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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精神上的康尼岛。

    十字架的影子映在床脚上。有链子把我绑在床上。链子丁零当啷发出很响的声音,锚正抛下去。突然我感到有一只手放在我肩膀上。有个人正在拼命摇我。我朝上看,是一个穿着肮脏晨服的老妖婆。她走到梳妆台跟前,打开抽屉,把一支左轮手枪放好。

    有三间房间,一间挨一间,像火车车厢式公寓单元。我躺在中间的那一间里,那里有一个胡桃木书柜和一张梳妆台。那老妖婆脱下晨衣,穿着衬衣站在镜子前。她手里拿着个小粉扑,她用这小粉扑抹她的腋窝、她的胸脯、她的大腿。整段时间里她都像个白痴似的哭泣。最后她拿着一个喷雾器走到我跟前,朝我喷出一股细细的雾。我注意到她的头发里全是耗子。

    我注视着老妖婆走来走去。她似乎精神恍惚。站在梳妆台前时,她机械地把抽屉一个接一个打开又关上。她似乎忘记了她要到那里去取的东西。她又拾起粉扑,用粉扑在她腋窝底下抹了一点儿粉。在梳妆台上有一块小银表,系在一长截黑带子上。她扯开衬衣,把表挂到脖子上,它正好垂到阴部三角区。传来一阵模糊的滴答声,然后银子变黑了。

    隔壁房间是客厅,所有的亲戚都聚集在那里。他们围坐成一个半圆形,等着我进去。他们直挺挺地坐着,装饰得像椅子一样。他们下巴上没有肉赘和粉瘤,却长出了马鬃。

    我穿着睡衣从床上蹦起来,跳起了柯柴王之舞。我穿着睡衣跳舞,头顶上有一把阳伞。他们没有一丝笑容,面颊上连一丝折痕都没有地望着我。我为他们倒立着走路,我翻筋斗,我把手指放在上下牙之间,吹哨声像乌鸫的叫唤。没有一点点赞成或不赞成的咕哝。他们庄严地、冷静地坐在那里。最后,我开始像公牛般喷鼻息,然后像仙女般神气活现地走路,然后像孔雀般大摇大摆地行走,然后意识到自己没有尾巴,我停下了。剩下来唯一要做的事情,是以闪电的速度通读《古兰经》,然后是天气预报、《古舟子咏》,以及《民数记》。

    突然,老妖婆一丝不挂地跳着舞进来,双手燃烧着火焰。她刚把伞架击倒,这地方便立即一片喧嚣。从向上翻起的伞架上,不断涌出一股以闪电速度扭动前进的眼镜蛇流。它们缠绕桌腿,把汤碗带走;它们爬进梳妆台,挤住了抽屉;它们从墙壁上的画上面,从窗帘的环里面,从褥垫里面蠕动过去;它们盘到女人的帽子里面,始终像蒸汽锅炉似的咝咝作响。

    我让两条眼镜蛇缠绕在我胳膊上,眼里带着凶光去找老妖婆。从她嘴里、眼睛里、头发里,甚至生殖器里,眼镜蛇正涌窜出来,始终带着那种蒸汽般的咝咝声,好像它们刚从沸腾的火山口喷出来。在我们被锁着的房间中展现出一座巨大的森林。我们站在眼镜蛇的巢里,我们的身体全给毁了。

    我在一个陌生的、狭窄的小房间里,躺在一张高床上。我的胁部有一个大洞,一个干干净净的洞,没有出现一点血。我不再能说出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或者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房间很小,我的床紧靠着房门。我有一种感觉:某个人正站在门槛那里监视我。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当我抬起眼睛时,我看见一个人站在门槛边上。他戴一顶灰色的圆顶礼帽,帽子歪在他脑袋的一边;他有着线条平滑的唇须,穿一身方格子西服。他问我的姓名、住址、职业,我在干什么,我打算去哪里,等等,等等。他问了无数刨根问底的问题,我都无法回答,首先因为我失去了舌头,其次因为我不再能记得我说什么语言。“你为什么不说话?”他说着,嘲弄地朝我弯下腰来。他拿起他的轻便藤杖,在我胁部戳了一个窟窿。我的痛苦如此之大,以致我似乎不得不说话了,尽管我没有舌头,尽管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试着用双手把我的嘴巴拧开,但是牙关紧锁。我的下巴像干泥巴一样碎裂了,牙床骨露了出来。“说!”他说,带着那种残酷的嘲笑,他又拿起他的手杖,在我的胁部又戳了一个窟窿。

