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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一念虚荣停歌投大吏 十分诚意拱手送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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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先有了一些醉意,这也就不能再顾及朱氏,就坐着吃喝起来了。

    林子实忽然心里明白了,向桂英拱两下手道:“白老板没有什么事了吧?您一路保重!”桂英道:“忙什么?您坐会儿。”朱氏笑道:“你这孩子,人家只有催送客的早些回去,你倒留人家坐一会。”桂英道:“不是那样说,咱们分别了,可不定哪个年月再见面,多谈一会儿也好。”林子实道:“你娘儿俩谈谈吧,我先下车。”说着又拱了一拱手。

    朱氏道:“难道我叫你去打虎骗财不成?<span class="span-explain">(打虎即骗婚卷逃之意)</span>不过有一天汪督办要不喜欢你了,跟人跟不成,唱戏也过去了,怎么办?最好你和他要一笔钱,我跟你保存着,有朝一日有事,你可以拿着用。再说我养活你这么大,也费了不少的心血。就是这一回了,你也得和我跟汪督办要两个棺材本儿。”

    朱氏道:“林先生今天来,是很高兴地。怎么去的时候,又是很扫兴的样子呢?”桂英笑道:“这是有个缘故的。昨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他的好朋友孟正材,他把我请到咖啡馆子里让我吃点心,探问我的口气究竟要嫁谁。我一听他口音,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一定为了我那天请林子实吃着喝着乐着,以为我对林子实回心转意了。本来我可以三言两语,告诉孟正材将他的希望打断,可是我在秋云那里,多喝了两杯酒,故意拿人家开玩笑,对他说:‘你叫林先生到我家里来一趟,我可以把心眼里的话,对他直说。’孟正材很是欢喜,以为我真要嫁林子实,很高兴地去了。我回来之后,又有些后悔;不过我想林子实是知道我脾气的,一定不会来。不料他今天真来了,而且带了许多水果来。我不想再含糊了,所以今天老老实实告诉他,我要到郑州去,他今天算是死了心了。”朱氏说:“怪不得,你今天说他有心眼。这就是你不对,和他一个老实人开玩笑。我想他一定恨极你了,他有报馆里的朋友,一定会跟你登报的。”桂英道:“我想不至于,真要那么着,我也没法,本来是我自讨的。”朱氏也不敢怎样深埋怨她,说完了也就把这事丢开。

    朱氏站在一边,见他两人只管说客气话,心里倒是纳闷,林子实罢了,自己姑娘到临别的时候,可该对母亲说几句正经话呀。她如此想,脸上当然有些表示。

    朱氏挤不进去,在过道里探头探脑望着。看那屋子里除了人而外,还有小箱子、大网篮,红红绿绿的点心包,高高低低的酒瓶和水果包,简直把这屋子里塞得透气的地方都没有。朱氏皱了眉头道:“这是怎么好呢?”大福在屋子里横着身子挤了出来将胸前衣襟牵了两牵道:“真热。这还是二等,三等里头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朱氏将儿子姑娘们的话,想了一遍,也觉得姑娘二十五六了,再要留着她唱戏,为了自己挣钱,耽误了人家的青春,本来也说不通,倒不如让她嫁了汪督办,借此讹上一笔。如此想着,一人闷在家里,不免想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姑娘回来,就和她开起谈判来。

    朱氏对于自己的姑娘,向来姑息惯了,现在总还想她回心转意,继续着唱戏,也不敢太冲撞了她,可是对于姑娘那个样子,又不愿亲眼看着,所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并不出来。两个人闹个酒醉菜饱,林子实抬起手表一看,已经十点多钟,便笑道:“今天晚上,公司里结账,我得去看看。明日下午,你在家不在家,我来请你去看电影,吃小馆子。”桂英昂头想了一想,笑道:“那很难说。因为这几天我天天要到程秋云家里去,和她帮个忙儿;我就是不去,她也会来找我的。不过有一层,我没有到郑州去以前,一定还要和你会上一面的。”林子实听她所说这话,彼此仅仅只能见一面罢了,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就向外面走。

    朱氏在家收拾东西,眼睁睁姑娘儿子都要走,心里很是难受。可是听听儿女所说,这次出门,都是要得一套大富贵,又不觉得喜上心来。这一下午,真闹得她悲喜交集。

    朱氏喷出一口烟来,笑道:“我也没说不赞成啦。”桂英道:“这年头儿,不赞成也得行啦。”朱氏微笑道:“我也知道这几天你和我闹脾气,可是你也得把事明白了再说。我知道你愿意到郑州去找汪督办,我也不拦着。可是汪督办现有三房家眷,你去就是第四房了。照说,汪督办一定是喜欢你,可是人心隔肚皮,谁也摸不着谁的心眼。去你只管去,也得放一条后路。”桂英道:“什么叫后路?”

