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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最后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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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的额头之外,找不出更好的救药和更好的答话。一下子,她伸出两手,贴到她情郎的肩膀上,她依然半身躺在床上,亲切地向他身上投了几道冒着火星的目光,似乎会穿透他。

    “柏尔那尔,”她说,“你什么时候改变信仰?”

    “我亲爱的安琪儿,今天我们别谈这个,恐怕会叫你更加不舒服。”

    “是你的顽固性才叫我生病呀……可是你倒很不在乎。时间很紧迫;哪怕我快死了,我都要利用我最后的一息来劝告你……”

    麦尔基想用一个亲吻来封住她的嘴巴。这是一种很好的论证,用来回答一个情郎可能从他的情妇方面听到的一切问题。可是蒂娅娜往常对他总是半推半就,这一次却使劲地而且几乎是带着愤怒推开了他。

    “听我说吧,麦尔基先生,我每天想到您和您的错误,就流血泪。您知道我爱您吧!想象想象吧,当我想起那个在我看来比生命还亲爱得多的人也许很快就要冒肉体和灵魂的危险的时候,我所忍受的该是何等的痛苦啊。”

    “蒂娅娜,您要知道,我们约好了不要再在一起谈这一类的事情啊。”

    “必须谈它,不幸的人!谁告诉你,你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让你去追悔呢?”

    她那异乎寻常的口音和她那离奇的言语使麦尔基不由得记起他刚从贝维尔口里听来的奇特的意见。他不能够阻止自己感到激动,然而他仍然控制着自己;他只把这种劝人改变信仰的加倍热心认作是对宗教的虔诚罢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呀,美丽的朋友?难道您相信,天花板为了要杀死一个胡格诺,居然会像昨天夜里您的床顶一样,故意掉在我头上吗?幸运地,除了蒙受到一些灰尘之外,我们挣脱出来了。”

    “您的顽固性简直叫我失望!……喂,我梦见您的敌人们准备杀死您……而且,在我还来不及领我的忏悔教士到您身边之前,我就看见您一身血淋淋的,并且被他们用手撕裂,死去了。”

    “我的敌人们?我不相信我有敌人。”

    “无知!所有憎恶您的异端邪说的人,难道不是您的敌人吗?整个法兰西难道不是您的敌人吗?是,所有的法兰西人应该都是您的敌人,只要您一天还是上帝和教会的敌人的话。”

    “我们放下这个不谈吧,我的王后。关于您的梦,您可以找卡咪尔老大娘替您解答;我,我可一点也不明白。我们谈谈别的事情吧。据我看来,您今天到过宫廷:我想,您就是从宫里带回了这种半边头痛病,使您痛苦,使我发狂吧?”

    “对,我是从宫里来的,柏尔那尔。我见过母后,我就是从她屋里出来的……决定要尽一次最后的努力来劝您改变……必须这么办,绝对必须这么办!……”

    “我觉得,”柏尔那尔打断她的话说,“我觉得,我美丽的朋友,既然您不顾您的疾病,还有气力带着这样的热情向我说教,那么我们可以,如果您很愿意许可那样做的话,我们还可以更好地消磨我们的时间。”

    她用一道混杂着愤怒的鄙夷的目光接受了这句戏言。

    “罪过!”她低声地像对自己说,“我为什么必须这样懦弱对待他呢?”接着,比较大声地继续说:“我看得够清楚了,您不爱我,我在您身边,不过跟一匹马的身份一样。只要我能够使您快乐,我就是受尽千百种的痛苦也不要紧!……只是为了您,为了您一个人,我才肯忍受我良知上的苦恼,在这些苦恼面前,男人们的狂暴所能够想出来的一切酷刑就算不了什么了。只要您嘴巴上说出的唯一的一句话,就能够使我的灵魂恢复安静;可是这句话,您将永远不说出来了!您总不愿意为了我而牺牲您的一个偏见。”

    “亲爱的蒂娅娜,我到底要忍受哪样的迫害!放公正点,希望您别为了对宗教的虔诚而瞎了您的眼睛。回答我吧:像我的手臂或者我的精神做得到的一切,您可会在别的地方找到一个比我更驯顺的奴隶呢?要不要对您再说一次:我能够为您而死,可不能够相信某些东西。”

