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你不大爱吃牡蛎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边喝酒边说,“要不,你就有什么顾虑,啊?”
“今晚你上我们那边去,也就是上谢尔巴茨基家去,怎么样?”他说,一面推开吃光了肉的粗糙的空贝壳,拿过干酪,闪闪的目光意味深长。
“也许吧。不过我还是不习惯,就像现在吧,我们乡下人要快些吃饱肚子,好去干自己的活,可是我们俩却在尽量磨蹭着不让肚子饱,所以就来吃牡蛎……”
“不,说正经的,你点的就好。我刚溜过冰,有点饿了。”他发现奥布隆斯基脸色有些不快,就补充道:“别以为我不喜欢你点的菜。我很乐意好好吃一顿。”
“不,我都行,”莱温说。他脸上忍不住又露出了微笑。
“上点纽伊葡萄酒。不,最好还是老牌沙勃利白葡萄酒。”
“是啊,”莱温拖长声音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野蛮。不过,我的野蛮不在于上次我走了,而在于这次我来了。现在我来……”
“哦,你真是幸运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望着莱温的眼睛,接过来说。
“怎么样?”
“看烙印知道哪一匹是烈马,看眼睛知道小伙子爱上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背诵了两句诗。“你前程远大啊。”
“难道你日暮途穷了?”
“不,虽说不至于日暮途穷,可是未来是属于你的,而我却只拥有现在,还弄得乱糟糟的。”
“是怎么回事呀?”
“情况不妙。我不想谈自己的事,有些事情也解释不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究竟为了什么事到莫斯科来?……喂,收拾一下!”他叫鞑靼人。
“你猜到一点了?”莱温说道,他那目光深邃的眼睛一直盯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
“猜到一点,但这件事不能由我先开口。就凭这一点你能看出我猜得对不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带着含蓄的微笑望着莱温说。
“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莱温声音发颤地说,他感到脸上的肌肉都在哆嗦。“你对这事有什么看法?”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慢慢喝干杯子里的沙勃利葡萄酒,眼睛一直望着莱温。
“我吗?”他说,“这符合我最好的愿望,最好的。倘能如此,再好不过。”
“你不会搞错吧?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事吗?”莱温两眼死死盯住对方说。“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我想有可能。为什么不可能呢?”
“不,你仔细想想,这是可能的吗?不,你把你的想法全都告诉我!如果,如果我遭到拒绝呢?……我甚至确信……”
“为什么你要这样想?”见他如此激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有时我有这种感觉。这对我对她都太可怕了。”
“至少对姑娘来说,这没有什么可怕。求婚会使任何一位姑娘感到骄傲。”
“是的,任何一位姑娘,但不是她。”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很了解莱温这种感情。现在对他来说,天下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是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们具有一切人类弱点,是极其平凡的姑娘;另一类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任何弱点,胜过人间一切。
“等一下,你加点酱油,”他止住莱温推开酱油瓶的手说。
莱温顺从地倒了点酱油,但他不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吃菜。
“不,你等等,等等,”他说。“你要明白,这对我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我从未和任何人谈过这件事。除了你,我谁也不能说。虽然你我在各方面是完全不同的人,爱好、见解等等一切,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理解我,所以我也非常喜欢你。看在上帝份上,你就对我开诚布公吧。”
“我是在和你谈我的想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我还要告诉你:我妻子是个非凡的女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了和妻子的关系,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她有预见的天赋。她能洞察人,这还不算,她能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姻方面。例如,她预言沙霍夫斯卡娅会嫁给布连捷林,当时谁也不相信,结果应验了。她也是支持你的。”
“此话怎讲?”
“就是说,她不只是喜欢你,她还说基季一定会做你的妻子。”
一听此言,莱温顿时眉开眼笑,几乎要流出感动的泪水。
“这是她说的!”莱温喊了起来。“我一向就说,你妻子她是大好人。这就够了,这件事不需要再说了,”他说着就站起来。
“好吧,可是你坐下。”
莱温哪里坐得住。他迈着坚定的步子在斗室里走了两圈,眨了几下眼睛,以免别人看见他的泪水,然后又坐到桌边来。
“你明白吗,这不是一般的爱情。我曾经爱过,这回可不一样。不是内心的情感,而是某种外部力量控制了我。上次我走了,因为我肯定事情没有希望,你明白吗,这是世间不可能有的幸福。但是,经过了一番自我斗争我又看到,得不到这种幸福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必须下决心……”
“上次你为什么要离开呢?”
“嘿,等等!嘿,我有多少想法啊!有多少事要问你啊!你听我说。你无法想象,你刚才说的话帮了我多大忙。我太幸福了,甚至都变得卑劣了。我忘记了一切……我今天才知道尼古拉哥哥……你晓得吧,他也在这里……我连他都忘记了。现在我觉得连他也是幸福的。这简直是发疯。但有一点很可怕……你是结了婚的人,懂得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都已年岁老大,有过一段往事,不是爱情,而是罪过的往事……而现在我们忽然要亲近一个纯洁无瑕的人,这是可恶的行为,所以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她。”
“哦,你的罪过并不多。”
“唉,毕竟是有的,”莱温说,“毕竟是有的。‘我厌恶地审视我的一生,我颤栗,我诅咒,我痛苦地抱怨……’是啊。”
“有什么法子呢,世道如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我喜欢祷告中的这句话:别看我的功劳饶恕我,而凭你的仁慈宽恕我。这使我得到安慰。这样一来,她也只好宽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