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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解闷时都忘缠绵无限 弃官言不得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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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玉和因老科长逼迫得厉害,桌上的那张表格,还铺得整整齐齐地,摆在座位面前,除非老科长那目力较差的人,有些看不清楚,否则低头一看,便一行一行的数目,一览无余。这就一面站起身来,笑着向科长陪话。将手由身后翻过去,一把便将那表格抓到手里,捏成一个纸团,向袋里一揣。低声道:“这并不是公事,是我私人的一篇账目。”

    科长见他红了脸,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气,于是两手向额上一举,把那副大脚眼镜,取了下来,在衣袋里取出眼镜盒子装着,咔的一声,把盒子关着,正了颜色向玉和道:“无论有无公事可办,你总不能在公事桌上算私账。我可麻糊过去,可是让司长总长知道了,连我是一块儿要怪下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倒要受你的连累,我就是不怪你,你心上也过不去吧?”在机关里,下一级的人,对于上一级的人,就如子弟对于父兄一样。老科长这样照着情理说话,总是十二分地客气,玉和还敢说些什么,只有红了脸低着头,挺直了身子,静受他的教训而已。

    那边接着电话,问找谁。玉和对了电话机,就半蹲了身子下去,做一个鞠躬的样子,然后笑道:“是我,请科长说话。”那边问道:“什么?请科长说话。”玉和道:“是!请科长说话。”那边笑道:“吓!你不要打哈哈了,你不是玉和吗?到我们家找科长来了。”玉和这才省悟过来,笑道:“哦!你是济才大哥吗?你瞧,我是和科长家里打电话的,也不知道怎么着,报了你家里的电话号码。”济才哈哈大笑道:“还亏你说出口啦,这几天,你总是这样魂不守舍。你找科长什么事,要借钱吗?”玉和叹了口气道:“还提借钱啦!我捣了个乱子了。”济才道:“什么事?到我们这儿来谈谈吧。”玉和道:“我身体不大好,想睡得很,你没事,倒可以到我这里来谈谈。”张济才想了一想,便道:“好吧,回头我就来。”玉和挂上电话自己笑着回房去了。心想,我这是怎么了,总是这么神魂颠倒,这样下去,事情干不成了。

    这种形状,当局人是不知道的,必定要到事后,才会有那甜蜜的回忆。这时玉和同桂英,只能说些不相干的闲话,玉和说得有劲的时候,桂英听得人趣低了头,两手折叠了一张包点心的纸,扬着一双眉峰,只管微笑着。当桂英说得有趣,玉和听得入神,又是用指蘸了剩茶在桌面,画了圈圈。这话越说越长,茶也加上过好几回水。可是玉和依然继续地说下去,并不知道到了什么时间。还是桂英想到关于时间的别一桩事情上去,扭转手背一看手表,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便将玉和推了一推道:“到现在,你还不该去上衙门吗?我们谈话的时间,也就谈得可以了。”玉和握了她的手,伸头看着手表。笑道:“糟了,今天上午,算是误卯了。这个时候就是跑了去,也到了散值的时间了。”桂英正色道:“误了卯不要紧吗?”玉和道:“误卯多了,那是与饭碗有关系,至于一回两回,谁也难免。而且我向来不误卯,今天偶然误上一回,这倒也不足为奇。”桂英笑道:“既然是不要紧的,那你就更不用慌,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去,索性到了下午,你从从容容地去上衙门。”玉和因为有几天不和桂英在一处谈话,二人是越过越亲密,也就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和她一路去吃午饭。

