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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火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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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把我轻轻一推,我醒了过来。乌黑一其中,只见他在床铺跟前站着。我感觉到他的手还 按在我身上,那时我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眼睛看得见,感觉也清楚,可是身子的其余部分却都还 在熟睡之中。

    “吉米,”他说,“你醒了吗?”

    “醒了。”

    “那就快把衣服穿好。”

    “是了。”

    他并没有走,我心里想要起来,可是我的人实际上却还 在熟睡之中。

    “快把衣服穿好了,吉米。”

    “是了。”我嘴上应着,人却还 躺着不动。后来睡意消散了,我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才是好孩子,”爸爸说。我踩在地毯上,手探到床后头去找衣服。

    “衣服在椅子上,”爸爸说。“把鞋子袜子也一起穿上啊。”说完便走了出去。天气冷了,穿衣服成了件麻烦事;我一夏天没穿鞋袜了,如今穿上去觉得真不是味儿。爸爸随即又回到了屋里,在床铺上一坐。

    “鞋穿着疼吗?”

    “紧得很。”

    “‘鞋紧也得穿’啊。”

    “我这不是在穿了吗。”

    “改天给你换一双吧,”他说。“刚才这话算不上是什么为人之道,吉米。不过是有这么句老话罢了。”

    “我明白。”

    “就好出‘两打一,没出息’,也是一句老话。”

    “我倒觉得这句老话比‘鞋紧’那一句有些意思,”我说。

    “这一句却不一定有道理,”他说。“所以你才听得入耳。听得入耳的老话就不一定有道理。”天很冷,我系好了第二只鞋的带子,就穿戴齐全了。

    “你想不想穿扣子鞋?”爸爸问。

    “我是随便的。”

    “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就给你换一双,”他说。“喜欢穿扣子鞋的,就应该穿扣子鞋。”

    “我都准备好了。”

    “知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吗?”

    “要出远门。”

    “去哪儿呢?”

    “加拿大。”

    “加拿大倒也是要去的,”他说。我们走到了厨房里。厨房里窗都上了窗板,桌子上点着一盏灯。地当中是一只手提箱、一只行李袋和两只帆布背包。“来吃早饭吧,”爸爸说着,从炉子上端来了长柄平底锅和咖啡壶,到我的旁边坐下,于是我们就一起吃火腿蛋,喝加了炼乳的咖啡。

    “尽量放开肚子吃。”

    “我吃饱了。”

    “还 有一个蛋也吃了吧。”平底锅里还 剩下一个蛋,他拿翻饼夹子夹起来放在我的盘子里。这蛋叫肉油煎得都起了脆皮了。我一边吃,一边四下打量。我这一去要是不再回来的话,对这厨房还 真该多看几眼,道别一番呢。角落里的炉子是生了锈的,热水槽上的盖子已经掉了半个。炉子顶上的屋面下,椽木缝里嵌着一把木柄的洗碗刷。那是一天傍晚爸爸看到有只蝙蝠,扔过去正好卡住在那儿的。他始终没有去取下来,先是想以此提醒自己刷子该更新了,后来大概又觉得见了这把刷子倒可以想起那蝙蝠。那蝙蝠是让我用袋网给逮住的,逮住后先关在个笼子里,蒙上了布幔。这小东西小眼睛、小牙齿,在笼子里拢起了翅膀缩成一团。待到天黑,我们就把它带到湖边去放了。只见它一出笼子就飞到湖上,拍拍翅膀,显得轻盈极了。先期下来紧贴着水面掠过,随即又冲天而起,打了个回旋,越过我们的头顶,飞回那茫茫夜色中的树丛里去了。厨房里共有两张桌子:一张是吃饭的,一张是洗碗的,两张桌子上都铺着破布。一只白铁桶是提湖水用的,那水槽里贮的就是湖水;还 有一只仿花岗石纹理的搪瓷桶,里面盛的是井水。食品柜门上有一条擦手毛巾套在滚筒上,炉子上方的毛巾架上挂的是擦碗毛巾。扫帚靠在壁角里。柴箱内还 有半箱木柴,锅子一律靠墙挂起。

    我把厨房上下左右都打量到了,好记住在心里。我是非常喜欢这厨房的。

    “怎么,”爸爸说,“你将来真不会忘记?”

    “我想该不会忘记。”

    “不忘记些什么呢?”

    “我们都有过些什么样的乐儿。”

    “不光是搬柴提水的苦差?”

