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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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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的黄光炎炎地发闪,石子路上的沙土也晒得闪烁生光。拐动着一双尖尖小脚儿的松寿奶奶,额角上几十粒闪亮的小汗珠,渐渐汇成一大粒向着鬓脚边流下来。但她仍然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捏定一根从后脑的发髻上抽下来的一头有着挖耳勺一头有着乌黑油腻的银针,举起来插进牙齿缝里扦着,口里自言自语地发着含糊的声音计算着:

    “……孙二三块,他那天给我的利钱,还应该补我两个铜板呢,……张四十块,……水生八块,……陈幺七块,哼,陈幺!我不怕你的!这绝子绝孙的!————哼,投水,投水就给我赖得掉么!”她说得动情起来,两片薄嘴唇都喷出了唾沫星子,从牙齿缝里抽出那根银针来就向着前面戳了两戳。但立刻她却又转了口气:“不,不;我今天要好好的跟他说,陈幺这鬼东西倒喜欢高帽子的……”

    她抬起脸来,在前面三丈远光景横现着一条小河,在闪动着银色的波光。一道黑石砌成的卷洞桥横跨在小河的波光上。桥头旁边三株倒垂着绿叶枝条的柳树下,现着三个人影————一个是背上有一条黑辫子,弓腰跪在一方石板上,右手挥动着一条白色木棒在打着她面前一堆湿衣服的大女孩;旁边是一个后脑有着发髻的女人,她也跪着两条腿,好像正磕下头去似的两手的指头提着一件衣服塞进河水里去;再旁边是一个白癞头疮的孩子。松寿奶奶两眼这样很快地一看,知道自己是已走到水生的房子面前了。她于是伸起左掌来揩掉额角上流下来的汗水,躲开太阳的黄光,赶快一拐地跨上有着凉阴的阶沿,脚踏得太重,两只耳朵下的一对黄金大圈圈都被震动得打秋千似的跳了起来。

    隔壁的一家,坐在门槛上的塌鼻子孙二嫂一惊地站起来,转身,想赶快躲进去。但立刻听见松寿奶奶咳嗽了一声,她于是只得转过身来,红着脸,露着上下两排牙齿强笑地说道:

    “呵,大奶奶,午饭吃过啦!”

    “水生嫂!”松寿奶奶的一对眼光,却正集中地瞪着卷洞桥头旁边中间的一个人影,而且大声地喊,“你们今天的利钱呢?呃?”

    水生嫂慌忙从闪光的水里把那件衣服咚的一声提了出来,她而前便动起半个粗大的浪圈,半圈套半圈地闪亮着圈了开去。她把水淋淋的衣服塞进旁边石板上的篾箕里,便赶快站起,两只滴着水珠的手就在小腹前的围腰布上揩着,嘴角笑嘻嘻地迎了过来。那站在旁边的癞头孩子,也噼啪噼啪地响着光脚板尾在她的腿后。

    “呵唷,大奶奶,你老人家午饭吃过啦!”水生嫂一面走一面说。

    “水生嫂!你家水生今天把钱……”

    水生嫂伸出两只手爪去一把抓住松寿奶奶的左手说道:

    “呵唷,你老人家请走过这边两步,你看,差点点儿,就踏在这破石板的缺口上了!————猪儿!……”她扭转头来望着她腿边那闪着一对眼光的癞头孩子,“去,去给大奶奶端一个凳子出来!”

    松寿奶奶横横地移两步,就捏着那一根银针在水生嫂的脸前一划,说道:

    “不坐了。我说,水生嫂,你们真是!说是上半天就送来。到这时候,你们还好像没那回事似的。”(水生嫂的嘴唇动一下。)“我放钱真是放怕了!昨晚上陈幺嫂还投水来吓人!哼,你看!”松寿奶奶说到这里,脸色就发紫,捏着银针的右手就在左掌心啪的击了一下。

    “呵唷呵唷,你老人家晓得,我们从来……”

