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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黄绾、张元忭对王学流弊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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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王门弟子中,影响最大的王畿,在某些方面发展了王学,使王学进一步流为空悟的禅学。这曾引起浙中王门学者黄绾、张元忭的批评。而在他们的批评中,又透露出王守仁去世以后王学的动向。

    第一节 黄绾的学行与“艮止”说

    黄绾(公元1480——1554年)字宗贤,号久庵,又号久翁、石龙。台之黄岩(今属浙江)人。曾官南京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预修《明伦大典》。其学少从司马陈石峰习举子业,后与王廷相师事谢铎,得杨时、李侗、程朱之学。学间自书一木牌:“穷师孔孟,达法伊周”(《黄岩集》卷十四,《寄谢方石先生书》) ,表示有志于理学。年三十四,在北京结识王守仁、湛甘泉,相与论学。年四十五,在余姚听王守仁讲“致良知”,谓王学“简易直截,圣学无疑,先生(阳明)真吾师也”,由此“乃称门弟子”(《明儒学案》卷十三《浙中王门学案·黄绾传》) ,成为浙中王门学者。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王守仁卒,黄绾为其撰《行状》,辑遗文。其时,王学遭到攻击,黄绾上《辨王守仁理学疏》,称其“致良知”“知行合一”出于孔、孟,“本先民之言”(《黄岩集》卷十二) 。晚年,附时相夏言(贵溪)。夏言攻王畿是“禅机”“伪学”(《明史·黄绾传》)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在浙东雁山,黄绾与王畿等两次“深辩”,未得结果。黄绾生平与王廷相、何塘、严嵩多有交往。其著作甚多,今存世的尚有《石龙集》二十八卷嘉靖本、《久庵先生文集》十六卷万历本、《久庵日录》六卷嘉靖本、《明道编》六卷万历本、《游永康山水记》一卷清抄本。其他还有若干诗文,散见于方志和诸家文集中 [1] 。其中,黄氏晚年所编的《明道编》比较集中反映他的理学思想。

    一、黄绾与王畿的理学论争

    研究黄绾的理学,主要是依靠今存的《明道编》。而《明道编》又是以批评“今日朋友”“今日学者”“今日君子”“今日士友”这个形式,来表述黄绾理学思想的。那么,这个“今日朋友”云云究竟何所指?这对于把握黄绾的理学倾向是一个首要的问题。为弄清楚这一问题,先要了解黄绾晚年写作《明道编》时的王学情况。

    我们知道,王守仁的“致良知”方法是顿悟,但“顿不废渐”(《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王守仁传》) ,也主张不断“扩充”“精一”的渐修过程,认为“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同上《语录》) 。但是,王守仁的“致良知”,是“发自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后来门下各以意见搀和,说玄说妙……非复(阳明)立言之本意矣”(同上《王守仁传》) 。在王守仁门下“说玄说妙”最突出的就是王畿。与浙中王门钱德洪不同,王畿强调“本体便是工夫”,主“顿悟之教”,其“立教”是重在“上根”即上智之人。在争论所谓“天泉证道”的“四句教”中,他偏于“四无”,忽视“见闻”,忽视体认“良知”(心)的修持功夫。在王畿看来,“一著工夫,则未免有碍虚无之体(即良知、心体)”。其结果正如王守仁所说只是“凭空想个本体”。因此,王畿的“龙溪之学”,“不得不近于禅”(同上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王畿传》) 。因为不重视修持功夫和次第过程,故对“良知”的体验方法,是“悬崖撒手,茫无把握”,其所体认的“良知”也就“不落方所,不可典要”。这在心学中,比起王守仁走得更远。正如刘宗周所说,王学“至龙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悬空期个悟,终成玩弄光景”,“几何而不蹈入佛氏之坑堑哉”(《明儒学案·师说》) 。因此,黄宗羲认为他不是王学的“精神”,不合“师门宗旨”(同上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钱德洪传》) 。可是,就是这位王畿,影响很大,“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王畿)为宗盟”(同上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王畿传》) ,成为王守仁死后的王学宗主。黄宗羲在王畿学案中,把他与其师王守仁的关系比喻为杨简(慈湖)与陆九渊的关系。杨简虽不能恪守其师陆九渊的学旨,但又成为陆九渊死后的宗主。王守仁去世后,王畿成为王学宗主,适值黄绾晚年之时。故黄绾晚年成书的《明道编》中,作为批评对象的“今日朋友”“今日士友”,正是指的王畿等人。