    “这些也不好算什么苦差。”

    “对,”他说。“是不能算苦差。你要走了,心里不难过吗?”

    “要是去加拿大,就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我们又不是搬到加拿大去住。”

    “也不在那儿待一阵?”

    “不会待很久的。”

    “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到时候看吧。”

    “对我来说去哪儿都好,”我说。

    “好,应该保持这样的态度,”爸爸说。他掏出一包香烟来自己点了一支,然后连包递过来:“你不抽烟?”

    “不抽。”

    “好极了,”他说。“那你就先到外边,爬梯子上去把烟囱口拿桶给堵住,我来锁门。”

    我就走了出去。天色还 黑,不过沿着山峦的轮廓线已透出了一点微光。梯子已经靠在屋顶边上了,我在柴棚旁边找到了采浆果用的那只老提桶,便提着上了梯子。平底鞋踩在梯子的横档上觉得滑溜溜的,有点悬乎。我把桶在烟囱管顶上扣好,这样一可以挡住雨水,二可以不让松鼠和金花鼠钻进去。站在屋顶上居高下望,过了树丛就是湖。回头再看另一边,见到下面是柴棚顶,栅栏,再往外就是山峦了。此刻的天色已经比刚登上梯子时亮了些,拂晓时分,寒飕飕的。我又看看树丛,看看湖,好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我把四外的景物都一一看到了:背后一带的山峦,屋后远处的树林子,眼光收回来,又落到了下面的柴棚顶上,这些都是我挺喜爱的,柴棚、栅栏、山峦、树林,我哪一样不爱啊,我真巴不得这一回不是远走他乡,而只是出门去钓一次鱼。我听见门关上了,爸爸已经把箱包行李都搬出来放在地上了。他随即锁上了门。我扶着梯子准备下来。

    “吉米,”爸爸唤了。

    “嗳。”

    “在屋顶上觉得怎么样啊?”

    “我这就下来。”

    “不忙下。我也上来待会儿,”说着他就爬上来了,一副慢吞吞挺小心的样子。跟我一样,他也把四面八方都看到了。

    “我也真不想走啊,”他说。

    “那我们为什么还 是得走呢?”

    “我也说不清楚,”他说。“反正我们就是非走不可。”

    我们下了梯子,爸爸就把梯子收起来放进柴棚里。我们把行李一直搬到码头上。汽艇就系在码头边。其布罩上是一层露水,引擎、座椅也都被露水沾湿了。我揭去了罩布,拿一团废纱头擦干了座椅。爸爸把行李从码头上一一搬到汽艇里,放在船梢。我这就解开了船头船尾的缆绳,又重新回到汽艇里,手却还 攀住了码头。爸爸靠了一只小开关给引擎进油起动:他先把手转盘转了两下,将油吸入气缸,然后抓住手摇柄摇上一圈,带动了飞轮,引擎就起动了。我拿缆绳在一个木桩上一套,用手拉着,不让汽艇跟码头脱开。螺旋桨搅动了湖水,汽艇使劲要挣脱码头而去,激起了片片水花,打着漩涡向木桩之间流去。

    “开船吧,吉米,”爸爸一声吩咐,我放开了缆绳,于是我们就离开码头出发了。透过树木的缝隙我看见了我们那所上了窗板的小屋。汽艇是背对码头笔直驶出去的,所以码头看去一下子就短了许多,展现在眼前的已是一长溜儿的湖岸了。

    “你来开吧,”爸爸对我说,我就上去掌舵,把船头往外偏过点儿,朝尖角地的方向驶去。我回头一看,那湖滩、码头、船库、香枞树丛都还 看得见,可是过不了一会儿,这一大片开垦地就都过去了,前面是小河湾,那是小河入湖的河口所在,沿岸高高的尽是青松树,再往前就是尖角地一带的林木茂密的湖岸,那我就得小心了:尖角地外的水下有沙洲,伸得可远了。沙洲外边可都是深水区域,我沿着深水区的边上驶去,不多时就过了尽头处,湖面下只见边上的沙滩都消失了,水里一大片长的尽是蓝花水草,被螺旋桨这么一吸,都纷纷向我们倒来。再后来尖角地也过了,我再回头来看时,码头和船库都已杳不可寻,我只看到尖角地上有三只乌鸦在踩着沙走,沙地里还 有一大根陈年老木头半陷半露,除此以外,便只有前面这片辽阔的湖面了。