    听他说的时候,她耸耸肩膀,并且带着一直达到仇恨地步的一种表情望着他。

    “我不能够,”他继续说,“为了您把我那褐色的头发改变成金栗色的头发。我不能够为了使您高兴而改变我肢体的形状。我的宗教是我身上的一个肢体,亲爱的朋友,这一个肢体,假如人们要从我身上拔掉,只有连我的生命都一起带走才行。在今后二十年中,人们只有白费力地对我说教,人们绝不能使我相信一块没有掺酵母的面包……”

    “住嘴,”她用一种带着权威的声调打断他,“一点儿别亵渎神明,我一切都试过了,没有一样能成功。你们个个都是中了异端邪说的毒,你们是一种笨头笨脑的民族,你们在真理跟前,闭了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耳朵:你们害怕看,害怕听。喂,你们再也看不见,你们再也听不到的时候已经到了……为了消灭教会中这个祸患,只有一种手段,而且这种手段,人们马上就要采用了。”

    她神情慌张,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接着继续说:

    “恐怕不消一个钟头之后,人们就要砍掉邪教那条龙的七个头。长剑已经磨得尖尖的了,我们的一切信徒都准备好了。不敬神的人将在大地上消失了。”

    接着,伸出手指头指向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的挂钟。

    “瞧,”她说,“你现在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让你去追悔。当这根短针走到这一个点上面时,你的命运就要决定了。”

    她还在说话,就传来了一阵不大响亮的、就像是在一场大火灾周围骚动的人群那种颤抖的声音;这声音开头很混乱,随后,似乎很快地大了起来;几分钟之后,已经辨得出远处那些叮叮当当的钟声和噼噼啪啪的火器的爆裂声。

    “您向我报道的到底是些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呀?”麦尔基大叫。

    伯爵夫人向她刚才打开了的那扇窗子冲过去。

    于是玻璃窗和帘幕挡不住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大概是痛苦的呼号和快乐的叫嚣混合在一起。一种带红色的烟冲上了天空,并且从城市里人们视野所及的各个角落里升腾了起来。人们或许当作是一场浩无边际的火灾,假如没有一种树脂的气味即刻充满房子里的话,因为只有数千根燃烧着的火炬才能发出这种气味。同时,似乎是抬枪在街道上开了一枪发出的微光一刹那间,闪亮了隔壁一所屋子的玻璃窗。

    “屠杀开始了!”伯爵夫人带着极度的恐怖把一双手放到自己头上大叫起来。

    “什么屠杀?您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夜里,要杀尽一切胡格诺;国王命令这样做。一切天主教徒都拿了武器,大概一个胡格诺也逃不出罗网。教会和法兰西得救了;可是你要失败,假如你还不背弃你那错误的信仰。”

    麦尔基感觉他所有的肢体上都冒出一股冷汗。他用一对憔悴的眼睛打量着蒂娅娜·德·土尔芝,看她脸上显露出一种痛苦和胜利混合在一起的奇特神情。传到他耳朵里的那种轰动了全城的可怖的喧噪声已经足够对他证实她刚刚告诉他的骇人消息的真实性了。几分钟之间,伯爵夫人一动也不动,眼睛盯住他而默不作声;可是,她伸出一只手指向窗口指着,似乎要让他感觉到这些喧噪声和残暴者手上的火光叫人猜想得到的流血场面,使他在想象中更会相信她所说的话。逐步地,她的表情软弱下来了;野蛮的快意消失了,剩下来的只有恐怖,最后,双膝跪倒,并且用一种哀求的声调:

    “柏尔那尔!”她大叫,“我恳求你,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改变信仰吧!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救救跟你利害相关的我的生命吧!”

