜恭喜!”顾媚香羞的走了开去,他的娘说道:“正好,就请管大人做了媒人罢。”王梦笙看看钟,倒又催着要走,任天然道:“真真奇怪,我们在南昌,你晚上吃酒,也常到三四更天才回去,怎么到了上海你如此性急起来,天天催着走,到底是个甚么缘故?”王梦笙被逼不过,只得说了出来。

    原来在轮船上,他这位二夫人就同他立了条约说:“家里姊姊那是我甘心让他的,此外的人我可说明了容不得,上海是个万花筒,这里头自然总有几个出色的人具有捆仙的手段,你是个风流富贵的公子,那是人人见了爱的,我同你约定:花酒许你去吃,只许人请你不许你请你,要作东只许在馆子里,不许在堂子里,每天十点半钟总得回来,违了条约那我可是不依的。”王梦笙安敢不画押呢!那里,栈房里临出来警文在房门口吩咐的就是申明这条约。王梦笙是个熟谙交涉的人,万不敢背了条约。把这缘故说明,管通甫道:“梦笙翁如此怕夫人,倒看不出。”任天然道:“这也难怪我们这位如夫人,也真值得一怕,要是我有这么一位如夫人,我也是怕的。”管望甫望着顾媚香笑了一笑说:“你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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