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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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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在大天井左边厢房里的烟榻上,荀福全的苍白嘴唇紧箍着那竹烟枪的绿玉嘴,好像吹箫似的,两眼凝视着烟灯玻罩口那舐着烟枪那头烟斗上的黄色烟泡一跳一跳的火焰。他匆忙地嘴动两动,便使劲一吸,苍白的两颊都凹了进去,只让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在透不过气来时漏出丝丝的白色烟雾。看看吸到了底,他便右手五指拿着铁扦子尖去一拨,吱的一声,那烟泡蒂便被火焰尖送进烟斗的小孔里去。放下枪,嘴唇闭得一线缝也没有,竭力不让一丝烟雾再漏出来,翻身爬起,赶忙跑到旁边地板上的一方黄草席上站定,一弯身,两只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两脚跟朝上一跷,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形,啪啦哒一声翻了过去,鼻尖都冒出细点的汗珠来。他仍然紧闭着嘴,走回烟盘旁边坐下,两手抱一把装满苦茶的白瓷壶来,嘴子插进嘴唇,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这才把两只手掌附着两膝头,骨碌着两眼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刚刚头靠上枕头,拿起铁扦子匆忙地挑起一豆黑烟膏凑上灯罩口的时候,长工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两手撑着床沿,许多凹点子的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厚嘴唇急促地说道:

    “少爷!那黄三痞子把我也骂了,他叫你就出去……”

    荀福全立刻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偏着头,两眼发闪,嘴巴张开。那铁扦上的一豆烟膏便墨水似地滴在灯火边:吱!灯火都跳了一下。但他立刻仰起着半身,喷着鼻孔,冲着脸说道:

    “哎呀!叫你跟他说等一等,等一等!妈的!”

    老牛吓得把头退一下,呆一会儿,说的话又开始结结巴巴起来了,他嘴唇动的时候,那黄色的两颗门牙都闪映着烟灯的火光:

    “我我说过了,我说……他又说,你不出去,他他他就要亲自进来讨了!”

    “啊?”荀福全一惊地坐了起来,石像似地呆一下,才伸起五指猛力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响着嘴叹一口气说道:“咳!妈的!好好,你去跟他说我就来,入他……”

    老牛刚刚转过背,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又停在头发上,突然喊住他。额角发皱,眼光灼灼地问道:

    “老太爷刚才在生甚么气?”

    “你……你还不晓得么?”老牛结结巴巴地答道,“大前天老老太爷押到公所去的刘二今天出来了,刘大去弄出来的,刘大卖了他的阿毛,十块钱,刘大偷偷回来的。……”

    “老太爷今天出去不出去?”荀福全问;同时脑子里很快地闪出了他父亲房里的景象:靠里的床脚后面,是黑黄的夹壁,壁上有一个小方门,门里面是一袋一袋的铜元和银元。于是他的嘴角便闪出梦似的微笑,偏着脸,闪烁着发光的一对眼睛,盯着老牛那在颤动的厚嘴唇,他怀着往常凑好三番时伸手去揭牌似的心情,惟愿他那嘴巴一张开,就吐出一声:“出去。”

    “不不不……”老牛摇摇头,“晓得。”

    “嘁!”荀福全一下怒得一对眼珠都挺出来了,挥着右手的五指喝道。“好了好了,你去你去!”但他刚刚躺下去,老牛的麻脸又追上来了,秘密似地压低声音说道:

    “少少爷,黄三痞子骂骂骂……”他自己也困难得麻脸都涨红起来,害羞地伸着五指抓抓下巴。荀福全的弯眉毛皱得更紧,尖着耳朵,也急得两眼只是*(左目右夾)*(左目右夾)*(左目右夾)。老牛在地上顿一脚,这才说出来了:

    “骂你入入入入……”

    荀福全的两眼终于向他瞪了一下说道:

    “好了好了,妈的!”接着他就张开苍白的嘴唇打一个呵欠,眼角又滚出一颗亮晶晶的泪水珠,脊梁软瘫地又躺下去,想道:“还是抽了这口烟再说。”他瘦削的鼻尖对着灯火,一看见那灯火边的一豆快烧焦了的黑烟膏,他的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又皱起来了,响着嘴又叹一口气。于是立刻把全身的力气都贯注在右手五指捏住的铁扦子上,手抖战着把那扦子尖凑拢去,直到鼻尖上凸出几粒小汗珠,他才把那烟膏刮了下来。于是把它凑在灯罩口上了,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一颗烟泡,栽上竹烟枪的烟斗上时,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门前了,同时在老牛的背后还发出一个粗大的声音:

    “喂,荀少爷!怎么的!”