    朱氏和大福道:“你瞧瞧我们这位大姑娘,像发了疯似的,真没有法子说她。”大福道:“嗐!你别管她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还能够留她一辈子吗?她要是嫁汪督办的话,反正人家不能亏咱们,三千五千的,你还不能和他要上一笔吗?就是我,也可以找到督办衙门里去弄个小差事。真是时来运转,就不许咱们升官发财吗?”朱氏道:“是呀!你想做官了,你就要她去嫁汪督办。你说让我要个三千五千,那算什么?三千五千,就能过活一辈子吗?我的意思,不是那样说,她年岁大了不是?嫁人只管嫁,嫁咱们一个同行的得了。嫁了之后还是一样地唱戏。”大福道:“您算盘也别太打得过分了。你想,她嫁了人之后,还能挣了钱往家里拿吗?”朱氏道:“她唱戏是谁花钱让她学的!现在唱成了名角儿了,别说我是她妈,就算我是个放债的,现在我也应当收回本息了。”大福道:“你别和我抬杠,我不过是这样子说’你不信,将来就走着瞧吧!”他说毕,也一赌气走了。

    朱氏听说,站在房门口,愣了愣,望了她道:“你打算后天就走吗?”桂英道:“您别着急,我不过先去找汪督办一趟,事情说得有个大不离儿,我就打电报来叫你去。”朱氏道:“你一个人去吗?”这句话,桂英还不曾答复出来,大福在外边就接嘴道:“我们说好了,我送她去。”他说着话,由门帘缝里伸进一个脑袋来,向她笑嘻嘻地道:“你说是不是?”桂英瞟了一眼道:“谁和你说话来着?”大福索性挨身而进,站在门帘下向她作了一个揖道:“你就不能提拔提拔做哥哥的吗?”桂英鼻子里微微哼着,淡笑道:“瞧你这块骨头!”这虽是一句骂人的话,但是在大福听着,明明是妹妹不曾拒绝自己到郑州去。

    朱氏吃饭的时候,听听屋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声音,想着,姑娘一定是睡了。走到门边,掀开一些门帘子,向里面张望,姑娘可不是睡了吗?自己本有许多话,想和姑娘说,可是再转念一想,姑娘今日好像高兴,又好像生气,固然她是小孩子脾气,可是也摸不着她,今日为了什么原因,要闹成这个样子,心里有什么话,暂时不说也罢,于是她就忍住了,不去打搅她。

    朱氏也就凑趣让林子实进房去坐。林子实笑道:“白老板老是说交朋友不久了,什么时候启程出京呢?”桂英道:“那可没定,反正是快了。”林子实因为女仆送进一杯茶来了,就捧着一杯茶喝,默然无语。

    昨天在外面找了许多人,请人劝他妹妹唱戏。人家都说他妹妹意思很坚定,恐怕劝不过来。今天又听到母亲说,妹妹要到郑州去,转念一想,走就让她走吧,假使她嫁了汪督办,自己也可以在督办公署里闹一份差事做。如此想着,索性就拥护妹妹的主张,赞成她不唱戏,早上和母亲商量了一阵子,不曾得有结果。这时听到妹妹屋里有响声,知道妹妹起来了,不便无缘无故地问妹妹的话,就先把送礼的话为题,引起他妹妹的话。可是白桂英看到这大红帖子,勾引起了一肚皮的心事,正在出神,大福说些什么,她全不曾理会。

    大福碰了妹妹一个钉子,跟着说下去不好,就此不提也不好,便叫道:“妈!大妹还没有起来吗?”朱氏在屋子里,恶狠狠地答应了一声:“我不知道。”大福没有办法,只好坐在堂屋里抽烟卷,直等桂英出来了,才站起来笑道:“大妹今天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桂英见他没话找话说,知道他是必有所谓,也是不愿理会,鼻子里随便答应着哼了一声。她自己预备了茶水,漱洗了一阵,就叫包车夫拉车,朱氏实在忍不住了,便出来道:“快吃饭了,你吃了饭出去,不好吗?”桂英道:“我到秋云家里吃去,人家是新娘子,我陪她玩一天是一天了。”她说着话,换了一件衣服就出门去了。