    我醒着躺在阴冷黑暗的房间里。床铺现在已几乎触到了天花板。我听到列车的隆隆声,列车在结了冰的高架桥上发出有规律节奏的颠簸声,火车头短促的窒息了一般的喷气声,就好像空气已被霜冻搞得七零八落。我的手里握着从我下巴上碎裂下来的干泥巴。我的牙关锁得格外紧;我透过胁部的窟窿呼吸。从我躺在其中的那间房间的窗户上,我可以看见蒙特利尔的桥。火花正被迷眼的暴风雪驱赶着,从桥的大梁上飞下来。列车正以一圈一圈的火环,从冰冻的河上飞驰而过。我可以看见卖馅饼和汉堡包的商店沿着引桥发出亮光。突然,我真的记起了什么。我记得,正当我要越过边境的时候,他们问我有什么要声明的,我像白痴似的回答:“我要声明,我是人类的叛徒。”我现在清楚地记得,这事发生在我正要走上一个穿灯笼裙的女人身后的踏板时。我们周围都是镜子,镜子上面是板条钉成的栏杆,一组又一组板条,一条覆一条,已经翘起,摇摇欲坠,像梦魇一样疯狂。在远处,我可以看见蒙特利尔的桥,桥下是冰块,列车正从上面飞驰而过。我现在记得,女人回过头看我时,她肩膀上有一个脑壳,在没有肉的额头上写着蜥蜴般冷酷无情的“性”字。我看见眼皮掉落在她的眼睛上,然后是那无底的瞎窟窿。当我从她身边逃走时,我试图读出在我身旁飞驰而过的一辆汽车车身上写的东西,但是我只看见了车的尾部,它没有任何意义。

    在布鲁克林大桥站,我像往常一样站着等候电车转过弯来。在傍晚的炎热中,纽约市就像一只把身上的杜鹃花抖掉的巨大北极熊一般升腾起来。它的形状摇曳不定,毒气呛得大梁透不过气来,烟尘像护身符一般舞动。从杂乱无章的建筑物里涌出一大堆软乎乎、热烘烘的身体,同裤子、裙子粘在一块儿。潮水冲刷到弯曲的轨道前面,像玻璃珠似的分散开。在湿漉漉的大标题之下是爬到踏板上的阿米巴虫的精致小腿,裹在玻璃纸里健壮、结实的网球腿,它们的白色脉络透过金色小腿与乳白色肌肉显现出来。纽约市正气喘吁吁,出着五点钟的大汗。从摩天大楼顶上冒出的烟雾,柔软得像克利奥帕特拉[1]的羽毛。空气震动得厉害,蝙蝠振翅飞翔,水泥变软,铁轨在电车的宽轮缘下变得更平。生活是以十二英尺高的大字标题写下来的,有句号、逗号、分号。大桥在底下的汽油池上晃动。甜瓜从因皮里尔河谷滚来,垃圾经过狱门桥,甲板上干干净净,柱子锃亮发光,粗缆绷得紧紧的,船台发出咕咕的声响,苔藓在轮渡引道上裂成一片片的。一团闷热的烟雾像一杯脂肪笼罩在城市上空,汗水在赤裸的大腿间,在细细的踝骨周围滴下来。一大堆黏糊糊的胳膊和腿、半月形和风向标、知更鸟和圆形签名书、羽毛球和颜色鲜艳的香蕉,钟状的香蕉皮里有少量柠檬。时钟敲响五点,钟声穿过尘垢和下午的汗水,大铁梁留下一道明亮的影子。有轨电车挺着钢铁的下颌飞快旋转,把人群挤压成纸型,像穿孔的车票一样串在一起。

