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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大家判断错误的一个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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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很重的地砖上铺些干草。时间久了,凳子给磨得很亮,像漆过的桃木;半人高的壁上,被这些穷人的破烂衣衫印着没法形容的黑沉沉的影子。可怜的人们对包比诺那么敬爱,冬天早上大门还没有开,他们麇集在街上,妇女捧着热水壶取暖,男人尽量活动筋骨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声喁语打扰包比诺的睡眠。捡破布的,过夜生活的,都认得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书房里深更半夜还点着灯。小偷走过总说:“这是他的屋子,”并且绝不侵犯。他把早上的时间分配给穷人,白天分配给罪犯,夜晚分配给法院的公事。

    拉维安纳回答:“今天一共有二百人,现在还剩八十个。医生你还来得及先跑几处出诊呢。”

    拉维安纳伛着身子和主人咬了一会耳朵。

    拉维安纳也催她:“快点儿,别耽误别人的时间。”

    所以上天既给了包比诺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长相,法官的职业更不会使他的外表变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教你看到它的线条很不调和。跟大膝盖、大脚、大手、成为对比的,是一张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仿佛的脸,没有血色,非常和善,简直毫无精神,配上两只颜色不同的没有光彩的眼睛,一个毫无曲线的坍鼻子,扁平的额角,最后是两只其大无比的耳朵软绵绵的往下挂着。细而稀少的头发,在好几处头螺不规则的地方让人看到脑壳。这张脸只有一个特点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是嘴唇有一股像神明一样慈悲的气息。那是非常厚实的,颜色鲜红的嘴唇,皱纹多得数不清,曲折很多,翕动不已,表现他有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说话的嘴唇,显出他天资聪明,头脑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纯洁。因此单从他瘪陷的额角,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寒碜的举止上面去判断,你就会误解他的为人。

    在壁炉架与法官办公用的大长方桌之间,有张独脚圆桌,厨娘在上面放着两杯咖啡牛奶。两张马鬃面子的桃木靠椅,摆在那里等着两人去坐。因为窗洞里的光线照不到这个地位,厨娘留下两支蜡烛;长得异样的灯芯结成野菌一般的灯花,射出半红不红的光,使蜡烛燃烧经久,据说那是吝啬鬼想出来的办法。

    因此,包比诺观察的天才必然是双重的:既能够体会穷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义的行为,默默无闻的忠诚;也能在别人心里找出犯罪的线索,不论轻罪重罪都能寻到蛛丝马迹而获得真相。包比诺得之于父母的遗产每年有三千法郎收入。太太是皮安训的父亲——桑赛尔地方的医生——的姊妹,带来九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时候,把遗产传给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诺升为正式推事才不过四年:收入那么微薄,行善的规模却那么可观,无怪他自身的用途和生活费要紧缩到最低限度了。并且,不修边幅固然显出包比诺的忙碌,同时也是渊博的学者,如醉若狂的艺术家,活跃的思想家的标记。为补足这幅肖像,我们只消附加一笔,就是在塞纳州法院中,包比诺是没有得到荣誉团勋章的少数推事之一。

    听到马车声,十几个好奇的穷人从门洞底下走出来,见了医生都纷纷脱帽;皮安训经常为法官介绍的病人义务治疗,所以当时聚在那儿的人对他和对包比诺一样的熟。他发现姑丈还在接待室里;凳上挤满着贫民,那种古怪而难看的服装,连最没艺术家气息的闲人见了,也会当街停下来瞧一眼的。更不用说,一个素描家,一个伦勃朗[78],——假如现在还有这样的人物,——看见这些不声不响的,赤裸裸的灾难的标本,一定会做成精美的构图。这儿,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白须老人,打皱的脸,使徒式的头颅,活脱是个圣?比哀;一部分袒开着的胸脯,青筋暴突,明明是使他担当可歌可泣的患难的,性格坚定的标识。那儿,一个少妇把奶头塞在最小的孩子嘴里,免得他叫喊,膝间还带着一个五岁光景的孩子。在破衣烂衫中光彩焕发的乳房,皮肤透明的婴儿,从姿势上可以看出长大以后的模样的哥哥,和一长排冻得通红的脸比较之下,格外动人怜爱。再远一些,一个脸色苍白冰冷的老妇,露出愤懑的贫民阶级的丑恶的面目,专等暴动的机会来泄愤。其中也有年轻的工人,娇弱,懒惰,聪明的眼睛显出他颇有些出众的才能被无法克制的本能压着,对自己的痛苦只字不提,预备在互相残杀的苦海中逃不出来的时候一死了事。在场大多数是妇女;丈夫做工去了,让老婆凭着女性的聪明来替一家老小求情;而且在平民阶级里,做妻子的差不多永远是一家之主。你可以看到所有的头上都是破烂的头巾,所有的身上都是四边沾满污泥的衣服,东破一块西破一块的颈围,肮脏而全是洞眼的短褂,可是眼睛炯炯有神,像两朵火焰。这一大堆丑恶的人使你先觉得可憎,继而觉得可怕,因为你无意中发现这些人对生活斗争所取的隐忍的态度,原来是有心赚取人家同情的。不大通风的屋子内布满着臭秽之气,两支蜡烛的光像在大雾中摇摇晃晃。

