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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月夜看山魂销罗绮 凉宵听雨乡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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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听,将来记着点。”顾媚香低了头也不答言。任天然道:“不要叫梦笙为难,我们走罢。”次日,任天然去找袁子仁,袁子仁见了说:“天翁前回在上海,兄弟在此,这回天翁来,恰好兄弟又刚刚出来,真是巧极。”

    任天然道:“我晓得你换班,正不知你回来没有?前天,管通甫说起才知道,子翁前月底才接事,连日要想来,实在没空。”

    袁子仁道:“才看见你的请客单子,我没有请你,倒先叨扰。”

    任天然道:“那有甚么要紧。”坐了一会,又去访沈为谦,沈为谦道:“我们南昌一别又将一年,天翁的款子早经汇到,我正在访问天翁的住址,今天早上,看见你的请客单子,才晓得小公馆已经定下了。”任天然道:“才吃第一台酒,哪里算得小公馆,我到了这几天,为送小儿进学堂忙得不可收拾,所以,未来奉陪,抱歉得很。”又同他打听打听上海各项生意的行情,又说:“我有点银子,要想存放存放,你看哪里好?”

    沈为谦道:“有多少?”任天然道:“也不多,不过一万两。”

    沈为谦道:“我看还是恒丰、正德这两家银行稳当,不过只有五厘利。”任天然又去找了屠桂山。

    五点钟到了,顾媚香那里有人请。过了一会,看看天色将晚说:“我们早点邀客罢。”就写催客条子,叫相帮送去。七点钟,先后到齐。媚香的娘道:“人多天热,用三张方桌拼着宽绰些,好在房间还大。”大家都说甚好,一面发了局票。屠桂山前回邀的那位李秀卿早已藏之金屋,今天叫的是迎春坊四街的杨燕卿,袁子仁是百花里袁宝仙,沈为谦是普天庆里沈桂云。大家入席,张宝琴最先来了,顾媚香央他吹笛子,唱了一枝“天波云间”。王梦笙叫好,再四央求他又唱了一枝“携手向花间”。然后,媚香接过笛子吹着,宝琴唱了一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各人叫的局也陆续到,看杨燕卿走了进来,管通甫就说道:“满牀,我来了,昨天同屠大人扎了几转?”杨燕卿在管通甫身上打了下说:“饭桶,你再要混说。”杨燕卿先在屠桂山身边坐着,那毕韵花、祝长康都叫过他,杨燕卿向着毕韵花道:“你好,叫也不来叫叫。”毕韵花道:“我晓得屠大人叫了你,见面再转不是一样。”杨燕卿道:“叫你掉脾。”

    又问祝长康可要转局,祝长康也只得答应,管通甫道:“这遭不是满牀找,竟是满台找了。”杨燕卿被他说急了,拿了一个海棠果正在砸过来,忽见阿银喊道:“行大人朋友来。”任天然抬头一看,只见进来了两位气宇轩昂的客人。一位认得的是曹六洲,那位却不认得,任天然说道:“有趣有趣,六翁几时到的?”席上的人也差不多都同他认识。江志游说道:“大错先生来了,又有几天热闹呢。”袁子仁、管通甫又同那位招呼道:“琴翁是同错翁一起从湖南来的么?”那人道:“正是。”任天然又赶紧向那位招呼,一面叫添两个座儿,好在是三张桌子拼的,也还不挤。