    我坐下时,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站在乘客平台后部,手里拿着一张报纸。他的草帽斜戴在后脑勺上,手臂靠在电车司机的铜刹车柄上。在他耳朵背后,电缆网像钢琴的内部结构一般伸展开去。他的草帽正好同钱伯斯街在一个水平面上;它就像海湾上一只切成片的鸡蛋摆在绿色的菠菜上。我听见齿轮在滑向电车司机的粗大脚趾尖。电线在嗡嗡作响,大桥在欢乐地呻吟。我面前的座位上有两个鼓出来的橡皮头,就像钢琴上的两个黑键。大概有橡皮擦那样大小,但是不像手杖把那样是圆形的。两个防止触电的橡胶装置。橡皮榔头落在橡皮脑壳上的沉闷声响。

    农村是荒凉的。没有温暖,没有舒适,没有摩肩接踵,没有稠密的人口,没有混浊,没有分子,没有分母。这就像读给站在衣帽架旁边,手里拿着一片棕榈叶的聋哑人听的一份晚报。在这整片焦干的土地上,没有一点点人的手留下的痕迹,也没有人的眼睛,没有人的声音。只有用白垩写下的大字标题,雨水已把它冲刷得差不多了。只是坐在电车上的一次短途旅行,而我却在满是荆棘与仙人掌的沙漠里。

    在沙漠当中有一间浴室,浴室中有一匹木马,木马底下横放着一把圆木锯。在锌面桌旁站着一个我曾经认识的女人,她正从布满蜘蛛网的窗户里向外张望。她站在沙漠中间,就像一块樟脑构成的岩石。她的身体有悲哀的强烈芬芳,白色的芬芳。她像一尊说着再见的塑像一样站着,她站着,头和肩都高出于我,她的屁股大得很突然,完全不成比例。一切都不成比例————手、脚、大腿、踝骨。她是一尊没有马的骑马者雕像,一座磨损成大蛋的肉山。从肉的舞厅里出来,她的身体像铁一样歌唱。我梦中的姑娘,你制造了一个多么好的笼子啊!只是你那三趾的栖息地在哪里?就是在铜栏杆之间来回晃动的小小栖木吗?你站在窗户边,像金丝雀一样发呆,你的脚趾僵硬,你的利嘴发青。你有着切肉大菜刀画出来的线条般的轮廓。你的嘴是一个塞满了莴苣叶的火山口。我何曾梦想到,你会是如此温暖,如此不平衡?让我看一眼你可爱的豺狼爪子,让我听一听你干巴巴呼吸的沙哑声和阴沉的笑声。

    透过蜘蛛网,我注视着灵敏的蟋蟀,渗着奶汁和白垩的仙人掌那叶子般茂密的长刺,鞍囊空空如也的骑手,像骆驼一样在马背上隆起的马鞍前桥。我故乡的干燥沙漠,她的百姓灰不溜秋,憔悴不堪。他们的脊柱扭曲,他们的脚上有带齿轮的踢马刺。在仙人掌花的上方,城市颠倒悬挂着,她那憔悴不堪、灰不溜秋的百姓用装有踢马刺的靴子搔挠着天空。我抓住她膨胀的轮廓,她的石头棱角,结实的石板墓乳房,分趾蹄,羽毛状的尾巴。在金沙紧紧环绕的分水岭下被卡住的峡谷泡沫中,我紧紧抓住她,这期间时间在流逝。在汹涌澎湃、使人目眩的巨大痛苦中,沙子慢慢注满了我的骨头。