    一听就知道是前几天同着打牌的张得标的声音。他的心一跳,两手拿着的烟枪刚刚横横地停在烟灯旁边,那穿黑紧身的张得标已眼光灼灼地从老牛的背后走进来了,一路张开嘴巴嚷着,两眼就向房里的四个角落扫射,两步走到床前,便伸出一只手掌一挥地拍在荀福全侧躺着的屁股上,啪的一声:

    “喂,黄哥等不得了,他问你还不还!”他声音震动了屋梁,连天井都嗡嗡地起着回声。

    荀福全嘴唇发白,两眼慌张地,一翻坐了起来,平伸着两手掌向着张得标的鼻尖前面按两按,轻声说道:

    “喂喂,小声点,小声点!”

    “什么小声不小声!黄哥叫你马上就出去!真是,早来一趟咧,说你没有起身,你看此刻什么时候了!等煞人!”张得标大声说着,眼光就从荀福全的脸扫到烟灯,又从烟灯扫回荀福全的脸。

    荀福全急得叹一口气,伸起两只手爪抓着头上的乱发,轻声地说道:

    “喂喂,”便赶忙两步跑到窗口,脸贴拢,从窗眼望出去,见正面堂屋只是静静的神龛,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他才嘘出一口气,走回烟灯旁边来,说道:“好了好了,你请坐坐,等我抽了这口烟,对不对?”

    “坐不坐都没有关系!”张得标大声说着,左手叉腰,一屁股坐上烟盘左边的床沿,两眼愣着横横地在荀福全脸上一扫,“那么,就快点!”他加添一句,伸出五指就在烟灯旁边抓起一个小巧的白银烟杯。

    荀福全两只手爪抬着烟枪,把绿玉嘴子的一头递过来说道:

    “请!”

    张得标故意伸一只手爪去接着枪,果然看见荀福全皱一皱眉头,他便嘴角露出笑纹说道:

    “好了好了,谁抽你的烟!你赶快罢!”

    荀福全脸红起来,嘴唇动两动说道:

    “不,不客气。”终于把烟枪嘴掉回来塞进自己的嘴唇,把烟斗子上的烟泡对着火,吱吱吱地抽了起来。他顺着烟枪望到烟灯旁边,却见张得标的五指正在玩着烟杯,烟杯倾斜着,黑烟膏就闪光地流到杯口,看看就要流出来,他就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来了。忽然烟斗上呼的一声,他赶快把眼光收回来,一看,泡子上正烘烘地挂火了,他很可惜地把口里的白烟雾吐出来,吹熄泡子上的火,按一按,扦一个洞,又才窝着嘴唇抽了起来。这回却见张得标的两手在白瓷壶边的十几个烟斗子中抓起两个来了,并且说道:

    “啧,这斗子,啧,……”同时就把那两个水盂似的红黄色烟斗子相碰发出声音:咯咯。荀福全的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又皱起来了。但这回,他为避免放漏一丝烟雾,于是竭力忍耐住,一口气就把烟泡子吸进烟斗里去。

    “完了么?”张得标放下手上的两个烟斗,闪烁着眼光问。见荀福全紧闭住嘴唇点点头站起来,他也站起来,那烟斗实在黄红得可爱,他还俯下脸去盯了它们一眼,才向房门口大踏步走去。可是到了老牛站着的门边,却没听见背后跟来的声音,他掉转脸来一看,荀福全却正站在一方黄草席上,弯身下去,两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就像一条伸懒腰的拱背猫。

    “唉唉,又要打跟斗么?”张得标皱着两眉大声说。

    老牛向他微笑一下,挤挤眼,把那笑着的嘴唇凑拢去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他……他不打跟斗就过不了瘾。”

