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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频道不如归形成槁木 可怜无所好目送飞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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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别提了,革了我的命了。这样的时局,唱戏这碗饭,还混得出来吗?”女仆跟着端発子递茶烟,他倒一一领受了,口里连道别张罗。他抽着烟卷,跟玉和对面坐着,喷出一口烟来,然后又微笑道:“现在你是好了,可以大活动了。”玉和笑着露出满口牙来,却道:“我病得有气无力,还会大活动吗?”赵老四道:“我听说,您早就盼望革命军来,现在真来了,您不应当活动吗?”玉和心想,你正猜着一个反面,便无精打采地道:“我灰心极了,不久就要回南方去。”赵老四一拍腿笑道:“怎么着?我一猜,就猜到你要大活动了。其实也不一定要到南京去找事。听说南京谋事的人太多,挣的薪水还不够花。北平这大地方,总会有几个机关,您不会找一个事在北平混吗?您要是在北平的话,也可以把我们携带携带。我还有两个朋友,正托着我和你想法子呢。”

    正当她这样叹气的时候,床上的玉和却翻了一个身。桂英吓了一跳,不要是自己在这里叹气,却让他听到了。又走上前和他按着被头,然后低声问道:“玉和!你……”她说着话时,曾伸手去摸玉和的脸,手伸进被里面时,只觉里面如火炽一般,吓得立刻将手向外一缩,话也停止住了,睁了两眼,望着玉和的脸,只管出神。于是将他的身子摇撼了几下,跟着问道:“玉和!你是什么病?找个大夫来瞧瞧吧。”玉和因她是站在床面前叫的,就有些明白过来,因哼着道:“没事,我不过受了一点风寒,盖着被出一点汗,自然就好了。”桂英手扶了被头,站在床面前,只管发了呆望着他的脸,玉和闭着眼睡觉的,睁开眼来看了一看,又复行闭上。又向她道:“你别为难,好好地让我睡上一觉,我自然就好了。”桂英道:“真是糟糕。”她也只能说上这四个字,便将话打住了。她在床前面站了好久,然后一挨身在床沿上坐着,伸了一只手到被里去将玉和的手握住着,问道:“玉和!你觉得怎么样?我熬一碗稀饭给你喝喝吧?”玉和本来想说不要喝了,可是看到夫人这样子殷勤看护,又不能完全拒绝,拂了她的盛意,只得哼着在枕上点了几下头。

    桂英看她虽不十分俊俏,然可以说是五官端正,态度斯斯文文地,倒有几分书生意味。便笑道:“你以前在哪个学堂念书?”新娘道:“早年在小学里念书,如今早不翻书本子了。”桂英笑道:“你和林二爷这一段恋爱史,能谈给我们听听吗?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办喜事了。”桂英的意思,以为她和林子实的婚姻,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功的,所以故意地问上一句。她微笑了一笑道:“谈不上呀,子实和家父原是世交。”说到这里,杨妈正送了茶进来,递茶杯的时候,向新娘脸上看了一看,回头向桂英笑道:“挺斯文的。”桂英笑道:“可不是?和林二爷正是一对儿。”杨妈向新娘笑道:“你福气,二爷人极老实的。”新娘笑道:“无用的人罢了,也就只这一点,一点什么嗜好都没有。”正说到这里,堂屋外门林子实叫道:“我们走吧。”新娘顺了这话,就站起来道:“再见!”就走出屋子来,同了林子实告辞而去。

    桂英皱了眉头,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要命,风雨交加地,正愁着日子没有法子过下去,偏是他又病了,也是我不好,他在家闷着,就让他闷着吧,又要他出去解个什么闷?准是淋了雨,所以就生病了。”她也不做活了,在床对面,靠窗户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只是向了床上望着发愁,这样坐了两小时之久,不曾说话,也不曾移动,很久很久,就叹了一口闷气。

    桂英明知道他是勉强答应的,可是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法子来安慰他,于是叫着老妈子打了米去,立刻煮上稀饭,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望了床上的病人。等到稀饭熬好了的时候,玉和已经睡着了。桂英本来要打电话给母亲。请她来了,可以和自己做主。可是母亲真来了,万一玉和漏出口风来,说是自己差事丢了,母亲不但不会原谅,反会说玉和是为了穷逼出来的病,那更是要了自己的面子,所以不敢去打电话。到了这时,自己心里想着,玉和的病像是如此的严重,究竟是不是受了感冒,却还不知道,假使不是感冒,是别的病症,这可耽误不得。母亲既不能告诉,不如先打一个电话给张济才,他究竟年纪大一点,有事可以见得到。如此想着,也不再考虑,冒着雨,就到巡警阁子去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济才。张济才在电话里听到她说,玉和忽然病了,烧得人事不知,倒吃了一惊,玉和哪里会有这样大的病呢,和秋云一说,秋云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张济才说是桂英自己打的电话。秋云道:“这可了不得,他家打电话,都是在巡警阁子里借用,可隔了有十几户人家,这样大的雨,她自己水流水滴地来打电话,必是情形很吃紧,我们赶着去看上一趟吧。”