    一把生锈的钝剪刀放在我们旁边的锌面桌子上。她举起的手臂被蜘蛛网缠在她的一侧。她手臂僵硬的老一套动作就像白天结束时沉闷沙哑的尖叫,捆绑我们的绳子是金属的,坚硬结实。我的太阳穴直冒汗水,在那里凝结成块,并且滴滴答答地滴下来,像钟走的声音一般。钟正随着神经质的金属丝般的汗水走完发条。生了锈的剪刀在中间慢慢剪开。我的神经沿着梳子的齿飞奔,我的踢马刺直立着,血管灼热。一切痛苦都像这样隐隐作痛并且可以忍受吗?沿着剪刀的刀锋,我感到白天结束时生锈的钝痛,得到满足的饥饿,机器人怀抱里的洁净空间和满天繁星。

    我站在沙漠中等火车。在我心中有一座小小的玻璃钟,钟的下方有一朵雪绒花。我的一切心事全没有了。甚至在冰下我也感觉到大地在夜间准备好了鲜花的开放。

    靠在豪华的皮椅里,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我正在一条德国铁路线上旅行。我坐在窗户旁读一本书,发觉有人正越过我的肩头读我的书。这是我自己的书,其中有一段话使我困惑。我无法理解这些话。在达姆施塔特我们下车待了一会儿,等候换车头。玻璃棚升起在由黑色带状大梁支撑的中间广场上。玻璃棚的简朴跟我的书的模样几乎差不多————当书摊开在我的腿上,书脊透印的时候。在我心中,我可以感觉到雪绒花在开放。

    夜间在德国,当你在站台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总会有某个人对你解释各种事情。圆脑袋和长脑袋都聚在一团雾气中,所有的轮子都被拆下又装起来。这种语言的声音似乎比其他语言更具有渗透性,好像它是大脑的食物,有内容,有营养,刺激食欲。黏性的分子跑出来,慢慢散开,一直到好几个月以后,就像一个吸烟者,在喝了一口水之后,还从鼻孔里呼出一道细细的烟气。“好”是所有词中维持最长久的一个词。“这很好!”有人在说。他的“好”在我肠子里咕咕作响,就像一只肥大的野鸡。无疑,什么事也比不上坐夜车旅行,这时候所有居民都睡着了,可以从他们张开的嘴里排出少量油腻多汁的没有说出的语言。在每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脑子里都挤满了各种事情;脑子在一大堆东西中旅行,就像夏天里被火车吸住的苍蝇一般。

    突然我到了海岸边,对火车的回忆从未停止,甚至记忆犹新,就像一颗彗星在大洋岸边扫过。

    一切都污秽、劣质,像纸牌一样薄。一个精神上的康尼岛。娱乐室生意兴隆,架子上摆满瓷器、塞着稻草的洋娃娃、闹钟和痰盂。每一家店上面都有三颗球,每一种比赛都是球类比赛。犹太人穿着雨衣到处走,日本人笑眯眯的,空气中充满洋葱末和咝咝响的汉堡包味。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在这一切声音之上,激浪不断发出的咝咝声和隆隆声以一种压抑的咆哮传来,一种不间断的带鼻音的长喘,把黏糊糊的黏膜炎从肮脏的棚屋顶上传播开去。在纸板的海滨人行道背后,激浪正以闪闪发光的银牙犁着黑夜;蛤蜊仰天躺着,从肛门里喷出臭氧。在海洋般无边无际的黑夜中,越野赛马看上去就像灰白的胡子。一切都在滑行、崩溃,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摇摇欲坠,晃晃悠悠,嗤嗤傻笑。

    温暖的夏日在哪里?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见铺满绿色地毯的地球在旋转,男男女女像豹子般奔跑。发出柔和汩汩声的音乐在哪里?我曾听见从大地生气勃发的根基中涌出那种音乐。如果到处都有活板门和龇牙咧嘴的骷髅,世界里朝外翻了个个儿,所有的肉都被剥了皮,那我该去哪里?如果除了胡子、雨衣、小哨子、破板条以外什么也没有,那我该把我的脑袋往哪里放呢?我该永远沿着这条无尽的纸板街走下去吗?这种纸板我可以在上面打孔,可以用我的呼吸把它吹倒,可以用一根火柴将它点着。世界变成了一个由一伙木匠在夜间建立的神秘迷宫。一切都是谎言、赝品、纸板。