    对于王畿使王学更加禅学化的情况,还在王守仁生前,不仅有钱德洪与之诘辩,而且还有一批能使“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的江右王门学者邹守益、聂豹、罗洪先等,也与之论难。王守仁去世后,上述这种辩难一直没有停止。作为浙中王门的黄绾就是其中之一。黄绾与王畿的论争,其所持的“艮止”说,与钱德洪及江右王门学者所论并不尽同,自有其思想特色。他所批评和争论的对象,固然主要是针对着王畿,但在“辨析毫芒”的争论中,在一些问题上也多少涉及王学的开创者王守仁的一些观点。

    黄绾在《明道编》中论述《大学》“致知在格物”问题时指出,宋儒朱熹固然因为“求之于物,失之于外,支离破碎”,但“今日君子”又转而“求之于心,失之于内,放旷空虚”(卷二) 。黄绾的门人吴国鼎说,黄绾所以有“明道之编”,是因为“病学术之偏晦”,各走极端,“或失则内,或失则外……是皆病于空虚、支离”(《明道编》跋) 。而对于“今日朋友”将王学“堕于空虚”“失之于内”,流于禅学,又是黄绾最为忧虑之事,不得不加以“痛辩”。他说:

    予言宋儒及今日朋友禅学之弊,实非得已。盖因年来禅学之盛,将为天下国家之害,尝痛辩之,皆援先儒(王守仁)为据,皆以朋友为难言,故于其根本所在,不得不深明之。世有君子,必知予之不得已也。(同上卷一)

    黄绾说“今日朋友”动辄“援先儒为据”,也就是断取王守仁的话,援为己说,正是指王畿“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黄绾又说“慈湖(杨简)以不起意为宗”,但现时“朋友有辩杨慈湖为非禅者”(同上) 。这是针对王畿在《答彭山龙镜书》中,与人辩论所说“慈湖不起意未为不是”而言的。就王守仁来说,虽然也承认杨简“不为无见”,但却是批评杨简只是“著在无声无臭”这种“不起意”的说法(见《传习录》) 。所以黄绾说“慈湖之学出于象山,象山非禅,至慈湖则纯禅矣”(《明道编》卷一) 。与黄宗羲一样,黄绾也是把王畿与其师王守仁的关系比喻为杨简与陆象山的关系,谓王畿是“纯禅”。

    黄绾有一段话,既表明他的学旨,又表明他与杨简思想的异同。他说:

    我之学与慈湖之学初无异。慈湖曰:“人心自善,人心自灵,人心自明。人心即道,人心即神……”我亦云然。我之所异者,我有典要,慈湖无典要;我有工夫、功效,慈湖无工夫、功效;我有日新、次第,慈湖无日新、次第……我则曰:“知止而后有定”……“止”在于心而有其所……慈湖则随其所止而止,“止”于泛而无所。(同上)

