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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两地缠绵旁人暗结网 半生倜傥知己故谈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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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桂英在一番唱戏之后,忽然伤心落泪,她母亲朱氏和赵老四都莫名其妙,无法劝解。她哭了一阵子,感觉得也是太无意思,就自己在身上掏出手绢,揉擦了一阵子眼睛,在床上便躺下,仰着脸向屋外面的赵老四道:“对不住,今天心绪不好,不唱了。”

    赵老四当然是跟着她的话转,她说是不唱了,就不唱了,于是站在房门口笑着点了个头道:“好,您休息休息,明天什么时候来?”桂英道:“我嗓子太不行,这碗戏饭,恐怕吃不成了。再说了!”朱氏由床上望到赵老四脸上,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转这个弯,便道:“四哥!你明天比这晚一点儿来也就行了,是不是?”说着这话,就把眼光向了桂英脸上望着。桂英也不理会她母亲的话,一个翻身,掉头向里而睡。

    过了一会,张济才进来,先向赵老四道:“这个人是我把弟,差不多天天上我这儿来。我有点事情,要托他办一办。和桂英在我这里会到一回,这个人很忠厚的,你看怎么样?”赵老四点点头道:“对了,倒是个老实样子。您太太不在家吗?”张济才道:“她上市场买东西去了,还没有回来。你要找她吗?”赵老四道:“我没有什么事找她,我不过打这门口经过,顺便来看二位,不在家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话说。”说着,站起身来道:“我给你告假’改天见吧。”一面说着,一面向外面走,张济才跟着送到大门口来,及至两人要告别了,才向赵老四笑道:“咱们都不是外人,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别把白老板在这里打牌的事,回去对她老太太说。我倒不怕她别的,她那个碎嘴子,我可是受不了。”赵老四笑道:“三爷!你把我当三岁无知的小孩子啦,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咱们不给人家息是非,还替人家生是非不成?再说,你这儿也不是外人,白老板在您这儿打个小牌玩儿,那要什么紧?”张济才见他表示太好了,倒觉得他为人不错,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这才是好兄弟,哪天有工夫,我邀你喝上一壶。”赵老四连连道谢,表示着满意而去。

    赵老四是个土混混儿,在社会上混得油而又滑的人,这样尴尬的情形,如何不看出个两三分来,便道:“照说呢,白老板那个岁数,要是出门子的话,也适当其时。可是她家里人,全指望她唱戏来养活着,她要是不唱戏了,可真是大糟其糕。出了门子,别管是不是咱们梨园行,将来生个一男二女的,还要料理家务,哪里腾得出工夫来唱戏。依我说,再露个一两年,大家都别像以前一样,到手就花,现在好好地攒上几个,留着过下半辈子,怎么也比凑合着过日子强吧?”

    赵老四提了胡琴袋,一点也不踌躇,径直就来拜访程秋云。他和张济才,以前也是熟人,所以到了这里来,也并不费什么事,一直就走到里院客厅外面,先扬声叫了一声张三爷。张济才在玻璃窗子里看到了他,便道:“老四!久不见了,进来吧。”赵老四一掀门帘子,迎着张济才请了个安,却看到屋子犄角上,坐着个青年,见有人进来,便笑吟吟站起来相迎。张济才介绍道:“这就是王玉和先生。”又向玉和道:“这就是给白老板拉弦子的赵四哥。”玉和道:“哦!白老板的师傅。俗言道得好,红花儿虽好,也是绿叶儿扶,我想着,白老板成名,大概也得了赵四哥的力量不少吧?”

    赵老四得了人家这一阵恭维,心里非常愉快,就笑道:“这位王先生真是客气,你想,我们是靠人为生的,人家不唱,我就是把胡琴拉出一朵花来,也是枉然。现在白老板要不唱戏,我正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呢?”张济才道:“对了,这几天在这里谈着,她像很灰心,不愿登台了。可是昨天对着我说,试一试也好,干个两三月,就不唱了。我们还说笑来着,是不是要挣嫁妆钱来,她也笑着承认了。”赵老四道:“她不打算找主儿吗?谁呢?”