    我沿着海滨人行道走。沙滩上点缀着蛤蜊,等待着某个人来把它们的壳撬开。在喧闹与嘈杂声中,无人留意它们苦恼的抱怨。激浪劈头盖脸打在它们身上,光线使它们发昏,潮水将它们淹没。它们躺在纸板街的后面,在漆黑的夜晚,倾听着汉堡包的咝咝声。吱吱喳喳,吱吱喳喳,打喷嚏和喘息,球顺着平滑的长槽滚入小洞内,洞内满是小古玩、瓷器、痰盂、花盆、填制的洋娃娃。油腻腻的日本人用湿布擦橡胶植物,亚美尼亚人把洋葱剁成细末,马其顿人用糖蜜手臂扔出套索。每一个穿雨衣的男人、女人、小孩都腺状肿大,传播黏膜炎、糖尿病、百日咳、脑膜炎。一切直立的东西,一切滑行、滚动、翻腾、旋转、发射、不稳、摇晃、碎裂的东西都是由螺帽和螺栓构成的。精神的君主是一把活动扳手。纸板的绝对权力。

    蛤蜊睡着了,星辰熄灭。由水构成的一切现在在鬣狗的带盖口袋里打瞌睡。清晨来临,像玻璃屋顶罩住了世界。玻璃般的海洋在深处晃动,一种安静、透明的睡眠。

    这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昼。这是以信天翁翅膀短促急速地摆动来旅行的黎明。传入我耳中的声音发闷,受到东西的阻挡,就好像人的劳动正在水下进行。我感觉潮水在退去,毫不畏惧被吞没;我听到波浪四溅,毫不畏惧淹没。我走在世界的残骸与碎片中,但我的脚却没有青肿。天空无限,水陆不分。我两脚滑动着经过水闸和洞口。我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着,什么也感觉不了。无论是仰着还是趴着,无论是像螃蟹般横行,还是像鸟一样盘旋,一切都是柔和而没有差别的极乐。

    普利茅斯的白垩气息引起地壳上升;她的龙尾末端钩住了断裂的大陆。无法形容的褐色大地和绿头发的人,在柔和的乳白色中再创造的古老形象。在非人类的安静中最后一次摆动尾巴;对希望、绝望或忧郁全然无动于衷。褐色大地和绿色氧化物不属于空气、天空、视觉或触觉。白垩悬崖的宁静与庄严,它的遥远的、无形的安宁,蒸馏出一种毒药,一种有毒的、死亡的邪恶气息,像龙尾末端一样悬在大地上空。我感觉到抓住岩石的无形爪子。大地沉重下陷的绿色不是青草的绿色或希望的绿色,而是黏液的绿色,不正当的、战无不胜的勇气的绿色。我感觉到烈士的褐色头巾,他们乱蓬蓬的头发,他们藏在粗布衣服里的利爪,他们仇恨、厌倦、空虚的褐色鬈发。我对地球尽头的这片土地有一种极大的向往,这一片像晒太阳的短吻鳄一般的不规则土地。她眨动着眼睛,从沉重的、性冷淡的眼皮上散发出一种欺骗性的有毒宁静。她张大的嘴像想象力一般开放。就好像海和海中淹死的所有人,他们的尸骨,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梦中大厦,构成了那块白色的混合物。这白色混合物便是英格兰。