    包比诺摇摇头。

    包比诺先生因为是法官,经常穿着黑衣服;在一般看人只看外表的人,这服装便是使包比诺显得可笑的原因。谁要保持穿黑衣服的威严,非时时刻刻注意整洁不可;而我们这位包比诺先生偏偏不能把自己收拾干净,来配合条件最苛刻的黑颜色。永远破旧的裤子很像律师做公服用的帆布,平时坐立的姿势又给添上无数的皱纹,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发白、发红、发亮的条子,表示穿的人不是俭省到极点,便是穷得满不在乎。粗劣的羊毛袜,套在走样的鞋子里搅成一副怪样子。内衣在柜子里放久了,有了似红非红的色调,说明故世的包比诺太太喜欢多买衬衫;她大概照荷兰人的习惯,一年只洗两次衣服。法官的背心和外套,跟裤子、鞋子、袜子、内衣,完全调和。他觉得不修边幅是最快乐的事:一件新衣服第一天穿上去,他一眨眼就把它染上污迹,跟全部装束打成一片。老头儿只要厨娘告诉他帽子旧得不能再戴了,才去买新的。领带老是听其自然,蜷在那里。打绉的衬衣领口,被公服上的胸饰搅得一团糟,从来不加整理。灰色的头发是不梳的,胡子一星期只剃两次。从来不戴手套,平时喜欢把手插在空所无有的背心袋里;袋口很脏,差不多永远是破的,使他的衣冠不整多添了一个项目。凡是常在巴黎法院进出,对于各种黑衣服的式样见识最多的人,不难想象包比诺的模样。成天坐着的习惯把他的体型改变很多,正如庭上无穷尽的辩诉使法官听得厌倦不堪,连相貌都变了。审判室大都狭窄不堪,建筑毫无气派,要不了一会儿空气就秽浊难闻:一般巴黎的法官在这等地方待久了,当然会显得愁眉苦脸,一方面因为聚精会神而满面都是皱痕,一方面因为烦闷而郁郁不乐;皮肤憔悴了,不是发青便是发黑,看各人性格而定。总而言之,只要过了相当时间,便是年富力强的青年也会被磨成一架没有血色的机器,专办等因奉此的公事,把法典应用到各种案子上去,像时钟的齿轮一样冷静。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着一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藏着圣者一般的德行。因为法学深湛,在一八○六与一八一一年拿破仑改组司法机构的时候,经刚巴赛莱斯的推荐,他就成为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诺不会弄手段,从来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长的门,所以每次更改办法或是有什么人事调动,部长总把包比诺的职位降低一次。从高等法院降到初级法庭,他被善于钻谋与活动的人直挤到司法官的最低一级。终于有一天他被发表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哄哄起来,异口同声的嚷着:“哎哟!包比诺降做助理推事了!”这件不公道的事使律师,执达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为诧异,只除了包比诺一个;他一点不叫屈。轰动过一阵,大家又觉得世界十全十美,一切的事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谓十全十美的世界,不用说便是司法界。包比诺就是这样的当着助理推事。直到王政复辟时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长登台,才替那个不声不响,谦恭退让,被帝政时代的大法官们徇私枉法,压在底下的人,出了一口气。当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后,包比诺大概到死也不过是一个塞纳州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两年以来,包比诺又调回民庭当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庭长接到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请予丈夫以禁治产处分的状子,便发给包比诺办理。

    一小时以后,皮安训回来了。福阿街上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天也开始亮起来;包比诺正在上楼,最后一个受到周济的穷人刚走,拉维安纳手里的钱袋给掏空了。