    这样地躺在床上,只管懒于起来,便是天色昏黑了,屋里的电灯也懒去开亮,躺在床上,除了想心事,便是听公寓里的人,左右前后说闲话,最后听到隔壁屋子里两个人闲谈,一个道:“你家里又来了快信了,又是催钱吧?”一个道:“可不是?我真后悔,不应讨老婆,每月发了薪水,什么事都得放下,第一件,就是寄钱回家给太太。我们在外面混小差事,奴颜婢膝,送往迎来,受尽了肮脏气,每月混百十块钱,吃不能吃好的,穿不能穿好的。一切都凑付,可是太太坐在家里,什么不管,只知道每月写信来要钱,日子迟了,信上就要发牢骚,总疑丈夫在外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每月寄钱回去,另外还要说上许多道歉的话,我不明白,男子们怎么天生成这一副贱骨头,女太太又凭着什么,吃丈夫的,穿丈夫的,还要干涉丈夫的行为。我来仿时髦人物,喊句口号,被压迫的丈夫们联合起来,打倒封建余孽’专制魔王的太太们。”那一个人听说,就哈哈大笑道:“瞧你这股怨气冲天。其实你这问题,很容易解决,你不会有钱自己花吗?不理会家庭,也不写信回去,来了信,塞到字纸篓里去,就什么困难也没有了。”这一个道:“那怎么行,她会追到北平来的。”那一个道:“娶太太,不是为了朝夕相处吗?你怎么怕她来?”这个反问一句道:“你的太太,是朝夕相共的,你觉得滋味如何?”那一个道:“别提,别提,我们二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她把家事,全让老妈子料理,每日至少是八圈牌。可是我回去晚了,必得说明来历,要不然,她就哭着闹着,说我不管家事。每月发的薪水,都得交给她,要买什么东西,还得在她手上去拿钱。我有心和她决裂,咳!又有几个孩子。不决裂吧?终日地敷衍太太,太太说什么新样子衣服好,明知道太太要做,不敢说不做,只绕了弯子说,那样不大方。太太说,一点好首饰都没有,打算打一只金镯,也不敢说不行,只说现在不时行佩戴金器了。可是这话,你想能哄着太太吗?不行,她高兴冷笑一声算了。不高兴,她就骂起来,说是不买也不要紧,夫妻们可以好好地商量,为什么说鬼话?你瞧,真会把你弄得啼笑皆非。我气不过了,就和她闹一场,你真吵得厉害了,她也可以软化。我们有事的人,也就算了。可是你一算了,她又起劲。咳!太太?冤家罢了。”这一个也补足一句道:“女人真不是好东西。”

    说话时,茶房送进茶来,玉和先将温水壶里的热水涮了涮茶杯,然后斟了一杯茶,送到桂英手里。见她穿了一件银花点子缎旗袍,便将眼光由下向上一溜,直看到她的头发上去。桂英抿嘴微笑着,只喝着那茶。等玉和自己也倒茶喝,却笑着一伸杯子道:“哪!给你。”玉和接了忙斟上这杯,又递了过来,桂英摆摆手道:“你自己喝吧。”

    老科长还要说什么时,只听得窗户外面茶房喊着总长到,本来这屋子里谈话声音,就因科长一怒而停息。再加上这“总长到”三个字传到耳朵里面来,就把空气里的音波完全停顿了,那科长脸上,怒容是没有了,就祭神如神在的,把面孔庄重起来,然后在衣架上取下了马褂,在身上套着,在抽屉里拿出两件公事,校对一番,自到总长室回公事去了。科里的人,这就都向玉和做个鬼脸子,有的就轻轻地问他,究竟说的是什么账?玉和如何好说出来,只是微笑而已。

    老科长先抬着眼将眼光由眼镜框子的上面,斜看了他一眼,然后将桌面上几件公事归理到一处,眼镜并不取下,两脚让它夹了两太阳穴,却把镜子送到额顶上戴着。这才站了起来,望着玉和道:“下午你倒来了?”玉和微微退后一步,垂了两手站定。低声道:“因为上午头痛,不能起床,所以没有来。”科长将两只手拢了袖子,向胸前一捧,正了颜色向他道:“年轻人在外做事,无论在哪一界混,都应当守着规矩。在政界里做事,有一层层的官箴,更是胡来不得一步。就是做了大总统,也还要受参众两院的拘束呢。”玉和没什么可说,科长说一句,他就答应一个是。科长望着他,停了一停。然后道:“你何曾头痛,分明是私事,就是有私事不能来,也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昨天下午,你一来,我就把一份京汉路的公事给你,大概你看也不曾看。公事当天不办,这也是常有的事,但是也当看看公事内容如何,是不是可以放下的。你知道昨天那件公事没有办,误了多大的事。我们虽相处有日,但是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我也没有法子顾全你了。总长今天上午到了,很生气,传见你,你又没来。我再三地说,才这样办。总长交条谕下来了,你去看罢。”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字条,交给玉和。他看时,那字条上写着有杯口大的字两行,竟是总长的亲笔。上写着:

    路政司第三科主事王玉和,自即日起,毋庸到部,听候另行任用。

    年月日总长吴

    看看科里的同事,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各人的眉头子,都是些皱起来。不知道人家是怜惜,或者是怕受连累,然而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是很明了的了。在这样十目所视的情形之下,自己可有些坐不安身,只得站了起来,向科长道:“那么,我可以走了。”科长站起身来,向他点着头,还放出笑容来道:“好吧,你请便,我们后会有期。”玉和又和同科的各位同事,遥遥地点了个头,算是告别的意思。可是走出门去,头上凉习习的,没有戴帽子,又复回身转来。因为怕人家误会,一进门,就嚷道:“我是拿帽子的。”伸手在墙的挂钩上,摘了帽子,就向头上戴着。本科的茶房叫起来道:“那是科长的。”玉和越急了要走,倒越有纠缠,便笑着取下帽子,交给科长。老科长正在看公事,他忽然送了一顶帽子过来,这倒有些莫名其妙。那茶房在别的挂钩上,将玉和的帽子取下,交给了他。老科长正要起身问玉和话,他已戴上帽子走出去了。科里的人,却哈哈一阵大笑。

    玉和走到窗户外,听到屋里这种笑声,心想,他们真是势利眼,我在这科里的时候,因为比较地能办事,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一把事情丢了,调过脸来,大家就笑我。本来就觉得,书的事情,既没有举发,总长有些罚得过于严,心里很是不平。现在同事又是这样地讥笑,更是愤恨,走回公寓去,掩了房门,就倒在床上躺着。心想,事情丢了不要紧,恐怕婚事也要受很大的阻碍,以前有在交通部做官的这块招牌,多少还可以令人受听。于今差事丢了,成了个无业的游民,平常的人家,也未必肯给姑娘,现在想讨一个有名的女伶,那如何能够?这事算是一了百了,全盘皆输了。

    玉和见她两手撑了床,半侧了身子坐着的。也就背靠了桌子喝着茶,望了桂英微笑。桂英道:“张大个儿告诉我,你很着急,急出病来了。现在你总是笑嘻嘻地,一点发急的样子也没有呀。”玉和道:“你来了,我就不发急了,也不发愁了。”桂英道:“不发愁,不发急,为了什么缘故,就为着周身上下,把我看个够吧?”玉和笑道:“你要是怕我看,为什么穿这样好的衣服来呢?”桂英笑道:“你不要为这个发急,我唱戏的时候,穿这样好的衣服,将来我一样地能穿蓝布大褂。”玉和笑道:“你多心了,我是看着你好看,所以多看你几眼。哟!我这话说得粗鲁一点你不生气吗?”桂英听了这话,要伸手伸个懒腰,身子撑不住,就向后一倒。玉和的心里,这时起了一个奇异的思想,自己的床,向来没有妇女坐过,现在可开始了。

    玉和被他说得脸上红了一阵,然后下了床来。玉和倒了一杯茶,抱了被子角,向他对坐着,用右手一个手指,蘸了滴在桌上的剩茶,只管画着圈圈。许久,才道:“我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我一听到说,要我筹划两千块钱的礼金,我想想一点路子没有,我就发急起来。我也明知道不见得马上就要用。可是我一想起来就只管发愁。她今天没有给你电话吗?”张济才笑道:“她是谁?哪儿就够上是叫她了。”玉和笑道:“人家心里难受,你不帮忙罢了,还要开玩笑。”张济才道:“你以为娶媳妇是买东西吗?有了钱,东西就到手了。至少还有三月两月哩。”玉和道:“现在没钱,两三个月后,也不见得有钱。”张济才见他那样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宽慰了他一顿,说是只管慢慢地筹款,万一筹不到,自然会替他想法子。玉和觉得除了这样子办,也没有别的法子,勉强笑着和他说话,留了张济才吃过晚饭而别。晚上也不愿出门,早早地就睡了。

    玉和虽然有着心事,电话不能不接,便到电话室里来接电话。一接之下,却是女人的声音,她先笑道:“喂!怎么不到张家来坐坐?”这分明是桂英说话了。玉和也不解是何缘故,一听她的声音,心里就软化了,情不自禁地笑道:“喂!你现时在什么地方?在张家吗?”桂英道:“可不是?上午我出来,说是找大夫瞧瞧的,回去晚了,他们知道了。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反正不能把我吃了下去,所以我下午索性出来了。吓!别一个人在家里着急,急得成了大病,那很犯不上,要想法子,还是我们大家想吧。”玉和道:“我身体依然不大好……”桂英马上接着道:“要不,我来看你。不过公寓里,晚上我是不愿意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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