    桂英坐在玻璃窗子下向外面斜看着,见了那新娘的后影,却撇了一下嘴,她那意思就是说,你美什么呢?我们王先生,也是什么嗜好都没有的人,只是他运气不好,没有找着什么事情,可是她说到林二爷那没有什么嗜好的时候,嘴角翘着,眉毛一扬,那一分儿得意,就不用提了。得意什么?是我不要的人,你得去了。我们王先生,也一点什么嗜好都没有的。她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不觉得说了出来。

    朱氏站在屋子中间,手扶了桌沿,都听呆了,愣住了一会,才问道:“听你的话,好像是林二爷到北平娶亲来了。娶的是哪一家的姑娘呢?”大福道:“我听说是人家一个小姐,喜事办得好极了。”朱氏道:“喜事办过了吗?”大福道:“就是今天,你说我是灌黄汤,我就是喝得人家的喜酒呀。他没有下我们的帖子,我今天遇着戏馆子里刘海,他告诉我的消息,我临时凑了一个份子,他一见面,十分亲热,就留着我喝酒。”朱氏听了他这一番话,仔细一想,人家也该娶亲了,自己还有什么话说,叹了一口气,回房去了。

    朱氏听到玉和要走,心想,这话不至于假,第一就是玉和没有了事不能不去找活路。第二,他两口子在这里坐吃山空,也应当回家找一点款子来,只是姑爷到南方去,姑娘可用不着去。现在姑娘不对自己说,这里面也许有什么机关,自己也不必问去,只暗中提防一二就得了。

    朱氏听他的话音,是知道他是借钱,便抢着道:“老四,我的难处,你还不知道吧?”赵老四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多着啦。我并不想和你借个十块八块,你多给我想点法子,借个三块钱吧。”说着,站起来又和朱氏请了一个安。朱氏道:“你也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一开口就是三块钱。”赵老四又笑道:“那也不能依我的话,你就是少给块儿八毛的,我还能和你要吗?”朱氏道:“你又凭什么能够愣和我要呢?”赵老四又向她请了一个安,笑道:“我敢说什么呢?你只可怜可怜我就得了。”朱氏道:“我现在没有活钱进来,你别这样一趟一趟地和我要钱。”说时,就沉着脸色,赵老四不是走开,只管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不肯走去。朱氏道:“你不想想法子去,只管东借西挪过日子,也不是办法呀!”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块钱,向桌上一抛道:“你去买土烟抽吧。”赵老四伸手将钱抓去,又向她请了个安,然后称谢而去。

    朱氏听了这话,犹如兜胸受了一拳,心中甚是难过,可是又不便对着赵老四立刻变脸,就淡淡地道:“这话也不见得吧?”

    张济才和玉和的交情,非同泛泛,听到说,他在风雨交加的时候病了,怎好不去探望他一下子,因之遵了夫人的命,叫了一辆汽车,二人就赶到王家来。这时已是电灯火亮很久了,桂英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料着是济才夫妇来了,立刻叫女仆开门,自己迎到院子外廊檐下来,檐灯光下,照着秋云手牵了旗袍的底襟,点着脚尖在院子里砖石上走过来,身上早已洒了不少的雨点,连忙抢上前一步,挽着秋云一只手道:“真对不住,这样大的雨,要你也跑来了。”秋云道:“咱们是什么交情呢?再说玉和又没有别的亲戚,我总得来看看。”说着话,济才已在前走,走到玉和卧室里去。

    张济才两手按了膝盖坐的,这就两手同时一拍笑起来道:“我真猜不到这位王太太肚子里,还有这样一部春秋。”桂英笑道:“你别说我。不信,你问你们太太,她知道不知道?我们唱戏的人,这一套词儿,我们学也学烂了。”玉和在床上听着,只是皱了眉,那意思自然说是不对。张济才看见,便道:“常言道,事同儿戏,事同儿戏,唱戏哪里可以比真事!革命党志气都大着啦!全是英雄好汉。没听到现在唱的军歌吗?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革命成功就好了,欺侮我们中国的洋鬼子,全要打倒,这也可以说是同唱戏一样吗?”秋云瞅了他一眼道:“别瞎扯了,你只知道火腿土丝,该卖多少钱一份就挣钱,你也配谈革命。”玉和听他们牛头不对马嘴的,谈了一阵子旧官僚和革命党,全不是那一回事,也不由得扬眉一笑。

    张济才不料闲话越说越远,倒把病人招笑了,这就向桂英道:“玉和完全受了感冒,我瞧是不要紧的,别着急,好好地养息几天,千万别再冒风。我们走了,汽车大概还在门口等着呢。”于是他夫妻二人,就告辞走了出来。张济才走到外边屋子里来了,却又踅进屋走,走到玉和床头边,低声向他耳边道:“你这件事,大概令兄知道了,写了一封信给我,问你的县知事发表了没有?又问听说娶了亲,这女子是什么身份?他不写信给你,为什么倒写信给我呢?我不过和你家里转转信,彼此从来没有通过信的呀!那信我不敢拿了来,怕会出什么问题,过一天,你到我家里去看信吧。”说毕,也不等玉和的回话,匆匆地就走了。

