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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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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包你弄好。”张得标微笑的说着,就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荀福全立刻又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伸起右掌的五指抓着头上的乱发,那些可爱的扁圆的红的白的烟斗子就在他脑里一闪,并且幻想着要是它们都能自动地一跳躲进一个小皮箱里,藏在床脚下,那就好了。但他终于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是!”张得标说着,嘴一扁,撒开腿便走。

    荀福全赶忙转身来,伸出五指去,一把将他拉着,颤声说道:

    “好好,送你,你说嘛。咹……”

    张得标于是嘴角笑嘻嘻地说道:

    “你是不是真心送?你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

    “真的真的,诚心诚意。”荀福全连连的说。

    “那,好。我告诉你:你家佃户刘大回来了,他有十块钱。只要你答应,我们去帮你收。你要知道,因为这两天看你实在没有办法,我才帮你想出这条路子;我们都不是外人。其余的,我同黄哥说,你慢慢还他。刘大的钱趁你家老头子还不晓得。”

    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子在乱发上停住,两眉更皱得往下吊,嘴巴张开,好一会都没有动。同时脑子里面又在演电影似地闪出老牛在烟榻面前的话,又闪出老头子躺在床上喷出的话,最后就看见老头子挥着拳头的影子。他望望张得标,又看看自己的两脚尖。张得标一直站住,鉴赏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终于看见荀福全叹一口气,他立刻觉到:对了!等他答了话,点点头的时候,他便拉着他向大树下走去,老远就向黄长兴喊道:

    “黄哥!好了!就是那样了!”

    但他们三个从大树下正要向粉墙那面走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荀老太爷恰巧从大门出来,顺着那边的粉墙边,踏着田边的草地走去,风吹过去,他那下巴下的胡须尖都翘了起来。黄长兴一下站住了,脸色一沉,说道:

    “不行不行,你看老头子哪里去的?”

    荀福全也愣住,脸色变成苍白。

    张得标的脸也沉了一下,*(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深深地盯住荀福全,但他立刻微笑起来,伸一只手爪摇着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去我们的,试试看。”

    荀老太爷的脚下是一条凸凸凹凹的石子路,路两旁一丘一丘的田满是荒草;一阵风吹过来,那些荒草便簌簌地波浪似地摇动。蹲在草中的一只乌鸦噗的一声惊飞起来,“哇哇”地扇动两翅掠过浓绿的树梢,向着前面一座凉亭的宝顶尖飞过去;荀老太爷似乎感觉得左边的下眼皮一跳,便瞪着眼珠向那飞去的乌鸦咒道:

    “哇哇,寡你妈妈吊起打!”

    他叹一口气,脑子里而立刻又闪出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一个儿子也……”

    他突然吃惊地一跳,划着两手,身子向前倾,几乎仆下地去,脚尖似乎痛了一下。他赶忙站定,转过身来,右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定睛一看,横在他脚边的凸石上是一筒碗口那么粗的劈柴,他立刻恨恨地瞪了一眼,提起右脚尖来就要踢它一脚。

    “不,这东西拿回去可以烧……”脑子里面这么一闪,他那三胡须当中的嘴角便微笑了。伸出五指弯身就去拾那劈柴。他抬起脸来,眼睛向前面一闪,忽然觉得两颊热起来了。前面正走来两个汉子,那包大包头的一个的黑紧身在胸前向两边畅开,风正翻着那衣角。他便装着没有看见似的,把劈柴向田里的荒草上抛去,两手拍了拍,自言自语地骂道:

    “哪些短命鬼,摆些柴在路上来绊我的脚!哼!”脚在地上一顿,转身就要走,但那两个汉子已出现在面前了。

    “老太爷,哪去?”那两个异口同声地问着,就站在他面前。

    荀老太爷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一看,是黄三痞子和张得标。便漫然地答道:

    “出来随便走走。”同时跨开脚步走去。

    张得标向黄长兴挤了挤眼睛,碰碰他的手拐子,悄悄说道:

    “怎样?”