    我的思绪徒然搜寻某种比任何记忆更古老的记忆,搜寻镌刻在埋于山底的石匾上的神话。在高架结构下,橱窗里满是馅饼和汉堡包,铁轨突然转弯,古老的感觉,古老的记忆,又一次侵入我心头。船坞与码头上应该有的一切,烟囱、起重机、活塞、轮子、桥梁、铁路枕木应该有的一切,一切用来旅行和促进食欲的设备装置全都像盲目的机械一般重复出现。当我来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活生生的街道像一张地图一般铺开,点缀着遮阳篷和酒店。中午的酷热使地图上了釉的表面起了裂缝。街道变形,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一颗生锈的星星标明过去的界限,在这里冒出拥挤而杂乱的一群尖利的三角形建筑物,张着黑嘴,露出断牙。有碘酒和乙醚、甲醛和氨、新制成的锡和湿的铁模子的味道。建筑物在下陷,屋顶碎裂、坍塌。空气如此沉重,如此辛辣,如此令人窒息,以至于建筑物不再能保持直立。入口下陷到街面以下。周围环境中有某种像青蛙一般呱呱直叫的东西。一种阴湿有毒的蒸汽包围着附近地区,就好像地基下面是一片沼泽地。

    当我抵达父亲家里的时候,我发现他站在窗边刮胡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不是刮胡子,而是在磨剃刀。他以前从未使我失望过,但现在在我困难的时候他却听而不闻。我现在注意到他正使用的锈刀片。早上我喝咖啡的时候,总看到他明晃晃的刀片,明晃晃的德国钢反衬着光滑而发暗的磨刀皮革,肥皂泡沫像奶油一般溅到我的咖啡里,窗台上的积雪给他的话围上了一条毡子。现在刀片失去了光泽,雪变成了雪泥;窗格子上钻石般的凝霜变成稀黄油滴下来,散发着癞蛤蟆与沼气的臭味。“给我把大蛆虫拿来,”他求我,“我们将犁小鱼。”我可怜而绝望的父亲。我用一无所有的双手抓住一张破桌子。

    寒风凛冽的夜晚。一个婊子低着头缓缓地走近我,挽起我的胳膊,领我来到一家门框上有一块蓝色搪瓷招牌的旅馆。上楼来到房间里,我好好打量了她一眼。她年轻健壮,最妙的是,她很无知。她连一个国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她甚至不说她自己的语言。无论我给她讲什么,她都将其像热乎乎的肥油一般吞没。她将肥油涂满身子。整个过程就是一个取暖的过程,一个穿上油脂大衣过冬的过程,她就是这样以她简单的方式向我解释的。在她从我骨髓里抽取了所有油脂的时候,她揭开床罩,以最令人吃惊的轻快动作,开始作梯形的飞行。房间就像蜂鸟的鸟窝。她像干果仁一样赤裸裸的,将自己卷成一个球,她的脑袋缩在两个乳房之间,两条胳膊压在两腿分叉处。她看上去就像一颗将要发芽的绿色豌豆。

    突然我听到她以那种愚蠢的美国方式说:“瞧,我能干这个,但是我不能干那个!”她说干就干。干什么?嘿,她开始拍动下身,就像一只蜂鸟。她有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长着两只真诚的狗眼睛。在巴拉丁鲜花盛开的时候,这就像一幅魔鬼的图画。它的不谐调捶打着我。我坐在杵锤下。每次我看一眼她的脸,我都看见一道铁口子,口子后面有一个戴铁面罩的人在向我眨眼。一种令人恐怖的玩笑,因为他是用一只瞎眼睛眨眼,一只眼泪汪汪的瞎眼,有变成白内障的危险。

    要不是她的胳膊、大腿都纠缠在一起,要不是她是一条被面罩所窒息、滑溜溜盘绕的蛇,那我就可以发誓,她就是我老婆艾伯塔,或者,如果不是我老婆艾伯塔,那就是另一个老婆,尽管我认为这是艾伯塔。我以为我始终知道艾伯塔的裂缝,但是两腿间夹着一个面罩,还拧成一个结,一道裂缝像另一道裂缝一样好,在每一个阴沟上面都有一道格栅,在每一个豆荚里都有一颗豌豆,在每一道口子后面都有一个戴铁面罩的人。