    原来,任天然不认得的这位,就是前回管通甫问范星圃的那位郑琴舫。他是苏州人,浙江候补同知,因丁艰去找他表弟范星圃,现在服满回剩那位曹六洲名铸又号错庵,是常州北榜举人。他真是名高四海,当道争迎。但是性情刚直,不合时宜,到处弄到不欢而散。他也是厉尚书的门下,厉尚书因他就了熙帅的职替他饯行,也还有几位同门在坐。厉尚书规劝他总要敛才就范,不可一味任性,说了许多的大道理,他实在有些受不得,当下说道:“老师教训的话,门生都懂得了,若要照这样的法子,以为杯蜷,宁蹈东海而死。老师做官做人的道理,门生却不甚佩服。就以笔墨而论,老师做试官,会中了门生,门生若做了试官,是断不会中老师的。”气的这厉尚书胡须直竖,从此鸣鼓而攻,屏诸门墙之外。在熙帅那里处的总算最好,然而,有一回熙帅保举人才,他先没有看见稿子,等稿子发了,他才晓得,他说里头有一个是不应保而保,还有一个是应保而不保的,就同熙帅大闹,闹到熙帅把折子追回来改了才算。又在梁培帅幕中大不以范星圃为然。同任天然两次做同事,却还要好,常同梁培帅议论人才。梁培帅说任天然不过是个诚慎之人,范星圃才是个救时之彦。他说:“任天然还有点真性情,范星圃纯是客气,这人得了意,甚么事都可以做的。”梁培帅又问道:“我呢?”他道:“可以算得一个厅臣。”梁培帅道:“你说我怎么厅呢?”他道:“有爱才意而无知人之识,怎么不算厅?”梁培帅也要算宽宏大度的人了,听了这话,也就很有些不高兴。还有一位陕甘总督,卑礼厚币把他请了去。这位总督自命是一代名臣,不在曾胡左李这下,同他闲谈起来,要他点题,他却替他点了“无赖”两个字的微号,那位制台也只得干笑了一笑,自然也是席不保暖。当时,还有两位称为朝廷柱石,士民、山斗、豪杰之士,大半乐为奔走。他说,一位是专收赝品新的名人书画,一位是专收制造不精的洋货。又到了江南,看了魏琢人,说他是个少正卯,我若秉政,当先诛此。

    后来因为从那不必讲究经学的议论,几乎闹到驱逐查办。到了湖南,他说那位抚台是个椽吏之才,也不足与为。却很赏识湖南的堂子,说那一省的官场人物,还不及这几家堂子里的姑娘,就在那里卖文弄字,买笑进欢,倒很勾留了几时,才同郑琴舫结伴下来,一到就去找管通甫,晓得在这里,所以跑来闯席,大家问他这回叫谁,他说:“我有好多时不来上海,听说现在有个出名的满牀找,我却想与他比比手段,我就叫他罢。”大家笑着指着杨燕卿道:“这不就是。”杨燕卿倒也弄的有些不好意思,曹错庵道:“这是哪位的相好?我可要割靴靿子了,不要见气。”达怡轩道:“他的相好台面上就有三位,若要动起气来,恐怕错翁要吃亏呢!”管通甫道:“他是打死过洋兵的,哪怕他们,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或者满牀找还可以制他。”这时候杨燕卿正坐在祝长康身边,祝长康就把他的荳蔻盒子,双手送到曹错庵的面前。杨燕卿跟着过来,叫了声曹大人,曹错庵道:“你不用叫曹大人,你就叫我曹大错就是了,我是闻名特为相访的,明儿我来吃酒,吃了酒可就要同你比试比试行不行?”这杨燕卿却也羞的说不出口,说道:“这人真少有见的。”曹大错道:“不是这么说,你答应呢就算数,不答应就不必坐过来。”这杨燕卿只得红着脸道:“依你可好。”

    大家哄堂一笑。任天然道:“错庵,你怎么现在竟叫大错了?”

    曹错庵道:“我本来早已就错,现在愈错愈大,所以,竟自封大错。”郑琴舫没有人,媚香的娘荐了楼下的花文琴,叫上来一看,倒也很柔媚,大家闹到十一点钟方散。王梦笙已先回去。这天呢,顾媚香也想留又不好意思留,任天然也想住又不好意思住,后来还是各散。