    秋云道:“你望着我干什么?桂英不是我的亲姊亲妹,小王也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他要想她,让他想去就是了。”张济才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说一回,你好像说是小王不够那个资格。可是桂英眼睛里,倒也不见得瞧不起小王。也许他们都有意思了。”秋云笑道:“以先我是不大相信,现在我有点疑惑了。刚才你在前头说话的时候,桂英打过电话来了,说是闷得很,那场牌究竟打得成打不成呢?我说一定要打牌做什么?晚半天你就到我这里来吧,王先生也会来的,大家谈谈不好吗?你猜她说什么?她说王先生准来吗?你别冤我。我问她,他不来,你就不来吗?她就骂了声缺德,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张济才笑道:“这样说,她也有意思了。咱们闹着他们玩玩不好?”

    秋云还没有答话,只听到张济才在外面嚷道:“老爷子叫你有话说,你到后面去看看吧。”秋云走出来,向后进走,张济才在身后跟了来,拉她的衣服轻轻地道:“嘿!先前你怎么告诉我来着,让我不要乱说。现在你就可以和她瞎开玩笑。”秋云道:“你知道什么?我要是不带着开玩笑,怎么探得出她的口气来?我和她上十年的姊妹,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自然知道。你倒好,有话对我说,说是老爷子找我,比我长一辈了。”

    秋云说完了也有些后悔,便颜色一正道:“玩笑是玩笑,真话是真话。这也不是大妹子说的,她浪漫了半生,就是我,以前那一分儿顽皮’在平常人家的姑娘,是不行的。可是你吃了戏饭,你想和大小姐大姑娘那样坐着享福,谁会理你?王先生说的,一个人都是环境限制了,这实在是真话。”桂英笑道:“你不用发愁了,你现在把冷道人超度了,成了正果了。”秋云瞟了她一眼,心里可就想着:“你还敢说我吗?”自己本待说桂英两句,转念一想,今天约他两个人,为什么来着?若是把他俩人都闹得难为情,这话就不好向下说了。

    秋云端了茶喝,笑道:“瞧你这分殷勤劲儿。”桂英坐在沙发上,跷了一只脚,笑道:“你真厉害’我说姐夫一句’你就得捞了回去。”秋云道:“本来你那种行动,透着有点殷勤啦!”说时,眼先向玉和身上瞟了过来,玉和不免脸上红了起来,秋云只当不知道,向他道:“王先生,你会顶牛不会?”玉和道:“什么叫顶牛?”

    秋云望了张济才那个胖而且黑的大脸蛋子,鼻子耸了一耸,微笑道:“就凭你!”张济才笑道:“你总是瞧不起我,好像我什么都不行。”秋云道:“你不想想桂英是个什么角色,能够让人随便地和她开玩笑吗?”说到这里,颜色正了正道:“假使她真愿意嫁小王的话,我们倒不妨出来和她做一个媒。这里就是一层我不放心,小王平常是不听戏不捧角的,老实说,唱戏的,和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可有些不同,他肯娶这样一个人做媳妇吗?”张济才笑道:“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混世虫,我知道他的意思怎么样?”秋云皱着眉道:“你瞧,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又不老实起来了。”张济才道:“回头又要说我拿话驳你了。你也是个唱戏的姑娘,怎么一夫一妻的,我会把你讨了来呢?”秋云道:“哼!那也是我罢了,别人肯像我这样,在家里做大奶奶吗?”她说着这话,脸上虽是发着微笑,可是依然有些牢骚的样子。

    秋云拉了桂英一只手,同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下,笑道:“我现在很可惜一件事,当年我唱戏的时候,怎么不把《盘丝洞》这出戏唱一唱。”桂英道:“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可惜那出戏?”秋云靠了靠椅子背,眼睛斜望了她一下微微地笑着。桂英道:“你又捣什么鬼,向我这样笑着。这些话,一定有意思在内,我倒想不起来。”说着就昂起头来想了一想。秋云道:“那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你想,那七个蜘蛛精,把网结了起来,就是像唐僧那样的好人,也不怕他不进圈套。当年要是我会唱这出戏,我不定要一网打起多少人,现在可不行。”桂英笑道:“你悔什么?你网着了一个。”

    玉和道:“输了说故事,这个我倒行。”张济才道:“真的,他肚子里故事多着啦。《聊斋》、《夜谈随录》、《子不语》,他全瞧个滚瓜烂熟。白老板将来再露的话,可以让玉和编两出戏,戏里的主角,都要像你这样子活泼的。”

