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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一代莺花销磨七件事 满城风雨高卧二分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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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唱老戏的,谈到向革命政府下去找工作,她不吓坏了吗?若是自己一个人,与其在北平政府下受这肮脏气,老早就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找工作的机会,并非没有,但是得来机会,自己都不能利用。

    她如此说着,在身上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几张字条来。她看一张,就在账簿上写上一笔,写完了,然后将算盘敲打一阵,打完了,手按桌子,昂着头想道:“不对呀。我今天付出了一块八毛钱,怎么只有一块六毛钱的账呢?”玉和口里衔了烟卷,只坐在一边,遥遥地看着,这时见她如此,便笑道:“二毛钱的事,为数几何?你何必还要这样地去思索呢。”桂英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既然谈到记账,那就一毫一厘,都要仔细考究起来,不能含糊过去。”说着就高声叫了一声刘妈,他们的女仆进来了,笑道:“大奶奶算账啦,是有一笔账漏了,记不起来了吧?今天下午,巡警和我们要公益捐来着,临时把条子丢了,他说明天补了来,准是这一笔账没有想起吧?”桂英哦的一声笑了,这才让女仆走去,自己提起笔来在账簿上补写着。

    可是自己走远了以后,心里却非常之难过。自己越急,越是受了这些无味的刺激。依着自己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真态度揭开,就说自己没有事,大不了,也不过亲戚说我穷,说我运气不好而已,不比这样一天说假话,做假事好些吗?如此想着,低了头只管地走去,及至抬头一看,糊里糊涂地穿过了一条东西长安街,自己由西城步行到东城来了。自己心里,本是极端慌闷,借着散步的机会,解一解自己的慌闷,也未尝不是好事,于是倒也不必雇人力车子,依然步行回来。

    北方的天气,是不容易下连阴雨的,一下起连阴雨来,那就会格外地闷人。偏是在玉和前思后想都无路的时候,接连下了三天大雨,满院子里都是水洼,穿了便鞋,屋子外一步也移动不得。院子外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树,在大雨停了,小雨飞着细烟丝的时候,映着屋子里阴沉沉地。凡是下细雨,大概总有风的,那风吹来树上,将树叶上的积水,洒泼下来,落到水洼里,哗啦哗啦作响,令人听到,说不出有一种什么烦闷的感想。他夫妻俩,总是在三间北屋子里盘桓的,外面两间,作为吃饭做事的地方,里面一间屋子,作为卧室。玉和由外面屋子踱到里面屋子,由里面屋子踱到外面屋子,走来走去,只有这三间屋,非常地困倦,反背了两手,只管靠了屋门,向院子里天空上望着。那雨丝卷着冷气球儿,在半空里飞舞,偶然有风吹进身边,只觉脸上冰凉一阵,桂英也是闷得无聊,拿了一件小汗褂子,坐在窗户边,换纽襻儿。便对玉和道:“你在家里闷得厉害,去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吧。”玉和道:“你瞧,天上的黑云,都罩到屋顶上来了,城里那个消遣的地方也停止了。再说我也没有心思去消遣。”桂英道:“到济才家里去坐坐吧。”她说着,停了针线,拿出皮鞋雨伞到外面屋子里来。玉和看到夫人一番好意,不便拒绝,只得换了皮鞋,打着雨伞,走出门来。

    北平总是那样,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小胡同里,被三天的雨水一浸,土地化了,车子和人一践踏,满处都是稀化的泥浆。玉和想着,出来消遣的,就不坐车子了,靠了人家的墙,挑了硬地走。脚下走着,心里又不住地想心事,走了许久,忽然省悟,我到哪里去,就这样一直走着吗?抬头一看,走上马路,已离天安门不远。便想着,不必去会济才了。人家过着那样快活的日子,瞧着也是心里更难受。天安门地方宽阔,到那里去看看雨景吧。于是改变了方向,一直走到天安门来,这里是坚硬的石板路,雨越洗,越是清洁,走到广场的中间,朝南一望,那一片花圃,夹着一条御道,很有些画意。然而这里望得远了,更显出满天风雨。南方的正阳城楼,北方的天安门城楼,都伸入阴云层里去。似乎这整个北平城,都有些阴惨惨地。站了许久,似乎身上有些凉,便坐了车子回家,桂英问道:“济才不在家吧,怎么这早就回来了?”玉和将自己跑到天安门去看雨景的话说了一遍。因笑道:“北平政府没有生气;连北平全城的人都没有生气了。”桂英道:“你是心里不受用,无论看到什么,也觉得凄惨的。不过,你近来喜欢骂北平政府。你也想做国民党吗?那可危险呵!”