    我先听到火车声,而后才看见来了火车。火车起初是打个大弯驶来的,看去小得很,急匆匆的,一小节一小节接连不断。火车似乎带动了山冈,山冈似乎又带动了火车背后的树。我看见火车头喷出一股白气,随即听到一声汽笛,接着又是一股白气,又是一声汽笛。天色还 早着哩,可火车早已到了一片落叶松沼泽地的对面。路轨两旁都是流动的水,那清澈的泉水底下褐色的才是沼泽地,沼泽地中央的上空笼罩着一派雾气。给林火烧死了的树在雾其中看去都灰不溜秋的,细细的没有一点生气,不过雾却也不算浓。天是寒飕飕、白蒙蒙的,还 早得很哩。火车顺着路轨如今笔直开来了,渐渐的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大了。我从路轨上退下来,回过头去看看:湖边有两家杂货店、几个船库,长长的码头伸出在湖中,紧靠车站的自流井旁是一方铺小石子的地。井水从一根涂褐色防水膜的管子里迎着陽光往外直喷,喷出的水四散飞溅落在个水池里。背后就是湖,湖面上铺了一阵微风。沿岸有些树林子。我们开来的游艇还 系在码头上。

    火车停下了,列车员和扳闸员跳下车来,爸爸跟弗雷德·卡思伯特道了别。我们的游艇就寄在他的船库里,托他照看了。

    “几时回来呀?”

    “我也说不上,弗雷德,”爸爸说。“来春就拜托你给游艇上一次漆。”

    “再见了,吉米,”弗雷德说。“可要多多保重啊。”

    “再见了,弗雷德。”

    我们跟弗雷德握过手,就上了车。列车员上了头里的车厢,扳闸员收起我们当踏级用的小木箱,飞身攀登上已经开动的列车。弗雷德还 留在站台上,我眼望着车站,看弗雷德在那里站了一阵就走了,看水管里喷出的水在陽光里飞溅,到后来眼前就都变成枕木和沼泽地了,车站已缩得极小,湖也像变换了方位,看起来不一样了,再后来这些都看不清了,车过了熊河,穿越一个隧道,眼前就只有向后飞快退去的枕木铁轨,以及路轨两旁乱长的野草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一看,好留下个记忆的了。如今从车厢头上向外望去,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眼生。树林子看去都是一副陌生面孔,好像这样的树林子自己就从没见过似的。经过湖泊的时候也一样,觉得那就是一个湖,一个陌生的湖,跟自己住过的湖滨就是不一样。

    “你在这儿要给洒一身煤灰了,”爸爸说。

    “我们还 是进去吧,”我说。落在这么个处处陌生的地方,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依我看,那一带的景色跟我们的住地其实应该是一般无二的,可就是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树叶正在变色的阔叶树林,那样子大概也到处都差不多吧,但是坐在火车上看见一片山毛榉林子,心里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倒只会对家乡的树林感到怀念。不过当时我还 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就只当这一带都不过是我们住地的照式延伸,以为这里应该跟家里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也应该是相同的,但是其实不然。我们跟这里就是没有一点相通之处。那山比树林子更讨厌。千山一个样恐怕可以算是密执安州的特点吧,但是我在火车上凭窗望去,看到树林、沼泽,有时还 过河,觉得倒也十分有趣,后来又经过一座座山,山上都有农家,山后都有树林,按说都是一样的山,可那里的山就是让我感到异样,处处都让我有一点异样之感。当然一条铁路要经过许多座山,那么多山我看也不可能都毫无差异吧。可是那种异样却总让我看着觉得刺眼。好在那天是个早秋的晴朗天。开了车窗,空气清新,过了一会儿我就感到饿了。我们是天没亮就起来的,这时候已快八点半了。爸爸从车厢那头走来,回到座位上坐下。

    “觉得怎么样啊,吉米?”

    “肚子饿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和一只苹果来给了我。

    “来,跟我到吸烟车厢去吧,”他说。我就随着他穿过车厢,去到前一节车厢里。我们在一个双人椅上坐下,爸爸靠窗坐在里边。吸烟车厢里很脏,座椅上包的黑皮都给烟灰火星末子烫坏了。

    “看对面座位上,”爸爸跟我说了一声,可眼睛却没望着那儿。对面有两个汉子并排坐着。里座一个眼望着窗外,右手腕上上了手铐,手铐的另一半却铐在旁边那人的左手腕上。他们的前排座位上也坐着两个汉子。我只看得见他们的后背,不过两个人的坐法也跟那两个一样。靠过道的两个一前一后在那里说话。

    “唉,赶早车!”其中面对着我们的一个说。坐在他前面①的那个说话连头也不回:——

    ①意思是早车只有坐席,不像夜车有卧铺——

    “那我们干吗不搭夜车呢?”