    这是说,他和杨简都承认人心自善、自明,都是以心为至善之本体。所不同的是,杨简没有次第的功夫和方法。这里,他对杨简所做的批评,正是针对王畿曾经说过的话。例如,他说“我有典要,慈湖无典要”,是指王畿在《宛陵定语》中所说的“良知”自足,遇事“自能知”,反对“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指为典要,揣摩依仿”,并指责“世之学者泥于典要”(《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八《艮止精一之旨》) 而言的。黄宗羲在龙溪学案中也特别指出王畿不要“典要”。又如,黄绾谓“我有工夫、次第,慈湖无工夫、次第”,是针对王畿所谓只要“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有归著”,“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语录》) 而发的。黄绾谓“慈湖则随其所止而止,止于泛而无所”,则是针对王畿《艮止精一之旨》而发的。关于“艮止”问题,在后面还要详细谈到。当然,黄绾同王畿的争论,在一些问题上也往往连及王守仁,但这并不意味着主要就是针对王守仁。例如,在《明道编》卷一中,有一处(仅此一处)批评王守仁的话,就是这种情况。他曾说,“予尝与阳明、甘泉日相砥砺”,对王守仁的“致良知”,“于予心尤未莹”。所谓“莹”,即透彻明白。这是说,黄绾与王守仁互相切磋时,对王守仁的“致良知”说没有透彻的领会。当然也可以把“未莹”理解为“不解”,这或者也含有批评的意思。但即是这样,那也只是说,黄绾在批评当时学术“偏晦”“空虚”时,对过去王守仁“致良知”的罅漏也间有批评。这里顺便说一下,黄绾晚年称“今日朋友”王畿,而称王守仁是“予昔年与海内一二君子”“予尝与阳明”“昔师”,无论在时间概念上和称谓上,是分别清楚的。

    就黄绾与王畿的关系而言,他们都属于浙中王门,相互间是同学、朋友,但用黄绾的话来说,他们之间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在王守仁死后,曾有过两次面对面的“深辩”。《台学统》卷四十四载有黄绾写的《游雁山记》,文中提到,他们曾以邀游浙东雁山的机会,“相与深辩”:一次是在黄岩的石龙书院,“相与论绝学未明之旨,数晨夕”;一次是在能仁寺,“列草铺,烧炉围坐,再论绝学,深辩释、老精微不同之旨……至夜半而寐”。这两次“深辩”,参加者还有冯子通、朱时言、沈静夫、杨汝鸣、林肇修、杨二坛、王正亿(王守仁子)和黄承式、黄承忠等。这两次“深辩”,像当年朱、陆鹅湖之会一样,没有详细记述,但在黄绾这篇游记的字里行间中,还是看出他和王畿的辩论,彼此未能折服。当第二次“深辩”之后,黄绾就借故离山,没有再与王畿同游。这可能是歧见太深,以至没有什么共同的游兴了。在《明道编》中,提到的“今日君子,有谓仙(老)、释与圣学(孔孟儒学)同者……”并且接着批评说,释、老的“顿悟上乘之旨”,非是“圣学”(卷一) 。这当是间接记述他与王畿在雁山“深辩释、老”的不同观点。

    由于黄绾与王畿有分歧,因此对王畿在王守仁死后,在王门中以“宗盟”座主的地位,和“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的学阀作风,自然也使黄绾感到愤懑。这在《明道编》中也是溢于言表的。诸如,所谓“今日学者……自高以空人,遂有俯视天下之心,略无谦下求益之意”;“今日朋友专事党护勾引,以立门户,自相标榜,自为尊大”,“凡与其意不合者……概加毁讪排抑而卑小之”;这些人“共谈清虚……或致‘伪学’之禁”。黄绾在晚年对“今日朋友”的这些指责,显然是指王畿以及与王氏观点接近的人。

    黄绾批评王畿这些“今日朋友”,“共谈清虚”,以至遭到“‘伪学’之禁”,是指时相夏言曾指责王畿虚谈“禅机”,一些“浮诞不逞者”,相率攀为“龙溪弟子”(《明史·王畿传》) ,党同勾护,遂被斥以“伪学小人”一事。不久,王畿被贬职外放。在这期间,黄绾是附合夏言的。所以,在《明道编》中也间接提到这一件事。

    至于黄绾同王守仁的关系,前已提到,王守仁在世时,他是自愿投入王门,执弟子礼的。王守仁去世后,据黄绾亲撰《辨王守仁理学疏》和《阳明先生存稿序》(载《石龙集》卷十三) 来看,他是肯定和推崇王守仁的心学观点的,并没有提到他与王守仁之间的思想分歧。在王守仁去世后,王学受到攻击,黄绾不仅为之辩护,且以其女妻王守仁之子王正忆,甚至到了晚年告老还乡后,题诗谓“怀我蒲团终日望”,还一直怀念王守仁(同上卷七《紫霄怀阳明甘泉》) 。