    麦尔基向她身上投射一道残酷的目光,她呢,她张开两臂,双膝依然跪着,在房间里跟着他爬来爬去。他没有回答她一句话,就跑到祷告室深处,拿起了他进来时放在一张安乐椅上的那把长剑。

    “不幸的人!你想干什么?”伯爵夫人向他跟前奔去,大叫出声。

    “自卫呀!不能叫他们杀我像杀一只绵羊一样。”

    “成千把的长剑都救不得你了,你多无知啊!全城的人都武装起来了。国王的警卫队、瑞士人、上流人和人民大众,个个都参加屠杀,此刻没有一个胡格诺胸上带了十把腰刀。只有唯一的一个方法使你逃避死亡:做个天主教徒吧。”

    麦尔基本来是勇敢的;可是,一想到今天夜里似乎就要发生的危险,在这一刹那间,他感觉他的心灵深处起了一种怯懦的恐怖;甚至那背弃他自己的宗教以图自救的念头闪电般迅速地在他的灵魂中涌了起来。

    “假如你做天主教徒我就负责你生命的安全。”蒂娅娜叉起两手说。

    “假如我背弃宗教,”麦尔基心里想,“我一生将瞧不起我自己。”这种思想就足够恢复他的勇气了,尤其是先前那一下的懦弱所引起的羞耻更加倍地增加了这勇气。他把他的帽子又戴到头上,扣上他的腰带,并且卷起他的斗篷围住他的左臂来代替盾牌,带着坚决的神色迈步向门口走去。

    “你上哪儿去,不幸的人?”

    “到街上去。我不愿意让您亲眼在您家里看到他们杀死我而有所遗憾。”

    他的口音里带些那么鄙夷的成分使伯爵夫人忍受不了。她上前挡住了他。他推开了她,而且是坚决地推开了她。但是她抓住了他的短袄下裾的一段,两膝着地匍匐着跟在他后面。

    “滚开!”他大叫,“难道您要亲手把我交给那些刺客用腰刀来宰割我吗?一个胡格诺的情妇把她情夫的鲜血献给她的上帝就可以替自己赎罪。”

    “别走,柏尔那尔,我哀求你!我要的只是拯救你。为我活着吧,亲爱的天使!看在我们爱情的分上,救救你自己吧!……答应说出唯一的一个字吧,我向你发誓,你一定得救。”

    “谁?我,加入凶手和匪徒的宗教!福音书中的神圣的殉教者们,我马上就来会见你们啊!”

    他挣脱得如此急剧,使伯爵夫人猛地倒到地板上。他马上要打开门出去,而蒂娅娜敏捷得像一头幼小的雌老虎似的,连忙爬了起来,冲到他身上,使出一阵比强壮的男人更强大的膂力把他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抱里。

    “柏尔那尔!”她过分紧张,眼睛里含着泪水,大叫,“就像你已经做了天主教徒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她拖他到便榻上,让自己跟他一起躺了下来,拼命地向他亲吻和流泪。

    “留在这儿吧,我唯一的爱人;跟我在一起吧,我勇敢的柏尔那尔。”她扭紧他,并且用她的身体像一条蛇缠住它的捕获物似的包围着他,说,“他们不会上这儿来找你,一直找到我的怀里来的,必须先杀了我,才能到达你的胸口。原谅我吧,亲爱的爱神;我不可能更早些把威胁你的危险通知你。我是受了一种可怕的誓言的拘束。可是我要救你,不然我跟你一道死。”

    此刻,有人在猛敲临街的大门,伯爵夫人发出一声尖叫,麦尔基从她的拥抱里挣脱了出来,没有卸下卷叠在他左臂上的斗篷,那时候自己觉得如此的强有力,如此的坚毅,他会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冲到成百个屠杀者中间,如果他们在他身边出现的话。

    巴黎城里所有的房屋,差不多大门上都有一个四方形的小孔,用铁槛紧紧地遮蔽着,使屋里的人能够预先看出来,开门的时候,对自己是否安全。甚至有些橡木的大门,钉上了大钉子和铁条,还不能使那些小心的人放心,在安全设备没有弄妥之前,他们是不愿意走去开门的。因此,大门两边还开了一些狭窄的墙孔,从那儿,可以任意地暗射那些来袭的人,而不被瞧见。

    伯爵夫人的一个亲信的老年马夫,从一道相似的小槛处观察那个访客,并且问了他几句很得体的话之后,回来告诉他的女主人说,乔治·德·麦尔基急切地要求进来见您。一场虚惊过了,门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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