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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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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巴黎的茶花女们是怎样装束的呢!而在舞台上,她也不知道怎样动作;可是,在她的表演里,却有着很多的真实和质朴的单纯,而且她的歌唱,也有着只有意大利人才能有的热烈的表情和韵律。叶琳娜和英沙罗夫坐在舞台旁边一个黑暗的包厢里;在精美艺术向他们袭来的那种快乐的心情,此刻也还不曾消逝。当那迷于妖妇的诱惑之网中的不幸青年人的父亲,穿着淡黄色的燕尾服,戴着蓬松的白假发,出现在舞台上,歪了歪嘴,先就怯了场,只呜呜地发出几声低音颤音的时候,他们两个几乎又要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了……可是,薇奥莱塔的表演却使他们受了感动。

    ①威尔地(1813—1901),意大利作曲家。

    他们的房间正临着从恰沃尼河畔至吉乌德加的宽阔的礁湖。几乎正对他们的旅馆,屹立着圣乔治教堂的尖塔;在右方,高空上面,闪耀着多加拿府的金色圆顶和教堂中最美的、装扮得如同新嫁娘的帕拉弟奥①的救世主教堂②;左方,帆船的帆樯和汽船的烟囱,在黑暗里森然矗立,半卷的布帆有如巨大的黑翼,在这里或那里张着,船上的小旗,几乎全不飘动。英沙罗夫坐在窗前,但叶琳娜却不能让他太久地欣赏这美丽的夜景;他的寒热好像突然发作了,并且,有一种消耗性的软弱征服了他。她把他安置在床上,一直等他睡着,这才轻轻地回到窗边。啊,夜是多么静,多么温和,一种像白鸽似的温情在那青苍的空气里荡漾!每一种苦恼,每一种哀愁,在这清朗的天空,在这纯洁的、神圣的光下都该得到安慰,沉入深眠呀!“哦,上帝!”叶琳娜想着,“为什么还有死,为什么还有别离,还有疾病和眼泪?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美,这样的甜蜜的希望?为什么还有这样的安全避难处,不变的支持,和永恒的庇护的感慰?这微笑着和祝福着的天空是什么意思呢?这幸福和安息的大地说明什么呢?难道说,所有这一切只是在我们心里,而在我们身外就全是永恒的寒冷和寂灭?难道说,我们只是孤独的……孤独的……而在那边,在各处,在所有那些无底的深处和沉渊里,——一切,一切都是和我们绝缘的吗?那么,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祈祷的渴望和喜悦?‘Morir si giovane,’(‘死得这样年轻,’)”又在她的心里回响着。“……难道说,就不能央求到,不能挽回,不能救赎……哦,上帝!难道就不能相信奇迹?”她用紧握的双手托着头。“够了吗?”她私语道。“难道真够了!我幸福过,不只是几分钟,不只是几点钟,甚至不只是几整天——却是整整几个星期。我有什么权利得到幸福呢?”想到自己的幸福,她感觉恐怖了。“如果那不是应得的,会怎样呢?”她继续想着。“如果那是不能白白赐给的,就怎样呢?啊,那都是天意……而我们,凡人,可怜的罪人……Morir si giovane!……啊,黑暗的魅影,去吧!需要他的生命的,不只是我一个人!”

    ①帕拉弟奥(1508—1580),威尼斯文艺复兴后期建筑家。

    ②原文为意大利文。

    他们沿着海滩走着。亚得里亚海在他们面前翻滚着暗蓝的海波:波涛涌到岸边来,呼啸着,翻着泡沫,于是又滚回去,在沙滩上遗下一些细小的贝壳和片片海草。

    他们回到平底船上坐下,告诉舟子沿着大运河缓缓摇去。

    他们又沿着大运河,荡回自己的旅馆。夜已深了——明媚的、温柔的夜。同样的宫殿又在他们面前展现,可是,它们却似乎已经不同。有一些,浴着月光,发出了苍白的金光,就是在这苍白的光里,所有装饰的细节、窗户和露台的轮廓,似乎反而模糊了;反之,在那些为大片阴影的轻幕所覆盖的建筑物上,这些细节却显得更为清楚。平底船点着小小的红灯,似乎更静寂、更迅速地滑过;它们钢的轮廓神秘地闪着光,桨在银色小鱼似的微波上面,神秘地起伏;舟子们发出短促的、压低的呼唤声(如今,他们从不歌唱了)此起彼落;此外,几乎听不到别的声息。英沙罗夫和叶琳娜所住的旅馆正在恰沃尼河畔;可是,在到达旅馆之前,他们却舍舟登陆,环绕着圣马可广场,在那些拱门底下走了几转,在那里,那些小酒店前面,正聚集着许多行乐的人们。伴着所爱的人,在异乡的城市,陌生人们中间,双双漫步,是有着特殊的甜味的;一切都好像是那么美,那么有意味,你对一切人都怀着好意,都祝愿平安,你对每一个人都祝望着自己心里所充溢着的一切幸福。可是,叶琳娜现在却不能无忧无虑地陶醉在自己的幸福之感里了:她的被适才的印象所震撼的心,还不能恢复平静;而英沙罗夫,当他们走过总督府的时候,则无言地指了指从低矮的拱门下面突出来的奥地利的炮口,把帽子拉齐到眉尖。而且,此刻他也感觉疲倦了——于是,最后一次地望了望圣马可教堂和在月光下发着闪闪磷光的青铅教堂顶以后,他们就缓步回家来了。

    “这风会把你期待的船带来吗?”叶琳娜说。“瞧,在那里有一面白帆,那就是你所期待的船吗?”

