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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离膝去依依枯荣莫卜 回乡愁戚戚甘苦难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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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氏看了她这番情形,倒有些诧异起来,看了林二爷夫妇来拜客,为什么她要哭起来,便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好好儿地,你会伤心起来了。”桂英揉着眼睛,忽然一笑道:“我不是哭!这两天晚上,没有睡得好,眼睛熬害了,有点儿痛。我今天不是回家来,我就到医院里瞧眼睛去了。”

    她虽是这样说着,朱氏明知道这不是真话,不过她自己说不是哭,不能一定说她是哭。只得笑道:“我也想着,你好好地为什么哭呢?”桂英站起来道:“玉和还没有完全好,我出来了这久,要回家瞧瞧去了。”朱氏正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一问姑娘,话不曾谈起,林子实夫妇就来了。现在姑娘要走,这话就搁不住,因道:“我倒有句话问问你,听说玉和在南京已经有了路子,要到南京去就事,这话是真的吗?”

    这样忙了两天,到了他们临行的那一天,天一亮,桂英起床,就回娘家辞行去了。其实朱氏还是在这里吃晚饭回去的,有什么要紧的话,也都说过了。约莫有一小时之久,她娘儿俩匆匆忙忙,又跑了回来。随后大福也来了,大的蒲包,小的纸包,两只手提满了。玉和笑道:“咱们又不是外人,何必这样客气呢?”大福将左手提的一串纸包举了一举,笑道:“这是老太太买的,说是桃脯梨脯香饽饽,这都是南方没有的,带回去送家里人也好。”他又将右手举了一举,笑道:“我这无用的哥哥,送不起好东西,买点水果’你们路上吃。”东西放在桌上,桂英望着,眼泪汪汪地,虽说不出什么,似乎对于这个哥哥,也有许多怜惜之意似的,捡捡东西,好好地会发起愣来,叹了一口冷气。

    自这时起,桂英心里就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苦痛。在三等火车上,自己已然是受着生平未尝想到的滋味。长江轮船上,坐的又是统舱,又是一场难受。到了安庆,玉和私自考虑着,是坐轿子回乡去呢?还是坐小车子回乡去呢?照着桂英娇生惯养的身体,应当让她坐轿子回去。可是自己又没有做官回来,而且还亏了哥哥一大笔款子,摆着排场回去,将来何以善其后?于是就决定了雇三乘小轿轮车回去,一乘车子坐人,两乘车子,推铺盖行李。这是个五月中旬天,当空大毒太阳照着,不用提面上晒了,就是那太阳晒着水田里那一股子热气,向人身上冲了来,也极是不好受。登程的时候,桂英就听玉和的话,只穿了一件蓝花布长衫,跟玉和二人,各撑了一把雨伞遮着太阳。

    玉和这话,虽是一种很好的解释,却是嗓音很高。桂英在隔壁屋子里收拾东西呢,听了这样说,就跑了过来,皱着眉道:“你别再说了。”朱氏随即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口里就连连地道:“好!我就不说,我就不说!孩子,往后你不像在娘跟前,遇事要忍耐些才好,别尽使脾气。我养你这么大……”她说着,两行眼泪,就直流下来。玉和虽是一个极能忍耐的人,看到丈母娘这样再三再四地说,也未免有些烦腻,不过看看桂英的态度,对她母亲,似乎也有一些可怜而又说不出的样子,相聚就只有这一会儿,自己怎好有什么表示,因之也就无话可说了。朱氏擦眼泪,就开始和桂英检理东西,大福也不像往日那样偷懒,帮着捆网篮,捆行李,上街买零碎东西,忙个不停。

    玉和知道这里面有不少的哀怨,要劝是劝不过来的。不劝呢,又怕夫人说自己不理。可是要劝呢,怎么说法,难道说别离不算一回事不成?或者说我们并不走,这可有些心口相违。他这样踌躇着,就站在屋子里发呆,最后他想得了一句很冠冕的话,就对桂英做出愁苦的样子来道:“你别再伤心了,你这样一来,老太太更是难过!”这种话,倒是让桂英听得上耳,只好忍住了眼泪不哭。不过一个人家,到了尽室搬移,东西一收拾疏空凌乱起来,就把屋子残败情形,一齐显露出来,尤其是满地的残草和纸片,尘灰泼散着到处都是,便有一种荒芜的情形,令人心里难受。

