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灶房里洗碗,一听见喊声,她就慌忙把两手水淋淋地打盆里提出来,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一会儿,篱笆外一群闹嚷嚷的声音,就只见两个邻居的工人把长根扶回来了,别一个人牵着他的脚踏车跟在后面。一群人拥挤了进来。他一进门,我就看见他脸青嘴黑地在桌上打下一拳,砰的一声。
“他妈的!”他溅着唾沫星子喊道,“这成甚么鬼道理!马跑来撞倒我的脚踏车,倒说是我撞他的马!妈的,打了我这几鞭子我记得的!唉唉,我们中国人就是受气的么!”
老太婆跑到他面前,伸手就去解他的衣扣,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说道:
“长根!解开来吓!看打着你哪里了!……”
老太婆刚刚拉开他背后的领子,站着的众人都哄然发出一声惊叫。
“阿呀!”老太婆两眼含泪的叫了,“你看这两条打得好粗呵!呵呵,发青了!天啦!你这死得白骨现天的洋鬼子呵!”
众人也七嘴八舌的喊起来了:
“呵,快给他拿点硷水来!”
“嗨,硷水怎么可以!快拿点生油来!”
“哼,妈的,洋鬼子好霸道!”
“气人的,还是那警察!你看他妈的倒来唬吓长根,叫他不准叫,却笑嘻嘻的去劝那洋鬼子!”
“唉,我们是中国人啦!”
“甚么?中国人怎么?”有人立刻又抗议了。
众人刚刚散去,那个穿短蓝布衣的麻脸汉子,满脸兴奋得发红地跑来了,他还没有跨进门,那粗大的喊声先就送进来了:
“长根呃!怎么样吓!打着甚么地方了吓!”
他一走进门,见长根正把背上的鞭痕袒露在外边,老太婆则站在旁边两眼泪水盈盈鼻尖发红地沉默着。他把眼睛凑上去看了看,见那鞭痕上已擦上亮闪闪的生油。
“阿呀!妈的,那狗东西打得好凶呵!”他惊叫着。抬起脸来的时候,老太婆忍不住扁起嘴呜呜哭起来了,抬起手臂上的袖口去擦眼泪。但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仍然愤愤的说下去。“嗨,我刚才听见阿四去讲给我的时候,我真是肚子都要气破他妈的啦!嗨,妈的,我们中国人就连猪狗都不如了么!我们还记得的,‘一·二八’的时候————”
老太婆忽然一怔,不哭了,张着一双泪眼看着他。他却不停地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说下去:
“那时候,我们曾经帮助十九路军打过仗来的!好多东洋鬼子我们捉住过,那时候都说我们中国人要翻身了!要把洋鬼子赶出去了!……”
老太婆叹一口气,把两手向两旁一摊:
“唉!”她说,“那时候十九路军不调走多好呵!那时候我们也还帮他们烧茶水这些的……”
“是呀!十九路军不调走就好了!”麻脸大大的叹一口气。停了一停,又愤愤的说下去:“唉,外国人的势力在我们中国简直一天天的更厉害了!阿婆,你看,好多中国人办的厂都给他们外国人弄去了,你看好多纱厂、丝厂,都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了!我们的厂也靠不住了!工钱呢折了一次又折一次,好多人弄得失了业!唉,我们看吧,总有一天的!”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紧张地望着长根背上条条的鞭痕。因为长根正伸出指头去轻轻抚摸着,咬着牙摇了摇头。最后他轻轻拍拍他的肩头说:
“好,你好生将息一下罢。我去帮你弄点万金油来,”他抬起脸来说,“阿婆,你老人家也不要伤心了,我去就来!”
老太婆感动得两眼都发光,立刻在眼眶边又涌着闪亮的泪水。她和他讲着,一直送到门外转来的时候。向我说:
“这是我家长根的同事嘛,他们差不多就跟那亲兄弟似的……”
她说着,在她的脸上掠过一闪慈和的光耀。
这里,除了骑马飞跑的高鼻子之外,更多的是穿洋服和穿和服的日本人。天高气清,靶子场的枪声砰砰訇訇发着响的时候,他们就拿着钓鱼竿在我们住的房子附近田边出现。他们有的哼着歌,闲雅地在前面一个水塘边绕来绕去。有的则拿出画架子支开三脚就对着那些民房写生。居民们聚在一角来了,用着怀疑的眼光老远看着那些人们的举动。
那较大的一个孙儿兴奋的红着脸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喊:
“阿奶!又有人拉我们的黄瓜了!”
老太婆把手上正在修理的锄头放下,就跟着她孙儿跑出门来。只见一个在上嘴唇有着蚕豆大一点黑胡子的穿西装的矮男人正从绿叶稠密的瓜棚边走了过去,把一段黄瓜摔到田里,转一个弯就不见了。老太婆怒怔着一对眼珠看见那人的背影消失了,才掉过脸来。可是前面远远的田边上,一个画架子把她的眼睛吸住了。她的两眼立刻又愤怒的鼓了出来,她发白的嘴唇紧闭住,气促得好像透不过气来。她的四个孙儿围绕在她的膝前,也都紧张地望着前面。
“阿奶!那……那……”孙女儿忽然伸一根小手指指着前面,打老太婆的大腿边抬起脸来喊:
“不要叫!”老太婆愤愤的嘟着嘴唇,用白眼严重地瞪她一眼。
“阿奶!那……”那最小的一个孙儿也学他姊姊的样伸出一根小手指指着前面,打老太婆膝盖边抬起脸来喊。
老太婆瞪他一眼,但一把抱他起来,把嘴唇凑在他耳边说:
“乖,不要叫!”