    从上述几个方面来看,黄绾晚年成书的《明道编》,其所批评和与之争论的主要对象是王畿等人。弄清楚这一情况,才能读通《明道编》,才能明白黄绾晚年的理学倾向并没有离开所谓心是“自明”“自善”“自灵”的心学观点。

    二、“艮止”说的道统论和心本论

    黄绾晚年作《明道编》,对王畿的不满和批评,并非试图完全恢复“昔年”王守仁的思想。他以“斯道自任”,提出“艮止”说,“以为圣门开示切要之诀”。其“艮止”说既包括其学旨,也包括其为学方法和功夫,强调“学与思”,容纳了程、朱为学的“实地工夫”。这是他晚年为“救正”王学而提出来的。

    黄绾提出的“艮止”一词,原出自《易·彖传》“艮,止也”句。黄绾称“艮止”即“尧舜执中之学”。此说较早见于他的《易经原古序》和《书经原古序》(载《台学统》卷四十四) 。他在《书经原古序》中,以《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的十六字心传为中心,以三代圣人为援据疏解“艮止”说:

    盖自伏羲以来,以艮止启存心之法,至尧、舜以“允执厥中”示由道之要,至尧、舜以“人心”“道心”“微危”“精一”“安止”“几康”,明“允执厥中”之要也,以至汤、文、武以“钦止”“艮背”“建中”“建极”之要,其实皆“艮止”也。

    “艮止”之说,不仅远有端绪,俱在经典,而且一直是“圣圣相传”的道统。这就是他在《明道编》开篇第一卷讲的:

    伏羲、尧、舜以艮止、执中之学相传。伏羲之学具于《易》,尧、舜之学具于《书》。《易》之微言,莫要于艮止;《书》之要旨,莫大于执中。自是圣人相传,率由是道。至仲尼出而大明厥韫……当时惟颜、曾二子独得其传,再传而得子思,又传而得孟子,轲之没而无传矣。是以艮止之旨不明而失存心之要,执中之旨不明而失体道之要,故异端足以惑之,而伏羲、尧、舜之相传者渐以湮沦。

    关于儒家的道统论,自韩愈以来说法不一。黄绾认为儒学道统是“艮止”。“艮止之旨”自孟子而后失传,致使“功利之说兴”“禅定之学起”(《明道编》卷一) 。至于宋儒谈性命、说道德,也未窥见“艮止之旨”,所以他们不是流于“支离”的“下乘禅”,就是流于“空虚”的“上乘禅”(同上) 。于是,他上接“圣人之道”,“乃揭艮止、执中之旨,昭示同志,以为圣门开示切要之诀”(同上《跋》) 。显然,“艮止”是黄绾理学立论的基础,也是《明道编》的纲领,故《明道编》第一卷即以“艮止”开宗明义,以后几卷关于“至善”心体的绝对性,关于学与思、格物与致知、有与无,以及批评为学方法的“支离”与“空虚”等,都是从这里依次展开的。

    首先,解剖一下黄绾如何以“艮止”论证心体的绝对性问题。他疏解“止”字说:“止字之义,本于《易》之艮。艮之义原于伏羲、文王而发于孔子”(同上卷一) 。这是说,“止”本于“艮”,而“艮”之义是“原出伏羲、文王”的《艮卦》和“发于孔子”的《彖传》。今查《艮卦》和《彖传》,其本意是说“艮”象山,用来论说八卦的变化达到应该所止的地方,不可再进,以表示极限和“静止之义”,即《彖传》谓“艮其止,止其所也”的意思。而黄绾就此说“止”,既然是表示“静止”,到了它应该达到的地方(即“所”),那么,“止”就包含有绝对之意。从理学的角度来说,能够获见这个绝对的“止”之所在,也就获得了“圣学之本”,故说:“知‘止其所’,则理气兼备,体用俱全,圣学之本在此矣”(同上) 。在他看来,这个“止”的绝对性,虽然“不获其身”,没有形体,但也不是“泛而无所”。他认为,“止”是有“其所”的,这就是“心”。他说:

    孔子《彖传》曰:“艮其止,止其所也”。言“止”非泛止,是“止”必有“所”,“所”即心中之窍,一阳如粟。所止之处,即所谓天地之根、阴阳之门,五性具备于此。故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故谓之“气机”,又谓之“魂魄之合”,又谓之“为帝之降”,又谓之“天命之性”,又谓之神,又谓之仁,皆在于此(所)也。……艮止于内而不动,乃性之真也。……亦指此性言也。……此性之归根复命,则常静而常明也。(同上)

    既然“止”之所在就在于“心”,那么,心就是“止”,“止”就是心。所以,他有时也干脆说,“止指心体”(同上) 。

    他认为《大学》的“知止”,就在于使人知道“止指心体”,而能够知道心体,或者说求得心体,就是“知其本”。这种对心的“知”“求”,实质上就是体验、悟知心体的绝对性,也就是认识和把握绝对的心体。他进一步指出,能够“知止”“知其本”,把握住绝对的心体,就可以“常静而常明”,可以“定”“静”“安”,从而达到“存心”。而能“存心”,则“体立”而“用行”。故说:“知其本则可以存心,故《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知其本而能安,则体立而气顺,气顺而心之用行”(同上) 。所谓“心之用行”,是说在把握住绝对的心体之后,再向外发露行用,就能“行止皆当”“用之自然中道”,亦即所谓“执中”。具体地说,能把握住绝对的心体,就可以“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同上卷三) 。

    关于性、理问题,黄绾说:“天赋人此性谓之命,人受天此理谓之性。性即理也。其所以分,理是泛言事物之理,性是专言在我之性。虚的是心,实的是性”(同上卷六) 。他认为理是“事物之理”,而理在有形体的心中即为性,故说:“其云性者,指形质知觉(心)中之理也”(同上卷一) 。这种观点似乎接近程、朱的“性即理”说。但是,他在具体论述“性”字时,并不合程、朱的观点。他在引论程颢“言性不言气不备,言气不言性不明”时说:

    盖“一阴一阳之谓道”,气也;“继之者善”,此指阴阳之流行也;“成之者性”,此指阴阳之成质也。其云“善”者,指二气(阴阳)中之理言也,其云“性”者,指形质知觉中之理言也。(同上)

    这里,他从天道自然方面强调了人性本善。正因为人性本善,故人心本具凝然不动的“性之真”(同上) 。这是同他论证心体为绝对之本体的观点相一致的,是接近王守仁所谓“心之体,性也,性即理”的说法。由此可见,黄绾所谓“性即理”,实质上是陆、王“心即性”“性即理”这个心学逻辑中的“性即理”,并非程、朱“性即理”的本意。

    同时,黄绾以“艮止”论证心体的绝对性时,还谈到心体孰有孰无的问题。按黄绾的说法,作为绝对的“艮止”之“止”,是以心体为“止”的,而不是王畿所说的“真宰”流行,“如珠走盘”,“不落方所”。这个绝对的心体,虽本具一切,圆融自足,但却是凝然不动,是“艮其背”,不见“其身”,即不见形影,无声无臭的。然而,这个作为绝对本体的心体,“非言无也”,而是实在的,是“有”而非“无”。这与王畿的“心体”说正好相反。王畿认为,心体是空寂的“无”,由“无”而生“有”。他在《艮止精一之旨》中说:“惟得其所‘止’,是‘不获其身’,不见其人’,忘己忘物而‘无咎’也。……心之良知是为圣,知是知非,而实无是无非。知是知非,应用之迹。无是无非者,良知之体也。譬之明镜之照物,镜体本虚,而妍媸自辨。妍媸者,照之用也。以照为体,奚啻千里?夫万物生于无而显于有。无色然后能辨五色,耳无声然后能辨五章,口无味然后能辨五臭,良知无知,然后能知是知非。‘无’者圣学之宗也,非深于《易》者,孰能知之”(《龙溪王先生全集》卷八) ?王畿以镜、耳、口、鼻为喻,用佛教的思辨方法,说明“良知之体”,即心体,是“无是无非”的“无”,从其“应用”,即发露于外,方显得“有”,才有“知是知非”。如果说,本体的心是“有”,则未免以形迹的“用”为“体”。这岂不“奚啻千里”!