    黄长兴也做一个歪尖嘴,笑一笑,也跟着走。

    “你老人家不是很少出来么?”张得标嘴角微笑地说。

    “有时候出来,有时候又不出来,高兴的时候就出来,不高兴的时候又不出来。”荀老太爷慢吞吞地说,两眼直望着前面,路旁的一些树子就在他身边向后退去。

    黄长兴向荀老太爷横横地掠一眼,说道:

    “大前天我还看见你老太爷出来过。”

    “讨厌!”荀老太爷想,眼睛横横地向左肩旁边走着的两个汉子扫一眼,“哼,公然同我并肩走起来了!”他便把步子跨大一点,想走在他们的前面,鼻尖冲着吹来的风紧走几步,偏着脸一看,那两个汉子却仍然在肩头旁边。他的鼻孔里便气粗起来了。他想:“要不,你们就前面走去。”于是把脚步放缓下来,一面问道:

    “你们有没有事?”

    “没有事。”张得标答道,“我们也随便走走。”

    黄长兴有些忍不住了,碰碰张得标的手拐子,便高声地问道:

    “喂,老太爷,你是去收租的吧?”

    荀老太爷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沉着脸说道:

    “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又把脚步加快起来了。

    “因为……”张得标在他背后抢着说,但立刻把下面的话收住。

    荀老太爷想:“他们已走在后面了。”偏着脸一看,这两个家伙却又在自己左肩的旁边。他于是一下子站定,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喂,我家福全,请你们不叫他赌钱,对不对?”

    黄长兴脸涨红起来,立刻把一对眼球挺出,喷着唾沫星子答道:

    “甚么?怎么说我们‘叫’他赌钱的?唔?”

    荀老太爷愣了一下,但立刻也把眼珠怒挺出来吼道:

    “你还吼!不是你们,他怎么会赌钱?唔?唔?”

    “喝喝!”黄长兴冷笑一声,“自己的儿子管不住,倒来怪我们!”

    “做啥!”荀老太爷挺前一步,偏着头问,“唔?”

    黄长兴也不让,也挺前一步,嘴唇颤抖着,白得纸一般,耳朵边吊着的青纱随着头摇动一下。张得标赶快一跳插在中间,两手爪抓住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喂,黄哥,干不得!”

    “哼,你们!”荀老太爷说。

    张得标一下掉过脸来,说道:

    “喂,老太爷,请你不要‘你们’‘你们’的!”

    荀老太爷脸青了起来,两只手指尖一冷,白得发抖。

    “张哥,”黄长兴挺着胸脯喊,“不要拖住我,看他把我怎样!”

    “算了算了。”张得标仍然两手抓着他的两肩,向后面把他送退一步。转过身来,伸开两手向荀老太爷一拦,说道:

    “老太爷,算了,请前一步,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你配!流氓!”荀老太爷脑子里面这么一闪,立刻轻松许多了,挺出着眼珠瞪了黄长兴一眼,撒开脚步便走。

    黄长兴也向他瞪一眼,冲着肩头还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山不转路转,’‘船头不遇,转角相逢。’他老太爷,就让他这一遭吧。”张得标拉着他的手。他把“老太爷”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同时望望前面,看是否这声音达得到。

    “张哥,今天是你哥子的面子。要不然,我……”黄长兴捏着拳头向空中一劈地说,他也轻松许多了,“妈的,他,算什么东西!色鬼!他那两个死鬼老婆的冤魂还缠住他呢!他还‘扒灰’!呸!”他嘴一响,便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荀老太爷在一株柳树旁边,忿忿地一下子又站住了,嘴唇发白,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但终于也向地上呸的吐一口唾沫,穿过柳林走去。

    “唉唉,世道真坏透了!”他摇摇头喃喃地说。“儿子又不争气,都是他祖父把他惯坏的,说是抽上瘾就会守家!……”