    玉和知道她的意思,赶快叫车夫将它拿开,自己在网篮里取出瓷盆毛手巾来,到人家外面一道小河里舀了清水来,桂英洗了一把冷水脸,这才心里痛快一点,玉和知道她领教这饭店了,叫店老板洗净瓦壶,在泥炉子上先烧一壶水,自己取出自带的茶壶,泡茶她喝。

    玉和看到夫人在这里坐守之非计,就说三等车上的人很挤,叫桂英和老太太先上车子去占座位,让她们先走了,然后才和大福归理清楚了东西,押着行李上车站来。

    玉和在车子里张望着,只见她娘儿俩在月台上挤着站在一处。亲亲热热地谈着话。玉和看看月台上的人,纷纷地向车上走,似乎开车的时候到了,抬起手表一看,已是只剩三四分钟,又便向大福道:“你下去换令妹上来吧,车子快开了。”大福听说,倒是去得很快。桂英和朱氏却是迟迟地回转身来,又是迟迟地走到车子边来,玉和向桂英道:“你上来吧,快开车了。”桂英并不理会玉和,却向朱氏道:“妈!你别等着,先回去吧。”只这一声,两行眼泪,早就抛沙似的,流将下来,朱氏本来就哭了一场,如今被桂英一引,二次地流起泪来。哽咽着道:“我……还站一会儿。你先上车吧。”桂英赶快走上车子,就伏着车窗口上来说话,朱氏偏偏不和她说话,倒是向车子里的玉和望着,用手揉了眼睛道:“一路你都照顾着她。”玉和连连点着头示意,在人声嘈杂与纷乱的时间,呜的一声汽笛响,车子已经开了,桂英是在窗户口上,只管望着,不肯缩进身子来。玉和就拉着她的衣服道:“坐下吧,车子都快过永定门了。”桂英坐下来,兀自流着泪。

    然而这小车子,不但不像汽车马车有那宽敞的地方可坐,而且也不像城市上的胶皮人力车,坐在上面,软绵绵地半躺半坐的,让车夫拉了走。这车子轮子在中间,两人各坐着轮罩子的一边,车把后横了一根竹棍,搭着薄被,卷了一个小卷,用麻绳扎着,捆在车架上就是坐垫子。人要背靠竹竿上,脚撑了前面的直档,还坐得住,要不然,就会让车子颠下来的,桂英初次尝这种风味,已觉是不惯,加之这个独轮车子,是木质包着钢条,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推转,一顿一颠,直顿得人浑身都是肉动,头上的短头发,也是颠着一抖一抖地。一手扶了车轮架子,一手又撑了那柄纸伞,实在不能忍受。本当下车来走几步路,但是自己出娘胎以来,不曾走过一步乡下路,如今突然之间,走起大毒日头下的长路来,又怎能经受得?因之也只走一里多地,又坐上车子。身上流着汗,透出衣服来,在背上露出一条一条的痕迹,额头上冒着汗,在鬓发耳朵上流下来,因为手撑了伞,没有工夫去揩擦,那汗在额角上干了变成盐霜。用手一摸,整片地涂在手上。

    桂英已是不敢哭了,怕是继续地哭下去,会更让母亲难受,因之勉强忍住了眼泪,就对母亲道:“真的,我不骗你,几个月之后,我就会回来的。”

    桂英在戏台上,曾装扮过不少回的乡下女子,乡下女子有这样一种装扮,却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本当不搭,无奈脸晒得难过,只好依着他。小车子在乡下大路上走了大半天,太阳还在西边山顶上,有二三尺高,桂英觉得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走到一个乡镇上,就停住了安歇。一打听时,这里到安庆,还有五十里路,这五十里路,如何这样难走?

    桂英在北平的时候,一块钱以下的雪花膏,永远是不用,这张脸手,从来没有让它受过苦。于今脸上会擦出盐霜来,这脸手未免太吃苦了。当太阳正中的时候,撑了伞走路,倒也晒不着,及至太阳偏西了,阳光是斜射过来的,坐在独轮车子上的人,没有法子,将伞斜撑着,只好收了伞,硬着让太阳去晒,一个半个钟头,还无所谓,晒久了,只觉皮肤绷裂得生痛,还是玉和是个有经验的人,在网篮里拿出一条毛巾来,在田水沟里浸湿了,让桂英搭在头上,以便盖住了左边的脸。