    到了次日早晨。玉和在床上睁眼看时,身边已不见了桂英,枕头边倒放着一叠报纸。自己匆忙地起来,漱洗已毕,顺手便拿起报纸,从头至尾看了几遍。把报都看过了,却见桂英手提了个菜筐子,在窗子外边一闪。不多时,见她手上拿了个白瓷碟子,盛着五个蟹壳黄烧饼进来,笑问道:“洗过脸了吗?”玉和道:“洗过了,茶也泡了,我喝了。不淡不酽。”桂英笑道:“你觉得合适不是?这我在茶壶里放好了茶叶才走的。你喜欢吃的烧饼,我也和你带来了,此刻还是热的,赶快吃吧。”玉和笑道:“这样子,你又上了一趟菜市了。我告诉你好几次了,买菜的事,交给老妈子去做就得了,何必还要自己去买呢?就是让她从中落下几个小钱,那也是很有限的事。”桂英道:“我倒不是怕她们从中落钱,她们买的菜,怎样也不会合你口味,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出去跑一趟,也不值什么。”玉和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惭愧!”桂英拿了一个烧饼送到他手上,笑道:“吃烧饼吧,别一起来就发牢骚。我还要给你去做那红烧鲫鱼呢。”说着,她就把衣架上搭的一条白布围襟取了下来,在胸面前系着,竟自走了。

    到了家里,程秋云已经是走了,院子里两个送煤球的,将煤球筐子放在地上,只管和桂英说好话,桂英手上举了一把大秤,板了脸子,在屋檐下站着。送煤球的笑道:“王太太得啦,送煤没有那样好的事,差个三斤五斤的,总是免不了的。你高高手儿吧,下次我和柜上说,让他把秤再邀足一点儿得了。”桂英道:“一次两次地和你说,你们总是这样,今天不补来不行。”玉和远远地看到她那一番当家的情形,觉得她真是改换了一个人,令人可敬。可是转念一想,她是如此,不都为的是我吗?又令人惭愧。自己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外发愣,送煤球的回头看到,便笑道:“啰!老爷来了,老爷下衙门来了。老爷办大事的人,百儿八十的,那也不算什么,差几个煤球,你还计较。”说时,这两个送煤球的,又到玉和面前说好说歹,玉和趁着让他们倒煤球去了,和桂英一路走进屋来’低声笑道:“你这种样子过日子,和我们乡下人过日子,简直是一模一样。和我们大嫂在一处,一定是二十四分说得来。”

    他踌躇了许久,才向桂英道:“北平城里标会的这种事情,我可有些不懂。”朱氏道:“这有什么不懂?我做头会不算,邀十个人出来,逢月摊钱,到了那日,像衙门里买东西投标一样,大家标利钱,标得利钱多的得会。比方说,桂英短钱使,想得二会,标两块钱利,那么,二会这一会,你一枝出十八块钱得了。你若是老不使会,到了末会,你一个钱利息也不用标,会也归你得,人家都要按份出二十块,你不是出打折的本,收足数回来吗?”朱氏谈起标会,她仿佛是个老手,说着连算带比,两手闹了个不歇。玉和听了,始终装了不大明白,微笑道:“这件事,我实在是外行,请你自己和姑娘接洽吧。”朱氏道:“哟!你真是个书呆子,别的话不用说了,难道你出钱也不会吗,一切你都不用管,到了上会的日子,你拿出四十块钱,交给你的太太。多了钱,就带回来,反正谁也不能欺负你。”朱氏说到这里,真把话说得无可转折了,玉和要说出钱也不会出,那就是不肯出钱,丈母娘岂肯放过呢?因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笑。

    他如此想着,点了一根烟卷,斜坐在靠椅上只是出神,桂英却也不来理会,打开小橱子捧出一分东西,放在桌上,玉和看时,乃是三本账簿,一把算盘,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里面装有铜子和铜子票。她放好了,接着又把三屉桌上的笔墨也移了过来。玉和笑道:“这样子,你是要算今天的账了。你到那三屉桌上去写不好吗?干吗又挪笔墨到这边来呢?”桂英道:“在这儿写,就了屋子中间的亮罢,到那里去写,又要亮上一盏电灯了。”玉和笑道:“你真是了不得,一节省起来’什么都很经济,多点一盏电灯,你都舍不得。”桂英笑道:“并不是我过于节省,你想,一样事情省一点,把省俭的十样事情归结起来,就是一笔很大的款子,现在你没有找到事情,我还是放开手来花,你怎样受得起?我常听到你们读书识字的先生谈过,什么不能开源,就当节流。我这也算是节流啦。”