    玉和站起来向壁上挂的钟看了一看,笑道:“没有什么事了吗?我该上衙门去了。”张济才笑道:“晚上来打牌。”玉和笑道:“说了好几回了,这牌老打不成功,我也不想打了。”张济才一时不曾留神,向他道:“我也约了白老板好几回,都没有约成功,今天她下半天准来’我把她留着,咱们一定打八圈,不完不散。”玉和向赵老四偏看了一眼微笑着:“今天晚上,我有个约会,也许不能来呢。”赵老四听得很清楚,只当不知道,手指头上夹着一根烟卷,满屋去找火柴盒子。张济才和玉和说着话,将他一路送出大门外去。

    玉和本就在茶几那边的椅子上,不曾移动。桂英趁着秋云拉的势子,好像是走不动,一歪身子,向这边椅子上坐下,笑道:“王先生,你让我一点,我不会呀!”玉和道:“我也不会呢。”

    玉和微笑着,答复不出一个理由来。桂英道:“说狐说鬼,本来就是编书的人瞎诌的,管他是哪本书上的事,我们听得有趣,也就行了。”玉和道:“真的,许多书上,都喜欢说一个女子怎么风流,可是她的真心眼儿并不这样,后来一样地做贤妻良母。人都是个被环境限制得没有法子,有了好的环境,还怕做不出好人吗?别人不说,好比刘喜奎儿,谁也知道她那个名声,可是她为人很好的。一出了门子,就规规矩矩地做太太。听说他们老爷,也不是十分有钱,她可把以前的繁荣全不要,好好地过到于今,谁能找出她什么错处吗?”秋云笑道:“嘿!我今天才听到王先生话匣子了。你从来也不说许多话的呀!桂英,你再来顶牛儿吧。输了不要紧了,让王先生代你说故事。他的故事,都是我没有听见过的,大概总是冷道人听戏得正果,热和尚捧角上西天……哈哈哈哈。”这一笑,笑得玉和把脸红得涨破了,就是桂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正待将这杯茶放到茶几上去,一转身,却看到王玉和笑嘻嘻地走进来。他取下帽子在手,向桂英打拱又带点头道:“白老板早来啦!”这句话,分明有知道她必来之意。桂英道:“早来啦!”说着话,把茶杯向茶几上放去。玉和正走近前一步,要往茶几边的椅子上坐下。桂英想着,他必误会是我给他送茶,索性人情做到底吧,就低声笑道:“王先生,喝茶。”玉和欠身道谢,倒算不得什么,只是张济才看到,心里有些不受用,“怎么我供给你喝的茶,你又转敬起客来呢?”玉和如何知道这些弯曲,和大家周旋了一阵,坐下来,就端了那杯茶喝了。桂英自己正想喝茶,却只好拿了茶杯,自己来倒。可是在桌上提起茶壶来的时候,因张济才夫妇都望着自己,不便径直地喝起来,就斟了三杯茶,一个人面前送上一杯,自己留下一杯茶。

    桂英道:“就是南方人的接龙。”玉和道:“这种有什么不会?”秋云道:“我们白家大妹子,爱玩这个,你和她先玩两盘。”玉和道:“好!我奉陪。可是我不大高明,准会输的,输什么东西呢?”桂英捧了一只茶杯,慢慢地喝着茶,很从容地答道:“随便。”秋云道:“既然是随便,王先生是南方人,就用杨金莲和南方人接龙的赌法,好吗?”说时,望了桂英。桂英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想到秋云先说的那个赌法,不觉扑哧一笑,将嘴里含的一口茶,喷了满地板。

    桂英笑道:“你先和王先生比一回,打败了,我接杀一阵。”秋云就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我是元帅,你是先行,你得打头阵。你是高跟鞋子,你好好地走,别让我拉着你在这儿掉毛。”桂英右手被她拉着,左手将手绢掩了自己的嘴’低了头笑道:“别拉,我一点儿劲都没有,真会跌倒的。”

    桂英叹了口气道:“姐夫,你还提这个啦,都是这种角儿,把我唱坏了,像我在戏台上唱的那种角儿,现在人家说什么浪漫派。这半辈子,就葬送在这浪漫两个字上头。你想,唱戏总要唱什么像什么,才能得一个好儿。我在戏台上,我怎么能够不浪漫?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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