    我坐在铁床架旁边的椅子里,裤子背带从肩上取了下来,一把杵锤捣在我的脑壳顶上,这时我开始梦见我认识的女人们。这些女人故意弄裂她们的骨盆,为的是好让医生用一只戴橡皮手套的手指插到她们里面,并用药签敷药于她们的会阴的裂口上。这些女人的隔膜如此之薄,以至于针的刮擦声听起来就好像她们下垂的膀胱里有尼亚加拉大瀑布。这些女人按钟点坐着,把子宫的里面翻出来,为的是用一根织补针来扎它。狗一样的怪女人,长着毛茸茸的脑袋,总是在不适当的地方藏着一只闹钟或拼板玩具;就在不适当的时刻,闹钟响了;就在天空放射着罗马焰火筒的奇光异彩,从雨点似的火花中出现了螃蟹与星鱼的时候,万无一失地总会有一把断锯子,电线啪的一声折断,穿过手指的钉子,因出汗而霉烂的女人紧身胸衣。穿着硬领服装的狗脸怪女人,嘴唇下垂,眼睛抽动。巴拉丁来的魔鬼舞者都有丰满的屁股,门总是开成一道缝,应该放伞架的地方放着一只痰盂。赛璐珞制成的运动员从煤气灯上穿过的时候,像乒乓球一样爆裂。奇怪的女人————我始终坐在铁床架旁边的椅子里。她们有如此灵巧的手指,以致锤子总是落在我脑壳的正中心,使接头脱胶。头盖骨就像冒着蒸汽的橱窗里的汉堡牛排。

    穿过旅馆大厅时,我看见一群人聚集在酒吧间。我走进去,突然听到一个小孩痛苦地号叫。小孩正站在人群中的一张桌子上。这是一个女孩,脑袋侧面,就在太阳穴上,有一道裂口。鲜血正从太阳穴里往外冒着泡。这只是泡————没有血从她的脸侧淌下来。每次她太阳穴上的裂缝张开,我就看见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动。看上去好像有只鸡在里面。我仔细一看,这回我看清楚了。是一只杜鹃!人们大笑。同时,这孩子在痛苦地号叫。

    在接待室,我听到病人咳嗽,蹭他们的脚;我听到一本杂志合上的声音,以及外面石子路上牛奶车的隆隆声。我老婆正坐在一张白凳子上,小孩的脑袋顶着我的胸部。她太阳穴上的伤口颤动着,就好像是脉搏对着我的心脏跳动。外科医生穿着白大褂;他走来走去,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他不时在窗口停下来,看一看天气如何。最后,他洗了手,戴上橡皮手套。他手上戴着消毒手套,在器具底下点着火,然后他心不在焉地看看表,用手指抚摸放在书桌上的账单。小孩现在在呻吟;她的整个身子都痛苦地扭歪了。我把她的胳膊、大腿固定住。我等待着器具煮好。

    最后,外科医生准备好了。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挑了一根长长的精密器具,上面有一个灼热的红点。他连一句警告的话也没说,就把器具插进了张开的伤口。小孩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我老婆当场瘫倒在地板上。“不要管她!”冷静自若的外科大夫说着,用脚把她的身体蹬到一边。“现在抱紧了!”他用最残酷的器具蘸到煮得滚开的抗菌剂里,然后将刀片插进太阳穴里,让它停留在那里,直到伤口烧了起来。然后,以同样快得可怕的速度,他突然抽出器具,器具上的圆孔眼里连着一根长长的白线,它渐渐变成红法兰绒,然后变成口香糖,然后变成爆米花,最后变成锯末。当最后一片锯末飞出来的时候,伤口干干净净地合拢,长结实,连一点点疤痕都没有留下。小孩宁静地微笑着,向上望着我,然后从我怀里溜下来,稳步走到房间角落里,在那儿坐下,玩了起来。

    “太棒了!”医生说,“实在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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