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刚刚失业,开始被穷困的鞭子抽得瘟头瘟脑六面碰壁的那些时候,那一股子哽哽在喉的怨气呀,无论一见着可不可与言的朋友,总是想一口气就把它吐了出来:
“穷呀,苦呀,呵呀呵呀,不得了呀!”
这自然并不一定是想提醒对方解下钱袋来帮忙帮忙,但希望得着一声同情的安慰倒是真的。
但是当这一串带着苦笑的话声,一在对面那偏着头假装没有听清楚而张开着迟疑嘴巴的脸皮上飘了一下,依然不添不减地回到自己耳朵里来的时候,那声音,在自己那一颤的心尖上便感觉到只是一种恶毒的嘲讽。
后来,穷惯了,自然而然地就会让自己的头发蓬松,脸色灰白,闭紧嘴唇,坐在空得可以见底的米柜上,右腿笔挺地架上左腿,跷着脚尖,眼珠则挺直地翻上,盯住那挂满流苏似的蛛网的屋角。如果朋友问:
“近来生活怎样?”
有时不答,只把朋友的眼睛外心外意地看一看便望到窗外的墙壁去。如果似乎觉得被逼不过,便漫然地答道:
“马马虎虎。”
苍白的嘴唇自然而然地就紧紧合上,像铁颚似地。右腿依然笔挺地架到左腿上,对着朋友的脸孔跷着自己的脚尖。如果觉得这么面对面地空气太僵了,便让撑在下面的左腿“打摆子”似地抖动几下,架在上面右腿的脚尖便这么跟着悬空地摇上几个半圆;要不然,就索性躺到床上去。
于是我那些渐渐剩下来仅有的几个朋友,都曾经那么地把帽子一抓便冲着走出门,不再来了,并且向着另一些朋友说:
“老李这人,神经病!”
自然这就是冲着一走而不再来的理由;我想当他们说出这句话来,使得他面前的朋友也点头冷笑的时候,他们一定感到满足地哈哈哈。
神经就神经,不来就拉倒。这些朋友的影子让他们跌出我的脑子圈外罢,我一个人倒可以清静地对着这窗上透进来的灰白晨光,坐下来看一点书。
“又买又买,眼见这两天公司就要关门,生意一息,吃的都会没有了,还买还买!”突然一个男子的粗暴声音从隔壁前楼刺空地叫了起来。
“你又向我吵什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也是那么尖锐地,“不买就拉倒!”
接着就听见一双踏着楼板很重的脚步橐橐橐地走,接着是一声很重的关门————砰,那屋角的蛛网都惊得抖一下,无声地落在我的床上。那踏着很重脚步的声音经过我的门外便下楼去了。同时,前楼的床上也发出噗的一声,好像一个沉重的包裹抛了上去似的。
“哼,今年这年关简直要使许多人发狂!”我想。
我走到床面前咒骂一声,把枕头上的蛛网拂去的时候,什么“清静地看一点书”的念头又被刚才的吼声赶得无影无踪了。而且觉得全身冷得发颤,脚趾简直像冰块样硬。想烧点火,煤球已没有了。我于是便站在房中心来做一下柔软体操。可是两手平平地一字地伸直起来的时候左边的手指就碰着了台子,右边的手指又碰着了床的木柱。两手笔立地伸直上去,却又打着电灯的白瓷篷,那电灯泡就在我的头顶上荡一个圆圈。于是我便只好改成踱方步了。可是走去五步就被炭风炉挡了驾,走回五步却又被一口箱子逼住了。
“唉唉!”我叫着,气愤地向床脚踢出一脚去,但马上我就蹲下地抱住我这像刀割一般痛的脚趾。
“嘻嘻!”对着我左手边的一条门缝忽然发出一个笑声。但我掉头一看,却又没有了。一会儿再看,那门缝就停住一个矮矮的影子,比我那靠门边的一张台子仅仅高出半个头。从那不到一寸阔的门缝中,现出一个小小的黑鼻子和一只灼灼闪光的大眼睛。————我想,这一定又是那孩子。
记得我从前才搬来,正当着要失业了的那些日子,每当那冰冷灰白的晨光使满弄堂人们都还恋着热被窝的时候,我走出房门,总看见这靠门的巷口,一个矮小的人物儿,脸蛋黑红地,弯着发抖的身体在一个炉子面前摇着扇子,蓝灰色的烟雾被扇得满梯子满巷子都缭绕起来。烟得我非流出眼泪不可。他那身黑而破的不合身的夹衣,形成一个耸肩缩背的样子,看来就像一条伏在地上的小猪。我有时疲倦地苍白着脸子走回来,总又看见这一个孩子,手上抱住一个比他短不到一半穿着红绸棉旗袍的白胖女孩,而且就站在我的门口,灼灼地闪着眼光。立刻,不知怎么我便不费力地断定:这一定是我这邻居前楼用的小童仆。当时,很讨厌他给我烟气受,我就一眼也不看地对着他的鼻尖便把门关上,躺到床上去。前天刮大风,我发抖了。就下一个决心把剩下仅有的一点煤球烧起来,可是我在楼梯边烧了很多旧报纸还不燃,那黑孩却站在旁边笑,看来好像是嘲讽我对于此道没有他精通。