    一株三个人才可以合抱的树干已经逼到他的鼻尖,他才“呵呵”地惊叫一声,跳在一旁,鼻尖已吓出了汗珠。他仔细端详一会儿这曾经议过几回价的大树,又走起来,想:“唉,这树还是早一天买下来吧,‘寿木’①是应该早点准备着……”但他立刻身上一冷,“唉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有鬼!”他于是假咳两声:

    “喀,喀。”镇定着自己。

    前面的路似乎要转弯,他就转弯,再转弯,他又再转弯,突然一条黄狗“汪”的一声向他跳来,他才一惊地抬起脸来,知道已走到刘大的草房外了。黄狗的嘴一张一张地叫,前两脚离地一跳扑来,他便腿一弯蹲下地去想拾起一块石头,但地面上却只是一片灰尘。他于是只得在地面挥着手掌拍了两拍,狗吓得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冲上来。他于是站起,捏着拳头,好像甩石头似的一挥,狗又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冲上来了:

    “汪汪汪……”

    “汪汪汪……”草房四面远近的狗也都响应地狂叫。

    他于是只得大声喊道:

    “喂,刘大!”

    刘二正搬出半糠半麦粉的午餐来,那黑面团的热气冲上他的鼻尖。一从门缝瞥见荀老太爷,他脸子刷白了,嘴唇也颤抖起来,慌张地放下装面团的土盆,正要喊“大哥”,刘大也已从房后跑出来了。

    “喂,大哥大哥,”刘二竭力压低声音说,轻轻踮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走到门后,眼睛贴着门缝望出去,“你看,那老头子来了!这回一定又来弄我们的!你看他背后还带来两个人,穿黑紧身的。喏,你看!”

    刘大的脸色也变白,慌忙跑到他弟弟的身边,从门缝望出去,只见离门外空地外七八丈远光景,那条黄狗正在向荀老太爷举起前两脚扑去,荀老太爷就右手举起来一挥一挥地向着狗的鼻尖。离他背后十几步的五六株柳树背后就站着那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那包大包头的一个,胸前的衣角在随风飘动。他想看清他们是哪两个,但那垂下的绿柳条恰恰遮住那两个的脸。他的腿子抖起来了,赶忙碰碰刘二的手拐子,轻声说道:

    “喂,赶快躲进去!”他一跳就向旁边一间暗黑的小屋跳进去。刘二也像被他吸住似的,跟着也一步跳进去。刘大顺手就把门关了起来,并且插上门闩。只听见外面的狗声和荀老太爷忿怒的喊声跟骂声。刘二忽然在刘大的面前挺直地站住了,说道:

    “大哥,我们出去,我们躲在这里不行的。他会打开门。他如果再是来弄我,我就和他不客气,前天拘我在村公所真气极了,我出去!”

    刘大嗄声地忿忿地说道:

    “不行,你这冒失鬼,会闯出祸来的!不行,不能出去!”

    “刘大!”

    “汪汪汪……”

    接着是一块石头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砰!

    刘二从一个小缝望出去,看见荀老太爷一下又蹲下去,一下又站起来。那黄狗也就一进一退地跳着。但那两个汉子却仍然在柳树背后不动。他忽然面皮松了下来,高兴地说道:

    “大哥大哥,那大概不是带来的人吧,”

    刘大看了一下,于是站起来说道:

    “那好,你就躲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看看怎样。”

    刘二张着嘴巴呆站一下,点点头,但他忽然想起了面团,说道:

    “那面团?”

    “呵呵!”刘大忽然醒悟起来似地,一下开了门,出去,把装面团的土盆隔门递给刘二,才跑去开开大门,喝道:

    “进财!不准叫!”