    黄绾在批评王畿以“无”为本体而“坠于空虚”的同时,指出王畿所谓“‘无’者圣学之宗”的提法,是本于老子“无名天地之始”,和禅宗“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明道编》卷一) 的说法。至于黄绾论心体的“有”,是指的什么,他说:

    圣人之言则不然,在《易》则曰“易有太极”,在《洪范》则曰“皇建其有极”,在《诗》则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皆言“有”而未尝言“无”,言“无”则坠于空虚。(同上)

    又说:

    孔子所谓“成性存存,道义之门”是也。此予所谓“艮知其止,以存其心”是也。即此“存存”,谓之“有”乎?谓之“无”乎?(同上卷三)

    原来,黄绾所谓“有”,是指“太极”,是天生于民的“有物有则”,实即是天道、天理。这个天道、天理,具体说,就是“威仪三千、礼仪三百”的伦理纲常(同上) 。而从性理来说,心体就是孔子说的“成性存存,道义之门”的“存存”。这说明心体是“有”,实在的,不是空虚的“无”。他说王畿谓心体为“无”,即没有天道、伦理的内容,故其说“传于人多放肆无拘检”,以至“不可胜言之弊矣”(同上卷一) 。黄绾对王畿的这种批评,深得钱德洪的赞同。钱德洪一向与王畿的观点有矛盾。他就黄绾这个论点,在给王畿的信中说:“久庵(黄绾号)谓吾党于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心)处,说得十分清脱(即空脱、空虚),及征之于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会语》) 。

    从这里可以看出,黄绾指出王畿谓心为“无”“空虚”是本于禅说,可以说是对的。但是,他强调的“有”“实”,又不是从物质意义上说的“存在”“实在”,而是指的存在着天道、天理意义的伦理法则。至于黄绾从伦理方面强调本体之心是“有”、是实在,是具体的,这正反映了当时理学被禅化的现象。我们知道,理学不过是把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哲学化,使之具有天道、天理的意义。但是,这种哲学化的结果,是在思辨的道路上竞相说玄,即黄绾所谓“说玄说妙”,以至“落空”。甚至有的理学人物以“包荒为大”,竟至“犯手做作”,不受礼教“拘管”。黄绾为此感到忧虑,故以“艮止”论心体的绝对性和实在性,试图把这种“落空”的理学实体化,使它具有伦理的实在内容。这就是他强调心体的绝对性和这个绝对心体“有”“实”思想的实质所在。

    三、体验绝对心体的方法及知行论

    黄绾以“艮止”为心体,它虽是抽象的,但却是实在的;它是“有”而不是“无”。这个“有”,即是“至善”的伦理纲常。他在《明道编》中指出,心体本具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和君、臣、父、子、夫妇的五伦,它就是“‘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是也。‘则’非外铄,皆在人心独知之中,所云‘至善’者是”(卷五) 。但是,黄绾又说,由于“人生不能无习,人心不能无染,若不知慎独而致其知,而去其习染之私,则……不获‘止’于‘至善’矣”(同上) 。这是说,人心虽然是“至善”的,但由于人生而后不能没有习染,故要经过“慎独以致其知”的功夫和过程。这同王畿所谓只要“说个良知,一念自反……便是了当”(《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语录》) 的说法不同。黄绾不主张径求于心,认为不能只是简单的“一念自反”即可自得的。那么,去蔽害、去习染的“慎独以致其知”的功夫是什么?黄绾说:

    夫所谓慎独以致其知者,即《中庸》所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论语》所谓“克己”是也。……克己者,求尽其道于吾身,则吾身之物格;吾身之物既格,然后家、国、天下之物皆之而格矣。故曰“致知在格物”。…则知工夫只在此一句。(《明道编》卷五)

    这里,他提出去习染的功夫是“致知在格物”。关于“格物致知”问题,他首先批评“先儒”朱熹和“今日君子”王畿。从这一批评中,透露出他对“格物”以及“格物”与“致知”关系的看法。他说:

    先儒不明,乃以格物为致知工夫,故以格物为穷事物之理,而不知“有典有则”之为格物,所以求之于物,失之于外,支离破碎,而非圣人之学矣。今日君子又不能明之,亦以格物为致知工夫,故以格物为格其非心,谓格其不正以归于正……工夫皆在“格”字上用,亦不知“有典有则”之为格物,所以求之于心,失之于内,空虚放旷,亦非圣人之学矣。(同上卷二)

    在黄绾看来,一个求物“失之于外”,一个求心“失之于内”,这两者的错误,都是由于不知“‘有典有则’之为格物”。

    所谓“有物有则”,语出《诗·大雅·蒸民》:“天生蒸民,有典有则”句。孟子曾引以为四端之心“我固有之”(《孟子·告子》) ,说明人心本具善性。赵岐注:“言天生蒸民,有物则,有所法”。黄绾对“格物”的疏解,基本上是依据《孟子》及赵岐注,称“格者,法也,‘有典有则’之谓也”(《明道编》卷二) 。按“法”,就是前面他说的所谓天赋“蒸民”的天道、天理,它具有《易》之“太极”和《洪范》“皇建其有极”的意义。这就是他训“格”为“法”,“法”即“‘有典有则’之谓”的意思。因为他训“格”为“法”,不做功夫讲,所以就“格物”与“致知”关系来说,他也不同意“以格物为致知工夫”的提法。在他看来,“致知是格物工夫”,《大学》“致知在格物”句,应解释为“致知”功夫是为了“格物”,为了获得天赋“蒸民”的“有典有则”之“法”,也就是“至善”的心体。

    因此,从“格物”来说,“致知”是它的功夫;从“致知”来说,“格物”是它的功效。黄绾称“致知”与“格物”二者是“克己”与“复礼”的关系,是所谓“以克己为致知之实,以复礼为格物之实”(同上卷一) 。这两者又以“致知”功夫为最基本的方面。至于“格物”,只不过是“致知”功夫的功效、效验。所以,黄绾强调“学以致知为先”(同上卷五) ,说“《大学》先务只在于致知,圣学之本只在于独知,故工夫皆在‘知’字上用”(同上卷二) 。这同朱熹、王畿,也包括王守仁的观点正好相反,他们是把“工夫皆在‘格’字上用”。显然,“致知”是黄绾用来“去习染”,以达到或者说体验到绝对心体的功夫。

    作为功夫的“致知”,黄绾又称“致其知”。其解“致,思也”(同上卷一) 。所谓“思”,他不同意有人把“思”解为“只是此心不忘,心存处是思”(同上) 。因为这种解释,等于是把“思”说成直接“求之于心”的思心、守心,取消了功夫,使“工夫莫措矣”(同上) ,故称这种思心默念的解释是“禅说也”。他认为“思是工夫”。其“工夫”既包括身内的性情涵养,又包括身外求“物则之当然”,讲得比较宽泛。从对身内性情涵养来说,是所谓“慎独以致其知”。对于“慎独”,他说“‘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所以言慎独也……此尧舜‘精一’之传也”(同上卷六) 。据彭季木说,黄绾当年同王守仁讨论时,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就是“常睹常闻”。黄绾的意思是说,在“常睹常闻”中,只要自己保持“戒慎”“恐惧”,惕然警觉,就不为“闻见所牵”,“不因声色而后起念”,“遇声色而能忘情”(彭季木《说理会编》) 。这样,在“常睹常闻”中,等于“不睹不闻”。可以看出,黄绾同其他王学传人不同,他不主张闭目塞听,隔断闻见,而强调在闻见中以排除闻见。

    黄绾在谈到人心、道心时,主张从与闻见相接,与人欲相杂的“人心”中回到“道心”,而谓“道心在人心中”(《明道编》卷一) 。“人心”所以能够返回“道心”,因为“人心”“道心”都是一心。他说:

    心,一也。以其发于人欲,故谓之人心;以其发于天理,故谓之道心。人欲亦本体之有,常动而不安,故曰“危”。天理易汩于欲,常隐而不明,故曰“微”。惟能“精”而“一”之,“一”以守之,念念不失,圣学之方也。(同上卷六)