    次晚,曹大错的酒请的仍是原班,任天然的局票发去不多时,只见阿银走来说道:“先生今天受了凉,这会还没有起牀,任大人叫他又不肯不来,叫我先来招呼一声。”任天然道:“既然受凉万万不要勉强,你赶紧去说声,你再来罢。”阿银就姗姗而去。这天,杨燕卿席上共有四个局,他唱了一枝“思凡”、一枝“红霓关”、一枝“开篇”、一枝“小调”,无一不曲尽其妙,真是色艺俱佳。管通甫正在称赞,忽见阿银已立在任天然背后,便说道:“阿银你几时来的?你既然代得局,总也打算到底了?”阿银道:“我这样的老太婆还好打底?”任天然道:“哪里能算老,我做梅梦雪的时候,大约你还没有开苞呢!”管通甫道:“只怕就是任大人替他开的罢。”说的阿银急得要走,管通甫连忙拉住他说:“怪我不好。”阿银一直等到席散,同着任天然到顾媚香那里。任天然进房看见下着帐子,赶紧坐到牀沿口,伸手在顾媚香头上摸了一摸,烧和滚烫,问他怎么样,顾媚香道:“不过头胀口饱闷,刚才吐了一回倒松动些,你们台面散了?我本要撑着来的,因你叫阿银再三拦着,恐怕来了倒反叫你不放心,其实我要撑也撑得动。”

    任天然道:“你好好的养养,我明天却要请客,还要这里请,你可不必招呼,你要撑着劳动那就同我见外了,台面就摆在客堂里。”媚香道:“我明天就会好的。”任天然道:“那更好。”

    说着到窗口桌上取了一张红单,写了一个请客单子。原来,任天然今天找了正经银行管事的许丽生,讲究了存两万银子五厘行息,明天托晋源拨交,所以得请请他。就请沈为谦、袁子仁、管通甫、王梦笙作陪,单子交代叫相帮的去请。仍旧坐到牀沿上陪着顾媚香。看看到十二点钟,阿银开了稀饭上来,任天然吃了,问媚香可要吃点,媚香摇摇头。又坐了一刻,媚香忽然又要吐,任天然赶紧扶着他的头,一手托着他胸膛怕那牀沿扛着。媚香吐的急,任天然的官纱小衫上溅了好些,任天然等他吐完,要茶来与他嗽口,扶他睡好。打粗的老娘姨进来收拾了,媚香的娘跑来看看说:“阿呀!弄了任大人一身。”任天然道:“不要紧的。”阿银说:“你快些脱下来洗洗罢。”

    媚香也说:“你快脱罢,很龌龊的。”任天然说:“你好好的睡,不要管这些。”一面把小衫脱下,天气热,里头还有件外国线衫,也就不再穿了。等阿银把小衫洗好,钟上两点,任天然向阿银说道:“你转去歇歇罢,我还在此坐坐。”阿银也就回去。媚香吐了这一回,见有天然在面前陪着,心里一开倒也朦胧睡去。天然仍旧坐着陪他到四点钟的光景,媚香的娘不放心进来看看,见媚香已经睡熟,天然还坐在那里。媚香的娘道:“任大人辛苦了一夜对不住的,他已经睡着了,你也靠靠罢。”

    任天然答应了媚香的娘,也就下楼。任天然也微微有点倦,就在外牀睡下。到了六点钟,媚香醒了,要吃茶,天然赶紧起来,看鸡鸣壶里的茶尚温,就倒了一碗拿着与他喝,自己也喝了一口。媚香道:“就是你一个人陪着我?”任天然道:“你娘也来了好几回,差不多也到天亮才睡。你这会子可好些么?”