    “你听我说呀,”松寿奶奶又把银针向前一划,划断她的话,“昨晚上那不要脸的!我想起来,真是整夜都睡不着,哼,投水?不要脸!”她兴奋得脸色更加发紫,一只小脚儿在阶沿上顿一下,同时深深地瞪了水生嫂一眼。(水生嫂忍不住地把脸向后退一下,好像觉得松寿奶奶骂投水就是骂自己似的,顿时两颊都热起来。)“你们以为我那是从哪里来的钱么?”松寿奶奶用力地把一对眼珠挺出,以致脸都摆动起来,“我们真是省油省盐积下来的呀!四分利,天晓得,现在真是打起灯笼火把到处都找不着这样的好事了!吴家村吴老太爷,吴四爷,还有刘三奶奶他们放的利息起码都是五分!”她说得口滑,索性再夸大一句:“吴老太爷还亲口告诉我,他放的就简直通通是六分七分!”于是她把眼光打水生嫂的脸扫到隔壁阶沿上的孙二嫂,看她是否也听到。

    半张着唇怔了好一会儿的孙二嫂,这时也只得迎上来了,嘴角强笑了一下,但那笑纹立刻却又变成一条僵硬的痕迹,一颤一颤地好久才消了去。她那跪在河边捣着木杵的女儿宝珠,忽然一惊地望过来,以为又有什么事了,在石板上放下木杵,就也跑过来,把她的圆脸靠着孙二嫂的右肩旁,闪动着一双好奇的眼光。

    “呵唷呵唷,你老人家,”水生嫂双手捧在胸前,笑嘻嘻地说,“猪儿他爹,天天都说,这回真是对不住你老人家。————猪儿啦!凳子还不端出来!你这鬼东西在做什么!”

    “妈妈,来了!我手轧着了!”

    “轧着了!还不快端出来!————你老人家晓得,今年上季的庄稼又是简直,嗯,真是!唉,伤心呵,真不要说了,总望你老人家……”但她立刻一惊地把嘴唇合住了,顺着松寿奶奶那一对发怒的眼光的方向,转过身来望去,就看见卷洞桥上正有一个穿着一条蓝布裤,赤裸着半身的汉子,红着脸,在太阳光下,踉踉跄跄地哼着过来。

    这汉子哼的,是依照着他从前唱过的军歌的调子,随口编造的词句。他发着模糊的声音,愤愤地挥着一条黑红的胳膊哼道:

    “我操你的爹。

    我操你的娘。”

    ……

    他两眼模糊地,刚刚要下桥头,知道就快要走进自己的家门了,于是那颧骨凸出的蜡黄脸上有着一双阴凄凄眼睛的老婆的影子,就在他脑子里闪了出来。

    “嘿,妈的,还是不回来的好!”他迟疑地一下把脚步停住,回过身去,左脚却被右脚绞着了,使得他划着双手踉跄地跳了一下,两脚踏在桥板上虚飘飘地,于是又一踉跄,他就只得赶快伸出两手来了,一把抓住桥的石头栏杆。

    “这没良心的陈幺,不晓得又在哪里灌黄汤去来了!哼,有钱喝就没有钱还!不要脸!”松寿奶奶气愤愤地咕噜着,拐着小脚儿就走下阶沿,脚触地太猛,震动得两手向前一划,身体也随着倾了一下。

    “来,我扶你。”水生嫂说。

    “陈幺!”松寿奶奶尖声地喊了起来,右手一挥,那捏在大指与二指之间的银针滑了出去,在孙二嫂的肩头闪亮了一下两寸长的白光,跳回来,丁的一声就落在乱石子的地上。孙二嫂赶快跨下阶沿,伸出右手弯腰俯下去,水生嫂也赶快前进两步,伸出右手弯腰俯下去,两个的黑发头顶就对着碰了一下。水生嫂见银针被孙二嫂拾起来了,她的脸色忽然沉一下;但她直起身来时,赶快就一把扶着松寿奶奶的左手。

    这时亮着多毛胸膛,瞪着一对网满红丝眼球的陈幺已出现在面前了。他鼻孔里呼哈呼哈地出着粗气,一股酒臭味很猛烈地散布开来。

    “陈幺,呵,发财啦,喝酒去来啦!”松寿奶奶沉着脸说。但她立刻看见陈幺的脸色一变,就像昨晚上的那样子,她于是竭力把自己的脸色和缓下来,并且昨晚上想到天亮才想好的那些话也记起来了。