    此说接近朱熹所谓“道心人心本只是一个物事,但所知觉不同耳”(《语类》卷七八) ,“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文集》卷五六《答郑子上》十) 。黄绾承认“人心”“道心”都本于一心,天理、人欲都出于“本体”,所以他不主张思心,守心,而是主张由人心求道心,这就是他所谓“精而一之”的“执中”之学。

    他说由“人心”而达于“道心”,其间通过的“精一”,实即是“知”“思”,也就是“致其知”。他说:“知视听言动者人心也,知视听言动之非礼而克之者,人心之‘精’也;复视听言动而无非礼者,道心之‘一’而得‘厥中’也”(《明道编》卷一) 。认为这种“精而一之”的“致其知”,即“致知”功夫,正是“孔子教以克己复礼”的本意(同上) 。可见,最终还是王守仁所说的“致知者,致其物(心)之知也”(《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语录》) ,并没有离开王学。

    黄绾论“致知”功夫中,还从身外之物,讲到求“物”之当然与所以然。这方面的“致知”功夫,他是就《大学》“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来谈的。据他说,《大学》讲的“笃行”,不仅是指道德的践履,而且还指以“身履深历”的“困知”功夫,求物的“当然之理”(《明道编》卷六) ,“真见物则之当然”(同上卷三) 。他说自己少从其师谢铎所授的是“必有真实心地克苦工夫而后可”(同上卷二) 的指教,但他“错用”了这个功夫,诸如“闭户书室”,“罚跪自击”,或刻“当戒之言”以“自警”,或以红黑点的办法(凡一念出于天理,即以红笔点在“天理”牌子上;凡一念出于人欲,即以黑笔点在“人欲”牌子上。每过十天,检视红黑点多寡,以观成效)。他觉得这些闭门观过的功夫,并无效验。他说“知”,还要在“日用事为之间,勉勉其志,必有以见当然之理而不容己处,方为有益”(同上卷六) 。就这一点,他倒是很同意朱熹讲的,即使贤者有“过人天资”,也要“下迟顿工夫始得”的话,说朱熹“此言最切”(同上) 。

    应当指出,黄绾所谓在物中求“当然之理”“真见物则之当然”,并不是说求客观事物的规律和懂得这个规律之所以然,而是在于明了伦理纲常的当然及其所以存在的合理性。

    黄绾这种求“物则之当然”的思想,还见之于他的“治生”论。这是他根据朱熹《四斋铭》《又四斋铭》(俱载朱熹《文集》卷八五) 中的“志道、据德、依仁、游艺”而论的。他解释游艺是“民生日用、衣食居住”(《明道编》卷一) 。许衡也以此谈他的“治生”论(见本书上卷许衡章) 。黄绾认为“治生”也有“义”“分”的当然之别,此是学道君子所当明悉的。他在《明道编》卷二说:“君子为学,岂不治生?岂无所取?皆视其分所当为、义所当得、力所当勤、用所当俭者,尽其心而已,此孔门所以有游艺之训也”。所谓“分所当为、义所当得”,是说要按封建道德的“义”才能“当为”,按封建等级的“分”,即“名分”,才能“当得”,不能越轨。“义”“分”是封建道德和等级制度,是“不容己”的当然之则,故又称为“物则”。学道者只在于明白这个当然之则及其所以然之理。

    还要指出的是,黄绾认为物的“当然之则”所以能化为己心之物而成为自觉的意识,是因为己心先验地存在着能够体验这种“当然之则”的所谓“心体固有之明”(同上卷一) 。他说朱熹的错误,就在于他“不见物则之当然在于己,以为天下之理皆在于物”(同上) 。不仅朱熹,也包括程颐在内,都因为他们“不见心体固有之明,万物皆备于我之理”(同上) 。正因为如此,所以朱熹在为学的方式上,只在身外求物之理,以至陷于“支离破碎”,不能上达于心。

    黄绾在论述体验“至善”心体的“致知”功夫中,也涉及对知行关系的看法。因为他谈这个问题往往使人混淆不清,这里不能不交代一下。他在《明道编》卷一说,先在于知“艮止”之“止”,然后在日用酬酢的行为中,才能“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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