    张得标横着眼睛眨了老牛一眼,赶忙把自己的耳朵离开他那冲着臭气的嘴巴。见荀福全已啪啦哒一声翻了起来,但又坐在烟盘旁边了,两手抱着白瓷壶,就把嘴子插进嘴唇。张得标便怒挺着一对眼珠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喷着唾沫星子说道:

    “喂,怎么样!妈的,我又不是你的跟班,随你这么气派!我不过是帮黄哥进来找你的!你究竟出去不出去!”他一对挺出的眼珠就直盯住荀福全的瘦脸。

    荀福全只是两眼骨碌地从壶背望出去看着他颤颤的嘴唇,咕噜咕噜地喝了茶,放下壶,这才两手掌附着两膝头,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站起来了,脑子里面又闪出他老婆手指上黄黄的金戒指,计划着怎样伸出手指去拔它下来。于是他拍拍张得标的肩头,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你先出去回复黄哥,我进去一下就来。”

    “不行!”张得标把肩头向旁边一躲,脱开他的手掌,喷着唾沫星子说道,“走!”他伸出一只手爪就去拉他的手。

    “唉唉,我要进去弄钱!”荀福全伸着五指急促地抓着头上的乱发,眼睛就*(左目右夾)*(左目右夾)*(左目右夾)。

    “那你送我这个烟斗。”张得标伸手到瓷壶旁边的十几个烟斗中抓起一个烟斗来,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荀福全皱着两弯向下吊的眉毛,伸手就去夺,说道:

    “唉唉,这个烟斗不能送你。”

    “妈的,你有十几个的嘛!”张得标一只手掌撑住荀福全的手,一只手爪就把烟斗塞进黑紧身的袋子里去。“嘿!你这人!……”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使外面的天井都起着嗡嗡的回声。

    荀福全呆了一下,很快就用那伸出去的一只手掌在他嘴前面按一按,轻声说道:

    “喂喂,妈的,小声点,小声点!”

    “好了好了,那你就赶快进去吧!可是别进去就不出来哈!”张得标说着,闪烁着眼光向他*(左目右夾)*(左目右夾)眼,同时在他背上拍一掌,就笑嘻嘻地大踏步出去了。

    “呵!”荀福全盯着张得标的背影消失了,才叹出一口气,摇摇头。但他立刻又皱着眉头了,他父亲那怒瞪着的一对眼珠就在他脑里一闪,他于是又伸手抓抓头上的乱发,喃喃地说道:

    “嘿,妈的,恰恰又是今天!又要经过老头子的门口!呸!”

    他站一会儿,终于咬住牙关,顿一脚,打天井穿过堂屋走去。刚要溜过他父亲门口的时候,他的脸一惊,脚便一下停住了,因为他已听见他父亲在说话的声音。他想:“老婆该没有在里面吧。”于是,他就轻轻踮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地走到他父亲的门口边,脸贴着板壁,从一个小洞望进去,就看见父亲依然横躺在靠里的床上,床中心烟灯里的火焰正对着他那一对忿怒的眼珠闪光,三胡须当中的嘴唇颤抖地在喷出一些话:

    “……哼,妈的,就放了我的人了么!”同时挥着一只手掌在自己的屁股上一拍,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哪个在门外?”他忽然大声一喊,立刻从枕上抬起头来。

    荀福全惊得张开嘴呆了一下,赶快轻轻踮着脚尖离开两步,但立刻又听见父亲坐起床来喊道:

    “哪个!唔?”

    荀福全知道不能走了,便站着答道:

    “我。”

    “进来!”

    荀福全不知道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但脚已提起了,他于是便跨进去,在门框边站住。立刻就看见父亲从床上跳起来,震得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厉声地喊道:

    “鬼鬼祟祟的在做甚么!唔?你是不是又想来偷钱?哼,你这败家子!你看这两天佃户通通都躲光了,你还一点人事都不懂!”他伸着一根指头向荀福全指了一下。“嗨,我问你,刚才谁在外边同你说话?”

    “没有人。”荀福全脸红一下,随即又变白,嘴唇颤抖着,两眼昏得好像全屋子都黑暗下来,他两手的指头扭动着背后门框上的铁扣,恨不得一把就将它扭断。

    “哼,没有人!”荀老太爷又挺着眼珠,右手掌撑在旁边摆着算盘的台子边沿,狠狠地看了荀福全一眼,又喝道:

    “你站着在做甚么!站都不好好站!你就只晓得赌钱,变成那‘呆贼佬’的鬼相!给我滚开!我看不得!”