    媚香道:“轻松得多,只是没有力气,你摸摸看,大约退了热了。”任天然摸了摸头上,果然凉却些。媚香又拉着他睡下说:“我心里跳得很,你替我按着点。”任天然拿手替他轻轻的按住,他就枕在任天然的臂上,两人均沉沉睡去,醒时已十点多钟。这天,任天然就在媚香房里坐到晚,等客到齐,媚香说:“我好了,台面还摆在房里罢。”任天然执意不肯,还是在客堂坐的。媚香因没有梳头,不好到台面上去,只在房门口招呼两句,说怠慢诸位对不祝席散,任天然看媚香好了些,仍要回栈。媚香道:“你来我同你说。”及至到了面前,停了一停说道:“你还回去明天再说罢。”第二天是达怡轩请,在张宝琴家,只有曹大错、王梦笙、冒谷民、任天然、管通甫、毕韵花几个人。杨燕卿一到,大家就问曹大错究竟如何,曹大错道:“虽然他也进了降书,到底算得一员健将,而且箭茅后劲无一不工,也算是名不虚传。”燕卿虽然不懂,晓得不是好话,在他身上拧了一把说:“我没有看见过拿这些话逢人便说的。”管通甫道:“这也是替你扬名的意思,你看明天毕老师就要替你上报了。”杨燕卿拿了两颗新莲子砸来,管通甫接着,剥来就吃,杨燕卿也就一笑了事。

    这天,顾媚香已能照常出局,一直坐到席散,拉了任天然步行而归。哪晓得天要下雨,到了门口,已有两个大雨点子打在身上,进了房里,那雨就下大起来。两人都说幸而走的快,不然要着雨了。这雨越下越紧,十一点多钟还没有祝任天然道:“这雨怎么还不住?”媚香道:“你今天还要走么?”

    任天然道:“我今天又没有吃酒,怎好住呢?”媚香道:“我是自己的亲娘,那里拘这些,我娘虽叫我吃了这碗饭,却留客不留客,总随我的便,从没有勉强我,所以我的客也甚少,我也不大肯轻易留客。因为你待我还不是像那些大人们,拿着堂子里倌人,当作是些甚么东西,花了两个钱就要叫人家低头服小的,听他播弄才愿意。所以,我就有心”说到这里脸一红就咽住了,任天然故意追问道:“你就有心怎么?”媚香红着脸低低的说:“留你住,我娘也早同我说过是不拘一台两台,我看你同任大人很好,随你们的便罢。那天席散,我本想留你,一来有点不好意思,二来我那晚就觉有点弗适意,不想第二天就病起来,累你忙了一夜,我这主意却更拿定。昨天,因你上一夜没有好好的睡,所以让你回去,今天难得下雨,你再要走就对不住我了。”说着就叫阿银开稀饭,一面就去卸妆。

    他的娘也走了进来,媚香望他娘说道:“今天这么大雨,再有堂客我可不去了,娘想法子回报罢。”他娘笑道:“阿囡好好的陪着任大人罢,有堂客,我替你回报,本来你才好,深更半夜的,我也舍不得叫你出去。”他娘说着又下了楼。任天然趁着媚香对着衣橱卸妆也走进去,并肩照着,只见镜子里的媚香嫣然一笑。两人吃了稀饭,老娘姨吹了保险灯,点了一盏油灯在牀面前,桌子上打了水,收拾完结,带门而去。两人含笑入帏。正是七月上旬天气,罗帐低垂,灯光斜射,觉得那韩新鹤室情待“臂玉香浮光致致,口脂馥射气绵绵”两句摹写的也还不差。看书的诸位,就是堂子里玩笑,也须要两厢情愿才有些趣味,若是倚着势力银钱勉强成就的,那倌人就陪你睡着,也不过像那书启师,即做那贺年贺节的通稿、厨子办那四大例菜,试问有何趣味呢?次日十一点钟方才起来,任天然开销二十四块钱下脚,至于小货只类应酬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请诸位见着任天然代问问看。从此以后,任天然无一夜不住在媚香这里。

    有两天迟了不来,媚香也必定要派人寻的。那栈中牀塌竟成虚设。有一天,任天然与顾媚香还在交头同梦,阿银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任大人!”任天然惊醒问:“甚么事?”阿银道:“大人的当差的来说,栈房里有位远来的客,等着要会。”任天然想是哪个呢?就说:“你叫当差的进来罢。”媚香也醒了,连忙起身跑进后房。任天然也坐起来,看表上也有十点多钟,那家人上楼进房回道:“江西的全大人来了,说有话等着要会老爷。”任天然想这是全似庄了,他来做甚么呢?究竟这全似庄因何来到上海,必须等任天然回了栈,问了他才能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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