    “呃,喝酒来啦!嗨嗨,喝————酒————来————啦!”陈幺动着嘴唇用糊涂的声音答道;于是他就故意装着醉得很厉害的样子,脚绞着脚使自己赤膊的身子踉跄地偏了一下。

    松寿奶奶的脸立刻又沉下来了,但她镇静着,拿着那银针在陈幺脸前一划一划地说道:

    “陈幺,你是跑过队伍,见过世面的,你是明白人。不像你家陈幺嫂。”她一面说,一面看着陈幺那发红的脸色,看他是否在为自己的话感动,“实在说,这几块钱,并不是我天天逼你,实在,我这几天真是紧得要命。你晓得,我们孤孀人家,这几块钱,今天实在不能推过去了,……”

    陈幺倒竖着两眉,瞪着一对眼珠,于是又一踉跄,索性扭歪着脸,从鼻孔发出模糊的声音:

    “逼死我算了!呒呒,逼死我算了!”

    水生嫂和孙二嫂两个大有深意地对望了一眼。

    松寿奶奶的脸立刻变紫,一对眼珠挺出,两片薄嘴唇乌白,颤抖,厉声地叫了起来:

    “做啥!你别在老娘面前装疯!你拿死就把我吓着了?别说一个投水,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投水我还是要钱,噢?哼,你装疯,我们到公所里去!”她拐着小脚儿冲向前两步,“走!”伸出手去就抓着陈幺的左手臂,五片长指甲都陷进那黑皮肤去。

    陈幺退后两步,抡起右手来,但他立刻觉得这不好,便很快就缩回去了;只是把左臂鼓起条条的青筋来,捏着拳头,一抽。松寿奶奶的手爪被震得一弹,身体向后一仰,两只粽子似的小脚儿就飘飘地退后两步。水生嫂赶快一把抓住松寿奶奶的肩头,急促地掉过脸来说道:

    “使不得,陈幺哥!”

    松寿奶奶忽然被提醒似的,厉声地吼起来了:

    “呵呀!打死人!好的,你打我!好,好,你打得好!”她伸出两只长指甲的手爪又冲上来。

    陈幺一下子怒得跳起来了,脸发青,额角上的青筋蚯蚓似的鼓起,伸出食指指着水生嫂的鼻尖喝道:

    “妈的,我打她么?我打她么?我打她哪里?指出来!什么jiba叫做‘使不得’?有你屁相干!牛栏里都伸出马嘴来了!唔,唔,唔,还不是跟老子一样?要你来说我!峙!峙!你说我的这一根!”他把食指屈拢去,把中指伸出来向前戳两戳。(水生嫂脸涨红起来,嘴唇一动。)“老子欠钱还钱!不像那种偷人家过客的一只皮夹的烂货,狐媚子,去舐人家的屁股!妈的,你也配来说我!”

    “呵唷呵唷,”水生嫂也脸发青,“你嘴巴放干净些,哪个不要脸的才偷过人家的稻草……”

    “好的,欠钱还钱!就还来……”松寿奶奶抓着那一句话,就停止了吼叫,站住,把话向正面逼进去。同时伸出右掌,五指伸直,对着陈幺的胸膛上下地摇一摇,“还来!”

    “妈的,你是什么东西!”陈幺又一跳,“我看你舐了人家的屁股人家就不问你要了么!峙!峙!妈的,老子穷是穷,穷得清高,饿得志气!妈的,老子吵架,你要来旁边浇油!峙!峙!”

    水生嫂两眼发瞪,眼眶涨着泪水。她的嘴唇只是颤动,两条手臂就呆呆地搭在小腹前。

    “好的,你硬气的,还来!”

    “还你就还你,什么东西!”陈幺射出藐视的眼光,贬了水生嫂一下,同时在自己多毛的胸膛上拍了一掌,“妈的,偷人家的皮夹。孙二嫂都亲眼看见的!”