    黄狗看见它主人喊它,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

    荀老太爷冲着刘大的鼻尖喝道:

    “你们死啦!唔?哼!”于是伸起一只手掌揩着额上的汗水。

    “汪汪汪!”黄狗又向他跳起来,但刘大在它屁股上一掌,它才夹着尾巴跑开了。

    刘大请荀老爷跨进门里,端过一条凳来,凳上满是灰尘。刘大便抓起自己扁扎在腰上的破前襟去揩掉凳上的灰尘,弯腰地说道:

    “老太爷,请坐。”

    荀老太爷蹲下屁股就要坐上去,但他又立刻站起来,俯头望一望凳子。凳子是一片脏,有许多黑点,他尖着嘴吹了两吹,还是许多黑点。他于是只好站着。

    刘大又从屋后端出一土碗热茶来了,那动荡着的开水里浮沉着三根黄色茶梗子,他双手捧着送到荀老太爷胸前。荀老太爷对着碗皱皱眉,便尖着嘴指指凳上。刘大便把它放在凳上。站起来弯着腰试探地说道:

    “老太爷带来的两个人也请他们进来?”

    荀老太爷立刻觉得背脊冷了一下,冷着指尖,汗毛都竖了起来,立刻感到背后就好像站着两个伸出三寸长红舌头的绿脸,手上还拿着铁链。他愣了一下,终于鼓着勇气,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从眼角梢悄悄望出去,眼角一射到那柳树旁边,他立刻明白了,身上的热汗才冒出来。一见刘大那仓惶的脸色,他便含糊的说道:

    “唔唔,随他们吧。”

    刘大的心立刻噗噗噗地跳起来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又深深地皱起,嘴边的一圈胡子也抖动了。

    “嘿,你终于也回来了!”荀老太爷向他脸上一瞥,瞪着两眼发话了,“我看你躲得过初一究竟也躲不过十五!”

    “老太爷,我并没有躲,我是……”刘大苦皱着额上的五六条深皱纹,两手的十指合拢,在胸前扭动。

    “你家老二也回来了!”

    “……”

    “听说你发财了!”荀老太爷*(左目右夾)动着眼光看他的眼睛,五指扯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好像要把它们拔下。

    “老太爷,这是哪里的话?”刘大慢慢沉重地仰起脸来,一望见荀老太爷那深沉的两眼,自己又赶快俯下脸去。

    “哼,哪里的话!你家阿毛卖了十块钱!”

    “天呵!这是哪个嚼舌根的,要嚼烂他的牙巴的!”刘大忽然抬起脸来,忿忿地说,“我们的阿毛,我们是把他送进城里王举人家帮工的,如今世道,有饭吃就好了,哪还有钱!”

    “你说谎!”荀老太爷手一指,挺前一步说。

    “把钱拿出来!你的租,赖是赖不了的!”

    “真的,老太爷,你老人家……”刘大在胸前拱着手,腿关节和膝关节一闪一闪地,似乎就要跪下去,“没有钱,真的!”

    “那好!没有钱,就同我到公所里说去!”荀老太爷厉声地喷着唾沫星子说,伸起右手一挥地指着门外;同时从眼角梢望望那柳树边,看是否那两个家伙也看见自己这样一挥手的威武姿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那两个影子已不见了,只是空荡荡的柳树垂条在随风飘绿。

    “那好,去就去!”随着这声音,刘二一闪地从房里跳了出来,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荀老太爷的前面。其时,刘大忽然腿一弯跪下去了;刘二伸出手爪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说道:

    “大哥,你跪什么!”

    刘大的脸变成刷白,张着白嘴唇,扭转头看着提着他肩头的刘二。

    “好,你好!”荀老太爷厉声地,颤动着三胡须一下跳了起来,一手指着刘二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我叫你知道!我只问村长去要人去!”他说着,转身就走。刘大追出去,刘二一把又将他拉住了。

    “唉唉,怎么好!怎么好!你这冒失鬼!”刘大嘟着嘴说,眼睛直盯住荀老太爷远去的背影,挣扎着刘二的手,还要追出去。

    “大哥,你这人真是!横直……”

    “横直不横直,你又要拖累我!”刘大在地上顿了两顿脚,长长地叹一口气。

    “你怯甚么?”刘二也嘟着嘴瞪着眼球说,两手向两边一分。

    “怯甚么不怯甚么!你弄得好,你去受!你不想想我卖儿卖女为哪个?把你想法弄出来,可是村长还没有把事情敷衍好,你又这样!”刘大气得眼珠发红,离开地双脚跳了起来。

    “谁叫你要弄我出来?”刘二也气得眼珠发红,对着刘大的脸也双脚跳了起来。

    刘大嫂在房后躲着听了好一会,现在拐着一双小脚儿走出来了。她也嘟着苍白的嘴唇说道:

    “二叔,你也真是!”