    客既来了,绝没有躲避不见之理。朱氏早是迎了出去,在堂屋等着,林子实在门外退后一步,等新娘向了前,然后挽着她的手,走进门来,轻轻地告诉她道:“这是白老太太。”于是就向朱氏一鞠躬。朱氏道:“请坐请坐。”桂英在里面屋子,向靠里的墙角下一闪,本想不出来见这一对新人的,不料自己一闪动,衣服角扇起风来,带了一些干灰尘到嗓子里去,不由得自己咳嗽两声。这种咳嗽声,林子实却听得很熟,一进耳鼓,便知道是桂英的声音,就笑着问朱氏道:“大姑奶奶也在家吧?”桂英料着是藏不了,见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一掀门帘走了出来,向林子实点着头道:“二爷,大喜呀!”林子实笑着拱了几拱手道:“多谢多谢!”那新娘子不必介绍,就向桂英一鞠躬。桂英拉了她的手道:“新太太贵姓呀!”新娘微笑着低声道:“贱姓赵。”桂英笑道:“好姓儿,百家姓上头一姓。”说着,拉了她的手,到里边屋子里来坐,朱氏却陪着林子实在堂屋里谈话。

    她问过病之后,倒劝着玉和说:“你好好地养病吧,衙门里不去也罢。听说南方的军队,快要到这儿来了,这儿的衙门全得换人,迟早是散,丢了事也不算什么。”玉和倒不料岳母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替自己开了一线生路,便道:“我也是这样想。”桂英站在一边道:“据张三爷说,革命军来了,倒反有法子可想。”朱氏道:“可不是吗?以前都是这样,哪省的兵到了北平,哪省的人就抖起来了。”玉和微笑道:“革命军不是那样,这回不同了。你们生长北方,指着口音稍不同的,都叫南方人。哪里知道,南方有三江、两湖、两广,还多着啦,有十几省呢。革命军来了,十几省的人都抖起来了吗?”桂英向他丢了一个眼色道:“不过你是有办法的。”朱氏道:“现在姑爷身体不好,别谈这个,好好地养息养息身体就好了。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个熟大夫,不用花钱,我把他找来瞧瞧吧。”于是她就走出门去打电话去了。玉和拖着声音向桂英道:“难得老太太有这番好心,我真是感激不尽。”桂英笑道:“现在木已成舟了,她无论怎样地不满意你,到了现在,也只有望你身体好好的了。因为你的身体好,我就跟着你好呀。”玉和在床上点点头。他心里本以为丈母娘来了,不免要加重自己的心事,现在丈母娘除善言安慰而外,而且是十分地体贴,虽是没有吃药下去,这病已经好许多了。当时,翻转一个身向里,倒是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等着他醒过来,朱氏已经将大夫请到了。大夫看看玉和的脉,说是感冒病,没有什么关系,给他开了一个发散性的药方,就走了。

    到了第三天,桂英因为玉和病好些,怕母亲挂念,自己特意跑回来,向母亲报个信。闲谈了几句,朱氏就告诉她,说林二爷到北平娶亲来了,桂英却也没有深细地追问,随便地答应着。可是当桂英也不过回家来一小时以后,只听到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接着就有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声老太太。桂英听了这声音很熟,掀着窗户帘子向外一看,只见林子实穿了长袍子短马褂,后面跟了一个穿粉红绸旗衫,烫发上扎红辫插红花的女人。只见她面孔上喜气洋洋地,就可以知这道是一位新娘子了。这是新夫妇受了人家贺,出来回谢拜客,本是常例,却不料林子实不避嫌疑,会贺到自己家里来。

    他一照之下,不由得就哎哟了一声,这不但是人家说瘦了,就是自己看着自己的相,也几乎不认得。两只颧骨,既是撑出多高,两只眼睛圈儿,却又恰恰落下去了。形容得这张脸,真个成了个蜡纸人形标本。两只眼睛,白的地方带灰色,黑的地方带黄色,一点神采没有。这何需说得,自然是神气完全疏散了。

    朱氏送了客进来,在外边堂屋里问道:“你一个人在屋子里说些什么?你说谁一点嗜好都没有?”说着,走了进来。见桂英依然靠了窗户,眼睛向大门外望,竟发了呆,直至朱氏站在她面前,她才回过脸来。朱氏道:“你一个人说些什么?”桂英叹了一口气道:“刚才新娘子在我面前夸嘴,说林二爷什么嗜好都没有。其实玉和也什么嗜好都没有。可怜他在倒霉的时候,我就不能对人夸嘴。”朱氏是知道姑娘脾气的,决计不肯在人家面前示弱,说是丈夫不好的,如今居然说起丈夫运气不好,一定是十分不顺心了。正要想法子追问姑娘一句话,玉和有什么运气不好?可是说来也奇怪,桂英坐在那里,好端端地,却垂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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