    荀福全把嘴唇一嘟,在地板上用力地顿一脚就跑出来了。他想:“哼,妈的!”他一面掉着头,就看见老头子在台子边追出两步,忽然被一条矮凳子绊了一下,凳子翻一个身,四脚朝上;老头子也划出两手倾着上身跳了一下,几乎仆下地去。荀福全这才感到些微的痛快,向老头子投一瞥恶笑的眼光,便撒开腿向后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还掉头看看背后。在一个门框边,他的胸口突然被猛烈的撞了一下,两脚一飘,几乎仰身倒下地去,他吃惊地跳后一步,定睛看时,脸色变白的老婆就站在门框里面失声地说道:

    “哎呀!吓死我!”她伸起空着的左掌就在胸口上拍了两拍。右手端着一大铜杯刚起锅的熟烟膏就要走出去。

    “嗨,等着!”荀福全跨进门槛,两手横横地拦着门,轻声说道:“把你的私房钱借给我一下,你?”

    “别忙,”老婆左手向前扬一下,截断他的话,皱着眉,眼睛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望了手上的铜烟杯一会儿,好像忽然想起忘了什么东西,右手端着铜烟杯就转身,又要向后面走去。

    荀福全一惊,一步跳过去,又伸开两手拦在她前面了,嘟着嘴说道:

    “唉唉,你听见么,我的话?”

    “听见什么!”老婆显出吃惊的眼色望着他,红红的嘴唇对着他的眼睛半张开,湿漉漉地闪着光。

    “唉唉,你装傻,你那钱。”

    老婆皱着两眉,沉着脸说道:

    “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早就放出去了么?”

    “不,你说谎!给我。”

    “别忙,”老婆左手又向前扬一下,截断他的话,两眼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望着手上的铜烟杯,好像在思索什么忘了的东西。

    荀福全不知不觉地把两手五指插五指地抱在胸前,弯着腰颤声说道:

    “给我吧,给我吧,你这鬼东西!”

    老婆掉回头,端着烟杯子便跨出门槛。荀福全可忿怒得脸发青,一双眼珠都瞪起来,跳出一步,伸手就抓着他老婆空着的左手。老婆向前一奔,他顺势就把她的手臂弯过来,反扭到背上,向上一拉,肩胛的骨头都发出喀拉的一声。老婆弯下腰,叫不出来似地说道:

    “呵唷呵唷!”

    “妈的,你说给不给!”他把她那只手臂再向着她后颈窝那儿提一提。

    “呵唷,扭断了!唔唔,你这样狠心!”老婆弯着腰,向地面俯着头忿忿地说。

    荀福全从旁边看着他老婆那起着痉挛的苍白脸,感到了一种胜利的痛快,于是更加威吓地说道:

    “你不给么?我就要拔你的金戒指!”他伸手抓牢她背上的左掌,便去褪那中指上的一个金黄黄的圆箍。

    老婆可把手臂用力一扭,一翻地直起身来;荀福全一个冷不防,被弹得踉跄地倒退两步,几乎跌下地去。她脸发青,大声地说道:

    “别动我!前个月你才瞒着我拿了我一只戒指去,你又……”

    荀福全脸红一下,于是捏着拳头向她鼻尖摇两摇,压低声音喝道:

    “妈的,别大声!你再说,你……”

    “大女!你们在做甚么!烟还不拿来!”老头子忽然从屋里送出来一声。

    “来了!”她尖声的应着,就向旁边一溜。荀福全斜刺里冲着肩头去一拦;她却一偏地滑开,跑掉了。

    “妈的,老头子甚么等着你了!”荀福全向她背后吐出这么一声咒骂,两眼圆睁地跟定她的脚跟追去,看看追到父亲的门口,“哼,不行了,妈妈的!”他脑子里面这样一闪,便加紧追上两步,一挥地击下一拳去;老婆向旁边一躲,拳头恰恰落在右肘上,她的手掌被震得一弹,铜烟杯子便从五指跳了出来,在空中黄色的一条便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滚了一圈,黑烟膏便从杯口流了出来,立刻把烟杯子在地上胶住。老婆惊得颤抖的嘴唇发白,进出一声尖叫。荀老太爷就从床上一仰身跳到门边来了,圆瞪眼珠,咆哮地说道:

    “做甚么!唔?”