    “真是甚么!我就不相信!”刘二把眼珠瞪着他嫂嫂道,“你也来管我了么!”

    “不信就去你的!”刘大喷着唾沫星子说,两手向两边一分。

    “我去就去!”刘二铁青着脸,眼珠不转地跨开脚步,一直昂着头向外走,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刘大嫂忽然愣住了,嘴唇乌白地喊道:

    “喊住他!”

    “让他去!”刘大也在胸前交叉着两手,一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荀老太爷鼻孔气呼呼地走着,脸色发青,眼珠挺出闪着恨恨的光。嘴唇喃喃着,下巴下的胡须尖随着风翘了起来。

    “哼,非把他……”他想,脚步就在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跨大起来,“哼,村长就这样了么!他一定得了老大的……”他一想到这里,脚步又放缓慢了,在一条小溪边站一下,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不,不能再便宜了村长,我得还是转去先把他的钱拿下来再说……”他于是悄悄回一下头向后面看看,只见老远一丛柳林旁边正有一个人跑来了,两臂飞似地在动,口里在喊着甚么。

    “哼,一定是刘大追来了!你来么?那好,我给你看看!”他于是把脚步加大起来走,昂着头,从鼻孔里响出特别大的声音:

    “哼!哼!哼!”

    “老老老太爷!等等等!”声音在背后渐渐近了。

    他仍然不理,昂头前进。他想:等他跑拢来,就这么把头一扭,呸的一口唾沫就吐在他的鼻尖上。背后跑来的那人已出现在他肩旁了:

    “老老太爷!少少爷……”

    他扭转头来一看,一下吃惊地张开嘴巴了。面前站的却是老牛,汗珠滚滚地已钉满他的麻脸。但荀老太爷立刻气得咆哮起来:

    “你在讲甚么!你?你……”

    老牛吓得倒退一步,愣了一下,才又动着厚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

    “少少爷,门扭开了!少少少奶奶出来了,他们就就就打打打……”

    “甚么?”荀老太爷一手的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脸怒瞪着两眼问,但他立刻明白了,不等老牛再说,撒开腿就向着回家的路上开跑。好不容易跑到大门外的时候,忽然看见两个穿黑紧身的人影很快躲进旁边的一个墙角。他想追去,但他已鼻孔和嘴都张得大大地喘不过气来了。他愣了一下,终于向大门跑去。跑到自己的已经打开了的房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后面媳妇的哭声传了出来,震动了屋梁,刺进他的心。他咬着牙,鼻孔里喷着气。那一袋一袋的铜元和银元在他脑子里一闪,他便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伸出两手爬到床后面,心跳地用手去摸着夹壁的方洞门,门依然是紧紧地关住。他才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赶快爬出来,头上已沾满灰尘。关好房门,就向着媳妇的房间跑去。

    荀福全的脸发青,鼻孔气呼呼地,两手叉腰站在床旁边,两眼狠狠地盯住站在门里边哭着的老婆。她满头黑发散乱地披到肩上和背上,肩头在抽搐,两手蒙着眼睛在呜呜呜。当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进来,她便忽然号啕起来了: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荀福全一愣,他两眼慌张了,心噗噗噗地跳。他两步跳出房门,就向外跑。