她愤怒地就那么站住看了好一会,挺出她那黑红皱脸上的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
“杀千刀的!”她喃喃地说。
最后,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就跟着她一道进篱笆来了。她瞪着两眼看了我一会,才叹一口气,嘴唇溅着唾沫星子愤愤的说道:
“哼,这些洋鬼子!他们就是这么画,画,哼,鬼晓得他们画去做甚么?!唉,难道我们中国人,就让他们这样横行?!”停了停她更加愤愤的说下去,“唉,想起那‘一·二八’的时候,”一说到这里,她又把右手举起向外面指起来了,“那还没有打仗以前,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人走来走去!枪声一响,他们就钻进房子来了,我看见他们拿着火把……媳妇刚刚迟一步,一把就给他们抓住,……”她于是顿着脚骂了起来:
“唉,你这些挨刀的鬼子呵!这些千剐万剐的鬼子呵!唉,十九路军不调走就好了!把你们这些鬼子赶出去!赶出去!”
她的两眼又晶莹地涌出泪水了,一颤一颤的滚落下来。
她把最小的一个孙儿放下地来,转身就跨进门槛向里面走去,边走她还在边骂着:
“杀千刀的!千剐万剐的!……”
声音在灶房门那边响了好久才渐渐消失。
不久,忽然风声紧了起来,说中国军队要抵抗日本侵略者了,老太婆随着也兴奋了起来。脸色都红喷喷的,她站在我的面前戟着指头说道:
“这真是要这样才好呵!”
但不久,却听见的不是中国军队的抵抗,而是日本侵略者要继东四省之后占领华北和上海了。早上送报的从方窗铁条缝中给我丢进一份《申报》来的时候,老太婆就脸色仓皇的在我的门口出现。
“先生!”她屏着呼吸弯腰站在我面前等我看了报纸好一会才颤声的说,“要打呵?”
我要怎样说才好呢?迟疑了一下,我终于带着安慰她的口气说了:
“不会罢。”
我有时出去了回来,她刚给我把篱笆上的大门拉开,便隔门槛紧张着一对眼睛望着我:
“先生!要打呵?”
“不会罢?”
她却立刻很严重的把嘴凑近我的鼻尖来悄悄的说:
“嗨,好多人都在讲呢!说又要打了呢!可不是我们打,是他们打呢!”
我仍然竭力安慰她:
“不会的。”我说,“据我看来目前还不会的。”
她叹一口气说:
“唉,他们厂里这两天的风声也不好呢!说因为要打仗,外国的纸头来得少了,恐怕要停工呢!”
那天晚上,她的电灯熄得最迟。有一回,老远听见脚踏车铃叮叮叮响。她便开灯跑出去,打开大门一看,却是打煤屑路上经过的别的甚么人,一点电光一晃就不见了。她又只得进来坐着等。一会儿,外边忽然有狗吠的声音,她又跑出去了。这样进出了好几次。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听见她把她儿子接进门来,一面走,一面急促的问:
“上海怎么样?”
“紧得很呢!”
“厂里?”
“厂里恐怕要关门了!”
忽然北四川路一个日本水兵被枪杀的事件发生了,传说着日本人要武装占领闸北的消息。老太婆更是紧张了起来。那煤屑路上许多独轮车来来往往的在给人家搬家,咿呀咿呀的载着许多家具经过,她站着,张着发白的嘴巴呆呆地看了看,就跑进屋子里来,但不一会儿她又跑出去了。
田边大路上来来往往拿钓竿的穿洋服和穿和服的矮男子更多了。她有回贴着篱笆缝向外望了一会,就脸色发白的跑进来了。她悄悄在我的耳边说,有一个穿洋服的人站在我们的门前好久,直向我们的房子看。
“先生,不会有甚么事罢?”
“大概不会罢。”我仍然安慰她说,但心里却紧张地感到,在这虽然还没有正式失去的土地上,我却已住不下去了。
可是,一想到要向这老太婆退房子时,心里却非常的难过。我犹豫了好几次,当有一次见她经过我的门口时,我终于咬一咬牙凑上前去了。
“我今天要搬了!”我迟疑了一下说。
我立刻见她好像劈头挨了一棒似的,完全发昏了;黑红色的皱脸倏然变得惨白,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的眼珠呆呆的看着我,简直像一个木偶似的。好一会儿,她才从颤颤的嘴里透出来一声:
“啊?”
她擎起两手来蒙着眼睛,好像受了伤的狼似的,一头就冲进她的房间里去了。
我很后悔。我觉得我应该向她儿子说的。
当我把家具通通搬上车子的时候,只见她头发蓬乱,牛屎似的发髻吊在背后,两眼泪水模糊地走出来,拍着两手哭喊:
“唉,你这东洋鬼子啦!你把我们怎么办啦!……”她的四个孙儿也围绕着她的膝前哭了。
她儿子跑出来一把拉着她的手肘喊着她:
“姆妈!你哭也没有用呀!”
“我就只是这条老命了!给!给!拿去吧!”
“姆妈!唉,你别急呀!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呀!……”
“我把这条老命拼了就是了……”
当我走上煤屑路向两个斜着眼睛看着我的日本人的身边走过去时,还听得见那远远的篱笆里传出来一片小孩子的哭声。
一九三六年七月
1936年8月1日载《现实文学》第1卷第2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