    “简直不大有人给这可怜的姑娘鼓掌呢,”叶琳娜说道,“可是,比起那些忸忸怩怩、装腔作势、只想讨好的自以为了不起的假名角,我倒是一千倍地更喜欢她的。你瞧,她是多么认真;瞧,她简直忘记观众的存在啦。”

    “是的,”他评说道,“她是认真的;她自己,也快临近坟墓的边缘啊。”

    “我知道,”叶琳娜说着,微微一笑。“来吧,我们走吧。”

    “我可怜的、寂寞的母亲会怎样悲哀呢?”她问自己,她变得迷惘了,不晓得怎样回答自己的问题。叶琳娜不知道,每个人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的,甚至自己的利益和安适,也正如雕像要求座子一样,要求别人的不利和不适。

    “当心!”①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傲慢的喊叫。沉重的马蹄声震响着,一个奥地利军官,穿着灰色的短军衣,戴着绿色的军帽,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他们几乎来不及给他让开路来。

    ①原文为德文。——原注

    “如果你高兴,”叶琳娜继续说,“我们就游游大运河①吧。你瞧,自从我们到这儿来,我们还没有好好儿看一看威尼斯。晚间,我们到剧院去:我有两张包厢票。据说,今儿晚间,有个新歌剧上演。如果你高兴,我们俩就把这一天互相奉献吧:我们暂时忘记政治、战争和一切;我们只要知道:我们是一道儿活着、呼吸着、思想着,我们是永远结合着……你高兴吗?”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原注

    “多么荒凉的地方啊!”叶琳娜说道。“我怕这儿对你会太冷啦;可是,我猜得到,你是为什么要到这儿来的。”

    “回去吧,德米特里。况且,这儿的风也真太大。在莫斯科重病之后你没有好好儿保养,到得维也纳,你就还病债啦。现在,你可该好好儿保重才是呢。”

    “可是,如果这是一种惩罚,又怎样呢?”她又想道,“如果我们必须为了我们的罪愆去偿付整个的代价,又怎样呢?我的良心原是平静的,它现在还是平静的,可是,那就是无辜的证明吗?啊,上帝,难道我们真是这样罪孽深重?难道是你,创造了这样的夜、创造了这样的天空的你,为了我们的相爱,要来惩罚我们吗?如果是这样,如果他有罪了,如果我有罪了,”她怀着不由自主地迸发的热情补充说,“那么,请你允许我,哦,上帝,请你允许他,请你允许我们俩,至少死得高贵,死得光荣吧——死在那边,在他祖国的原野上,不要在这死沉沉的屋子里!”

    “只要你高兴,叶琳娜,”英沙罗夫回答,“自然,我也高兴。”

    “冷!”英沙罗夫回答说,迅速而苦恼地一笑。“如果怕冷,我还能当什么兵呢?我到这儿来……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为了什么。从这大海望过去,我就感觉到,这儿离我的祖国更近了。它就在那边,你瞧,”他补充说,把手伸向东方,“风,就是从那边吹来的。”

    “伦基奇!”英沙罗夫在梦里喃喃地说。

    “伦基奇答应过,在一星期内会给我们把什么都准备好的,”他说。“我想,我们可以相信他……你可知道,叶琳娜,”他补充说,突然活跃起来,“听说贫苦的达尔马提亚渔民,也捐献出他们的铅坠子——你知道,就是他们坠网的铅坠子——来铸子弹啦!这些渔民,他们没有钱,他们唯一的生计就是打鱼;可是,他们却欢欢喜喜地贡献了他们最后的财产,现在,他们正挨饿呢。这是怎样的民族呀!”

    “也不能怪他呢,”叶琳娜说道,“你知道,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骑马。”

    “不能怪他,”英沙罗夫回答说,“可是,他却用他的叫喊、他的胡子、他的帽子、他整个的样子,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了。我们回去吧。”

    她重新回到窗前,又一次堕入沉思。她开始宽慰自己,向自己保证,没有什么必须惊惶的理由。她甚至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难道真有什么危险吗?难道他不是好多了吗?”她低语着。“真的,如果我们今儿没有去剧场,所有这些思想是一定不会跑到我的脑海里来的。”正在这时,她看见河面上空有一只白色的海鸥;也许是有什么渔人惊动了它,它彷徨地、无声地飞翔着,像在找一个栖息的地方。“唔,如果它飞到这儿来,”叶琳娜想道,“那就是一个好的预兆……”海鸥飞旋了几转,掩起翅膀,于是好像被人击落了似的,哀鸣了一声,就坠到远远的地方一只黑糊糊的船后去了。叶琳娜抖了一下,可是,立刻就为自己的颤抖感到惭愧;于是,她衣也不解,就躺到床上英沙罗夫的身旁。他这时正急促而且沉重地呼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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