    “嘿唉!你这杂种!”荀老太爷跳起来,两手爪抓着荀福全的左手,张开口就在他的左眉上轧着上下两排牙齿咬一口。荀福全“呵呀!”一声,眼泪都迸了出来,他猛力地向前挣扎,但牙齿好像陷进肉里去一般。他咬着牙扭身一奔终于挣回肩头和手肢,又跑回房去,抓着门扣要拉过来关门。但老婆却死死地靠着门板。荀福全见他父亲已一跳地向门口冲来了,他便慌忙抓着老婆的两肩向门口一送;荀老太爷高高举着一个拳头一下就在门槛外站住了,媳妇的背就正逼着他的鼻尖。他于是气得一步跳开,跑去抓了一条四尺长污黑的圆木门闩又赶了来,向门口冲去,一抬脸,却见老牛正站在门边张着麻鼻下的嘴巴。他于是不便再冲拢去,只是远远地跳着双脚吼道:

    “杂种!今天打死你!打不死你不算人!”他的眼泪从眼眶流了出来,声音夹杂着惨伤。

    荀福全正伸起手摸着左肩的牙齿印,也流着泪,跳起来,隔住号哭着的老婆喊道:

    “你打!”

    但老婆一闪地把门口让开了。

    “唉唉,狗东西,你吓!”荀老太爷咬着牙大声地喊,门闩就杵在地上橐橐橐。

    “你出来!”

    “你进来!”荀福全也在门里喊。

    “你出来!”

    “你进来!”

    荀老太爷跳两跳,终于牙齿把嘴唇一咬,两手抡着门闩举到头顶以上,直向房门冲去。老牛吓得伸开两手去一拦;荀老太爷冷不防,胸口被撞得噗的一声,门闩都从他手上弹得飞了开去,污黑的一条临空滴溜溜滚转着,哐啷啷一声落在地上。

    荀福全觑得清切,跳出房门一溜,跑出去了。

    “让开!我叫你让开呵!”荀老太爷气得一掌推开老牛,抓起门闩,就追出去,但追到堂屋时已不见了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狗东西!”他又双脚跳两跳,丢下门闩,倒在一张椅子上哭了起来。头靠在椅背上摇两摇,泪水泉一般从眼眶涌出,头好像发昏地要爆开来。他向着椅旁边的茶几上咚的捶下一拳,灰尘都跳了起来。坚决地喊道:“非送他的忤逆不可!”他两眼泪盈盈地,头在椅背上靠一会。他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脸掉过去看见当中的神龛上,那满是灰尘的三尺长方的红牌金字的“天地君亲师位”的“位”字旁边两列用玻璃长方匣装的祖先牌位,他脑子里面忽然闪出他将来的灵位的景象:许多穿缎光马褂的人向着白纸牌坊里的他的灵位磕头,灵旁边却连披麻跪着还礼的儿子都没有,于是许多指头就都指着灵牌冷笑。他身上一冷,腿子都战栗起来。他又望着那“天地君亲师位”,忽然觉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眼眶涌着热泪摇晃着头这么默念了一遍,脸上就起着痉挛,终于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最后他看见对面壁上一方他父亲的炭精的画像,虽然那黑色木框中罩上的一片玻璃已积满黄黄的灰尘,但那闪光的两眼和络腮白胡子却还非常明显,而且那白须子当中的嘴唇似乎就在向着他微笑。这使他忆起他在的时候,热天,就在这风凉的堂屋,在那靠壁地上的一方黄草席上的烟盘边,就是那样的笑望着他五岁的孙儿说道:

    “来,我再给你一日烟,你再打一个跟斗。”

    “唉唉!”荀老太爷向他父亲的画像瞪一眼,摇摇头,赶快把眼睛避开。但他忽然听见媳妇隐约的哭声,他于是站起来了。见老牛已张着麻鼻下的嘴巴站在大天井边,他便猛力地关了堂屋的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天花板上的蛛网都被震得一抖,无声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嘿!”他顿了一脚,终于经过自己的房门外,向后面走去了。

    一九三五年四月

    1935年9月16日载《文学季刊》第2卷第3期

    署名:周文

    ①“寿木”就是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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