    老婆的肩膀抽搐起来了,横着手背揩着两眼盈盈流出的泪水,她把手放下来,从模糊的两眼望出去,打老头子的眼睛掠过她丈夫的眼睛,嘴唇就要动。荀福全抢着嘴唇动一动说道:

    “她把烟杯子弄翻了!”

    荀老太爷忿怒得脸发青,三胡须都颤抖了,他两脚一跳跳出门来,在空中挥着拳头便向荀福全冲去,同时咬紧牙关吼道:

    “唉唉,你这败家子!你这杂种!你……”

    荀福全两眼骨碌一*(左目右夾),转身便跳出堂屋。荀老太爷的三胡须直抖动,他两手爪向前抓着,脚一跳也跟着追出堂屋,口里直喊着:

    “你这败家子!你这……”

    他望着荀福全那飞快的背影,两把抓不住,他简直气得小孩似的哭起来了,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又踉跄地向前追两步,追两步,又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口里带哭的嚷着:

    “你好!你好!我送你的忤逆!”

    荀福全的心噗噗噗地跳着,踉踉跄跄地跑出大天井,及到发现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向他脸前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地说道:

    “嘿,来了!”

    他才两眼一愣地站住,知道自己已经跑出八字粉墙的大门外了。走在张得标前面冲上他鼻尖来的圆胖脸,一看就认得是黄三痞子,他今天的头上还包了一个青纱大包头,在左耳边还吊下一寸长的青纱头随着田野送来的风飘动。但荀福全没有等他说出话,就又闪着惊惶的眼光,匆忙地说了一声:

    “老头子追来了!”撒开腿便向墙左边的一道竹篱笆侧面的一株大树下跑去,脊梁软瘫地靠住树干,脚好像还在发抖,脑子里面就闪动着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

    “嘿,妈的!”黄长兴说着,两眼闪烁地向两边望望,便同着张得标跑了过来,直直地站在荀福全的前面,两手叉着腰,没有扣纽扣的黑紧身在胸前两边分开,现出裤腰上一段两寸宽的闪着光的黑丝板带。他气冲冲地鼻尖对着荀福全的鼻尖。但同时已听见老头子在大门口的骂声,三个人就都在大树下默默地站住,互相看着别人的脸,等到骂声浙渐远进去了,黄长兴便闪烁着眼光掉头向背后看看,微笑地向荀福全说道:

    “喂,把钱拿出来。”

    荀福全这才从惊惶中被唤醒来,很生气地苍白着脸子说道:

    “唉唉,你不看见我刚同老头子吵了么!”

    “甚么?”黄长兴一下怒瞪着眼珠叫起来了,连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他一面伸手挽着捏起左拳的袖口,一面摇动着吊在耳边的青纱头喝道:“你要生老子的气么?老子饿着肚子来等你这么久,还没有地方出气呢!”他偏着头对着他的鼻尖。“哼,你想赖么?难道我输给别人的钱就不是钱了么?唔?”他咬住牙关说着,挺出一对眼球。荀福全气得发抖,也瞪起一对眼珠,立刻看见张得标跳过来,一把抓着黄长兴的两手,说道:

    “喂,黄哥!”

    他于是离开树干,向前一步说道:

    “怎么!你要打么?”

    “你!妈的,别在老子面前摆少爷架子!”黄长兴吼着,脱开张得标的两手,伸着五指从丝板带里掏出一张一百吊钱的白纸写的纸据来,凑到荀福全的鼻尖说道:“哼,打你!污了我的手!还钱来!呵?天天推,你还硬!”