    “你愿意跟这号人睡在一起?”

    “睡就睡呗。有什么不可以的?”

    “倒还 是这样舒服些。”

    “舒服个屁。”

    一直眼望着窗外的那个汉子这时对我们看看,还 眨了眨眼。那是个小个子,戴一顶帽子。帽子里用绷带裹着脑袋。跟他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个也戴一顶帽子,但是脖子很粗,穿一身蓝,看他戴帽子的那副样子,好像是因为出门才戴的。

    前排座位上的两个人高矮大小都差不多,只是靠过道的那个脖子粗些。

    “老兄,给支烟抽抽怎么样?”向我们眨眼的汉子隔着同铐一副手铐的那人冲爸爸说。旁边那个粗脖子扭过头来对我们爷儿俩瞧瞧。眨眼的汉子笑了笑。爸爸掏出一包香烟来。

    “你打算给他烟抽?”那押人犯的问。爸爸就把香烟从过道上连包递过去。

    “我来交给他吧,”那押人犯的说。他用那只没铐着的手连包接过香烟来捏了捏,又换到铐上的手里拿着,用没铐着的手抽出一支,递给旁边的汉子。靠窗的汉子朝我们笑笑,那押人犯的替他把烟点上了。

    “你待我倒蛮不错哩,”他对那押人犯的说。

    那押人犯的隔着过道把香烟连包递回来。

    “你也抽一支嘛,”爸爸说。

    “不了,多谢。我嘴里嚼着哪。”

    “要赶长路?”

    “去芝加哥。”

    “跟我们一样。”

    “那可是个好地方,”靠窗的小个子说。“我去过。”

    “我相信你去过,”那押人犯的说。“我相信你去过。”

    我们就过去坐在他们正对面的座位上。前排那个押人犯的回过头来看看。他看押的那个人眼望着地下。

    “出什么事啦?”爸爸问。

    “这两位先生是通缉的杀人犯。”

    靠窗的汉子冲我眨眨眼睛。

    “说话可要干净点,”他说。“我们这儿谁不是有头有脸的。”

    “什么人叫杀啦?”爸爸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说。

    “你说什么人?”小个子笑容满面地问。

    “一个意大利人,”那押人犯的还 是向着爸爸说。

    “是谁把他杀了?”小个子瞅着警官问,两眼睁得大大的。

    “你这人真会捣乱,”那押人犯的说。

    “哪儿的话呢,”小个子说。“我只是问你一声,警官,是谁把这意大利人杀了?”

    “就是他杀了这意大利人,”前排座位上的犯人望着这个刑警说。“就是他张弓搭箭杀了这意大利人。”

    “给我住嘴,”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会去杀一个意大利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意大利人。”

    “把这话记下来,算他一条罪状,”前排座位上的犯人说。

    “他要抵赖,就是罪上加罪。还 说他没杀这意大利人呢。”

    “警官,”小个子问,“到底是谁杀了这意大利人?”

    “是你呗,”那刑警说。

    “警官,”小个子说。“那是诬赖。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我也不想再多说了。我可没杀这意大利人。”

    “他要抵赖,得给他罪上加罪,”那另一个犯人说。“警官,你怎么把这意大利人杀了呀?”

    “你这事可犯了错误啦,警官,”小个子犯人说。“错误犯得可大啦。你说什么也不该杀了这意大利人。”

    “杀哪个意大利人也不对呀,”另一个犯人说。

    “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鸟嘴闭上!”那警官说。“他们都是吸毒的,”他告诉爸爸说。“疯疯癫癫,就像乱爬的臭虫。”

    “臭虫?”小个子这一下连嗓门都响起来了。“我身上可是没有臭虫的呀,警官。”

    “他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英国的伯爵老爷呢,”那另一个犯人说。“不信问那位元老大人好了,”说着把头朝爸爸一摆。

    “还 是问那位小哥儿去,”那头一个犯人说。“他正好也是乔治·华盛顿那样的年纪。决不会说假话的。”①——

    ①传说华盛顿年幼时曾砍坏了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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