    桂英听了这话,当然不免心里动了一动。但是她脸上,却十分镇静地道:“我没有意见,你看哪一天走好,就是哪一天走。不过我应当早几天和母亲商量商量,她自然少不得又有一番留难的,可是我的意思决定了的话,她也没有法子,只好依着我的。”玉和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没有说什么,将头摇了几摇,自言自语地道:“这话恐怕不好说。”桂英坐在一边,望了他正色道:“你不用狐疑,反正我决计和你一同南下就是了。”玉和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头来不自由,我也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桂英道:“你放心,我母亲不是那种人,没有姑娘要跟姑爷走她不放手的。到了南方,你找着事了。写一封信寄几个钱给我母亲,把她接到南方去玩上一趟,让她开开眼,她也很高兴的。就是她不肯来,花几个川资,我回北平来跑上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损失几十块钱罢了。”玉和见她态度如此之坚决,心里自是欢喜。

    桂英于是到厨房里去提了开水壶来,给母亲泡上一壶茶,见床上的被褥,还不曾叠着,又替母亲将被褥叠好。叠完了被褥看看地上不干净,又找了一把扫帚来,扫了一遍,她也不知是何缘故。和母亲认定着要走了,立刻加倍地亲热起来。虽然向来对母亲有些不满意的,如今都一笔勾销了。

    桂英且不答复这句话,反问一声道:“你怎么听得?是老四来说的吧?”朱氏被她一语道破,料着她有些证据,就不能根本否认,因道:“也不是他一个人这样说。”桂英道:“许多朋友,都是这样劝他,说到南京去找事,可是他说丢不下我。”朱氏道:“这可笑话了,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为了媳妇,不出去找事情的呢,你叫他只管放心,有老娘在北平招呼着你还靠不住吗?”桂英淡淡地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他……”朱氏道:“他怎么着,要带你一块儿去吗?我养得这么大的姑娘,没有离开两个月三个月,我可舍不得!”桂英道:“你别急!话早着啦,未必就走得成功。就是走得成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朱氏道:“虽然这样说,你可得和玉和商量妥了,免得到时麻烦。”桂英在这个时候,也不便和母亲多说,含糊着答应了事。为了避免母亲的啰唆,立刻就告辞回家了。

    桂英一看,是一口黑木盆,所谓盆,只是一个形,一个圆东西,外面圈了一道蔑箍。那都罢了,这上面搭了一条灰黑色的布片,两头不用挑花,自然地成了小穗子,原来是那布片麻花儿了。倒是有大半盆的水,水上飘着一层浮油,一股汗腥,早随了热气,直冲鼻子,桂英不觉哇的一声,打了一个恶心。

    朱氏见女儿南去之心已决,苦留不住,反而会招出女儿的恶感,倒不如不说为是,于是也收住了眼泪,叫着杨妈来告诉她道:“姑奶奶要到南方去了,你到菜市上去买点菜回来做午饭吃吧。”杨妈站着,呆望了桂英道:“大姑奶奶,真的吗?”桂英点点头,皱了眉道:“我也是没有法子。”杨妈听说,也是眼圈儿一红。桂英向她丢了一个眼色道:“你去买菜吧,我这儿有钱。”于是在身上掏了一块钱,塞到杨妈手里,又把嘴微微一努。杨妈知道不能再逗引朱氏了,接钱而去。

    朱氏洗完了脸,拿了一根烟卷抽着,喷出一口烟来,淡淡地笑道:“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不是要跟玉和一块儿走吗?”桂英站在屋子中间的,这时便退了两步,靠着床,因势就势地,慢慢坐下,手上牵扯着床上的毯子,去拍那上面的灰。朱氏道:“你跟着你丈夫走,我做娘的,还有什么话说,不过你没有到过南方,你跟玉和,也只有这些时候,南方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不得而知,你冒冒失失地这样一走,我实在有些不放心。”桂英道:“这也没有什么不放心,我这样大的人,还怕人家骗着我去卖了不成?”朱氏道:“这样子说,你是走定了的。”她说着,又瞪了眼向桂英望着。桂英这才抬起头来,因道:“并不是走定了,您得体谅我一番苦衷。我若是不走,在北平算怎么一档子事呢?我这一次去,也是看看的意思,好就多住几个月,不好我就马上回来,有什么关系?”朱氏喷出一口烟来,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马上就回来,你这话是告诉我的吗?”桂英道:“真的,不好,我就回来,你一定知道我一个人敢出门。”朱氏将手上的烟卷头,向痰盂子里一丢道:“我不说了,反正我怎么说,你怎么有理。你去吧,将来有不愿意的时候,可别怪我老娘,没有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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