    荀福全一下子呆着了,嘴唇颤抖地动两动说道:

    “我……”同时伸起一只手掌的五指抓着头上的乱发,懊恼地闪着眼光。

    “好的,不还好了!我去找你家老头子去!”他一歪嘴,掉过头来向着张得标,“张哥,走!”他拿着那张白纸的纸据在空中一扬,拔腿便走,同时又掉头来想看看荀福全的脸会因恐怖惨白到怎样的程度。

    荀福全心一横,把牙关咬紧,看着黄长兴走去的背影————那被风吹到他腰后来的黑紧身两角和吊在耳边威武地飘动着的青纱头。突然他脑子里一下闪出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和黄长兴怎样在老头子面前跳起来的景象,他立刻惊慌得嘴唇发白了,见黄长兴快要走到墙转角,他便连忙微弯着腰,向他旁边含着笑的张得标一瞥,颤抖着嘴唇。张得标这才向他笑一笑,跳过去,一把拦住黄长兴说道:

    “喂,黄哥!你哥子等一等,都是自己人,好好说。”

    黄长兴乜斜着眼睛,向张得标做一个歪嘴,接着又用那嘴尖着向大门口那方努一努,同时故意粗声地说道:

    “你别拉着我!说甚么,他们这种人!”

    张得标也向他挤挤眼,嘴尖起歪一歪,说道:

    “好了好了,你哥子等一等。”他于是一把抓着黄长兴的手拖他转来,就向着荀福全的鼻尖带着严厉的声音说道:

    “唉,荀少爷,你这人也真是!”他站在黄长兴的前面,一面说,一面向荀福全挤挤眼,“你不是说这几天等老头子一出去就可以拿钱么?你已经推了好几回了呵,别怪黄哥不顾面子!不是我说,你这些地方实在不够朋友!”他又向荀福全挤挤眼睛。

    荀福全的嘴角勉强现出微笑来了,微弯着腰,先咳一声,向着张得标那微笑的脸孔说道:

    “唉,真的,我刚才因为给老头子吵昏了!”

    张得标的两只手爪抓着他的两肩一扳,使他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你不要向着我。”

    荀福全脸红一下,就又向着黄长兴勉强笑一笑,同时伸一只手掌去拍拍黄长兴两手叉腰的肩头:

    “对不住,刚才冲撞了你哥子。真的,这两天老头子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你哥子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黄长兴忍不住地嘴边露出一点笑,但立刻又板着面孔,两手叉腰地从鼻孔冷笑一声说道:

    “我也不和你说那些,我们不像你‘少爷’,我们还要等着钱拿去买米吃午饭呢!我们的老婆儿子还饿着肚皮呢!”

    “你不是说可以拿你老婆的首饰么?”张得标右掌拍着荀福全的肩头,偏着脸问。

    “哼,他老婆的首饰!”黄长兴挺直地站着,从鼻孔笑出一声,说,“连他老婆都给他老头子受用了!”

    荀福全的嘴唇立刻发白,像死鲈鱼的嘴似地张开颤颤地说道:

    “喔喔!”

    “嗡嗡!”黄长兴带笑的圆脸向他脸上冲去,盖过他的声音。“妈的,不是真的么!”

    荀福全向后退一步,背脊又靠着树干,向黄长兴投出一瞥乞求的眼色,嘴唇动两动说道:

    “别乱说!”

    “甚么乱说不乱说!”黄长兴又两手叉着腰,把头昂起来,“你简直傻瓜!要是我么,我就说,老头子,拿钱来!老婆么,就这么嚓的给她一刀!”他说完,把嘴唇用力地一撮,同时伸开右掌斜斜地在空中一劈,那黑袖子打着空气发出呼的一声。

    荀福全的瘦脸通红,闭着嘴,无可奈何地站着,两眼盯住黄长兴肩头后面远山的尖顶。张得标的脸就在荀福全那红脸的后面左肩上向黄长兴做一个歪尖嘴,挤一挤眼睛,点点头。

    黄长兴立刻又把眼睛瞪起来了,摇动着耳边的青纱头说道:

    “喂,怎么样!钱?别装傻装呆的!”

    荀福全懊恼地皱着两弯向下吊的眉毛,眼光收回来又望着自己的两脚鞋尖,手指掐着背后的树皮。张得标便一下跳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喂,荀少爷,来,我同你谈谈。”

    两个踏着草地走到竹篱笆尽头,站住,荀福全皱着眉头望着他的嘴巴。张得标在他面前向远远的树下黄长兴两眼闪烁地看一眼,才盯住荀福全的眼睛说道:

    “你再送我一个烟斗子,我帮你想一个办法。”

    荀福全心一跳,但立刻镇静住,偏着头问:

    “什么办法?”

    “你不管嘛。你先答应我,我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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