    大福由车窗子里伸出半截身子来,用手摇着道:“人满极了。”桂英道:“已经买了票了,就是挤,也得上去。”说毕,鼓着勇气,走上车来。

    大福将东西买好了,搁在人力车脚踏板上,自己坐在车上,两腿高抬着,笑嘻嘻地左顾右盼,心里可就想着,要走马上任去做督办的大舅子了。手上拿了大白纸扇,在胸前乱摇着,他向前一看,见林子实在马路上走着,于是收起了扇子,将扇子头连向他点了几下道:“林先生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林子实虽然觉得他大模大样,然而他说有话说,也不能不走过去,就走过去,站到车子边,问有什么事?大福笑道:“我们今天要上郑州了。”林子实听了这话,觉得一怔,问道:“你们真要去?”大福道:“什么都预备好了,今天晚上十一点钟上车。”林子实道:“买的头等票呢?二等票呢?”大福道:“我说让我的妹妹坐头等车的,我不拘什么也好凑合。你想我们这一去电报,汪督办还不会派人到车站上来接吗?要是接到二等车上来,似乎不大好。可是我母亲只说花钱多,买了二等票。”林子实道:“那就是了,我们回头见。”说毕,点头而去。

    大福坐了车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将买的东西,一齐搬到堂屋里桌上,望了望梨子笑道:“我们现在带土产去送人,将来我们在外省日子一待久了,北平的亲戚朋友,找我们要差事去,也会送我们土产的。”桂英道:“你还没有做官,倒说人家要找你。”大福笑道:“现在是这个年头吗!只要咱们有了好处,谁不来呀?我告诉你一句话,我在大巷上遇到林子实,他知道咱们要到郑州去了,在街上站着直发愣。其实这个人倒也不错,将来我要做了官,一定和他找个差事。”朱氏道:“你别胡说了,人家混的事情很不错,你一个大光棍,他倒会求你!”大福道:“那很难说呀,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就不许我们干上大事情吗?”

    喝完了这杯茶,随便说了一些闲话,就起身告辞。桂英要留他多坐一会儿,他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只好送到堂屋门口,由他去了。

    到了次日,看看桂英的态度,一如平常了,等她在屋子里闲着看小报的时候,于是衔了一支烟卷走到她屋子来坐下,笑道:“小报上有什么新闻吗?”桂英道:“怎么没有?提到秋云出门子的事情呢!”朱氏道:“报馆里的人,闲着没事,无论人家什么事,也要登上一段儿。”桂英道:“怎么不登?有人就爱瞧这个啦!”朱氏道:“有人做文章骂她吗?”桂英绷着脸道:“做姑娘的出门子,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谁都像您这心眼儿不赞成。”

    到了次日,桂英因为不必上戏馆子了,安心大睡,直睡到十一点钟,方始醒来。一看桌上,却放了一张金钱盘花的大红帖子,看看帖子上的字,十停倒也有七八停认识的,揣想着,乃是“兹择定月之十五日星期日上午十二时在双喜堂结婚洁治喜宴恭候光临张济才程秋云拜启”。还有其余的字,也不用看了。扔下了这帖子,在桌子边一张椅子上坐下,用手撑着头,对那帖子呆呆发想。只听到屋子外面有人道:“程秋云的日子,怎么定得这样急,就是这个星期日,咱们送点什么,也得预备呀!这样好的交情,光出一个份子,那是不行的。”这说话的是白桂英的哥哥白大福,没有什么本领,因为妹妹的关系,在场面上打小锣,每天十吊钱戏份,每月只有七八块钱的收入。不说别的,光是敷衍他的茶叶烟卷钱,也还嫌不够,他全凭着妹妹挣钱多,一月津贴他二三十元,现在歇了戏,听说妹妹也不唱了,他心里很着急。

    到了房间里,四个铺位,上下有七个人。除了乘客不算,还有送客的在内。桂英走了进来,正好将乘客的容量,扩充了一倍。这屋子里下面铺坐了四个人,上铺坐了三个人,空了一张上铺堆东西,大福只站在房门边。他向上铺上指道:“这是我们的铺。”

    从这天起,他比桂英还忙,在家里收拾行李,在外面就是料理私务。一面还向亲戚朋友告辞。一混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桂英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去买些杏脯、梨脯以及景泰蓝雕漆的小件东西,预备到郑州去送汪督办。

    不料白桂英这天到程秋云家去,直到晚上十点多钟,方才回来。回家之后,她只觉得身子疲倦,一进房去就睡觉了。朱氏憋了一肚子气,看看这样子,姑娘心里,未必痛快。现在去和她开始谈判’不是时候,只好又算了。

    桂英在窗户口上,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一个好人!”可是林子实低着头在混乱的行客堆中,黯然而去。这一番忙乱,博得美人最后一声赞许,哪里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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