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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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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三

    鬳斋林希逸

    内篇齐物论下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於小成,言隐於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道本无真伪,不知道因何而隐晦,故有此真伪。至言本无是非,不知因何而隐晦,故有此是非之论。恶乎往而不存者,谓大小精粗,是道无乎不在也。恶乎存而不可者,谓是是非非皆可也。小成,小见也,一偏之见也,因人之偏见而后此道晦而不明。荣华者,自相夸诩以求名誉也。偏见之言,自相夸诩,则至言隐矣。自是而后,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论。人之所非,我以为是,彼之所是,我以为非,安得而一定。若欲一定是非,则须是归之自然之天理方可,明者,天理也。故曰莫若以明。物无非彼者,言以我为是则以彼为非也;物无非是者,言我以为是则人以为非也。在彼之说,我则不为之。见察在我,知者则自知之。物我不对立则无是无非,因物我之对立而后有是有非,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有彼有是止与方生之说同。此是撰出一个方生字来做譬喻。盖生必有死,二者不可相离,若只说生而不说死,是见得一边而已。虽然汝虽见得一边,据道理来他自相离不得。如生则必有死,死则必有生,才有个可,便有个不可,才有个不可,便有个可,如何离得既知其说之不可离,则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古之圣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见而照之以天理者,即因其是而已矣。前说因是因非,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若以是非而论,则它之说一是非也,我之说又一是非也,我与它又何以异。汝虽分为人我,其实分不得,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言彼与我皆无也。偶者,对也,若使彼之与我不对而立,混人已而一之,则为道之枢要矣。环之中必虚,我得道之枢要,则方始如环中然,如环之中则无终无始而无穷矣。是亦无穷,非亦无穷者,言听其自然也。如此则为自然之天理,故曰莫若以明,举前一句以结此段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指,手指也。以我之指为指,则以人之指为非,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为非,若但以我而非彼,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物我对立则是非不可定也。马,博塞之筹也。见礼记投壶篇下。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若以此理而喻之,则天职覆地职载,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万物之不同,飞者走者,动者植者,亦若筹马之不同,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此盖言世间无是非也,只缘有彼我,则有是非终不成。天地,亦可以彼我分乎。此皆譬物论之不可不齐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於然,恶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故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无精粗,行之即成,皆自然也。谓之而然说底便是也。我何所然乎,因其然者而然之;我何所不然乎,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物固有所然者,固,本来也。言物物身上本来自有一个是底,故曰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既有所然有所可,则物物皆如是也,故曰: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