    一八一六,在我们这故事开始以前十二年,正当所谓联盟国军队进占法国与可怕的饥荒两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时期,包比诺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样厌恶的福阿街,不料被任为特别委员会主席,负责救济本区的灾民。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事们认为头脑不清的法学大家,犯罪学专家,五年以来已经发现司法的后果,可是还没找出原因。在顶楼上进进出出,目击穷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残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穷人们一步一步走向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们的奋斗衡量之下,他不禁大为同情,由法官一变而为梵桑?特?保尔[76],专门救济贫病的成人与工人了。当然,他不是一下子转变的。做好事也会拖人下水,像吃着嫖赌一样。但救济事业的蛀空一个圣者的荷包,正如轮盘的玩意儿使一个赌徒倾家荡产,都是慢慢儿来的。他从这个苦难看到那个苦难,因施舍这个而施舍到另外一个;等到一年之后,公众灾难的披挂,遮盖恶疮的破烂衣裳统统被揭开的时候,他就变了一区里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员会委员,救济会会员,凡是尽义务的职司,都接受下来,不声不响的干着,正如那个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饥饿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样[77]。但包比诺的活动范围更大,更高一级:他什么都照顾到,预防罪案的发生,替失业工人找工作,替残废老弱安排生活;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实际情形援助:为寡妇作顾问,保护无家可归的儿童,借资本给小本经营的商贩。但是法院里,巴黎城里,谁也不知道包比诺这种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有些光彩太强了,会使人眼花缭乱,急于要把它遮盖起来。受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做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没有精力再去四处颂扬他;而且他们像孩子一样的忘恩负义,因为负欠太多,永远还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于能力而忘恩负义的。但施恩望报而自以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给人什么好处呢?

    “那是为了债务,我的好先生。”

    “那两个人怎么啦?”法官在楼梯上问医生。

    “轮到你了,”拉维安纳招呼一个白胡子老人。

    “蓬蓬纳。”

    “男的死了;女孩子还有救。”

    “是的,先生。”

    “我生怕他们等久了,那些可怜的人!你,你可有什么事找我呢?”

    “我来请你明儿上特?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吃晚饭。”

    “我有件案子跟你谈谈,怕你今天没遇到我就出去调查了。”

    “孩子,”法官转身抓着皮安训的手臂,“我给你两个靠近这儿的地址,一个是塞纳街,一个是弩箭街。塞纳街有个女孩子自杀,弩箭街有个男的需要送到你医院去。我等你回来吃早点。”

    “姑丈,你到楼下接见室去的时候,应当多穿些衣服。”

    “啊!孩子,原来是你!”包比诺伸着胳膊说。“这个时候你来干什么?”

    “可是被丈夫拿去了?”包比诺已经猜到下文。

    “先生,我手车上没有东西可卖了;昨天房东逼我付了房钱,要是不付,我就得被撵走。”

    “先生,倘若这买卖要做下去就得……是的,就得十个法郎。”

    “你的丈夫呢?”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上菜市去批水果要多少钱呢?”

    “住在小银行街的是不是?”包比诺一边说一边翻着资料册,看到那一户的专栏旁边批着几个字,又道:“嗯,他关在牢里呢。”

    “他叫多比奈。”

    “是咱们的亲戚吗?”法官问话的神气完全心不在焉,皮安训不由得笑了。

    “不是的,姑丈;特?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一位极有地位极有势力的太太,她向法院递了一张状子,要求对她丈夫来一个禁治产处分,听说那案子分发在你手里……”

    “而你要我上她那儿去吃饭吗?你疯了吗?”法官说着,手里抓起一部民事诉讼法。“你念罢,法律规定推事不得在与他经办案件有关的两造家中饮食。她要跟我说话,让她到这儿来见我好了,你那个侯爵夫人!不错,我预备今夜把案子研究过了,明儿去询问她的丈夫。”

    他站起来,在一个正好望得见的文件夹里找出一份案卷,看了看摘由,说道:

    “卷子在这里。既然你关心那个极有地位极有势力的太太,咱们就来看看她的状子罢。”

    包比诺把袍子往中央拉了一下,因为两只对面襟常常扯开去,露出他赤裸裸的胸部。他拿小长方块的面包往冷却的咖啡里浸了浸,捡出状子来一边念着,一边随时停下来和皮安训俩加几句按语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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