    他为避免和丈母娘说话起见,直到吃过了晚饭的时候,方才回家来,见朱氏已不在这里,就向桂英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吗?我去后,你是怎样和老太婆办交涉的?”桂英道:“我还能说不出钱吗?我告诉了妈,只要哥哥娶亲,我一定帮忙,两百块钱的事,还用得着邀会吗?到了那个时候,我拿出来就是了。”玉和道:“你倒说得好大话,两百块钱我们随便拿得出来吗?”桂英道:“我又不会变钱,我怎么又拿得出来呢?不过我想大福,他是想借娶亲为名,好邀一个会,弄些钱花,压根儿还没听到说媳妇家姓李,他娶个什么亲?所以我就落得向他说个大话,说是只要大福有了日子,我就拿出二百块钱来。”玉和道:“他真要是定亲呢?”桂英道:“我也跟你想了,你受憋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到了他定亲的时候,你一定也有了事情了。那个时候,无论怎么样,两百块钱的事,还周转不过来吗?”这样一说,玉和听到肚里,昂头先想了一想,桂英道:“你觉得怎么样?”玉和道:“很妥当的。到了那个日子,我还找不着事,那也不是我的好事情啦。”桂英道:“这不结了?”玉和自己说了这样一句壮胆子的话,心里比较地痛快一阵,其实这几个月里’是否有把握可以找到一件事,真没有把握呢。

    世上哪有做官这件事容易,只要认得字就可以。不用谈专门科学生疏了,就是普通常识,也赶不上时代。自己若干年来学些等因奉此的公事套子,除了做官,哪一行也用不着这个。做官做官,真是害了自己。然而北平城里为了官好做,走上做官这一条路子的,至少说也有四五万人。各机关上并拢算一算,大大小小,也不过可以容纳万儿八千的,找不着差事的,就多着啦。要说没有事再去找事,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会钻,人家也会钻,这事情就容易临到我头上来吗?做官可以挣容易钱,做别的什么,本也可以挣容易钱,但是无论什么事却不如做官这样有面子。你无论到哪一种社会里去,你若说做官的,就比不是做官的受欢迎,做官的人,若是没有了官职,再去改就别的职业,和人家谈起来,也好像没有面子。这样的社会,实在应当革命一下。可是要去革命,带了家眷去,那是笑话。丢下家眷,于心不忍。他这样心里烦闷,表面慌张的生活,约莫过了一个月,依然是找不着一点机会,不但是找不着一点机会这时,北伐的革命军,已经由河南、山西两方,直逼北平,北平政府,天天有崩溃的可能,原来在机关上谋生活的人,都发起慌来,不知道何以善其后,当然是更没有找生活的机会了。

    不过这样一来,玉和心里,倒反是踏实了些,只希望革命军快些杀到北平来,那个时候,所有北平城里的官员,都没有了职业,自己也就借此倒台,说是跟着北平政府的交通部一齐完了。因之每日看到北方军队打败仗的消息登在报上,心里就很痛快。这一天报上登着,河南军队,已经过了新乡,山西军队逼近石家庄,就高高兴兴地念给桂英听。桂英笑道:“我也知道你那个心眼,只要革命军来了,北平城里有了变动,你就不用说谎,还在交通部有差事了。反正大家是完,不碍着你的面子,可是你还得往后想,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找事就更难,我们打算怎么办呢?三个月五个月,找不着事。要遮掩也就遮掩过去了。永远要找不着事的话,不但是面子事儿,衣食两个字,还得发生问题呢?”这一句话提醒了玉和不少,革命军不来,虽撒谎有事,不难找个小官做,把谎弥补起来。革命军来了,用不着撒谎,可就更找不着小官做了。自然,那时可凭自己真本事,做点工程上的事,可是在另一个局面之下,自己又毫无把握。如此一想,又重新烦闷起来。

    那窗子外的雨,又大起来,风吹着,只管沙沙作响。许久许久,却听到玉和在枕上抖着念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桂英也没理会,不久,他又念了一遍。接二连三地,只管把这句话来念着。桂英觉得这不是偶然地,就望着床上的他,奇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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