    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梁横而柱直,厉恶而施美。恢大之与褊狭,诡变之与循常,谲诈之与平直,妖怪之与祥瑞,皆不同者也。以道观之,则横直者各当其用,美恶者各全其质,皆可通而为一矣。言皆归之造物也。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成毁,物之相戾者也。然无毁则无成,无成则无毁,譬如木之在山,伐而用之,毁也,以之作室则为成物矣。譬如用药,吹之咀之,分也,合而和之,可以成药。有筋有角而后成弓,在弓则为成,在筋角则为毁。秦不亡则汉不兴,汉虽成而秦则毁。以此观之,初无成也,亦无毁也。故曰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唯达道者知此理之为一,则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诸庸之中。以常为用而随用皆通,通则自得矣。故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几,尽也。此亦无他,不过因是而无是非之争,如此而已。惟至於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则谓之道也。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此是其笔端游戏作文字处。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徂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祖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祖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神明犹精神也。劳苦精神自为一偏之说,强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谓之朝三。此亦是做两字设譬喻起,与方生一样文法。芋,山栗也,一名橡子。名三与四也,实通七数也。名实未尝变,但移易朝暮而众祖喜怒随之,此喻是非之名虽异而理之实则同,但能因是则世自无争矣。洪野处云:列子胜於庄子,如此譬喻二书皆同,但把字数添喊处看,便见列子胜不得庄子。和之以是非者,和其是非而归之一也。天均者,均平而无彼此也。两行者,随其是非而使之并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未始有物者,太极之先也。古之人者,言古之知道者。自无物之始看起来,则天下之理极矣。其次为有物,是无极而太极也。自有物而有封,是太极分而为两仪也。两仪虽分,覆载异职,各循#1其理,何尝有所是非。是非起於人心之私,彰露也,私心既露则自然之道亏丧矣。道既亏则有好有恶,在我则爱而在物则恶,佛氏所谓爱河是也。亏其道而溺於爱,此自人心之私。然以造物观之,何尝有所成亏,故曰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此言人世是非之争,到了皆归之空也。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说来,然会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时,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后有物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恶喜怒哀乐,便是有是非。未能回思,悉念未起之时,则但见胸次胶扰,便是道亏而爱成。及此念一过,依然无事,便见得何尝有成有亏。庄子之言若迂阔,若能如此体认,则皆是切身受用之事。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既说成亏之理,却以鼓琴喻之,最为亲切。且如有琴於此,用而鼓之,则一操之曲自有终始,此终始生於既鼓之后,若不鼓则安有终始哉。如人一念若不起,则亦无有物我之同异也。昭,姓也,名文,古之善鼓琴者。师旷,乐师也。策,击乐器之物也,今马鞭亦曰策,左传绕朝赠之以策,羊昙以策击西州门,皆马策也。枝犹持也,持而击曰枝,此二字想古语有之。师旷枝策即言师旷击乐器也。据梧,以梧为几而凭之,故曰据梧。因上言鼓琴,遂引说二子,言三子之技皆精。几,尽也,言其智於此技极其尽也。技精而有盛名於世,故曰皆其盛者也。载,事也,末年,晚年也,言从事於此终其身也。三子之好自以为异於天下之人,故曰唯其好之也以异於彼。三子既自好之,又欲夸说於人,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我虽如此夸说,而所听之人本自分#2晓,乃强欲以此晓之,枚曰彼非所明而明之。如惠子之强辩自愚也而以终其身。坚白本公孙龙之事,庄子却以为惠子,但借其分辩坚白之名耳。昧,自愚也。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辨为结,亦是文法也。坚白,注家以为坚石白马之辨。盖曰坚则为石,言石不必言坚;白则为马,言白不必言马,亦犹黄马骊牛三也。史记苏秦传注又曰,龙泉水淬刀剑时坚利,故有坚白之论。曰黄所以为坚,白所以为利,齐辨之曰:白所以为不坚,黄所以为不利,二说虽殊,皆辨者之事尔。昭文既以鼓琴终其身,而昭文之子又传文之绪业,亦终其身,纶,绪业也。上言惠子,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结,此是笔端鼓舞处。终身无成者,言只它一人自会,教别人不得,故曰无成。几天下之事若只据其所能而可以为了当,则我之现前所能者谓之了当亦可也。若据此现前者未为了当,则凡天下之人与我皆不得谓之了当。成犹言了当也。此两句虽是结上三子之技,然其意甚广,盖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论是非,非专说三子也。滑疑,言不分不晓也。滑乱而可疑,似明而不明也。耀,明也。圣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尝着迹,故其所见之处若有若无。图,欲也,言圣人之所欲者如此也。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诸寻常之中,此之谓以明。自物无非彼以下,至非一无穷也,既解以明二字;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适得而几矣,又解因是二字;却直至此处又以此之谓以明结之,文势起伏,纵横变化,纲领自是分晓。仆尝谓齐物论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子细看他下字,血脉便见。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

    此段又自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来,故曰与是类乎,与是不类乎。此便是他下字血脉。前言言非吹也,到此换头又喝起今且有言於此一句,亦是他前后血脉。以其类者与其不类者,易地而看,则见类与不类皆相类矣。其意盖曰:把他做我看,把我做他看,则见我与他一般。故曰与彼无以异矣,此便是以指喻指,以马喻马之意。

    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庄子之文才下虽然作一转处,其语皆妙,其意盖谓:虽云无是无非,亦且说一说,故曰请尝言之。始,太极也,未始有始,无极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此无极之上又一层也。有有物也,此有之生必自无而始。故曰有无也者,无字之上又有未始有无,即无极之上一层也。列子所谓有太质,有太素,有太初,亦是此意。当初本无个有,不特无个有,亦无个无。忽然有个无,则必是生出一个有,如此推明其意,盖谓其初,本来无物,因有我而后有物我,因有物我而后有是非,大意不过如此,却恁地发明果是高妙。据此处合曰:俄而有有矣。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无,此皆其笔端入妙处。这个无字虽是有了,果是唤作无得否。故曰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此个无字虽未可知,然既唤作无字,便是有无之名矣。故曰今我则已有谓矣。然我虽有此言,谓,即言也,然不知此言果可谓有邪,果可谓无邪。此与鷇音处同。

    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上面既说了彼我是非,到这数句又别生个说话,来发明此老胸中多少玲珑,多少快活。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也,存而不论,即释氏所谓四维上下不可思量也。六合之内,宇宙之间也,宇宙之间合有许多道理,圣人何尝不说,但不立此议以强天下之知。春秋,史书之名也,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凡见於史册者,皆是先王经世之意。圣人岂容不立此议,而何尝与世人争较是非。盖天下之理,惟其不言则为至言,才到分辩处,便是你胸中自见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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