“先烧点木炭就好了。”他提醒着我。
我瞟他一眼,仍然拿着一本破书扇着炉子。蓝灰色的烟雾一团一团地扑上脸来,眼眶马上就涌着泪水。正在这时候,他却用他那两只生满冻疮裂开条条紫血口的手,捧住尖溜溜的一大堆木炭到我炉边来了。
“先烧这个。”他蹲下来说。
我伸着一只手在炉边一拦,同时想到:你乱拿你主人家这许多木炭送人,不怕挨打么?可是我还没有说出的时候,前楼的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马上就现出一个女人的白脸。我想:如果我拒绝了他的这好意,那么他的女主人一定会看见的。我便不声地看着木炭放进炉里,他也就在屁股边的衣服上擦擦手,阴影似地躲开了。
这些往事在我的脑中一闪的时候,我便不禁站起来去拉门,一开,他那身黑而破的衣服马上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手上依然抱住那一个穿红绸棉旗袍的白胖女孩。那女孩呀呀地在他的怀中叫着,一双穿着黑皮鞋的小脚就在那黑孩的围腰布上面踢动。我清楚地看见那围腰是蓝土布做的,那中间的一大片已经变成黑色,闪着一种油腻的光,并且沾着两小片模糊的白灰,形成一种奇怪的花纹;至于齐脚边的布则已经破成许多眼和缺口,好像被蚕子吃过的桑叶一样了。那女孩正伸着一只手去扯黑孩头上戴的破皮帽,把他那遮着额上的一块毛皮扯翻转来,一只手拍着他的黑鼻子。于是我就看见那一个冻红了鼻尖的黑鼻子下面,正爬下两条晶亮的东西,他鼻子一缩,那晶亮的东西就一抖退回洞口,但马上又爬下来,爬过人中就在上唇边吊着,摇摇地就要钻进口里去。他这回是伸手上来了,用那穿着短而脏的袖子的黑手背横横一掠,那晶亮的东西便都一齐失掉。他把手伸到屁股旁边的衣上一揩,我又看见那儿原来也有一大片亮晶晶的油腻。
他把女孩放下地站在他的两脚面前了。眼光灼灼地避开我的眼睛就盯住窗下台子上书旁边的一个五寸长雪亮的口琴。那口琴的两排方孔正向着外面,他眼珠不转地盯着它,舌尖便在嘴唇边一舐一舐地。接着他就两手抓住女孩的腰带,两脚的膝关节向前一弯一弯地推动女孩的脚,身体左摇右摆地向前倾起来了。女孩似乎不愿意进来,却把那穿着皮鞋的一双小脚退后去踏着他那一双赤脚穿着布鞋的脚,于是我又看见那布鞋尖已经破了一个小洞,一个冻红的脚趾正在那儿纳凉。他终于一摇一摆地把女孩的脚摇进门来了。女孩呀呀地摇着双手就向床边走去,但他轻轻把她一拉,女孩就掉转方向走到我的身边,而他也就跟着在我的身边站住了。一站住,他又盯住那口琴,并且把头伸过去,偏着,扭着颈子,向口琴的方孔看看,又把头偏过旁边,又看看那口琴的黑漆闪光的方头,看着看着,嘴角边便闪出一种梦似地微笑。终于他从我的腰部抬起脸来了,向我瞥一下眼光便向着台上伸出一根畏缩的指头,愣了几秒钟,才喃喃地说道:
“我晓得这东西是吹的。”说完,指头颤一下,便赶快缩回去,同时勉强地露出一排黄牙齿微笑,但那笑纹马上却又变成一种僵硬的痕迹,一颤一颤地在他的嘴角边好久才消逝。
“你怎么知道是吹的?”我偏着头微笑地问他。
“从前爸爸给我买过。”他摇摆着女孩悄声说,脸上显出一种活气,好像从这一个口琴看出了他过去的黄金时代似地,那一个冻红的脚趾也在他那只鞋尖的洞口忸怩地翘动两下。
“你的爸爸在哪里?”我蹲下地对着他的脸孔问。
他好像害羞地低下头了,上眼皮向我一翻一翻地闪着眼光,答道:
“我爸爸在公司里。”
“在公司里做甚么?”
“做先生。”
他见我这么问他,他的脸又慢慢地抬起来,正对着我的脸,充满着一种很感兴趣的眼色。
“你家住在哪里?”
他微笑地伸一根指头就指着前楼:
“就这里。”他说。同时深深地看我一眼,但他忽然从眉梢起转成一种忧郁的脸色,在我的耳边悄悄说道:
“她是我的后娘,她很凶呢!”
那女孩叫着要出去,平平伸直着两手就转弯。黑孩立刻皱着眉,紧紧拉住,要使她依然回转身。那女孩却呀呀地叫起来了。他于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说道:
“小妹妹,乖,不要叫。”
桌上还剩有几颗花生米,我就站起来分给他们。那女孩马上停止了叫,接过去便塞住她的小嘴。
“你的娘呢?”我又好奇地问。
“逃了!”他一面答着,一面把花生米接过去,装进他的衣服里面那围腰带束住的胸部。
“你不吃么?”