    孙二嫂一惊地赶快伸出两只手掌来,翘起,摇了两摇,同时向后退两步。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她说。

    “哼哼!”陈幺脸向着地面马上呸了一下。

    水生嫂可一跳地冲过来了,喊道:

    “你给我弄清楚!我偷过哪个的东西?……”

    松寿奶奶一把将她的肩膀抓住,说道:

    “算了。你别岔!”水生嫂一怔地看着她;但她马上掉过脸去说道:

    “要还就马上还来!我马上就要!”

    “等着,马上就拿来还你!”陈幺说着,掉转身来,撒开腿便走。却见赤裸着上半身的阿狗子,张开着小嘴巴,骨碌着一双眼珠,站在面前,两只手五指扣五指地反搁在脑后,呆了似的;但终于凑前一步说道:

    “爹,祥林叔叫你去打牌。”

    “呸!滚你妈的蛋!”陈幺举起一个拳头来吼道,“滚回去!滚!”

    阿狗子吓得一抖,倒退一步,就把那两手在头上一遮,转身就跑去了。

    “哼,可恶!”松寿奶奶两眼盯住陈幺那红铜似的圆背膀,消失在孙二嫂的房子拐角时,说。

    “嘿,我真晦气!”水生嫂叹一口气,说,望了孙二嫂一眼,但她立刻对着松寿奶奶愤愤的说道:“你看这挨刀的!遭天杀的!挨炮子的!我好意劝他一句,他倒骂起我来了,又不是为我的事情!咹?我为了什么?”她带着哭声说出最后的一句话,很注意地盯住松寿奶奶的眼睛,自己的嘴巴就张了开来。(她心里是在说着:“你看,我简直为了你!”)

    “我看他真的会去拿钱来的吧?”松寿奶奶*(左目右夾)几*(左目右夾)眼,倒张开嘴巴来对着水生嫂的脸。

    “他还有屁钱!一个‘空手犯!’人到兵,铁到针,一个当过兵的人,哪里有良心的!不要脸,他去年偷人家的稻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唔,唔,唔,……”她在脑子里竭力搜寻着那些最黑最黑的字句,来尽情的诅咒。

    孙二嫂忽然凑前一步插进来一句:

    “我看他一定又去逼他陈幺嫂的那一对银手镯。”

    “呵唷呵唷,银手镯!我敢赌咒他没有法子从那娼妇手上勒下来的!你不信,你看!挨刀的!不要脸!挨炮子的!遭天杀的!”

    松寿奶奶一怔,乌白着的嘴唇颤了几下,终于右手在左掌上一击,说道:

    “可恶!我昨天说过的,他不还,我就先抬了他家那一套方桌条凳!哼,怕他!班房有得他坐!”

    “……”

    “……”

    陈幺嫂正躺在床上,两眼阴凄凄地,时而望望那灰暗的挂满流苏似的蛛网的瓦椽,时而望望床旁边墙上的那只透着一片暗光进来小方窗洞,发呆,叹气。忽然她那颧骨突出的蜡黄脸一惊,立刻就从那污腻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尖着耳朵一听,那一片吵嚷声中果然有着陈幺的声音。“回来了!”她想,“我倒莫如就这样躺着死了去的好!”但她的两脚却已移下床,身子也直起来了。可是耳朵嗡的一声,两眼发黑,这昏暗的墙壁都像转动了起来,头就像铅似的沉重,又要躺下去;但她咬住牙,一手撑住板床心,即刻额上背上胸前的所有汗毛孔痒痒地,冒出微微的冷汗来,身体总算很快又回复原状,能够睁得开眼睛,可以看得见自己的左手背上那被打起的一个大青疙疸。“唉,活受罪!我怎么不死呵!”她喃喃地说着,就要走出房门;但一记起那埋在床下土里的两圈银手镯,她又赶快转身向床边走来了。“哼,你喝!一对银耳环你已喝干净!一根银簪子你也喝干净!还要来喝这一对银手镯?你居心把我母子俩饿死?哼,谁叫你要把那条牛让刘老太爷牵去的?吃屁,吃,吃,……”她眼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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