“不,我要留住慢慢吃。”他笑着,避开我的眼光又盯着桌上的口琴了,舌尖又在嘴唇边一舐一舐地。
“你吹么?”他又伸着一根颤颤的指头说。
“吹。”
口琴在我的嘴上颤动出抑扬的声音,他那黑红的脸颊便浮出两个小酒窝快活地微笑了,溜动的眼球黑白分明地闪着一种天真的光。那女孩也在他的胸前仰起头呀呀地笑,叫。
门边一响,忽然现出一个白胖的小面孔,那头和靠门边的那张台子一样高。一双眼珠灵活地闪烁着。嘴角边也充满着快活的微笑。当他看见黑孩在我面前时,他便一跳地抖动着脸庞的肥肉进来了。头偏着,靠近黑孩的肩头紧盯住我捧在嘴上的口琴。看样子大约五岁的光景。头上戴一顶红中夹白条的尖顶绒线帽,穿一身朱红的厚绒线紧身裤子,脚上是一双尖子已经踢模糊了的黑漆皮鞋。他笑嘻嘻地瞅一下,便把黑孩向旁边一推,凑近我的面前就伸着一双小白手来要我的口琴:
“给我玩,给我玩。喂,给我玩。”
那黑孩急得头只是转动,皱着两道浓黑的眉头。
“小弟弟,那是人家的。”他推着那小孩子的肩头说。
小孩脚一飘地几乎跌在地上,他站稳过来时,便向黑孩的脸上屈着五指抓一把:
“你推我!”他瞪着眼珠说。
黑孩躲开脸,只是嘿嘿笑一下,露出一排黄牙齿。但他忽然听见什么声音,脸上变成吃惊的样子,眉毛一扬,便急急地抱着女孩,一反身去了。那小孩也一跳一跳地跟着他跑去。
一会儿,就听见前楼那女人尖厉的骂声:
“你跑到别人家去做什么?你这死鬼?”
“不,是小妹妹要去。”
“为什么不泡水来!成天只晓得贪着去玩!你看地也扫不干净!痰盂也还没有倒!打死你!”
“妈妈,阿根推小青!”是那穿红绒线衣的孩子的声音。
“你为什么推他?你是不是想谋死他?”
同时就听见一个很清脆的耳光声————啪!
“赶快去把水泡来,回来再跟你说!”
我贴着板壁的一条缝望过去,就看见那房中站住一个两眼圆睁眉头倒竖的女人,头发蓬乱着,衣上许多皱褶,拖着一双拖鞋。她左手正拿着一只热水瓶,右手伸出一根指头对着黑孩的鼻尖,骂。
“铜板呢?”阿根直直地站着说。
“叫他给你。”女人指一下小青,马上就从阿根的手上把那女孩抱过去,嘴还在一扭一扭地说着:
“哼,你这死鬼!你的爸爸没有生意了,就要饿死你!你这狠心短命的死鬼!”
“弟弟,给我一个铜板。”阿根伸出一只手掌去。
小青把他手上的十几个铜板按在胸前抱得紧紧地就转身走到桌旁去。阿根跟着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依然伸着一只手掌:
“弟弟,给我。”
“这是我的。不给。”
阿根苦着脸站了一下又苦笑地说道:
“来,还是我装瞎子,你装太太,你就给我一个铜板好不好?”
于是他便摇动着手掌,曲着腰,学着乞丐的声音唱起来了:
“太太,做做好事,把一个铜板给我。”
小青依然紧紧地抱着胸前的铜板,顿着一只脚说道:
“不给!”
“哎呀,小青,搡一个铜板给他!”女人厉声地叫着。
小青便拈出一个铜板来,但他一下又收回去,噘着嘴,指着地下笑道:
“还有汪汪。”
阿根向他背后那女人悄悄看一眼,便叹一口气,一弯身,两手趴下去,两脚跪在地板上,翘起头来:
“汪!汪汪!”
他的手里面便有了一个铜板,皱着眉提住一把壶走出去了。当下梯子的时候,我听见那镔铁壶在梯子边缘撞得訇訇地,一连串响了下去,最后是落在地下砰的一声。
到了他第二次捧着一个白瓷痰盂出去了一会儿的时候,我也拿着一个热水瓶去泡水。在泡水馆的门外正围着一大圈大人和孩子,圈子当中发出当当的锣声,一个黄毛猴子戴着一个黑胡子的面具就在那当中跳动。我站在泡水馆的门口,向着那圈子的人们的笑脸望半圈,立刻就发现在一个歪戴打鸟帽的大孩子旁边,就站着那张着嘴巴的阿根。他的眉头已不再皱了,满脸闪着快活的笑,忘去了一切似的,眼珠不动地盯着猴子。那戴打鸟帽的大孩子挤他一肩,他望他一望,便也把手拐子曲成一个三角形挺出去撑住,仍然紧盯着猴子。一会儿,猴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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